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将至，发一个复古帖。叶落故园 [复制链接]

吴建平

主楼

发表于 2018-4-10 01:3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吴建平于 2018-4-10 01:35 编辑

叶落故园

　　童源是一个很普通的村子，稻田起伏，犹如扇子从左至右徐徐展开。金秋，我曾经询问那些饱满的谷子：高明躬耕的身影让哪些田畴收藏了？我忘了，谷子已非明朝的谷子。高明的墓地“躲”在村后的山脚下，那座小山确切地说更像大地微微拱起的驼背，杂生松、枫、樟、槠。坟墓无迹可寻，仅存三座石龟和一块两米多高的墓碑，青石碑头刻有二龙戏珠。碑的两面竖排刻字，大部分坚硬的文字让时间当作蚕豆嚼食了。我总想和高明说说话，当我站在苍郁的苦槠树下，我特别想喊醒沉睡的高明，希望他能讲述一些被泥土掩埋的历史真相。回答我的，惟有石碑上漫漶的字迹，惟有头顶风吹树叶的飒飒响声。

　　早晨，起雾了，依稀传来几声牧童催牛出村的嫩音。一犬跃入黄灿灿的油菜花丛，另一犬紧追而至，搂抱翻滚。村口，樟树下，一个衣着洁净、肩背包袱的英俊书生缓缓回头，眼里噙着泪水。“明儿，等一下。”青年身后，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太太招手喊道。“娘——”高明转身，快步走回去。雾霭沉沉，湿漉漉的樟树叶子无声地飘落。老太太俯身拾起五六片叶子，其中一片，用手指揉碎。老人将染着青色汁水的指头伸向高明的鼻翼，一股浓郁的略带辛味的香气游进他的肺腑，精神顿时振奋。“孩子，这是故乡的味道。”老太太把剩余的樟树叶子放在高明的手掌里，“想家的时候，闻闻这些树叶吧。”高明的思绪朝深处延伸，母亲更希望他的骨头具备那种朴素的香气！

　　明朝景泰二年（公元1451年），高明进士及第，官封御史。自秦朝开始，御史专门为监察性质的官职，一直延续到清朝。御史的主要职责，便是反腐倡廉、剔奸理冤、体察民情。肮脏是蛆虫的道路，洁净是清风的道路。有一次，皇家内苑招募能工巧匠打造豪华龙舟，别人装聋作哑，高明直言敢谏，皇帝面有愠色。徐州一平民直接上京城，状告当地官吏作奸犯科。按当时法律，越级告状者充军戍边。农民出身的高明说：“戍边的目的是防止诬告，如今，此人句句属实，并非诬告。”高明对申冤者适当地处以杖刑，释放回家。

　　面对新鲜的阳光，高明无法卸掉双肩的重担，左肩挑着百姓，右肩挑着君主，忧患意识与日俱增。正是这种忧患磨亮了他的眼睛，他望见远方翻滚的黑云。

　　明正统十四年（公元１４４９年）秋，那年的皇帝不是景泰皇帝，而是英宗朱祁镇。高明也未步入仕途，日日埋头苦读，他当然听不到土木堡（今河北怀来东南）明朝士兵遭受蒙古瓦剌军队疯狂砍杀的哀号声，高明更听不到英宗陷入北方游牧部落包围之中的仰天长叹。土木堡之变，正统皇帝成了瓦剌军队的阶下囚。

　　当皇帝亲征被瓦剌生俘的消息传到北京后，宫廷内外一片惊恐。为安定人心，皇太后下诏，立朱祁镇二岁的儿子见深为皇太子，又命郕王朱祁钰（英宗的弟弟）为监国，总理国政。朱祁钰上任后，果断地惩处了土木堡之变罪魁王振的党羽，起用了兵部左侍郎于谦。京中的局面虽有了些起色，但塞北的瓦剌却并未受到震慑，反以人质为要挟，不断侵扰边境，企图迫使明廷赔款。

　　皇太子年幼。皇太后只好下旨由郕王即帝位，第二年改年号为景泰，遥尊被瓦剌人扣押的正统皇帝为太上皇。

　　当时朝中有人提出南迁议和的投降方案，遭到以于谦为首的主战大臣的坚决反对。瓦剌部落的首领也先挟持着朱祁镇，亲率十万大军，直逼北京城而来。景泰帝命于谦为统帅，军民同仇敌忾，大败瓦剌军，取得了北京保卫战的胜利。也先只好在将英宗扣压了一年之后，送还京城。朱祁镇返回北京，朱祁钰与他在东安门执手相泣后，便将他送进南宫软禁起来。

　　景泰八年（公元1456年），景泰皇帝病重，朝廷重臣石亨等人策划“夺门之变”，英宗复辟，朱祁钰下台。两天之后，朱祁钰病亡。

　　饱尝时光戏弄的英宗夺回皇位，改年号为天顺。阴险毒辣的石亨陷害于谦，英宗便以谋反罪名处死兵部尚书于谦。

　　短短七八年，风云变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遭戮。旁观统治阶级内部的权利争斗，高明束手无策。刚直不阿的人都有一颗相通的心灵，感受彼此的叹息，感受彼此的疼痛。于谦被害，这无疑是高明精神上的一次自我死亡，无疑是高明灵魂深处的刀伤。可是，他能做什么？他无法效仿石亨之流的胁肩谄笑，更不会学习石亨布置陷阱的阴谋诡计。高明惟一能做的就是叹息之后继续挺直腰杆站在石亨的对面，对他说：不！于谦死后，由石亨的党羽陈汝言任兵部尚书。陈汝言生性贪婪，不到一年，敛财无数。拔剑的时机到了，高明和其他御史不避权贵，奏章弹劾陈汝言，贪官锒铛入狱。查抄了陈汝言的家之后，皇帝变了脸色说：“于谦在景泰帝时受重用，死时没有多余的钱财，陈汝言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石亨低着头不能回答。又过了几年，石亨亦被捕入狱，死于狱中。石亨死了，他的仆人也被抓了起来。高明以人性的眼光分析此事，主张家仆不应受到石亨的牵连。于是，一百余人刀下逢生，被释放回家。

　　天顺四年（公元1460年），各地官员纷纷进京朝见皇帝，劳命伤财。高明和御史赵明奏疏弹劾这种恶习，触怒了明英宗。“这是何人写的奏章？”英宗的语气里显露血腥气味。众人十分惧怕。“陛下，是臣写的奏折！”宫廷之上，响起洪亮的声音。现在，数百年以后的我咀嚼这种声音，我听见信江的奔腾，我嗅到早春樟树叶子的清香。

　　“你……”英宗越发怒不可遏，心说你高明为何老跟朕唱反调，他暗暗寻思处置此人的办法。都御史寇深对英宗说：“历年章疏，大都出自高明的笔下。千万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加罪高明。”英宗于是消了气。

　　成化三年（公元1467年），扬州盐民不堪压迫，举行起义，击败了当地的官兵。朝廷派高明征讨。高明的心情应该是矛盾的，来自民间的赤子怎会不知民间的苦难！他理解那些并不锋利的刀剑的呐喊和绝望，但是，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身份，知道明朝的每块基石来之不易。高明建造巨舰，取名为“筹亭”，亲自乘舰在江上督战，明军士气高涨。盐民起义失败，高明探究清楚了底层人民起义的根源。此后，一旦发现宦官倒卖私盐，便依法没收。此次盐民起义事件，高明总结利弊提出十余条建议，被朝廷采纳，时称“盐政大治”。

　　成化十四年，上杭农民起义。明王朝看准了高明的军事指挥才能，再度起用已辞官回家的高明。高明任福建巡抚，督兵镇压了上杭的农民起义。高明累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风雨交加的暗夜里，高明伸出曾经握过锄头和镰刀的手掌，他看见鲜血和许许多多荷锄之人的面孔。看着看着，高明潸然泪下。他翻动一本古籍，几片叶子忽然从书页间滑落，那是来自故乡的樟树叶子，眼下，枯黄吞噬了最初的绿色，就像高明青葱的书生时光淹没于无形的河流。高明端详那些叶子，看见白发苍苍的母亲。

　　几次征战，高明望见一种落日，望见熊熊燃烧的火光。此后，高明以身体有病告老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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