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萧肆儿 于 2010-12-21 21:37 编辑
鼓乐喧天,人们将婚车围了个水泄不通。他抱起她,他走得太急,太匆匆,踩到了她长长的裙摆,她摔到了地上,发间的百合、玫瑰散落一地,只剩了光秃秃的花梗。
闹洞房的人陆续散尽。一个老妇人在火红的炭火前用一根筷子敲着量米面的木升子,念念有词,“梆,梆,敲升子,不过一年得儿子,儿子亲儿子蛮,儿子长大做大官。”疙瘩汤端了进来,她看着他,“好苦的汤”,她的舌头像触到了黄莲。老妇人眯缝着混浊的双眼,像个巫婆一样,“放了好多的咸盐呢。每个女人都要经历的,第一口苦,第二口有些苦,第三口就不苦了。孩子,我帮不了你,你慢慢来,忍一忍吧, 终会过去的。”
红绡帐里,他雄起的剑穿进她的身体,颤栗而恐惧。生命的起源原来夹杂着羞涩和疼痛。
心里有太多的泪水,她想起了她的童年。
她不知道小妹是什么时候来的,仿佛一睁眼炕上就多了一个小人儿。父亲的脸上挂满浓霜,爷爷背着手摔打着锅碗瓢盆。“是娘肚子里掉出来的小人儿么,娘这次的肚子可没有去年、去年的去年的大呢,怎么就掉出小人儿来了。”“你要是个男娃就好了,娘的肚子就不会再大了。”母亲被泪水浸泡过的声音。
又是一睁眼的功夫,炕头那个有着粉嘟嘟小嘴有的小人儿不见了,只有母亲红肿的眼睛。父亲夹着烟卷蹲在门槛上,脑袋垂在裤裆里,火星明明灭灭。屋檐下大狼狗歇斯底里地狂吠,叫得日头躲进山里,叫得月亮爬了出来。在炕上才躺了三天的母亲下地干活了,十几斤重的大铁锅,一米多高的灶台,九口人的饭,四头猪的食。
那晚的猫头鹰叫得凄惨,盘旋在院子上空久久不肯散去。秋雨淅淅沥沥、有气无力地滴答在屋檐下的青石板上,沉重而混浊。母亲一声声的尖叫穿透夜空,她吓得用被子堵住耳朵,五婆催促的声音像魔鬼的声音音一样传来,“香——用劲儿啊——香!”
一声强劲的啼哭唤醒了黎明,风停雨住,五婆掩面跑出母亲的房门。扒着门缝,她看见母亲的手无力地垂着,脚光着,一条大被蒙住了母亲瘦弱的身体。灶头的铜盆里是污浊的血毛巾,半条搭在盆沿,血水滴答着,在泥土地下砸下一个又一个坑。
她冲上去撕扯着抱着刚出生的弟弟的父亲,她隐约地感觉到了不祥,“娘怎么了?娘怎么了!是你害了我娘!只要老天给你儿子你当牛做马都愿意?” 她永远都忘不了年少时的那一幕,母亲带着满怀的伤痕,新的旧的,悄悄地走在黎明。母亲未来得及看一眼她用尽全力为张家诞下的唯一的儿子。
忘不了的还有小姨。小姨比母亲小十岁,姥姥、姥爷去世后,小姨无处可去,跟了母亲生活。小姨是从她家出嫁的,小姨的婚车走得看不见时,她抱着院里的老枣树哭了。爷爷拿着长长的旱烟锅子,背着手过来,走过去又转回来,使劲儿地敲了一下她的肩胛骨,“嚎啥嚎,哭丧呢!” 去矿上不到一年的小姨夫是被一辆蓝色的卡车拉回村的,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口棺材。三天,小姨守着姨夫滴水未尽,也不哭也不闹,就那么拉着姨夫的手坐在干草垫上。第四天小姨一手握着姨夫的手,一手拿筷子吃了满满两碗面条,还喝了一碗面汤。姨夫下葬的那一刻,小姨疯了一样,扒着姨夫的棺材,“你个没良心的,早早地享你的福去了,把我也带走哪!留下我们娘几个怎么活呀?”那年小姨三十八岁,三个儿子,三个女儿。
三间破土房,小姨守着过了五年。后来的小姨夫是外乡人,比小姨长十几岁,无儿无女,跛着一条腿,说是“文革”期间被人打断了,脑袋向一边歪着,每个月享受着村里人不敢想的政府补助。小姨夫身体不便,没力气做农活,总一瘸一拐地跟在小姨屁股后面,送饭,牵牛,田间地头陪伴着小姨。小姨让孩子们都喊小姨夫“爹”,但仍姓原来的姓。
小姨夫老实,善良,我们去了也总是给我们掏零花钱,跛着腿把小弟抱起在空中转圈玩儿。小姨怀孕过两次,小姨夫恳求着小姨生下来,哭过闹过打过之后,小姨还是走了二十多里地去县城做掉了。村里人戳着脊梁骨骂小姨,“缺大德了你,就让光棍老汉白养你们全家七口呀,去了阴曹地府阎王拿油锅煮你十遍都不为过!”二姨不动声色地套着牛车,身后是村人齐刷刷飞来的唾沫星子。
每年过年,全家只有小姨夫从里到外连袜子裤头都是崭新的,孩子们只拣平时的干净衣服换一套,谁也不挂一根新线,六个孩子齐刷刷地跪在地下向小姨夫磕头。
我出嫁后小姨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我对不起你现在的姨夫,十辈子也报答不了他的恩德。面对六个没爹的幼崽,小姨首先是个母狼,然后才是母亲。”小姨的眼里泛着泪光,但眨眨眼又憋了回去。
小姨是累死的,也是苦死的,临终时她对六个儿女说,“把我和你后爹安葬在一起,你们老赵家欠他的都让我来还,来生,来生的来生,做驴变马我都陪着他。给你爹娶门冥亲吧,我对得起你们老赵家了。”
没有理由懈怠,母亲,妹妹,小姨这些与她血脉相连的女子在她的内心蛰伏着。拼命地工作,年年都是优秀工作者,年年都是“红旗手”,她想把自己变成一头狼,却忽略了自己身体的潮汐变化,忽略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结婚四年了,她的肚子没有任何反应。同单位的女人挺着骄傲的大肚子冲着她,“长着眼是瞎子有什么用啊,摆设都不是好摆设!不下蛋的老母鸡!”
一个人来到医院,第一次把最隐秘的部位给陌生人看,她的脸胀红了。输卵管检测,药物过敏,大冬天,冷汗直下,棉衣都湿透了。“两侧输卵管严重堵塞”。每个月的导丝疏通都是她一个人去,每次做完痛得腰都直不起来,医院走廊里她蜷曲着身子,舌头都咬破了,血腥味充斥着她的口腔,咸,涩,苦。
渐渐地,她发现他接电话的神秘与频繁。一次洗衣,她掏出了他衣袋里的安全套。导丝疏通,连续十个月在做,不能同房。靠着门框她瘫软下来,喉部来来回回地翻腾着,还是那吞咽了无数次的血腥味。
一天三顿精致的饭菜,她给他准备好,他不回来她独自一个人吃。洗衣,擦地,工作,应酬,米面水电,然后就是那间狭小的书屋,搁在键盘上的十指经常痉挛到伸展不开。
他出现在她面前时,垂了头丧了气,“她跑了,积蓄和卡都让她骗了。”在她单薄的怀里他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她在他背后摊了很久、犹豫了很久的双臂还是举了起来,把他抱紧。
又是讥讽,“他很适合你啊,靠女人养着的男人,你个苦菜花!”她义正言辞,“他是我的丈夫,他就是瘫在床上我也照样养他,要他,跟外人没有任何关系!”
所有的人都想看她哭,看她到摔倒的样子,没有人知道她的泪早就被风干了,只有那柔韧的脊柱一次次地弯曲、挺直,支撑着她向前。
她像年少时又一次来到山坡上,金黄的苦菜花一大片一大片,仰向深秋的日头,倔强地怒放着。它的根不深,叶不茂,茎不壮,却用它仅有的纤弱的根须紧紧地抓着地皮,汲取每一个清晨给予她的风雪阳光雨露。
她想起了婚礼上摔得重重的那一跤,还有那咸得发苦的疙瘩汤,老妇人含混不清的像禅旨一样的话语,“孩子,我帮不了你,你慢慢来,忍一忍吧, 终会过去的。”
她隐隐地感觉到,她的体内有朵花在盛开…… 2010年12月21日 20.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