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讲讲张爱玲
她也弄不明白她妈为什么硬要送她去圣玛丽亚学堂,如果是去中西女中,那么以后的命运大概不一样了。宋氏三姐妹就是中西女中毕业的,49年以后,宋庆龄就一直住在淮海中路靠近衡阳路的花园里,旗袍穿到老,也没人说三道四的。高安路100弄离得很近,里面住的都是上海滩的大佬们,也没人跑过来指手划脚。她张爱玲穿旗袍就不行,要跑路到香港去才可以,要怪的话就怪当初学堂进错了。
不过,话说回来,亏得进了圣玛丽亚,才有她张爱玲的今天。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也得有虱子愿意来爬才行啊,不然,何以显得袍的华美?圣玛丽亚虽然环境不如中西女中,但也是教会学堂,学生的接送最起码也是黄包车级别,给一袭袍子染上点颜色还是小case。张爱玲本就像易上色的料子,给点颜色就会闪亮起来,活成一套精美的旗袍还是不难。出名要趁早,她讲这话的底气到底还是圣玛丽亚给的。
常德路的张氏公馆靠近静安寺,夜里大概可以听到百乐门热闹的爵士乐。老上海的百乐门名气很大,大概风水选的好,一面靠愚园路,这条路上住过汪精卫,周佛海,李士群,也住过地下党上海局最高领导,通沪西;另一面极司菲尔路,76号大名鼎鼎,通普陀区,下只角;大门就对着静安寺路,后来叫南京西路,通英租界外滩,那里就是上只角了。这么好的档口,做生意就没得说了,但是张爱玲像似没动心,宁愿做个无用的女人。她说过,无用的女人是最厉害的女人。在无用的时候,她写了很多字。后来,就是这些字让她厉害起来了。
做一个无用的人,也是需要资本的。张家的背景还是厚实的,钞票很多,张爱玲奶奶的爹就是李鸿章,所以她可以像八旗子弟一样,无用又嚣张。无用的人往往是清醒的看客,看到红玫瑰就能想到墙上的一抹蚊子血,或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看到白玫瑰就能想到衣服上的饭渣子,或是床前的一片白月光。张爱玲的嚣张就在于,她舍得把红房子西餐馆的牛排吐出来,就为了嗦一口唾沫,捅破人心底最薄的那层窗户纸。
八旗子弟的颓废她也是有的。讲起来可以头头是道,做起事来就有点跟不上趟了。就像对待男人,她是又木又笨。上海男人好起来可以帮老婆倒马桶,坏起来可以把一家老小抵给当铺做绝当,只为自己拿钱跑路。张爱玲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她的阿爸和胡兰成,就是那种人渣。亲生阿爸经常打得她想同归于尽,胡兰成则让她像个情奴,成天惨兮兮的。这让她的生活就像老城隍庙的生煎馒头,一面在油锅里煎的焦黄,另一面在蒸汽里熏的软不拉几的。弄得她做人家女儿像个讨债鬼,恋个婚外情也好像卖身为奴,一点派头也没有。
一段时间里,男人对她来讲,就像鸦片,明晓得有害,但就是戒不调。好在最后还是戒掉了,附带把对人的最后一点希望也戒掉了。她讲过,通往女人灵魂的路经过阴道。她关掉了通往灵魂的路,阴道清静了,心也如死水。所以她最后平静得不和人来往,就算来拍马屁的,也当作瘟神。当人的灵魂顾影自怜时,全世界都是牛鬼蛇神。
这就是八旗子弟之类的毛病,一方面可以清高得超凡脱尘,又可以卑微得像只蟑螂,自己都觉得讨厌。没有办法,荡秋千的人既可以看得远,也怕摔得重。命运大起大落的人,就是在天使和魔鬼之间跑单帮。也正因为如此,她的鼻子很灵,闻得到海啸的味道。
张爱玲还是跑掉了,其实,圣玛利亚和中西女中大部分人都跑掉了。很多人嫁给了党国的达官贵人,嫁给了民国上流人士。她们的家当都在党国这条船上,党国飘到哪里她们就跟到哪里。民国的上流和新社会的土八路还是有点合不来,老是觉得挤进大城市里的乡下人不懂规矩。张爱玲大概本来不想跑的,可能最后还是吃不惯苏北农村的红薯,在她看来,国际饭店咖啡厅的红木桌面摆上几只玉米窝窝头,是很滑稽的事。她的跑路其实和政治不搭界的,啥民-主,自-由,专-制,独-裁,和她没关系,她就想照自己的活法修练灵魂,只不过她的活法不适合当时的环境。
她大概没想到,后来许多年,大概在1979年,中西女中的校长薛正应邀到美国去打秋风,中西女子和圣玛利亚校友会一个月之内就捐了三千万美金给她带回上海。土包子和洋面包到底还是同一样东西,都是养人的粮食做的;各种社会虽然不一样,但都是同一种属的人建起来的。不管何时何地,人心里念的东西其实差不多。
张爱玲讲出了人心底里的那些狗屁倒灶的鸡毛蒜皮。人性嘛,总共也没几样东西,也就像积木,就看你怎么搭了。她倒是讲了几种好玩的混搭法,这大概就是直到现在还有很多人记得她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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