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 [复制链接]

天下白

主楼

发表于 2017-12-15 20:2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1、
   我还记得三连炮班的战友黄新伦。长得帅气且自我感觉良好，常常看不上也看不起不漂亮的姑娘。这就是他不被姑娘们待见的重要原因之一，没有之二。
   此外，他还是一个不拘礼法的人，行为举止与众不同。大多数身处天山深处的人往往不识庐山真面目，见怪不怪，见美不美。他却恰恰与之相反。
   有时他会只身一人钻进深山老林寻找快乐。在一个周末休息日的早晨，他果真一人悄悄出走了。
   绿草如茵的牧场上只有他一人。他看到什么了呢？已经修好的那一段0603线国防公路，像一条蜿蜒曲折的浅白色的长龙，将狭长而平坦的乔尔玛草原分割成两爿，公路这一边依着山脊起伏连绵，那一边沿着河流曲折蜿蜒，渐渐地消逝在云雾缭绕的天山深处。黄新伦也随着消逝了。
   但他的遐想总是存在着：如果能有幸地乘坐一架单座的滑翔飞机，盘旋在天山诸峰之上，去俯视一番草原风光，那将是一幅怎样的图景呢？
   他要把遐想变为现实，选择了一棵挺拔却容易攀援的云杉，一个树杈一个树杈地朝树冠攀爬而上。渐渐地，视野开阔起来，所望之处，毫无遮拦。此时，离真正的树冠，还有一段可以估出来距离。
   他在设想，从树冠之巅所看到的景象，决不会只是目前这样：散落的羊，逡巡的牛，奔跑的马和零零星星的几只野生的麋鹿、羚羊及其探头探脑的狐狸与神出鬼没的独狼。那一定是一种更为明朗更有色彩更加灵动的快要绝迹的画面吧！他多想进行一次登峰造极的尝试，攀上云杉之巅，然后一跃而上，融化在空明旷远的蔚蓝天空或者干脆就步入那无限美妙的极乐世界之中......
   他没有那么轻率冲动，因为他目光所及的牧场景色，已经是无限美妙了。
   从树冠高处远眺乔尔玛牧场，最显眼的建筑景观就是养鹿场。养鹿场粗重而结实的松木房屋依山而建，以“U”字型状态陈列排开。白色斑点的梅花鹿与棕灰色草鹿、马鹿，集中在草原靠山边的一角。或低头吃草，或呦呦鸣叫；或嬉戏打闹，或配对交欢......这大概是牧场唯一不再迁徙牧群了。
   清澈而晶莹的河水，宛若婀娜妩媚的舞女的衣带，将草原与森林分开。牧民的蒙古包零星地点缀在草原北边最美的地方。狭长的草原一望无际，绿草丰茂，野花遍地。处处都是草肥水美的佳处。
   遐想不能永无止境，已经是很长时间了，该返回连队营地了。
   黄新伦从云杉上慢慢下来，感觉周围环境渐渐昏暗。两脚刚刚落地，有两只毛茸茸却锐利的东西沉重地搭在双肩上，有些刺痛。
   黄新伦睁大了猫一般晶亮的眼睛，低头朝后下方一看，瞥见一条耷拉着的大尾巴——毫无疑问，这是一只独狼！幸亏刚才没有回头，否则顿时会被咬住脖子，撕断经脉，血流如注，一命呜呼！
   黄新伦猛地一个转身，闪电般地绕道狼的身后，双手死死地揪住独狼的尾巴根部，将狼的后爪悬空了。
   那狼用尽全力也无法扭过头来撕咬他。他也很清楚，只要后爪不落地，狼就没有支撑点，也就永远不可能扭头咬人。
   黄新伦与独狼不停地周旋着，双方都疲倦不堪。
   狼开始休息，不再有动作。它在盘算着第二套方案——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方案了——那就慢慢地耗着吧，看谁能耗过谁。
   黄新伦猜透了狼的心思。他想：若仅凭一人之力，很难置狼于死地。与其斗力，不如斗智。
   于是，黄新伦揪着狼的尾巴，退步挪到一棵云杉的跟前，看到了一枝稍一跳跃就能够着的树杈。
   逃生的机会就在眼前。
   黄新伦大吼一声，松开狼尾，一个跳跃勾腿，翻身坐直。刹那之间，人早已上了树腰。
   再看那只独狼呢，还傻乎乎地呆在原处，不敢动弹，只是转头观察着两边，不知那人去了哪里。一直到一个小树杈被黄新伦踩断，那声响引得独狼抬起头来，这才明白，人在树上呢。
   哼，等着瞧吧，看你还能上天不成？

   太阳已经彻底地沉落到天山垭口之下了。森林之外的牧场，除了偶尔几声狼嗥之外，什么声响都没有了。四周，死一般寂静。
   树下的那只独狼，既有经验，又有耐心。两道绿莹莹的眼光，不时地朝树上扫过，像激光扫描那样，监视着树上的每一举动。
   黄新伦心想，今天夜晚，就要在树上度过了。他深知这海拔三千米左右的天山腹地，即使是初夏的夜晚，气温也会降至零下。如果对付一夜，那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但也不是绝对没有问题。

   黄新伦极其后悔本次进山的反常举动。为什么不先在护林员日木的毡房里打个照面呢？那就根本用不着等到天黑，日木肯定会带着人马及猎犬寻找过来。别说一只独狼，十只又何妨！
   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他用力地将夹衣裹紧。凑合着熬到天亮吧。
   黄新伦仰起头来，天空没有月光。南边，有流星划过；北边，有行星漫步。目光所到之处，繁星罗列，如同棋子；分布均匀，颗颗有数。似乎伸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他数着天上的星星。
   乔尔玛草原牧场的夏季总是这样，白天是白云的故乡，夜晚是星星的天堂。
   黄新伦朝树下一看，那绿眼睛依然扫描着。血腥的场面难道紧随其后吗？他多少有些担心。
   这只是时间问题。狼或许这么想。

2、

   夜，终于深了。山风过处，树梢涌动。树干，还是稳如磐石。阵阵寒意让人难以忍受。黄新伦思绪万千，他想起了与他离婚的柳絮。
   柳絮是留在他心中的永远挥之不去的美丽的倩影。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每种姿态，每个动作，都是一座端庄而绝美的雕像，一幅浓烈而酣畅的油画，一杯醉人心田的美酒，一个圣洁无暇的女神。只要与她在一起，内心就会产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恋情，这种恋情是内心造就出来的感受和感觉，好像朦胧月色，又似霏霏细雨；轮廓不甚分明，线条不很清晰；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然而，它却能让他时时产生愉悦和快乐，常常涌出牵挂与惦记。好像那枝头上的喜鹊，可以鸣叫，也可以不叫；又如山谷里的野花，可以开放，也可以不开。来去如风，自由如云，透明如水，清晰如画。
   黄新伦还清晰地记着那一天，正是早晨上班的时刻，姑娘们花枝招展地走在全连的前列，柳絮首当其冲。扛着钢钎和大锤的黄新伦和几个精壮小伙紧随其后。阳光带着朝霞的光彩，给每一位姑娘的脸上都抹了一层玫瑰色的胭脂，光彩照人，靓丽无比。
   几头梅花鹿和马鹿仰起脖子远远地张望，看不出是妒忌还是在欣赏。突然间，一头不甘寂寞的雄性马鹿正对着柳絮疾步走来。刚到人前，就抬起前腿直立起来。姑娘们一见这阵势，尖叫着四处逃散。那马鹿迈着后蹄晃晃悠悠地不追别人，只追柳絮。柳絮拼命逃窜，马鹿穷追不舍。眼看就被追上，柳絮情急之中看见路边有一节水泥铸的涵管，低头就钻了进去。那马鹿用两只前腿像敲鼓似的击打涵管，吓得柳絮抱着脑袋，发出阵阵惊叫。
   黄新伦这才回过神来，挥舞着钢钎杀将过去。其他的几个小伙，顿时也产生了非凡的勇气，一窝蜂地呐喊着冲了过去，顿时将马鹿追得不见踪影。
   已婚或有经验的男人分析了故事发生的原因，并归纳出三点：一、柳絮美貌出众且穿得太花太艳；二、柳絮身上有雌鹿气味；三、柳絮来例假了。
   本来就极度喜欢柳絮的黄新伦，从此对她更生出了几分狂热的钦慕与爱恋。他认为在这世间，没有再比柳絮更美丽更让人动心的姑娘了。
   夜晚，养鹿场的哈萨克牧民点燃了篝火，招来了四处蒙古包妙龄男女。他们载歌载舞尽情欢乐。三连的姑娘小伙们大都前往凑趣。柳絮的舞姿和黄新伦的歌喉甚是突出。护林员日木的冬不拉弹得比唱的跳的更快更好更富有激情。那美妙的旋律让篝火舞会连续达到一个高潮又一个高潮。
   舞会散了，夜也深了。月光无声无息地沐浴着整个牧场以及三连驻地。偶尔几声呦呦鹿鸣和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子的叫声，更增添了夜的静谧。
   整个三连，还有两盏油灯亮着。一盏是黄新伦的。一盏是柳絮的。
   黄新伦除了有一腔爱恋和激情需要在日记本上倾诉之外，那牧场的夜色，也让黄新伦难以入眠。黄新伦兴奋地走出了帐篷。
   如果说，夏夜的美仅仅是目能所及的朦胧景物，那么，夏夜的神秘则是视觉之外的感觉和超感觉的一种东西。眼睛看到的是月光下的朦胧的山脉以及黑魖魖的原始森林；耳朵听到的是汩汩的山泉淙淙流淌，滔滔的河水奔腾西去。然而感觉和超感觉，如果你真的能驾驭它的话，那么你将会看到超出视觉感官千百倍的景色。这种景色不能用语言描绘，只能用心灵感受。
   那边灯下的柳絮，内心正轻轻地哼唱着《草原之夜》那首动人的歌。这是她心中的歌，也是美妙的歌，更是令她心旌荡漾的歌。在她看来，虽然可科达拉草原的夜色不如乔尔玛牧场美妙，但那草原上弹琴者的情意却深深地触动了她的心扉。乔尔玛牧场没有邮车，也没有邮递员，只能靠悠扬的琴声和歌声来传情达意。那么，牧场里的那个她心中的“弹琴者”应该是谁呢？难道就是他吗？柳絮迈着缓缓的步子走出了帐篷外，深深地吸了一口夏夜里带有花香气息的清凉空气，感觉有一种醉人的芬芳。
   帐篷的那边一个影子晃动着朝这边走来。天哪，又是那只雄鹿闻风而来？柳絮转身就朝帐篷里钻。
   “是我。”一个瓮声瓮气却又温情脉脉声音从那边传来。柳絮当然听得出是谁。
   从那个夜晚起，黄新伦与柳絮月下的漫步和私语，瞬间就化作成一个路人皆知津津乐道的恋爱故事，很快就传播得沸沸扬扬。
   一年之后，黄新伦与柳絮结为伉俪。又过了一年，他们生下一个千金宝贝，取名叫黄柳。
   改革开放之后，黄新伦一家三口告别了乔尔玛牧场，夫妻双双在伊宁市找到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
   一年之后，黄新伦为了画油画，打算辞去工作，专心作画。黄新伦的父母及柳絮极力反对。
   黄新伦不顾阻挠，每天都在一个废弃的车间里创作他的油画长卷。冬天忍受寒冷，夏天不避酷暑。一箱又一箱的油彩从他的画笔之下消失，变成了一幅幅“鸡肋”般的油画，欲存不甘，欲撕不忍。他就这样痴痴地沉浸自己的空间里，琢磨着，思考着，极少回家。
   就这样几年过去了。一天，柳絮气恨地对黄新伦说：“一个初中没有毕业也没有受过任何专业训练的山沟里的绘画爱好者，居然要去从事一个艺术家的事业，也不掂量一下分量，衡量一下实力。口口声声地要画什么百米长卷？你到底是自不量力，还是狂妄自大？你的资历何在？实力何在？财力又何在？难道你真想把这个家弄得穷了败了散了不可？”
   黄新伦先是苦笑无奈，之后淡然处之。他不在父母和柳絮面前解释什么陈述什么申辩什么，只是依然我行我素地陶醉在他的油画之中。
   柳絮采取了十分果断的行动，她扔下了不满四岁的黄柳，离黄新伦而去，并单方签署了离婚协议，从此一去而不复返......

   黄新伦在树上又裹了裹身上的夹衣，似乎又将回忆链接到现实，如果柳絮离他而去，算是人生一劫，那么，人这到底要经历几劫才是头呢？是不是每一劫都能顺利躲过呢？
   又一阵冷风袭遍全身。黄新伦勉强地折断几根松枝，只觉得手臂有些僵硬。他用松枝遮盖住小腹与大腿，感觉似乎有了一点儿暖意。于是，他又进入了刚才的回忆之中。
   还记得黄柳五岁那年，他背着无人肯照看的黄柳去壶口瀑布作画。那情景记忆犹新，印象深刻，永远难忘。
   黄河，像一条弯曲的巨龙，穿行在西北黄土高原的秦晋大峡谷之中，当接近壶口时，渐渐由宽而收拢。大约400米宽度的河面，突然收束一槽，形成一个巨大的马蹄状瀑布群。主瀑宽约40米左右，落差30余米，景象蔚为壮观！
   近看瀑布，似蒸汽升空，涛声轰鸣，惊天动地；远望瀑群，如龙虎相斗，击水溅日，气势如虹。有诗赞曰：“源出昆仑衍大流，玉关九转一壶收。双腾虬浅直冲斗，三鼓鲸鳞敢负舟。”
   此情此景，让他内心无比震撼。他想从更多的角度去感受一下瀑布的壮观，并细致观察各种景观在光色明暗中的反差与变化。
   他将黄柳搁在岩崖的一处平坦的地方，百般叮咛她老实坐着不要乱动。说他去去就来。
   于是，他顺着岩崖只身一人下到了瀑底。抬头仰望，眼光透过朦胧的水汽，见那阳光穿过瀑布，经过几番折射，反射和衍射，展现出一弯又一弯的七彩长虹。这几弯长虹在瀑布之中穿插往复，交相辉映，那视觉效果与心灵感受非同寻常！
黄新伦看得入神，谁知脚底一滑，顿时坠入瀑流之中，翻滚而下。耳畔隐隐约约响起了几声黄柳的呼唤，一种求生的本能和欲望让他拼尽全力胡乱一抓，恰巧四根手指嵌进了岸边一块岩石的缝隙之中。黄新伦死死抠住，哪怕手指折断也绝不松劲。
   黄新伦最终没有被瀑流冲下而死于非命。筋疲力尽地顺着岩崖爬了上来。紧紧拥抱着饱噙泪水的黄柳，不再撒手。

   黄新伦上牙磕着下牙缩成一团。除了大脑之外，全身似乎都已僵硬。他在想，这一劫还能有幸躲过吗？
   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黄新伦极其渴望那一轮红日从山峰升起。
   大约早晨八点左右，牧场上开始有了人与畜类的动静。黄新伦目不转睛地盯着牧场。终于看到一个牧人或骑手或猎手的身影渐渐临近，此时，黄新伦已经无心仔细辨别并作出断定。然而，黄新伦还是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日木。
   黄新伦高喊了一声，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喉头的震动功能似乎已经失灵。于是黄新伦又喊，再喊，连续喊。声音终于发出。但声响不大，传播不远。就连匍匐在树下的独狼未必能听得真切。黄新伦开始使劲地晃动树枝，不停地晃动。
   日木一眼就看到了黄新伦的第一次晃动。只是不能一下判断出晃动来自于禽还是来自于人。但他很快就根据后面的晃动而断定出有人遇到了麻烦，而不是秃鹫与鹰隼为争夺领空和地盘所进行从树上到树下的打斗。
   眨眼之间，日木的坐骑飞一般地来到了森林的边沿，他举起猎枪朝树根部位放了两枪，只听那独狼嗷嗷叫着逃进了密林深处......

   黄新伦在香港回归前夕，终于成功地创作出了他的名曰《伊犁风光》的150米的油画长卷。并申请获得了吉尼斯世界记录的崇高荣誉。此后不久，新闻媒体争相报道。各种荣誉也纷至沓来。其中有“中华精英金奖”、“中国先进文化杰出代表金奖”、“中国当代杰出人才金奖”、“中华名人诚信金奖”、“中国改革先锋金奖”、“神州强国人物金奖”、“当代书画最具价值投资金质奖”等十余个奖项。一应俱全，应有尽有。
   有位港商愿出资八十万元收藏他的《伊犁风光》，他没有答应。
   黄新伦将这幅油画在全国各地展出。让伊犁的美丽风景尤其是乔尔玛草原天然景致，在全国人民面前，进行一次身临其境自然逼真的展示。他总是亲自上阵讲解油画里的故事，想借此了却他多年来潜藏在心底的夙愿与梦想。
   1998至2000年，黄新伦历经两年，又创作出一幅更为浩大的250米油画长卷《丝路魂》。再一次刷新了由他自己保持的吉尼斯世界最长的油画记录。
   新的荣誉接踵而至。黄新伦被授予诸多如“文化领袖”、“思想家”、“魅力人物”、“创业之星”、“艺术大师”、“名誉院长”等数不清的头衔。
   黄新伦的头上戴满了色彩不同的光环。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黄新伦几乎每时每刻都公务缠身，身不由己。他的足迹走遍了大江南北，五湖四海。
   他既没有游历山川，也没有潜心作画，更没有去修身养性。而是在某所大学，某个企业，某家银行为某个艺术团体，友好邻邦，海外侨眷，港澳同胞作演说，开讲座，办画展。为那些偏瘫老人，残疾青年，中小学生还有失败者失足者失落者失恋者失明者失聪者进行勉励鼓励激励并进一步鼓动促动推动，让他们站起来活下去；抛弃自卑丢掉自尊忘记自我；解放思想面向未来扬起风帆走向光明。
   这里要补充说明一点，黄新伦从艺之后，取名黄龙。至于他后来有无成就，不得而知。也无他的消息。
2017-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