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3-9-9 10:30 编辑
许多年了,依然忘不掉这段旧事。记忆中的那些人物已全数作古,长眠在黄土地宽厚的怀抱里。他们的学问在信息化的今天,不过是些精装、平装的故纸,在图书馆阴暗的角落与蠹鱼、尘埃为伴。 半世纪前一个秋雨潇潇的晚上,数学系赵教授,自运动开始以来头一回来到我家,说筹委会有令:家父在内的五个教授当晚负责家属区治安巡逻。据可靠情报,“五湖四海”要来攻打学校。 当其时也,“文攻武卫”正进行得轰轰烈烈,皓首穷经的教授们已成了革命派不屑一顾的虫豸。他们安安生生地呆在家里,修订、增补着各自永远达不到要求的交代检讨材料,有的居然还胖了些。 渐渐听说有个名叫“五湖四海”的组织,纠集了各路不逞之徒,没有派系,也不讲路线,一味打家劫舍。得手便化整为零,不知何时又啸聚于他处。 人们的目光便转向了委员会。委员会却一反凡事非查个底儿掉的做派,莫测高深地缄默着。 尽管已见惯了各种荒诞不经,赵教授的俨若其事依然教我忍俊不禁。那年我十九岁,一个被革命团体摈在门外的黑崽子,不相信世间还有能与“运动”抗衡的魑魅魍魉。即便真有“五湖四海”,几个教书为业老爷子顶个啥用,他们中最年轻的赵教授也快六十了。 “可是……赵先生,我家秦先生病了……我替他行不?” “啊呀秦太太,那可不必,那可不必了……”赵教授苦着脸道,“秦老病了,不去也不要紧……” “要不我去。”我猜他凑不够人数不好交差,横竖闲着没事。 “极好,这个极好。”赵教授登时眉开眼笑,“有一员小将,咱们的队伍就强大多了。小胖呀,赵叔叔向你学习了。” 来到集合点时人马已到齐了。人人擎着根棍子,有的还拎着搪瓷面盆,用以发现情况时敲着报警。 身为领队的赵教授交代了几句,我们就出发了,木棍擦着地面,喀拉拉的响,听着像有一个排兵力。沿途亮着几盏路灯,又是多年上下班走的老路,不久就到了防区的南缘,也就是校医室楼前。 接着往西,折北,进入另一片住宅区。黑糊糊的行程里只剩一盏幸存的路灯。由于长期无人修剪,疯长的灌木侵入路面,湿漉漉、沉甸甸,走着走着就会撞上。 每遇草木蕃茂,树影幢幢的地方,大家立刻心照不宣地散开、围定,手电筒前后上下地照,木棍戳戳拨拨,就像真会有人冒着雨藏在那里。 两趟下来已确信没什么异常。赵教授把大家招呼到一起,低声说:“药品库所在那片荒地是防守最薄弱的地方,也是今晚警戒的重点。” “什么?你说什么?”钱教授没听清,急急地问。 “小点儿声啊,别让坏人听到了!”李教授的声音比钱教授还高,都是教书生涯养成的毛病。 赵教授便重述了一回。 “敌人的情况,你该介绍得详细些才是。” 钱教授批评说。这个倔犟的老头,破四旧查抄他家,他居然还与人家争论“十六条”有关规定。不出所料吃了耳光,家中书籍、手稿、字画、古玩、在英国教书时买的陶瓷餐具、牙柄手杖、大衣、礼帽……封资修的劳什子拉走几架子车。 “我知道的,也就这些。”赵教授说,“孙老、李老二位上了年纪,就在家门口转转吧,累了就回去歇歇。钱老、我,还有小胖去药品库,好不好啊?” “那怎么成?”李教授抗声道,“药品库偏僻,没灯,三个人的力量单薄了些。我的意见,无论哪里都一起去。” 孙教授也不说话,抬脚就走。 “那么一起去好了,”孙教授的脾气,大家都知道。赵教授忙赶上说,“孙老,您脚下留点神。” 这片荒地有百十亩大,长满半人高的蒿草。东边与北边是学校的院墙,墙外是一望无际的农田。若有若无的小路穿过蒿草,通往一幢孤零零的木板房,那就是药品库。房门常年锁着,四周还围着圈铁丝网。 天知道这支老眼昏花的巡逻队如何捱到铁丝网外的。在他们驻足喘息当儿,我已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回来报告:找不到一处可供避雨的地方。 “为了学校的安全,咱们淋点儿雨有什么要紧。”孙教授昂然地说,又问,“小胖,听说你爸爸病了,不要紧吧?” “感冒了。” “回去后告诉他,就说孙伯伯讲了:‘努力加餐饭!’……把脸盆还给我。” “围墙那儿草深,又没路,我看就不必过去了。”赵教授说着,用木棍朝地上墩了墩,“这儿就是咱们的阵地。若有人翻墙过来,绝对躲不开我们眼睛。” 他打亮电筒,看看表,郑重宣布:“筹委会要我准十点半去取口令。我不在的时候,钱先生,您多操点儿心。” “完全可以事先告知你嘛,这简直是……”钱教授道。 “打仗的事儿,咱们都不大懂。”赵教授说,“待会儿我带俩小凳儿过来,大家可以轮流坐坐。” 赵教授走了。好一阵儿没人吭声。我有些儿纳闷,这几个由来健谈的老头子这么久了头回聚到一起,理应有许多要说的话呀。 蛩虫不鸣,老爷子们也不吱声,几步之外檐下水滴坠落的声音便格外响亮了。那声音时而像士兵踏着正步,时而争先恐后似地凌乱起来,接着又返回同步。一丝不苟反反复复,教人犯困。 “如果来了可疑的人,我们又没有口令,该怎么办?”李教授问。 “命令他站住。”钱教授说。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叫他原地站着,直到赵先生回来。” “人家怕不会那么老实吧。”我说。 “小胖说得有理,”孙教授说,“并且,很可能,我们将面对的不止一个。” “那……我们就只有抵抗了。我们是不可以撤退的……孙老,您说是吧?”钱教授悲壮地说,“小胖,你腿脚灵便,你在这儿硬拼没有价值。趁我们在抵挡的那一阵子,你就拚命地往回跑,敲响脸盆,大声地喊……你记住了吗,小胖?” 我勉强应了一声,心想幸亏换了我来,否则…… “五湖四海”是不是确有其事,至今不清楚,反正没听谁说亲眼见过。然而这雍容揖让的一群在无边的雨夜里表现的那种东方式的,老山羊般的坚毅、慎独和尚武精神,每一想起就教我惭愧,教我疑心这辈子全做错了,又说不清该做什么、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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