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水流云在 于 2021-10-9 20:40 编辑
一
阳光尚好,我会出去晒半小时。小区的阳光被树遮去大半,想和阳光亲近,就需要找。
几十平的燕园密植了十几棵树。曲曲拐拐又浑身布刺的九棵花椒树忽略不计。它们年轻,伸出的枝丫顶多在视线里划了些横七竖八的道道,即使是花椒粒儿也比市场上买的小一圈。枣树年幼,没见挂果。海棠倒是结了几十个,给我送来一份小小的酸甜。更小的无花果只有腿高,努力攒出三颗果实。我吃到一个,糯甜,另外两颗不知去向。可能被树上的鸟们啄食,也可能被树下的兔子吃了,前一段有兔子光顾。猫是不会碰的,它们更喜荤腥。
老树有三棵。说老只是相对小树而言。它们也只有十几岁,长得太快。分别是两棵玉兰和一棵松树。玉兰树一大一小,大的比我的腰还粗,比两层楼房还高。小的也不小,挨着大的,像姊妹俩。春天玉兰花开,香气冲彻燕园。那时候还不叫燕园。燕园的名字是我住进来大约一个月以后起的。这个地方叫燕郊,又贪这么一处小小的园子,名字就顺下来了。读者倘或读到,就明白不是北京大学的燕园,而只是一个小小的园子。我就是被玉兰花引到园子里的。仰脸看到玉兰花,我就挪不开了。签合同,交钱,赶在玉兰花榭之前,我做了它的客人。
剩下的一棵树我不待见它。它是一棵松树,有着被人歌颂的品质,即使在最冷的冬日,松针依旧铮亮。但这棵松树,可能缺少管束,混在一群花树里,支不楞登,刺猬一样乍着,却没有刺猬蜷伏时的可爱。也难怪,它只是一棵只会往外拓展的树啊,它又不是老了,需躬腰驮背。
松树不时会掉下一个松塔。粗糙的皮囊,掰开里面没有松子,大概年纪不到吧。放在书桌上当清供,不几日就被红豆也似的玉兰果取代了。还是不招人待见。
这三棵树把园子里的光遮去一半,加上西面密匝匝的竹子撑出厚厚的阴凉,隔了一米的通道那边一棵更加雄阔的梧桐树,园子里的光线只能依希可见了。从屋里向外看,常误以为是阴天。
因而要去找阳光。
二
我住的房子往西约三百步,就是小区的围墙。围墙和楼房空出几米的道。是真正的道,说它是道,是因为只有几十米的长度,不够一条路的规模。但它够宽,宽度差不多可以并排四辆小车,即使是车技不佳的新手也可以放心错车,无需考虑剐蹭。阳光泼水一样倾泻到道。因为是边上,除了靠墙停的几辆车,鲜有人走动。我在那里横着走,竖着走,哼着歌扭着走,晒后背的时候倒着走,无需左顾右盼。说它是一条好道一点不为过。
但它会被风吹到。它的三面直面蓝天地裸露着。秋风一阵一阵,掠着叶子飞舞,身体像打开四万八千个毛孔,嗖嗖的冷。感觉呆不住了,阳光再好,道再宽敞,缺少一堵挡风的墙。
更好的阳光在球场。
路的左侧,被两层楼高的铁栅栏框起来,长方形,铁栅上爬山虎瀑布样垂挂,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里面的人看不到外面。如果要觊觎里面,需要拨拉开厚厚的爬山虎帘子。但谁又会做这样的事呢?好奇如我,经常从那里走来走去,也未想到里面居然藏了一个球场!
后来知道因为疫情的原因,球场关了几个月。直到球场的喧闹从爬山虎的罅隙喷泉一样射出来,我才知道,里面是个篮球场。说是篮球场不准确,但我确实是当篮球场来叫它的。我跟他说,哎里面是个篮球场。他中学时打过中锋;遇到在外面摆了几只笼子卖布偶的高大帅气的蒙古族男孩巴特,我喜欢在他的布偶下呆一会儿,看那群雪白的精灵。我们有缘相识。他看到我写燕园的文字,跟一句:篮球场开了吗?我随便回:开了吧。
但这样的回答让我心里惴惴,我去看了球场侧的门,当然得扒开厚厚的爬山虎,那时它们都绿着,只要一动,上面的蚊虫就会飞起一波,在头顶打转。门是小门,没有我的个子高,像在铁栅子上嵌进去一块,门上勾着铁环,挂着一把黑漆麻乌的铁锁。我拽了拽那个拳头大的傢伙,确定是锁着的以后,赶紧在微信上更正我的回答。我担心巴特听到我不负责任的回答,已经邀了同伴带着篮球跑进来。
一直到秋天的未端,爬山虎的叶子火苗一样蹿腾,阳光不像夏天那般随意了,矜持地端着,需要追着她了,我忽然就进去了。记不清是哪一天,总之是个有阳光的日子,也必然有风,我本能地要躲开风的戕害,而和阳光作一个拥抱。我想是风把我送到那里的。火红的爬山虎下,露出一个洞,像一张张开的嘴缺了一颗牙。没错,就是那个门,敞着,里面也没有杂沓的脚步和拍打篮球的嘭嘭声。
我进去了。里面像一个长方形的池子,由于被火红的爬山虎猱身而上又紧密围绕,就像一个四边是红色的池子。池子东西窄南北长,南北各竖着一个漆了绿色油漆的篮球架,我之前的叫法没有错误。但两个篮球架之间被一个网球架隔开了。我没打过网球,但至少去过网球场,中间的网有一人高,但这个网怎么说呢,只到我的腿,也就是一米高,还有一个废弃的长沙发丢在中间,似乎是专为隔开两个篮球架而设置的。因为这个设置,篮球场常常有两拔人在玩,互相不接壤。这样就不能打比赛了,只能投投篮。网球也可以打,虽然都不规范。由此我不再叫它篮球场,也不能说网球场,只说球场。
自从进了一次球场我便总想着下一次。路过的时候听里面的动静,没有人打球了我就进去,有了我就在道上走走。球场似乎懂我的意思,经常空着,尤其是上午。我便得以独享那一池的阳光。
球场的阳光确实和外面不一样。就像一双巨大的手把阳光掬进红色的池子里。红色的池子天然保温,里面的阳光就比外面的亮,温暖。普通三四级的风吹不进来,刮七八级风的时候我猫在家里,不知道球场里面的温度。我只就一般情况而言。
我去球场的次数越来越多,几乎到了每天一次的地步。在里面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我一边绕着圈子散步一边打开手机看东西。不看手机的时候心里会默诵一些东西,诗歌和经文,都是平常能顺下来的,如果忘记了就打开手机看一眼。我觉得球场是上帝给我的绝好所在,我不能浪费这免费的午餐,我必须在享受它的同时做一些有意义的事,以后回想起来不至于太后悔。
有一次我随着音乐即兴起舞,当然那不能叫做舞,只能算是动动胳膊腿。恰好一个女的探头进来,我便停止动作假装看手机。她说哎呀真不知道里面这么美,她用手机左拍右拍,我问要帮忙吗,她立即说不用不用,今天阳光刺眼,明天早点来,边说边钻出洞门走了。还有一回一个老人带了小孩进来。小孩三四岁,嘴里喊着爷爷,一蹲一跳在地上捉蚂蚱或者蜗牛。周末的时候我自觉不来了。那是上学孩子们的天堂,篮球的砰砰声传出很远。我在外面,听里面欢快的呼啸,跟着他们享受打球的欢乐。我由此知道这池子还有这满栅栏的爬山虎不属于我,就像这阳光一样,它属于很多人,属于亲近它的所有的生物。
爬山虎是多种攀爬植物的总称。我查了一下,球场的爬山虎应该叫枫藤,怪不得叶子那么火红,原来是枫叶。
燕园的叶子天天都在落,有风的时候落的多,风大,高大的玉兰树也竟不住摇晃,叶子便铺了一地,还有梗,细细的像半截烧剩下的香柄。我们小时候在槐树下捡叶子,捋了叶片留下梗编笊篱,编出来和家里墙上挂的荆条大笊篱有几分相似。似乎只有槐树叶子的梗比较柔软,枣树叶子的梗脆硬,一掰就折成两截。
院里只有枣树,邻居家也差不多,顶多再多一棵杏树或桃树。枣树的叶子没有黄的时候,不像燕园里的梧桐,玉兰。银杏就更不用说了,枣树即使落叶,也是绿色的,比夏天时的深绿淡了一些。冬天的枣树上还有不少叶子,几颗呆着不动的干枣,用棍子打,枣树的叶子唰啦啦铺满院子。那时的叶子已经脆了,不用扫帚,手扒拉到簸箕,叶子经不住折腾,碎了,塞进灶火,呼的一下就没了。枣叶薄,不经烧。我们就去东门外的小树林划拉杨树的落叶,用木掀或竹扫帚。杨树叶子宽大厚实,其实也只是相对枣树而言,一片叶子能有多厚呢?老家的树,除了杨树,就是柳树,槐树,榆树。这些树的叶子,唯一可选的就是杨树叶了。杨树吐的穗子猩红泛紫,像大毛毛虫,躲在落叶里,一不留神就踩到了,心里就会膈应。
搬进燕园时,一下子拥有了那不多的树,各种树。有些树竟然是我没见过的,这让我尴尬,又有些感动,觉得这些是奔我来的吧?如果不是燕园,我可能也会慢慢认识这些树,不会这么集中,这么快。仿佛一个小学没毕业的人一下子跳到高中。又好像这些树知道我会来,便得着命令一般守在这里。这可能是我想亲近自然的心思吧。植物也是可以沟通的,也是可以这么亲近的,尽管它们不会说话,它们的开花散叶就是在跟你聊天。守着这些树,人也仿佛有了静气。
三
叶子还在落,慢吞吞地落,这样的慢似乎是一种姿态。抬头,树上还有那么多。浅黄,金黄,褐黄,一步一爬的老。之后离开树枝,有的浅黄阶段就落了,被风带到地面。有的叶梗上有了疤痕,是某种病吧,我曾亲见一棵少年的树,腰身结了硕大的瘤子,依旧站得笔直,和一排树并排,没有掉队,没有弯曲。那是一种信念。什么信念,我说不清,但我知道应是那棵树活下去的支撑,不舍得倒下,就像那些肿瘤病人,依旧春风满面地在人流中。我在医院见过很多,她们衣着得体,容颜说不上美丽,但绝没有哀戚,就是这种精神。
有几天,风像是停住了。燕园地面,落叶稀稀拉拉。几乎不用扫,少少的落叶是一种点缀,在铺了水泥砖的地面施施然,像古装女子走着,看不见她们的脚步,是那种水波似的缓缓的流动,比空落的园子更静了。
看叶子下的慢,我促狭去摇树。树彷佛焊在土里,我用背撞树,撞了有几十下,只有顶端的叶子微微颤抖,落下几片。再要撞时,我的背已经疼了。看风轻轻一吹,吐气一样,叶子就下来了。我竟不如风。
风起来了,我隔窗望过去,风是横着扑过来的,像两面有很多无形的手扯着看不见的毯子,一直一直往过铺,铺到天上。天上的云也被风撕开了,一团一团,一片一片,像我姥姥撕开的棉花。风路过树的时候会停一下,然后绕着树打旋儿。风把树叶团在一起,而后又扬起来,像下了一场叶子雨。风和树叶玩狮子滚绣球,一会儿滚到地面,一会儿升到半空。然后,风恋恋不舍走了。大风带着小风,留在树上的风是小风。大风摧枯拉朽的,破坏性强,能把整棵的树推倒。女儿年幼时不肯午睡,我压低嗓子吓唬她:大风爷爷来了。她即刻把头埋在枕头里呼呼睡了。
风不刮酉时。这是我青年时听到的一句话,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清楚原因,就模糊跟着。但多数时候风确实在酉时到来时止步,应该是气象学上的现象。
黑夜的风很神奇,它把星星带出来了,甘露一样洒在树上,闪闪烁烁。我觉得是燕园的树把满天的星星都邀请来了。星星和我一样贪玩,也摇树叶,啪一下,啪又一下,怯怯脆脆,这样星星就像是被树枝串成一串儿铃铛。而月亮圆的时候,燕园整个被银色的光罩住了。燕园的夜是暗黑的,路灯半明不暗。因为黑,我很少出去走动,只在园子里望望天,望望玉兰树稍一根一根伸向天空,不动,祈祷一样庄严。月圆,树梢拓印在月色里,像版画,也像浮雕,那是另外一番天地。白天遮蔽日光的树叶,竟给这月揖让出一块,因而有了那样的画面。郎朗的清辉,在这样的境里只要待上一小会儿,就有今夕何夕的感觉。
四
围在球场边上的密不透风的爬山虎忽然稀松了,叶子顺在栅栏塌下来,瘫软于地,像刚刚经历了大的灾难。这是立冬以后的景象。
前天的雨沥沥拉拉下了一天。我一整天没有出去,第二天气温下降了七八度。天气预报说东北西北的雪已经很厚,我的鼻炎发作,偷懒了两天。第三日出去,天地仿佛变了样。玉兰树一夜之间被剃光了头,球场更加狼狈,枫叶几乎不见,爬在铁栅上的枝蔓失去了往日的虎气,随意披挂着,若不是栅栏支撑,它们会委作一堆了。我以为的栅栏原来是铁丝网,除了胳膊粗的围栏,风从网眼中钻进钻出。狼藉的球场像失了容颜的老妇。趴网眼看里面,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滚着一颗篮球。我走进去,阳光失去了红色保护,和外面一样冷寂。球场像敞开了一样,和周边的空气融合,一样的风,一样的冷。我在球场走着,和外面一样。没有心思诵读,只是走,间或跳两下,像蛰伏的虫子,猛然跃一下子。
北方的冬天似乎总有风,有时候大风,有时候小风,天就蓝,醉了似的蓝。太阳很亮,很短。我在午饭后出去还能赶上,到下午四五点中就很难找到了。我有些恨冬天,但一旦下雪,我就又兴奋了,冬天还是有期待的。
没有了树叶,树就不好看。我假装自己是一片树叶,转起来。但风吹不动我,只在我的身体上拍打着,我穿了厚厚的绒衣,戴了手套。我看到树归然不动。它们没有换装,它们一点也不怕冷。
我走在冬日的风里,想着做一回风,去摇树叶;又想做一回树叶,在风中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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