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指尖弹出盛夏 于 2024-1-19 19:28 编辑
一
在《柏拉图全集》中,描述苏格拉底被审判的《申辩篇》放在第一卷篇首,足见其重要性非比寻常。在这篇文字中,苏格拉底对几位原告所给予他的指控都做了反驳,不过篇幅最多的则是他关于对神的信仰的描述,本篇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他信奉神,服从神的旨意,坚信神才是最终的审判官。那么问题就来了,苏格拉底的神到底是什么神?
有学者考证,古希腊城邦时代对神的信仰十分普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隔三差五都有祭神的节日。城邦信仰的都是奥林匹斯诸神,从宙斯开始直至雅典娜。古希腊神话的源头追溯起来,一方面与北欧奥丁神话有一定渊源,此外也从古老的亚洲神话中得到借鉴,内容相当博杂,这些神灵还带着原始人野蛮的习气,率性而为,自私自利,但到了柏拉图时代,诸神开始与城邦的命运息息相关,城邦是公民的家园,也是诸神的舞台。譬如苏格拉底谈论的神,已经褪去了几分烟火气,多了几分庄重,谈论更多的是诸神的美德。
我以为至少在《斐德罗篇》中,柏拉图笔下的神和灵魂同义,灵魂是不朽的,之所以不朽在于一种自我驱动性。“一切灵魂都是不朽的,因为凡是永远处在运动之中的事物都是不朽的。那些要由其他事物来推动的事物会停止运动,因此也会停止生命;而只有那些自身运动的事物只要不放弃自身的性质就决不会停止运动。还有,这个自动者是其他被推动的事物的源泉和运动的第一原则。”得,这不就是化育万物而不有的神吗?
这个象宇宙中太阳恒星一般“自我运行”的灵魂挥舞着翅膀,终日飞翔,在天上神界过着优裕的生活。当然优秀的灵魂喜欢真理和知识,自我充电,保养羽翼,而失去羽翼的灵魂就掉下来与肉体结合形成“生灵”,灵魂投胎形成灵肉结合体也分九个等级,一个人处在爱恋迷狂之中或在美的熏陶中迷醉,就是正被神灵附体,因唤醒了上天生活的回忆,而不断追索趋于完善,一言而蔽之,人的爱情或爱美均源自于人自身神性的记忆!说到底正如《申辩篇》所言,人自身一切美好的东西譬如智慧、爱情都源自神。
苏格拉底,这个希腊城邦的智者,不错,他是神的信徒,但更是人类的叛徒!人类一切均不足道,所有成就与荣耀都属于神。我若是审判团长官,只怕也要动了杀心!在《国家篇》中,城邦的利益为衡量一切的最高准则,在这里,诗人是不被欢迎的,诗人百无一用,对于城邦建设毫无建树,不会治理,更不会打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诗人的技艺只是模仿,他不能创造真正的东西,只能造出假象。诗人在表演中迎合观众,必然流于庸俗。诗人危害城邦安全,因为他侵蚀了城邦公民诸如忍耐、节制、勇敢的美德,诗人让观众在看戏中情感宣泄,放纵欲望,这是最不能容忍的。
但在《伊安篇》中,诗人处境更糟,在《国家篇》中,诗人不过是蒙蔽观众,败坏美德,但到了这里,连写诗的原创力也被取消了,诗人能写诗,是由于被神灵附体,神才是诗歌真正的作者。诗人写作靠的是灵感,而灵感这“烟士披里纯”正是靠神的推动和掌控。真是要了命了,在苏格拉底嘴里,人谈恋爱是靠神灵附体,人爱美是因为神灵附体,现在写诗也靠神灵附体,当诗人诗兴大发、脑力激荡时,诗人的大脑神经中枢被神——这个黑客“黑”掉了,神开始全面掌控这台“电脑”,诗人不过是神的一件马甲。“神对于诗人仍象对于占卜家和预言家一样,夺去他们的平常理智,用他们作代言人,正因为要使听众知道,诗人并非借自己的力量在无知无觉中说出那些珍贵的辞句,而是由神凭附着来向人说话。”这个该死的苏格拉底,直接剥夺了诗人的桂冠而戴在了神的头上,神成了人的“枪手”。
二
在上古时代公元前2000年前后,在北方草原的雅利安人分批越过兴都库什山脉一路南下,或向东进入印度次大陆,征服达罗毗荼人,成就印度文明;或来到伊朗高原,后来形成波斯帝国。这两种文明同出一源,花开两朵,文化上风尚习俗或神话宗教有许多相同性,而古希腊文明文明与波斯文明并非泾渭分明,伊奥尼亚米利都学派就受到波斯宗教思想的影响。在柏拉图著作中,苏格拉底在《斐洛篇》和《斐德罗篇》中描绘的天上和地下的神魔世界与《梨俱吠陀》中的阎摩王国极为相似。在各种场合描绘的神其实一定程度上就是印度宗教中的“梵”。
上古之初,先民慑于自然严威,想象出神的形象,但随着人类发展,神的形象也不断得到修正,从自然神逐步发展出了超自然神,早期那些带着原始气息如野性、自私、好勇斗狠的神灵开始退散,出现了几个超自然神,他们庄严肃穆,陷入哲学沉思,关注人类的命运并试图回答人生的终极问题:宇宙何由而生、世界何物所构、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等等。俗话说人不能决定人生的长度,但可以决定人生的宽度。人生是有限的,在对无限的思考和追问中,也就是在无限拓展人生的宽度。超自然神的属性与人的命运息息相关,祂的最终任务还是为了让人在短暂旅途中生命得到净化、灵魂得到安顿。
在《会饮篇》中,苏格拉底和几位友人谈论爱神,几位友人描述的爱神仿佛有血有肉的形象,但在苏格拉底这里,爱神已经很抽象化了,从外在的到内在的美再到美的本质,人之爱美目的是在于拥有美,爱美就是追求不朽,美化自我,灵魂只有在对美的关照中才拥有真正的生命。说到这里想起尼采,尽管尼采对苏格拉底的理性予以猛烈的批判,但他们对人和神的看法却殊途同归,都认为人是一件未完成品,人最终要成为超人(神)。在印度文化中,人生不过是宇宙大生命的一个驿站,人生的目标就是向神靠拢,这有点像北方的大马哈鱼,在淡水河中出生,生命的上半场是顺流而下,游向大海,身体逐渐成型,器官逐渐成熟,但到这时生命的下半场开始拉开帷幕,真正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它们开始溯游而上,向故乡进发,其中要穿越飞流急湍,要翻跃山崖瀑布,还要经历被黑熊捕猎的磨难,历尽千辛万苦,到达目的地时,已经遍体鳞伤,但它们稍作喘息,便开始交配产卵,这才是它们生命真意所在,在经过产卵后才在安详中死去。
在印度教教义中,人生就是这样的一场修行,人生的下半场是一段走向死亡的过程,也是人自我神圣化的一段历程,人在神的引导之下向更高层次进发,探索最高的真,以实现向神性的复归,这才是人生之使命所在。正像泰戈尔《吉檀迦利》中最后一首诗所言:
“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我的上帝, 让我一切的感知都舒展在你的脚下,接触这个世界。 像七月的湿云,带着未落的雨点沉沉下垂, 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让我的全副心灵在你的门前俯伏。
让我所有的诗歌,聚集起不同的调子, 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成为一股洪流,倾注入静寂的大海。 像一群思乡的鹤鸟,日夜飞向他们的山巢, 在我向你合十膜拜之中,让我全部的生命,启程回到它永久的家乡。”(冰心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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