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给我最温暖的印象是在我十岁的时候。那天,集体排队去烈士馆扫墓,我排在小朋友的队伍中,正好看见一个人走在队伍前边的人群里。大喊一声:二舅!二舅立马回头,比回头更迅速的反应是往我手里塞了一把花生。原来二舅正一边走,一边吃着炒花生。
二舅一辈子都活在纠结别人看得起看不起上面。和我二大爷一样,他是我妈妈兄弟姐妹四人留在家里务农的一个。爸爸兄弟姐妹四人,则留下了二大爷,在农村里守家。
我们这边就是这样,或者全中国都是一样,老家必须留人看家,否则,就等于家里无人。
第一次二舅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那时候妈妈刚生了弟弟,在弟弟周岁时,二舅给送来了一头羊,白色的,头顶染了红颜色。据说这是交头羊,只有舅舅送,图新生儿吉利的风俗。
二舅虽然全家在农村生活,也有地,必须有种地的本领,但他的另一个技术,让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名人,即:劁猪。
所以有一年发大水,姥姥回了二舅家。十来岁的我拉着妹妹的手,穿着拖鞋步行十几里地,跨过一条发大水的大河,一路打听,竟然真的摸到了二舅家,见到了姥姥。原因就是一提二舅的名字,方圆几十里都认识,几乎妇孺皆知,因为家家都有猪。
因此,二舅虽然在众多亲戚里出了名的穷,但于他自身,则吃香的喝辣的,到哪里都有人隆重招待。
所以二舅成了酒晕子,被亲戚腹诽,一喝醉,回家就会打孩子,打二妗子。
我们都担心像他那样一天三喝身体如何承受得了?然而,二舅很争气,拖着被酒精泡了一辈子的身体,活到八十三岁。
好像不久前,二舅还骑着电动三轮,来接我妈回老家玩儿。我和妹妹一起去看他,腰板挺得很直,骑起电三轮或摩托风驰电挚,帅得一塌糊涂。
所以,卑微,也只是某种眼光里的卑微。大多数亲戚早年看不起二舅,一是因为穷(劁猪管饭就不要钱,或要的少,等于帮忙),一是因为经常处于醉酒状态,胡闹,头脑不清醒。
也因此,二舅二舅妈(二妗子)生了五个孩子,表姐因爱喝农药自杀(家里穷,怕被给表哥换亲,以死抗争),二表哥因义气在老祖坟的树上上吊自杀(在城里干活,被同伴讽刺挖苦殴打,羞愤恼怒),这俩孩子死时都是十八九岁。
亲戚们一致认为二舅有责任,不会教育不会关爱自己的孩子,没有温暖,非打即骂。
然而,孩子丢了也就丢了,日子还得过下去。人们只能看见二舅一天到晚醉醺醺地找事的无赖无聊,没有人看得见他内心里的各种纠结。人,都有自尊。挣扎在农村五个孩子的家庭,只有劁猪这一个一技之长,彼时即使在城里生活,也都是各家好几个孩子,都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说谁比谁活得卑微,纯粹只停留在概念上。大家都活的很卑微。
姥姥因此在我家和我大伯大妈家徘徊,帮我妈和我大妈带孩子,姐妹俩给姥姥点零花钱,姥姥攒起来,再给二舅。
大伯是我爸爸的大哥,大妈是我妈妈的大姐。因为这种关系,二舅多少也受到点两家的庇护。但这种帮助九牛一毛,一生的艰辛与苦难都得他们自己去承担。好在二舅爱喝酒,一喝醉,就什么都忘记了,只剩下开心,和破罐子破摔的打孩子骂大人。
我们,谁,都不能充分了解二舅和二舅妈的一生。
几天前的傍晚,我在乡下小院拔草,突然接到大表哥的电话,当下心里咯噔一下。还好,大表哥问候几句,把手机给了二舅。二舅口齿尚清晰,搞清楚我是谁以后,和我聊了几句。我安慰道:二舅,你还好吧?没事的哦~二舅说:好啥,我快不行了。我说:没事没事,阿弥陀佛保佑你!
近两年来,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去看望过几次,眼见着生命日益亏损,却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愿二舅离苦得乐~愿所有离开的人都能离苦得乐~充实的一生,虽然短暂,但最起码活得比较自由。用文字总结一下一个普通人的一生,如此粗糙,然而,代表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