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4
前面已经说过，我老爸是1995年在北京突发脑溢血去世的。关于我老爸的故事，我现在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在这篇《前进巷隔壁邻舍》当中叙述。不是我不知如何写，是一想到要去细写我亲爹是如何翘的，我的心里还是很发紧——那味道不太好，如果可以回避掉，我想我可能会选择回避。当然，如果我又感到不得不讲，那我就会忍住疼痛开讲了。
我和我老妈还有我二哥捧着老爸的骨灰从北京返回，端午时节像眼泪一样绵长的雨差不多流干了，盛夏正悄悄而来。老爸的骨灰盒上盖着一块红绸子，由二哥捧着上楼，我扶着老妈跟在后面。到五楼了，我们还没进家门呢，就看见对面503的大门敞开着，身材枯瘦的莲姨扶着满头灰发、一身颤肉的俞伯倚门站在那里。俞伯基本是站不住的，所以肥胖的他几乎是靠在腾精鬼瘦的莲姨身上。想是那块红绸子晃了俞伯的眼，他先是发出像动物似的悲伤的一声呜咽，然后就要挣起又僵又笨的身子扑到我老爸的骨灰盒子上去。莲姨死命拉住俞伯，但貌似拉不住——他人虽然半身不遂瘫了，但超级分量在那搁着。莲姨就一边拉着俞伯，一边回头往屋里喊她儿子小毛。小毛并没有及时应声出现。我老妈只好连忙上前帮着莲姨一起拉俞伯。谁知俞伯看看我妈，对着她嘴里呜里呜里的，却又说不出一句清楚的囫囵话，只有那眼中浊泪，滔滔地流了下来。于是，我妈虽也含泪，倒是反而拉起俞伯一只肥硕而木然的手摇了几摇，又对他点头不已。
事后，老妈告诉我说：对面的老俞第一次中风，就是走到楼梯口，整个人就好好地往下出溜下去，当时正碰到你爸开门出来，他一把就把老俞扯了起来，马上送了医院。我点点头，想想我老爸到死都没怎么发福，我就问：“我老爸倒是能把俞伯扯得起来哈？”我老妈眼神空濛地不知望向哪里，她点点头说：“那时候老俞还没现在这么肥——要是那次不是你爸把他及时扯起来送医院，只怕他也不能继续在这世上养这一身肥肉。”哦，难怪。我又问：我老爸扯俞伯那是哪一年啊？我老妈想了一下，摇摇头说：不记得了，不是1988年就是1989年吧。而我老爸走的那一年是1995年了。
也就是说，我老爸走的时候，距离对面的俞伯第一次中风倒地已经过去了六、七年。在这六、七年里，我们都反反复复听到医院的救护车一次又一次在深夜或是清晨呼啸而来将俞伯接走。前面几次，俞伯被救护车接走后，他家就会传出莲姨和她两个女儿金云和银云的嚎啕大哭，搞得我们都跟着心情很沉重。然而，俞伯却一次又一次从医院回来了。虽然爬一层楼要喘好久的气，但俞伯一开始他还是能在小毛和莲姨的两人搀扶下，然自己扶着楼梯扶手慢慢爬上来。到后来，俞伯虽然依旧一次又一次被医院的救护车接走又一次又一次被抢救了送回来，但他也只能是横躺着由人抬上来了。所以后来再有救护车呜哇呜哇开到楼下，医护人员加莲姨加小毛，大家七手八脚把俞伯抬走，就没有人多说一句话。俞伯留守在家里的两个女儿，也屏声静气着，好像无形当中倒是在翘首以盼期待什么久候的结局似的。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的某一天，我老妈又在家听到了对面俞伯那动物似的哭嚎。又看见莲姨手脚很重地把自己家大门打开，一股超级新鲜、滋味浓郁的成年人的屎味就在空气中弥散开来。我老妈这时候就会把门打开一点，她看着对面愈发枯瘦如柴的莲姨，很奇怪地低声问道：“又来的家？”莲姨看我妈一眼，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确认道：“嗯呐，又来的家，”又补充一句道：“又屙了一身的屎。”
“天呐！”我老妈低低地轻呼，然后又做了一个扇鼻子的动作，但她却又不怕臭地把头更伸出去一点教唆莲姨：“你就少给他吃一点。”
“天哪，”这回轮到莲姨叫天了，她也压着嗓子叫道：“少吃一口都不行哦！浑身上下这里那里四拉里都坏了，就是胃口不坏，肥肉一顿饭要吃五块……”
我老妈就啧啧啧摇头。而这时候俞伯应该是听到了她们的聊天，他又在藤椅里发出了凄厉的动物般的呜咽悲鸣。
虽然失去语言功能，大小便又失禁，还长了一身痴肥，但俞伯就这样生命力顽强地活着。看着我爸鲜活地走出家门到北京去旅游，然后变成一个盖了红绸子的盒子被端回家来，他一样可以感知世事无常。所以就算他人已经站不起来了，话也说不清楚了，但他还是要亲自迎一迎我老爸。
如果以在人世存活的年限来衡量，那俞伯真的是活得很够本了。从1995年我老爸走以后，早就中风瘫痪、口不能言、屎尿在床的俞伯，又活了——我算一下哈——十八年，他是2013年才走的。
从1995年到2009年，又过了十四年。俞伯在这十四年里越来越老，越老越胖，救护车还是隔三差五就来把他拉去医院一趟，然后不几天又送了回来。他像动物似的呜咽悲鸣的次数越来越多，可能是因为他饿了没能及时吃到，也可能是因为他屙了没能及时处理，所以他就这样呼叫和抗议。俞伯全家上下渐渐对他的抗议呼叫感到无动于衷，有时候他叫很久很久，瘦得像一张纸片似的莲姨都由他去。楼道里许多年都充斥着成年人的刚排出来的新鲜的屎味儿。有一次，在又一阵新鲜的屎香飘过后，我老妈又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在楠楠自言自语：“天呐，要是我是莲莲啊，我只怕要自杀死在他前头算了。”我听了心里一沉，幸亏我老爸走得干脆利落，如果他是像俞伯这样——简直不堪设想。莲姨倒也没像我老妈那么矫情，她很耐心，很坚持地伺候着俞伯。有时候，她实在太累了，也会喊金云、银云来帮下忙。不过也是听我老妈说，她这两个女儿贴心是贴心，一叫就来，但来了却总是说，照顾老头要是男的才更方便更妥当。所以没有别人，那就只好小毛来了。
小毛原来是家中最得宠的老崽，酱油瓶倒了都不用他扶一下的。但后来勇挑重任给俞伯擦屁股，洗澡，洗沾了屎的裤子，床单，不在话下。就在2009年那年，莲姨因为一场感冒，前后不到两个礼拜，就摊开手脚、口闭眼闭地去了。我老妈追问金云和银云：“你妈啷个会因为感冒就走了？没带她吃药打针吗？”金云和银云摸着眼泪说：“啷个冒打针吃药哦，一直带她在看，啷个想到各样快我姆妈就……”我老妈就表情凝重不再说话，她把门一关上就对着我说，“那就是莲莲自己不想活了。”
莲姨的尸体在她家停放了几天，据说来吊唁的人都看到俞伯像一堆肥肉一样堆在那张破旧的藤椅里哭得好伤心，脸上糊满了鼻涕眼泪。大家都忙乱着，没人顾得上他。俞伯本来早就不能自己坐在藤椅里，如果不把他绑着的话，他就会跌下去或是溜下去。但我二哥说（他和小毛是好朋友，他在对面帮着料理），那几天没人绑他，他就那样被丢在藤椅里，藤椅就在莲姨的尸体旁边，他哭得死去活来，却一次也没从藤椅里跌下去或溜下去。
俞伯的活着，是一种多么伤心的活着啊！
在办理莲姨的丧事时，我二哥差点和小毛闹翻了。小毛是个老实人，一着急说话还有点口吃，他喜欢什么都去问下我二哥这个精明人。这次办他妈的丧事，他就选啥样的墓地来问我二哥的意见。我二哥知道他们家也没什么钱，经济实惠是办事的总原则。偏那时那个墓园搞什么双墓推销活动，买一个双墓和买一个单墓价格几乎无差。我二哥就极力撺掇小毛买双墓。
小毛还不解地问：“我……我买双墓做……做么的？”
我二哥说：“双墓多一个呀，价钱和单墓差不多，便宜实惠啊！”
小毛又不解地问：“那我妈只要睡一个……一个墓洞就可以，那……双墓多……多出来一个墓……墓洞不是很……浪费？”
我二哥瞪大眼睛看着小毛，左手手背重重在右手手掌上拍了一下，他压低了声音说：“你啷个不开窍哦？你家里……你早晚都得再买一个墓嘛！”
小毛愣了一下说：“那你爸死的时候，你咋不给他买双墓呢？”他真是奇怪哈，撑人到壁时一下都不结巴了。
小毛果然只给莲姨买了单墓。我二哥说这是个脑膜炎，我懒管他的事了。
莲姨死之后，小毛的确活得有点像脑膜炎。他有两个姐姐，但照顾俞伯的事最后落到他一人身上，理由是他家503的房子现在是小毛在住着。就这个问题，据说我老妈又忍不住好管闲事给小毛出过主意：“你就叫你两个姐姐都丢下她们自己的家，都搬回来住，省得爹妈的房子好了你小毛一个人，然后大家轮流照顾你爸爸。”小毛说：“”算……算得吧，是我要做的，我……我总是要是做的，与其想啷个让……让别人帮忙，还不如……自己尽……量做好一点。”
俞伯还是很能吃，很能拉，也很能哭。小毛很快从一个胖子变成一个瘦子，然后变成一个白头发的瘦子。他老婆是个长相很有特色的女人，起先小毛管他爸她是不插手的——小毛给他爸爸换纸尿裤的时候，小毛老婆躲得老远。但后来没办法，她骂骂咧咧着，既骂小毛又骂小毛的姐姐，也骂小毛的爸爸，但她就这么骂骂咧咧开始了洗尿布和屎布的生涯。
俞伯已经许多年没有下过楼了——被救护车抬下去那不算，他可能自己也没料到，有一天，儿子小毛还会带自己下楼去转圈看春天的桃花的。是的，这个被二哥称作脑膜炎的结巴小毛，在变成一个白头发的瘦子以后，还辞去了当时挺赚钱的一份工作。他又买了一辆轮椅。小毛先把轮椅搬下楼，再把沉重的俞伯搬下楼，再把他放到轮椅里，推着他去散步。这件事干一天还可以，干一个月也还凑合，但小毛一干就干了四年。
有一次，我探家，在楼下的天桥看见小毛推着俞伯回来了。小毛和我打招呼说：“凤凤……回……回来的？”我说，啊，小毛，你好吗？他笑着点点头。俞伯的轮椅左边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成人纸尿裤，右边袋子里却插着几株桃花。俞伯的头发掉光了，眉毛也掉光了，脸肉肉的，团团的，嘴唇也粉粉的。他不会说话，但他还是认识我。他在轮椅里呜呜冲我叫起来的时候，我听出来了，这声音里没有悲伤，只有类似婴儿的纯真和欢喜。
俞伯是2013在自己家走的，和医院和抢救一点关系没有。他走了以后，小毛一家生活得很安宁，也很快乐。
啼妃 2021年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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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1-8-30 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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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斤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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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8-31 22: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