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只要和姐姐吵架,不问缘由妈妈会劈头盖脸地揍我。我哭叫,挣扎,惊天动地,但我抵死不认错,不求饶。爸爸在旁边使劲按着,邻居们跟着七嘴八舌地呐喊助威,说我这样不懂事的孩子真该挨打。
我郁闷极了。我是妹妹,她是姐姐,我又瘦又小总要让着白白胖胖的她?我凭啥憋憋屈屈地活在她的阴影里郁郁寡欢?虽说她确实比我学习好,比我模样好,奖状年年比我多。我也承认,自己没有她那几乎过耳不忘的文化记忆,也没她那般可以让师长们暗叹的艺术禀赋,但我身上有一点,她这辈子也不可能模仿超越。我双眼裸视平均值1.5以上。至于她,右眼矫正视力不足0.1,左眼——完全看不见。天生的,无药可医。
童年那些最柔美甜润的时光,我几乎没穿过新衣服,没玩过新娃娃,更没背过新书包,家里有什么都必须姐姐优先。我生气,我嫉妒,我揉皱她的校服,破坏她的文具,踩脏她被妈妈刷得干干净净的小白鞋,把她的家庭作业本偷藏在她根本找不到的地方,还经常趁她不备蹦过去三两下便将她的小辫揪得乱糟糟,可越是这样,她越是大家心中的乖宝宝,瓷娃娃。直到后来大家渐渐忽略了我的名字,给我的称呼是:薇薇的小妹。
可谁说姐姐没有败走麦城的历史记录?品学兼优的她十五岁初中毕业前,爸妈决定不再让她升学,她被强行送去盲校初三 从头开始恶补盲文,预科中医按摩职高。一年后她被顺利录取了,也正式开启了频频挨骂的不堪生涯。原因是她早恋。地下恋情,同班同学,全盲,单亲,特困,却是学霸,吉他弹得楚楚动人,会写诗,诗更楚楚动人。姐姐住校,每周只回来一次,期间不断有人投诉看到校门外散步的他们,沐着初夏傍晚河沿金色的余晖与波光,一路低语,一路说笑,挽手并肩,缓缓而行。
端午那夜的姐姐真让我惊艳,直到现在,我还清晰记得着她那黑长的马尾辫上,束了两颗水绿与纯白相间的琉璃花球,真不知凭她微薄的眼力与财力,究竟能从哪里搞到这么美的东西,别致,娇嫩得如同她那含苞待放随时喷薄而出的青春。
爸爸厉声高喊:以后不许理他!听到没有?!姐姐不吭声。一连问了几遍,妈妈突然一个巴掌猛扇过去,姐姐身体下意识地颤抖一下。手偏了,仍重重地落在她头上,束发皮筋瞬间崩断,花球如高空炸弹般坠落,碎片飞溅,到处都是。姐姐沉默着一动不动,披头散发立在那里,满脸的眼泪,任由爸妈打骂,我第一次发现她仿佛一直哭的如此压抑,仿佛全无内容,却包藏万劫不复和艰苦卓绝,正如多年来,无论遭遇我多少挑衅伤害都是这样逆来顺受,不声不响。
是的,童年到少女,她稚气未脱的表情始终挂一丝淡淡的世态炎凉,那是活着的全部隐私,既然没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她已经默揣没有来路的透彻直接抵达早慧的沧桑,寂静又绝望。
那刻,仿佛有一记重拳狠狠砸在我的胸口,眼泪木然淌遍了整张小脸,我没有擦,顾不得擦。姐姐仍单薄而骄傲地立着,为自己隐忍的尊严和初萌的爱情。我崩溃了,在自己凄厉的哭声中万箭穿心,破门而去,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家出走。
我没有钱,甚至没披一件遮风的外衣,我钻进附近工地待施工的水泥管道里趴到深夜。隐约中窥到爸妈徘徊着四处寻我的焦灼,我藏在月色的阴影里紧紧捂住嘴巴挡住声音,却挡不住眼中泪水滂沱。直到姐姐也跌跌撞撞地摸出家门,她看不到我,她毫无光彩的眼神总是直勾勾地落在别处,爸爸妈妈不在身边,“蓓蓓,蓓蓓你在哪儿...蓓蓓...你出来 ,我什么也看不清...我害怕......”姐姐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边走边喊我的名字,脚步匆忙而沉缓,象身前身后的每一步都是即将塌陷的深渊,而每一步,却都在踩踏着我已经开裂的心脏。我从管道里钻了出来,我们紧紧拥着在深夜里放声痛哭......放声痛哭。
如果说曾被家暴,为何它时隔多年也会让我双眼潮湿,心意温柔?那些简单而锐利的片段随着光阴流逝飞旋,最终刺进了我隐匿于生命深处最初的细纹。教一个孩子“懂得”,这个过程隐秘而渐进,那么是否该庆幸晚熟的自己于这一程从没少了亲眷友邻异色异声的昭示与牵引——懂得,所以严苛;懂得,所以慈悲;懂得,所以坚守;懂得,所以承担。
那个夏夜,我突然长大了,这真叫人猝不及防。我将自己当做一只雪藏着利爪的小豹,不再欺负姐姐,不再与父母赌气。我勤奋而叛逆,我深信家人之间始终深爱,稚子心结从百思不解到无师自通。后来,我们常常聚一起回忆昔年往事,但从不追问爸妈不想讲给我听的秘密。就如再后来,我永远不会刻意探寻周围每个特殊品性的男女身上,或他们的家里曾经发生过多少故事,而那些故事里,除了彼此以爱为名的伤痕 破碎,注定还有火一般炽烈,却如潭水一样幽深沉默的眷顾与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