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飞梅弄晚 于 2024-3-28 00:27 编辑
古代绿林好汉临刑前,总是吼道:“老子二十年后还是条好汉”,一来为黄泉路上壮胆,二来大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之意。如此算来,阿爸已经二十五岁,也就是说,阿爸离开我有二十五年了。
阿爸虽然瘦弱,可力气真大。他从来不抱我,而是叉着胳肢窝直接把我抡上去,然后我稳稳当当地骑在他脖子上。阿爸从口袋里抠出一块大白兔奶糖,黄军装的袋底都跟着掀过来,不等他拿稳,我已经生扑到他膝盖上。阿爸把糖举起来,我就顺着他腿往上爬,爬得越高,阿爸就举得越高,最后我爬到他脖子上坐着,才能顺利地拿到奶糖,并迫不及待地剥开糖纸塞进嘴里。阿爸拉着我粘乎乎的小手,扶正我屁股,便站起来走出家门。天好高好蓝,平时的小伙伴看上去又短又矮,他们看我的时候,眼睛被太阳照眯成一条缝。我当然开心,口水和糖水混合着漏涎到阿爸衣领。
黄军装和黄军裤洗完晾干,阿爸就把它们叠得整整齐齐后压在枕头底下。第二天阿爸吹着口哨往头发上抹香油,头发一缕一缕齐刷刷向后倒。还没等他掏出枕头底下的军装军裤,我早已嗖地一下站在阿爸的28吋自行车旁。自行车把手经常磕我脑袋,但我不能哭,一哭阿爸就不带我上街,自然也就吃不到奶糖和肉包。
我不允许阿爸背其他小孩。阿爸带我去大队看电影,回来时把邻居小孩顺捎回来,我无法表述,也没有解决办法,气得把新买的洋花伞直接塞进钢圈,伞绞坏了,我心疼得又大哭。阿爸哪里了解小女孩的复杂心事,他简单粗暴地花五分钱买支冰棒哄我,这招屡试不爽。
连着几个月看不到阿爸,姆妈说他响应号召去京杭大运河清淤,拓宽河道。路途遥远,有人不愿去,私下跟阿爸商量,并折钱给阿爸,阿爸不理——他竟主动去找身体不好的人讨活,一分钱不要,还把胸脯拍得梆梆响,再三让他们放心,绝对不影响生产队评工分。阿爸的自行车上横绑扁担,后面挂着担泥小筐,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爸回来的时候,黄军装黄军裤显得略大,抡我的时候,也不如以前有力。他没抡上去就咯吱我,说我家二妞又吃重阿爸已经举不起来了。姆妈把我拉走,要我让阿爸好好歇歇。阿爸也不会讲故事,走开就走开。
还是看不到阿爸。他早上去砖窑厂上班,我还没醒;晚上下班回家,我已入梦乡。一天,阿爸破天荒地不上班,还像往常一样梳理头发,出门时我突然发现他的黄军装和黄军裤简直就是一团软沓沓的布,又轻又飘,仿佛是衣服穿阿爸,而不是阿爸穿它们。那天晚上,破天荒地一大家子都到我家坐着,我像往常一样往阿爸膝盖上爬。姆妈一把拉住,抱我到她的膝盖,我使劲挣扎,最后挨了几记打才委屈拉拉地安静下来。阿爸居然不像平时那般护我,虽然他像往常一样张开双臂,臂举一半,便轻轻放下,任我挨打,他眼里团着一汪小小的水,灯光折射下,像两束微弱的火苗。
阿爸住院。姆妈不允许我去医院,说病会传染。有一个亲戚不知道阿爸住哪房哪床,我自告奋勇地带他一路杀到阿爸病床前,仰着汗津津的小脸等阿爸夸我聪明,没想到阿爸扬起手就给我一巴掌,厉声斥责,二妞不听话,医院是你玩的地儿吗?你瞎跑传染个什么怎么办?!这是阿爸第一次打我,我边哭边伤心边确定阿爸已经不喜欢我了。
两个月后,阿爸瘦得像一张纸,医院让阿爸回家。阿爸吃饭饭筷专用,姆妈坚决不许我靠近阿爸。她天天整土方子,让阿爸吃蛤蟆衣,又用槐树果熬汁,据说能治肝硬化。我蹲那儿玩姆妈摘掉果子的槐树枝,把阿爸再三让我写作业的话置若罔闻,阿爸挣扎着下床,抄起地上的槐树枝劈头盖脸抽下来,我的脸腾地暴起几条树条粗的红印,委屈和惊吓让我忘了疼,憋了半天的气才哭出来。阿爸哆嗦着扔掉槐树枝,伸出手又想摸我脸,又想抱抱我,最后他什么也没做,手就停在半空中,久久不曾放下。我第一次看见阿爸哭,阿爸肩头抽搐,整个人如风中残柳。阿爸说,二妞,阿爸要走了,阿爸的二妞以后怎么办?然后阿爸哭着说,二妞要好好读书,要听姆妈话。我似懂非懂地点头答应。
三天后,阿爸果然走了,那年我十岁。那天清晨,我被人从热被窝中拎出,在巨大的恐惧和恐慌中,我把两条腿穿到一个裤筒里。
关于阿爸的记忆极少,他人寡言又木讷,能想起的只有他咀嚼食物的声响,睡觉的鼾声,用胡子扎我的嘿嘿自乐声,以至于后来我在某个特殊场合听到这些声音,就想起阿爸,想得心肝发疼。我又忍不住想,我的肝疼和阿爸的肝疼,哪个更疼?成年后才知道,肝癌根本不传染,此时的我和阿爸已经隔着九千个日日夜夜,而当时我只要伸一下手就可以摸到阿爸的脸,拉到阿爸的手,依在阿爸怀里,对与阿爸相聚最后时光的遗憾竟时不时成为胸口闷痛来源。
二十五年后年青的阿爸,穿着黄军装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会不会认识他的二妞呢?二十五岁的阿爸还没生下我,我认得阿爸,阿爸却不认得我——想了许久,至今都没想明白我是该伤心,还是该高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