本帖最后由 青芜 于 2016-7-6 07:41 编辑
《一》
如果有来生,
要做一棵树,
站成永恒,
没有悲欢的姿势。
一半在土里安详,
一半在风里飞扬,
一半洒落阴凉,
一半沐浴阳光,
非常沉默非常骄傲,
从不依靠 从不寻找。
——摘自三毛《说给自己听》
犹如一生的印证,三毛倔强,骄傲,特立独行,却以一根丝袜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张爱玲晚年选择与世隔绝的方式老死狭小的公寓;萧红说:满天星光,满屋月光,人生何如,为何这般悲凉?她们的一生繁华而又荒芜,注定是一个个不可复制的传奇,孤独便是她们逃不开的宿命。
很多人扼腕叹息张爱玲宛若一颗绚烂的流星划过苍凉的夜幕。而萧红短短三十一年的人生,朝颜舜华,刹那即逝,留给世界一个冰冷不甘的背影和满地的鸡毛,供世人消遣。
著名文艺评论家李健吾曾这样评价萧红:“她好像一个嫩芽,有希望长成一棵大树,但是虫咬了根,一直就在挣扎之中过活……”
她渴望自由自在,不依附,如一朵想开花就开花,想结果就结果的瓜藤,长上房顶也好,顺着棚架也好,都没有俗规约束,由着心意就好。而从不愿做大众眼中的那个激烈出走后“堕落的娜拉”,也不愿因政治需求被人贴上“左翼作家”的标签。如她所说“我的胸中积满了沙石,因此我所想望着的:只是旷野,高山和飞鸟。”
当民国的名媛们在明亮宽敞的客厅里读书、写字、喝着咖啡、悠闲地晒着太阳时,她却流落在大雨的哈尔滨街头,被车夫误认为是暗娼;当丽人名流们在优雅的沙龙里吟诗作对觥筹交错时,她却整夜挣扎在是否要偷邻居门外挂着的一小块列巴圈(面包)充饥。她二十二岁已觉得自己“只有饥寒,没有青春”了。
1936年11月19日,萧红在信里这样写道:“人尽靠着远的和大的来生活是不行的……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是在笼子里过的。”
胡兰成在给张爱玲的婚书上写下: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在平静安稳的世事下拥有一份妥帖长久的情感,这样浪漫的想法于萧红来说是遥远的。她的要求朴素到吃饭,穿衣,睡觉,拥有一把悠闲可随意支配的光阴就好,哪怕被拘进世俗的笼子里,也是最好的时代。可惜,她一生大多数的时间,都如天地间一朵无主的云儿,被风吹着,身不由己地漂泊,居无定所地流浪着,从一个怀抱流落另一个怀抱,从一个异乡飘向更远的异乡。
今天很多人在谈到她时,总是一副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的面孔,可怜,可恨,不独立,不懂自尊自爱,为她自主贴上“作”、“贱”、“不贞”,这些最醒目不堪的标签,往往忽略了她所处的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和百业萧条的大环境这一层厚重、嗜血、阴冷的底色,忽略了她孤僻无爱的幼年,忽略了她冰冷薄凉的大家族,忽略了人生还有风云际遇这一说。把她和她那些辛辣的边角料单独剥离出去,这批判的本身就是失真,不够严谨的。
她出生时因不祥的谶语令父亲总是斜着眼冷漠地对她,九岁时又逢母亲早逝,童年的她是在祖父和那个园子陪伴下长大的。成年后叛逆逃婚被关入乡下的家中,只因替租户说了句不要加租的话就遭到了伯父的毒打,丢入小黑屋不算,还让其父亲活活勒死后埋掉,后在姑姑婶子的帮助下才得逃脱。走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而身后那扇家的大门也永久对她关闭了——剔除族谱。所以她在《死水》里说,我是一个没有家乡的人。
哈尔滨的冬天很冷,在很多人的笔下,雪是柔美的精灵,是泛着白银的亮泽,而对于她来说却是割人的小刀子。她不仅身体是冰凉的,包括她的灵魂。一个被生活厌弃太久的人,总是以一种更冰冷的方式回报周围的人,包括令人诟病的两度弃子。
不幸与苦难绵延不绝如夏日稠密的树叶,一茬接着一茬。固然,与她后天的秉性有很大的关系。但更多的是与塑造期,她的无依无傍,对爱的严重缺失而造就,才使得青春期的她叛逆逃婚,同居,怀孕,置俗陈旧规于不顾。象一头莽撞的小兽横冲直撞,与世界短兵相接,而不懂得如何低头和解。一次又一次挣扎眷恋在别人施舍的一点点爱的暖星里,久久徘徊着不肯离去。
她曾这样说自己:“我的心就像被浸在毒汁里那么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会被淹死的,我知道这是不对,我时时在批判着自己,但这是情感,我批判不了。”
《二》
每个人的命运都潜藏着风暴的苗头。只不过有的被爱轻柔化解,有的被迫推到生活的浪尖。而真正引发这一场多米诺骨牌效应摧毁她一生的引线来自于她早有家室的表哥陆振舜,适时抛出“北上求学”这样的诱饵,而这个诱饵的背景是在轰轰烈烈的五四学潮过后余温尚存的情景下。青春的热血总是让人蒙了头,我想,萧红也不例外。“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若能预见到是这样的结果,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有勇气做出这样的选择?
汪恩甲与她在十四岁时订婚,不仅家世好,还仪表堂堂,且是个中专生,这对于每一个怀春的少女来说都算不错的良配了。据说他还去学校看过她,同样投桃报李她织过围巾一类的物品以示满意。可这个富家大公子居然吸食大烟,这种行为对于一个接受了新式教育的女生是不可饶恕的。于是,在表哥陆振舜的推波助澜下,她逃婚了。很有意思的是这个汪恩甲早已对这个未婚妻情根深种,要不后来也不会两度死缠烂打追到北平。后面也就不会出现同居,打官司,分手,被关,逃跑,流落街头,再同居,怀孕,被抛弃,如此多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戏码了。这其间暗藏多少逼不得已的无奈啊。此后数年,萧红一度对此讳莫如深。
关于她与陆振舜之间是否有私情,众说纷纭。而据她北平时期的友人李洁吾回忆,萧红曾在信中一度指责陆振舜企图对她无礼。我不知这能否传递出一个这样的信息:陆振舜其实并非萧红的恋人。
她一度就像她笔下那条被剖除内脏的小鱼,奋力挣扎着,赤足刀尖而舞,一步一履都是鲜血,即使这般也不肯屈服就范,当大家都在以为它会竭力活着时,它却死了。再以后的她犹如一株野生的藤蔓,随意攀附游走男人之间,由着惯性,漠然领受命运加诸的霜刀剑雪。她对眼前的生存状态一度有着清醒的认识,只是惰于回避和选择。
电影中萧军英雄般从天而降,划着小舟穿越哈尔滨那场百年不遇的大水来到她的窗外,她以七个月身孕的躯体从窗口轻盈跃下。仿佛这一跃就与过去彻底决裂涅磐重生了。而事实的真相却是,英雄救美人时,美人早已趁乱逃走了。
“1932年7月12日黄昏,我见到同事口中这个得了‘疯狂症’的女人。她衣衫褴褛,黑发夹着白发,看起来就要分娩了。”(摘自萧军《日记》)可见俩人并非一见钟情式的浪漫。一如作家月下所说的“拯救”。也许正是这种站在道德至高点的居高临下,使得萧军一度存在一种家长式的优越感。
只有爱的踟蹰美丽,
三郎,我并不是残忍,
只喜欢看你立起来又坐下,
坐下又立起,
这其间,
正有说不出的风月。
——摘自萧红《春曲》
“当他爱我的时候,我没有一点力量,连眼睛都张不开。”
初时,在她的心里他就是一个披着铠甲自带万丈光芒的天神,是上天派来拯救她出水火万难的。于是,她沦陷在这场盛大的邂逅里,彻彻底底,一直到死。
也许,男人与女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萧军在晚年的回忆录里这样写到:“作为一个六年文学上的伙伴和战友,我怀念她;作为一个有才能、有成绩、有影响的作家,不幸短命而死,我惋惜她;如果以妻子意义来衡量,她离开我,我并没有什么遗憾之情。”
“我们是偶然的相识,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地结合,分手是必然的。”
看似清醒客观的论调,却不值得推敲。从那些老照片中分明看到俩人当时确实满满的幸福。
萧红的散文集《商市街》中有对那段饥寒交迫的日子活灵活现的描写:“肚子好像被踢打放了气的皮球”,“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
好在贫穷,饥饿,在她伟大的爱情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而真正让这场六年的传奇步入尾声的却是萧军一而再的“出轨”与“不忠”。
萧军曾这样评价萧红:她单纯、倔强有才华,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也许正是一直基于这样的一种心态,他对自己的出轨从来没有一丝忏悔的意味吧,反而在信中责怪萧红对自己的老情人不够礼貌。
没有对等重量的爱情,最后剩下的只有支离破碎与屈辱不堪。
“他就像一场大雨,很快就可以淋湿你,但是云彩飘走了,他淋湿的就是别人。”
“我就像他划过的一根火柴,转眼就成为灰烬,然后他当著我的面划另一根火柴。”
“我不是少女,我没有红唇了。我穿的是厨房带来油污的衣裳。”
忧伤在一点一滴地叠加,累积到一定的厚度,就转成了心灰意冷,万念俱灰。
张涓之流也就算了,而许粤华才是真正压倒她与萧军感情的最后一根稻草。萧军并不是不清楚许粤华这个有夫之妇是萧红留日期间最好的朋友这样的事实。
在临汾期间,萧军把他与萧红的所有信件交与丁玲保管。在与萧红争吵时冲口而出“你与端木结婚,我与丁玲结婚。”此刻,猜忌已长成心头的一根利刺,如鲠在喉,分道扬镳已是不可挽回的事实。分手的理由也绝非萧军口中所谓的“弃文从武”这般冠冕堂皇。
葛浩文《萧红评传》里说:“她多年做了他的佣人、姘妇、密友以及‘出气包’”。
“那边清溪唱着,这边树叶绿了,姑娘呵,春天来了!去年在北平,正是吃着青杏的时候,今年我的命运比青杏还酸?”这是萧军第一次见萧红时,她凌乱摊在床上的诗。
这个姑娘的命运真酸啊!
在与端木的结婚宴上她只说了一段话:“我对他没有什么过高的希求,只是想过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没有争吵、没有打闹、没有不忠、没有讥笑,有的只是互相谅解、爱护、体贴。”爱情已然幻灭,她只想安静地生活。
端木蕻良的秀气斯文与萧军的粗旷狂暴形成了鲜明对比,且他非常熟悉西方电影、美学、文学、绘画等。最关键的他是懂得欣赏她,这满足了一个女人最大的虚荣心。
没人能说清端木后来抛下怀孕的萧红去了哪?以及萧红在香港重病期间,也只是委托朋友骆宾基照顾她。
这里有一段靳以的回忆:有一回去看她,她正在写鲁迅回忆录。端木在睡觉,听见说话,一面揉着眼睛,咕嘟爬起来,一面略带一点轻蔑的语气说:“你又写这样的文章,我看看,我看看.......”他果真看了一点,便又鄙夷地笑起来:“这也值得写,这有什么好写?......”
也许一开始的欣赏只是一种模糊的假象。生活的点滴渗透,总能轻易地戳穿人性最虚伪的另一面。
至于骆宾基与萧红,我喜欢《黄金时代》最后黄轩的那个眼神与背影。阴凉的街头,那是一种青春偶像幻灭后的迷茫与无助吧,我这样想。
至于萧红与鲁迅,一个从小没有享受过父爱的孩子对精神导师父亲般的依恋吧。不恶意解读,这就是对死者最大的尊重。
《三》
1942年1月22日,萧红因肺炎及喉瘤去世。临终立下遗嘱:《生死场》版权给萧军。而此时的萧军正忙着因感情出轨而和新一任妻子王德芬纠缠吵闹……
她最后说: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王安忆曾说,萧红的爱太过浓烈,那些男人是配不起的。同样,她的恨也太过浓重。不甘生为女子,天空低垂,羽翼单薄又负重累赘;不甘生就一副流水薄命,追梦一路,无处安息;不甘痴爱到尽头,原来是一场无痕的春梦。
而今,伊人飘逝,香魂作古。可这尘世的纷扰从未间歇。
那座名不见经传的呼兰小城如今热闹非凡,她曾居住的那片屋舍修葺一新,包括令她难以割舍的后菜园,也郁郁葱葱,轮常始然。
只是,那个一路跌跌撞撞追梦的女孩,却再也不会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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