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山】参赛作品003-只缘身在此山中（第三稿） [复制链接]

人在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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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23 17:1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人在江湖于 2011-5-27 10:28 编辑

　　　
　　【题西林壁】
　　北宋苏轼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我的父亲有两个父亲，一个是养父；一个是亲父。于是我便顺理成章有了两个祖父，一个养祖父，一个亲祖父。我颇有些神经质地以为，父亲是亲祖父和养祖父的共同缔结者，一个给予血脉，一个给予精神。
　　父亲的生日就是他母亲的祭日，所以父亲一生从不过生日。
　　为了让父亲活命，亲祖父托人把他送给了养祖父。养祖父膝下无子。
　　养祖父视父亲为己出，如获至宝，呵护有加。他特意从已出嫁的胞妹家牵来一只山羊，嘱咐妻子日夜不辍挤羊奶煮熟后精心喂养。或许是父亲命不该绝，他终于活下来了。
　　亲祖父有两子，先后送人。后来续弦，再无生育。
　　或许是养祖父的善行感动了上天，老天赐给他一个聪明乖巧的女儿，修得个儿女双全。乡间对他敬佩有加。但也有好事者担心从此对儿子会不如对女儿好，毕竟嫡庶有别。
   养祖父对儿女一视同仁，手心手背不分彼此。这个话题父亲从未提及，倒是母亲对此颇有感念。作为儿媳，她能够精确地关注作为亲女儿的姑姑在家庭中的位置，以及她得到的相关待遇。她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父亲毕竟不是亲生的，严格意义上来讲，在这个大家庭里，父亲和她是外姓人。然而事实证明，她的担心也是多余的，“撂下板子一样饭。”姑姑脑子蛮够用，因和父亲生隙，哭也哭过，闹也闹过，养祖父不为所动，以其智慧和权威相当老到地实现了“一碗水端平”，维护了一个家庭的和谐。对此母亲比较服气，“你爷爷脾气大是大，可是人家说事儿，不护短。”
　　说是对儿女一视同仁，可是细究起来养祖父还是偏向于父亲的。养祖父倾力供父亲读书，对姑姑上学一事却不太上心。我推测，一方面原因是有重男轻女思想，另一方面或许是迫于生计，有心无力吧。姑姑对此一直颇有微词，养祖父不为所动。好在父亲争气，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养祖父甚感欣慰。
　　父亲自幼淘气顽皮，爬房上树，溜冰下河，捉鱼掏鸟，样样精通。用养祖母的话说，“简直没个孩子样儿。”我听后莞尔，眼前浮现出一个场景：夜色渐浓的村头，一个患有眼疾的老妪，父亲的养祖母，扯着嗓子呼唤着父亲的小名，要他回来吃饭。父亲躲在树上，笑嘻嘻地看，趁她不注意偷偷溜下树，从她身后悄悄回家。任由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喊。
   难得的是，从小到大，养祖父从未动过父亲一个小手指头。这在农村，想想是多么不可思议。但父亲最怕他。
   后来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问父亲。他说“你爷爷不说是不说，等他要说了就没别人说的了。你别让他抓住理，抓住理你就没好了。”养祖父以德、智、理服人，是远近闻名的小诸葛。我恍然大悟。
　　养祖父与亲祖父两家后来以亲戚关系往来。有了我们之后，亲祖父来得比较多，每次来都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车把上挂一灰布包，里面装些点心水果之类的。我倒是喜欢他来，每次都会隔着一层布猜想里面装了什么好东西。
   父亲开始对被从小送人一事心怀芥蒂，对亲祖父颇为冷淡。按照养祖父定下的规矩，来人要热情，进门要接着，要按照辈份称呼说话得体，让坐敬烟倒茶敬酒陪着吃饭更是不能有丝毫怠慢。更何况来的客人是亲祖父。我能够想见父亲当年对亲祖父的冷淡，那是一种由内到外的冷，自然而然地冷，非一日之寒所能。用父亲的话来说，还不如对一般庄乡亲戚。
　　养祖父明察秋毫，守着亲祖父不动声色。待到客人走了，马上击鼓升堂，让父亲跪下，桌子拍的咣咣响，骂父亲是畜生，猪狗不如，书都念到狗肚子去了。他声色俱厉，训导父亲不能忘本，生恩必报，否则割袍断义，逐出家门。一家人大气儿不敢进，小气儿不敢出，没人敢上前劝。父亲心下戚然，泪流满面，认错改过。我听后对养祖父如此深明大义也是由衷敬佩。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父亲说如果养祖父能多活十年，我们家日子会好过很多。养祖父脑子灵，会做生意，这在当时的计划经济时期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养祖父作为当家人，把一家人的日子打理的井井有条。养祖父后来得了癌症，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天天赶一群羊放。养祖母体弱多病。父亲决定退学务农，承担责任。养祖父开始对此极力反对，但父亲很坚决，理由是养儿防老，现在是时候了。
   父亲当年要好的同学后来有的当了局长，乡镇长。他们都非常尊重父亲，说起来都为父亲感到惋惜。父亲说这是命。
　　后来父亲有了三个儿子，过年携妻带子去给亲祖父拜年。亲祖父给我们分压岁钱和爆竹，和父亲喝酒话家常。亲祖父满脸满眼里荡漾着笑意，虽然他长得并不好看。我从亲祖父脸上看到了父亲。父亲和亲祖父长得很像，声音也像。我心下惘然，莫非以后我也是这个样子？急忙找了镜子看，然后舒了口气，还好，镜子里我白白胖胖的，看上去比他们英俊多了。
　　后来我上初中，学校离亲祖父家很近。他逢集上便去学校找我，塞给我苹果花生什么的，并三番五次央我去他家里吃饭。后来征得父亲同意后，我欣然前往。
　　破旧的小院还算整洁。昏暗的小屋子里，亲祖父拿出糖、点心、水果，一样一样招呼我吃，问我学习累不累，要我有时间就常来。我嘴里吃着，含糊地应允。他亲手给我做最拿手的牛肉汆丸子，说父亲最爱吃这个。看着一个个圆乎乎的肉丸子变戏法一样从他的手里挤出来，放进清水里沉下去又慢慢浮上来，我笑，他也笑。我在他昏花的眼里模糊地看到了自己。
　　我夸赞亲祖父做的茄子炒肉真香，肉真多。亲祖父微笑着说父亲也爱吃这个，劝我多吃，说自己咬不动。我几次想问他，你怎么会狠心把父亲送人？想了想没敢问。我怕戳疼他，怕他难堪，怕父亲知道了瞪眼珠子喊我。
　　我小时候也是顽劣有加。上墙头摘桑椹摔下来，满脸是血，被人发现了抱回家，从此下巴上留下个疤。和伙伴烧玉米吃，把家里拔了一夏天晒干准备卖钱的干草垛引燃，差点把家里的房子点着了。母亲气得拧我。父亲和养祖父一样，从小没动过我一小手指头，但是和养祖父喊他一样，他也喊过我。所以我怕他。
　　养祖父放羊有时带着我。他肩扛着一个大鞭，我手拿一个小鞭，赶着一群绵羊顺着河边啃着走。河水清清草丰茂，羊儿咩咩蚱蜢跳，鱼游鸟飞白云飘飘。养祖父讲水浒，讲鲁班，猜字谜，一点也看不出有病的样子。
　　养祖父得了癌症后把家交给父亲打理。父亲拼了命地干活挣钱，要给养祖父攒钱治病。养祖父骂他傻，说小儿呀，治病治不了命，不能把钱白白往窟窿里扔。养祖父得的是肝癌，死前很痛苦。他蜷缩在坑上，大骂父亲，骂他没脑子，不过日子，钱都打了水漂，让他把钱省下来供孩子上学。父亲跪哭遵命。
　　养祖父终于死了。死于他是一种解脱，既然痛不欲生，死未必是一件坏事。那一年我8岁。早晨天还没亮，母亲急急地把我叫起来穿衣服，说你爷爷死了，记着哭。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面对生死，看着养祖父躺在灵床上一动不动，看着父亲和姑姑哭得昏天黑地。我知道，或许是因为从此父亲少了一个父亲，像是抽掉了他的脊索或是带走了他的灵魂。是的，这是一个痛苦的理由。
　　十多年后，亲祖父也死了。没人告诉我他的死讯。当我从千里之外的学校放假回家后得知，亲祖父没了。我记不清当时自己什么反应了，或许是漠然吧。
   养祖父死的时候我是着实地哭了。一半原因是养祖父真疼我，我清晰记得和他生活了8年的点滴，记得他在夜里借着灯光给我用手在墙上变出狗头、兔子，记得他带着我去放羊给我讲故事，挖地瓜、花生吃，记得他背着我去姑奶奶家，来回6、7里路；我一直想在姑奶奶家找到当初给父亲喂过奶的那只羊。另一半原因是我亲眼见到变冷的养祖父躺在灵床上，被人抬进棺材里，用钉子钉上，看到父亲哭得流着长长的清鼻涕，用力把一只小瓦盆摔得四分五裂，我隐隐觉得那瓦盆像极了养祖父生前吃饭的碗。虽然当时我还没认几个字，可是我体会到，那是一种决绝，一种生死离别的决绝，一种斩断了血脉的决绝；不同是的脐带断裂是生，瓦盆碎裂是死。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死的概念，可是我依然隐隐懂得，养祖父走了，父亲的父亲走了，我知道总有一天自己的父亲也会变冷，也会躺在灵床上一动不动，也会被人装进棺材里用钉子钉上，几块油了黑油漆的板子组合在一起，隔断了生死，从此阴阳两界不相往来。
　　父亲带着亲祖父的三个孙子，父亲的哥哥带着亲祖父的另外三个孙子，一家人去给他上坟。我跪着，哭不出来。我不知道是因为我长大了变冷漠了，还是因为没有亲眼见到亲祖父变冷，亲眼见到变冷了的和父亲很像的他孤零零地躺在灵床上，然后和养祖父一样被抬进棺材里，用钉子咣咣地钉上，以及摔得四分五裂的小瓦盆；还是因为上坟时间太短，我还没来得及想起他长满老年斑的面庞，长的并不好看的能变出圆圆牛肉丸子的手，那只手在我头上的抚摸，抚摸后的温度。我清晰地知道父亲又少了一个父亲，好像精神和肉体都没了，我觉得父亲很可怜。父亲的哥哥对父亲说，爹一辈子两个儿子六个孙子，却落了个绝户。父亲黯然。我不知道，作为儿子，当时他是一种什么样的体会。
　　父亲慢慢老了，头发稀疏，露出了头皮。脸上沟壑纵横，皆是岁月的手笔，冷峻而有力。牙没剩几颗，戴上了假牙。我不知道戴上假牙吃饭什么感觉，父亲说一样。可是饭桌上，从没见过他吃花生米。想必不会一样。烟继续抽，自制的。一次酒后我从父亲烟盒里取出几支，即使是借着酒精的麻醉，我也难以相信这种东西燃烧后的呛人气息会伴随父亲大半生。有劲儿与廉价，我不知道孰轻孰重。
   父亲吸着烟，烟雾包裹的那张脸上满是富足。在他看来，自己完成任务了。他的三个儿子先后成家立业，有了两个孙子两个孙女。去年，父亲送走了92岁的养祖母。村人对父亲直竖大拇指，说要的比亲的还孝顺。
   两个父亲都没了，父亲的全部寄托放在孩子身上，或许从孩子们身上他能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的两个父亲，看到自己的来处与归途。
   亲祖父活着的时候，父亲送给他钱，亲祖父不要。说养祖父得病花钱欠债要还上，还有三个孩子，日子累。父亲默然。
   去年父亲不顾家人劝阻去北京打工，同去的人中他年龄最大。从来不晕车的他回来时晕的厉害，把人吓坏了，怕他死在半路上。别人劝他，他说能挣就挣点儿，不能干了再说。他不想给孩子们增加负担。
   考上学后父亲去送我。临行前打包裹，看我干活不像样，父亲责备我，说以后一个人在那里怎么办？得学会独立。到了学校报上到以后，父亲把我送到宿舍，帮我铺上床，然后一个人去海边坐着。父亲是第一次见到海，那一天他在海边坐了很久。吃饭的时候我去食堂打饭，没舍得打份好菜，这件事让我一直很内疚。父亲吃的很香，嘱咐我以后一个人在吃上别省钱，长身体要紧。
   毕业前，父亲厚着脸皮，去求人帮我联系工作，磨破了嘴，跑断了腿，看尽了别人的脸色。我上班后父亲很自豪。别人也很佩服父亲，没想到一个农民能办成这么大的事儿。父亲说，这是命。
   说起来大哥上学的时候学习比我要好，当哥哥因第一次没有考上高中，提出不去复读时，母亲难过地哭了。父亲一番沉默后说了一句话：“给你几天时间，想好了别后悔。”当得到答复后，父亲便带着哥哥下地干活儿，像地主使唤长工一样，让哥哥知道“锅是铁打的。”最初的几天里，家里那头忠实的老牛也受到父亲无来由地责骂与鞭打甚至是棍棒，父亲铁青着脸，满是恨呀，“恨铁不成钢。”哥哥暗自掉泪默默干活儿不说话，心里独自承受那些责骂与鞭打。
   后来说起这件事，父亲说，这是命。
   是不是命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自己的命是父亲给的，就像父亲的命是两个祖父给的一样，当父亲的希望孩子过得比自己好。
   有时候回老家，父亲见我没带孩子回去会很失望，会责怪我，不带孩子来你自己回来干嘛？我窘得很，心里说，我可是你亲儿子呀！
   于是，过些日子，父亲就坐车进城看孙子。见了孙子以后很自豪地说，走，跟爷爷去买好吃的。我每次都劝他别花钱，他不以为然，大包小包的买，还买一堆他自己一年都舍不得吃一回的排骨。在儿子眼里爷爷是至高无上的，能管住他爸爸，就像老师能管住他一样。我每每训他，他就威胁我说要给爷爷打电话。
　　妻子告诉儿子我们家的家史之后，儿子一度很迷茫，他问我，自己到底姓什么。我说你去问爷爷。他说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我说只缘身在此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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