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西风怒号,气温骤降,幸暖气早来,室内洋洋如春。晚来斜卧,侧耳楼外,闻夜声呜呜,不禁拥衾思寒,忆起儿时二三之态来。
我家地处乡村,冬时并无专业供暖,只是家家砌炕造炉,晚燃昼熄,做一时之需。我家有堂屋三间,西屋两室,爸妈居堂屋东室,姐居堂屋西室,我自四岁与母分床,被“丢”于西屋内室独寝,言“男子汉应虎胆早立”。当时之感已模糊不记,据母说初时不惯,夜夜低泣。母曾夜夜偷立我窗下,闻我呜咽,一度不忍,好在旬月之后,再无泣声,于是叹道:“吾儿终断脐带之赖,独我而去也”。
虽然平素各寝其所,但逢严冬,为了节柴省煤,集中取暖。我与姐便各搬被褥,挤到父母的东室来。东室除大床外,还有一钢丝小床,因父母袒护之惯,我姐无论捷足还是迟足而来,每每都要占小床为己有,我只能抱被顿足而咒,更望父之冷脸而兴叹。室内北角有二大缸,装粮食之用,缸上有木盖,相连有一米之宽,两米之长。母便另铺草垫、棉褥于其上,做我的“缸床”。我当时龄幼,缸床又太高,跳身亦不能登,我便摆木凳其下以为阶,夕暮清晓,我都要拾阶而上,再拾阶而下,也有一番趣味。记有一晨,我尿意催醒,急欲下阶去外便溺,却发现缸下无凳,呼院外父母不应,唯见姐扶门偷笑,便知是她做的鬼。央其相救,不肯,恼羞急迫之中,我自缸上射泉而下,湿臊了几米江山。未久父至,先赏了我屁股一顿熊掌,再查因,又训骂了姐一顿。此后每晚,我都要把凳子栓一绳,系在我枕头上,防贼防姐。
缸上之冬天,总是夜幽人暖。我缩在被窝里,听妈妈讲些有头没尾、中途串台的故事,听爸爸先自个笑完了、再含混出来的老掉牙的笑话,听姐姐无端的插嘴、和问出不是问题的问题,那时我自己也偶尔会有莫名的兴奋,便先怪叫几声,然后咯咯地笑着在缸上打滚...
待倦意袭来,爸爸就会广播一下睡觉指令,然后发个咒:谁先说话谁是小狗。全家心领神会,不久就会在这憋住的安静里悄然睡去...
我身为缸上睡童,达七冬之久,后龄长身大,已成少年,父便不允我等继续“寄人炉旁”,但予购电热之毯,作无炉暖之补偿。自此冬夜漫漫,再无谐趣可享,虽衾中毯热棉燥,心中仍时觉有寒,凛凛吹梦。
后曾问及妈妈关于当时“聚寝”之印象,她笑而忆之,却说出另一件事来。那年冬季,我大约七岁,正是寒假之时,爸爸跟大伯一块去了远方的一个亲戚家奔丧,姐姐趁假期去了小姨家玩,家里只剩下我和妈妈。
那天晚上我躺在缸上跟妈妈说话,问她第二天早上可不可以给我煮两个鸡蛋,一个蘸酱油,一个蘸白糖,趁姐姐不在家,我都要吃掉。妈妈笑着答应了,还说可以再给我煮一碗蛋花汤,这样把爸爸的也可以吃掉了。我很高兴,就咯咯笑着在缸上打滚。
之后妈妈说:要不你今天下来陪妈妈睡吧,大床更舒服一些哦。
我当时好像呆呆地想了一会,才从缸上慢吞吞地爬下来。
妈妈搂着我,亲我脸蛋,温馨而又温暖。
妈妈给我讲故事,那里有我最喜欢的桥段。
终于倦了的时候,妈妈便学爸爸的口气说:好了,要睡觉了,现在开始,谁先说话谁是小狗。
我闭了嘴巴,闭了眼睛,抱着妈妈的胳膊,嗅着她身上好闻的味道,在幸福中召唤睡意,却无功而返,脑子被一种高兴的不适应控制,越来越清醒。
听着妈妈的微鼾,过了好久,终于忍之不住,还是摇醒了睡梦中的她,奇怪地说:妈妈,我睡不着,我想回缸上去。
妈妈惺忪中惊诧了好一会,才说:好吧,你回去睡吧。
妈妈说:那个时候,你说要回缸上去,我忽然就伤感的不行,是啊,一缸之隔,我儿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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