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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7-24 21:0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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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雷老三 于 2011-7-30 09:06 编辑

蜘 蛛 纸 牌

                                                                        

 

——我费尽心思聚精会神地把许多杂乱的纸牌按花色大小顺序排列整齐,然后再毫不犹豫地将它们一一摧毁。

 

 

我的名字叫伍德,是很多年前由父母包办的,一直延用至今。

1990年的意大利之夏,世界杯踢的乱了套,同时,我的生活也乱了套。那一年我象一头不可救药的倔驴,狠狠地撞向了高考的南墙,头破血流之后的我只会跟着悲伤的马拉多纳高唱《阿根廷,别为我哭泣》了。眼睁睁地看着许多同学象捧杯的西德人一样,趾高气扬地奔向了分布在全国各地的象牙之塔。

希望破灭之后的生活必然凌乱不堪,我整天无所事事地到处闲逛,自学了抽烟喝酒,尝试跟不法之徒接触。一个人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就会出现一只跷跷板,自卑和虚荣各坐一头,它们一上一下地轮流折磨着我,因此我怀念声名狼藉的日子,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

当时我父亲还健在,整天混迹于某部门消耗公帑。诸多迹象表明,他老人家对我的表现是极其不满意的。大小也是个干部子弟,怎么能自甘堕落呢?大学考不上不证明你笨,只能证明中国的大学太少,你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别人,只能证明你高风亮节。既然你已经高风亮节了,你就应该做出榜样。父亲语重心长地教导我,就业去吧,市里有一个在建项目,中型国企,到那里发挥你的光和热去吧。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父亲以少有的雷厉风行的办事效率迅速给我办理了招工手续,企图遭到我的感激。然而我只对他说:我怎么有一种林冲发配的感觉?

在建厂房已初具规模,辽阔的车间就像一座座相连的室内球场,而它的屋顶居然呈巨大的波浪型,浪尖一律冲北。经过几个月的外地培训,我和我的工友们在几名从外地聘请来的老师傅的率领下,开始在波浪下面工作:把那些包装箱打开,把新机器弄出来安装好,从而使车间看起来更加名副其实。

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是不会感受到那种气氛的,穿着簇新劳动布工装的许多人忙碌于干燥的混凝土和钢铁之间,叮叮当当,火星四溅,你甚至连外面的花朵和小雨都感觉不到。厂部的人经常陪着不同货色的领导进来视察,大批随员左右穿插跑动伺候,有一次父亲居然在里面人五人六地鱼目混珠。领导通常是一手在后保护着臀部,一手向前高高扬起,激扬文字,指点江山。我们汗流浃背地蹲在那儿敢怒不敢言,心里却总惦记着有机会的话就上去给他一榔头。

我很快就厌倦了这种循规蹈矩的日子。在我看来,我们就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工蚁,整天进进出出地忙碌,只为那个统治着蚁巢的特大虫子无知地效劳。怎么会这样呢,这跟在教室里埋头读书有什么两样?不就每月底发点薪水吗?原来我不干活照样有吃有穿,现在凭什么就得干活,道理讲不通嘛。还有更气人的,同宿舍的那俩傻子,居然没事了就捧着厚厚的《机械理论》看,难道那里面有黄金屋有颜如玉吗?因此,结合本人的实际情况,我制定了一整套极具操作性的消极怠工策略,以节约自己的体力怡养身心。比如说我经常闹病经常跑厕所经常把一个简单的零件耐心地擦拭半天。后来,随着投产日期的日益临近,大批女青年出现了,我当然要对这些初来乍到的女操作工尤其是漂亮的女操作工负责任,要知道机器都是咬人的老虎。按照“预防为主,安全第一”的方针,我经常手把手地诲人不倦。

我们的车间主任鼻子较大,约等于陡峭。主任属军队转业干部,按照一般换算规律,主任绝对够不上副处,甚至不是副营,最多也就是副连,因此大家私下称之为妇联主任。妇联主任很坚持,每天下班总要跑上十几里的路回郊区的家。大家认为,这是夫妻两地分居多年以后的报复心理在作怪。处于虎豹年龄的妇联主任原来是在军工厂工作,估计负责制造飞机大炮,力量很大,劲头很足,单手能把M10的螺栓拧断。因此,他每晚回家后,大家都替他老婆担心。

妇联主任对我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数次建议厂部把我这个害群之马调离安装队伍,但厂部不为所动,我想这可能是父亲的原因。妇联主任随即调整了战术,指令工段长搞小动作,净把脏差累的活儿分给我,并经常在我的工作现场用榔头狠劲敲铁砧:我就不信捶不扁你我就不信捶不扁你。我好歹是知识分子,不能跟他一般见识,就好心地劝主任:省点劲儿留着回家使吧。

值得一提的是那几个外地老师傅其中的一个,姓张,大高个,满面红光,精神矍铄。他居然比我还有责任心,对女工们的关怀几乎无微不至,这简直是对我们年轻人权利的一种公然挑衅。我不由自主地加强戒备提高警惕。据观察,老家伙一贯游手好闲,几个车间来回溜达,见个把有点姿色的小姑娘就上前搭讪,指手画脚滔滔不绝。除此之外,晚上他还拎着牛肉干巧克力豆虾条等袋装零食串女工宿舍,恬不知耻地坐在那里谈古论今,其行为令人发指。我相当愤怒,尤其是在车间里看见这个六七十岁的老家伙明目张胆地把手放在女工的肩膀上,不断张合的大嘴离人家的脸不足三寸。我个人认为,教训一下这个人面兽心的老家伙是很有必要的。

安装工作只进行了一半,大小领导就迫不及待地命令投产。六个工序的设备一起运转起来所发出的声音是相当壮观的,车间里所有的人都不得不变成了大嗓门。调试期间,某些急于表现的厂部和车间负责人上蹿下跳疲于奔命。由于大家都是初学乍练,虽然有老专家老师傅现场督导,但机器设备运转起来就不那么顺理成章了。我们经常看到,前面的传动轮刚换好,后面的链条又断了;上面的组合齿轮还挤在一起较劲,下面的减速箱干脆自作主张地蹦了起来。

焦头烂额的人们夜以继日,各种图纸摊的到处都是,技术人员殚精竭虑轮流上阵,有时不惜土法上马。尤其是我们妇联主任,充分发扬军工厂的光荣传统,拎把大锤到处转悠,哪出了毛病就给哪一锤,最后认为可能是自己出了毛病,就顺手给了自己脚趾头一锤。毛主席说得好,人定胜天。天都能胜,何况是机器?花了两周时间,各工序的设备就像一群桀骜不驯的野马,在众人齐心协力的轮番折腾下,终于累了,终于认输了,终于听话了。妇联主任高低不平地走在车间里,自豪得就像把红旗插在敌人阵地上的英雄。

那段时间本市的报纸、电视台等媒体连篇累牍不厌其烦地高调报道,其实就一团面大的事,却被他们擀成了诺大的面片铺天盖地。我是个正直的人,是个有理智的人,虽然我自觉不自觉地参加了调试工作,但我表现的就相当低调,愿意庆祝你们就庆祝去吧,我有更重要的工作去做,比如说把张老流氓调试一下。

试产成功后,老张经常不厌其烦地四处卖弄,说自己负责的空调通风系统如何如何,安装优质,运转正常,零失误率,关键性,重要性,等等。此外,老家伙不思悔改,变本加厉地搭讪小姑娘,请人家吃饭,约人家逛街,陪人家散步。看着那么多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即将落入魔掌,我心急如焚,毅然决定提前出击,多挽救一个是一个呀。

机会来了。临近中午老家伙举着工作灯下到沟道里检查通风管道。我厂车间的地下布满了沟道,跟抗日战争时期的农村地道有一拼,只不过没有那么多弯曲和机关,基本上是横平竖直,钢筋水泥,规规矩矩。老家伙下去不久我就把沟道口盖上了。我不怕老家伙在里面喊,车间里面对面还得喊呢,你就是在基本封闭的沟道里放颗炸弹,地上的人也听不清楚。吃完午饭我又睡了一觉,来到车间后总觉得有件事给忘了。想了半天,想起来了,随即叫了一名同事,换好工作服,拎着工具袋,假装要检修的样子,打开沟道口的铁盖子。见老家伙灰头土脸,面色憔悴,举着摔碎了的工具灯可怜巴巴地望着上面一声不吭,就像挨了一地雷的老鬼子。

过了一个礼拜,机会又来了。空调送风室的设备出了故障,妇联主任派人请老张出马。药到病除之后老张还在那里意犹未尽地跟妇联主任讲解着一二三,我悄悄地把送风室的密封门反锁了,按下了风机启动按钮。四台大功率离心风机就像四头愤怒的老妖怪一齐吼叫起来,我想象不出里面会是个什么样子,但是我估计肯定跟龙卷风差不多——整个车间未经过滤的尘土全在里面折腾。一刻钟以后,我把送风室值班工人叫过来,说好像有把扳手丢里面了,让他关机以后进去找找。值班工人十分听话地关机开门,果然,送风室的角落里蹲着两具出土文物。

我付出的代价是调到另外一个车间。妇联主任跟厂部拍了桌子,说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新车间里摆满了包装精致、尚未安装的德国设备,主任是新分来的大学生,戴着眼镜一副学识渊博的样子。他命令我和另外几个人清理安装环境,无非就是擦地擦窗擦墙壁,以期达到德国鬼子纤尘不染的安装要求。几天之后,外籍安装专家出现了,是个叫汉斯的德国年轻人,货真价实的金发碧眼鹰钩鼻子。德国人身边还有一个更加年轻的据说是来自香港的女翻译黄玛丽,女翻译挺着大胸脯撅着圆屁股凡人不理眼里只有她的德国爹。两个人动不动就拥抱动不动就接吻,唧唧歪歪地说话搂搂抱抱地走路令大家耳目一新,引得其它车间里的工人纷纷跑来参观。主任就往外轰,说这里不是动物园,你们有什么好看的。

开始我们并知道汉斯是哪国人,那天有个工友突发奇想,在汉斯面前行了个纳粹军礼,并喊了一声嗨希特勒。汉斯愣了一下,粉白的小脸很不自然。他摇着头摆摆手,用生硬的汉语说这个地,这个地不好。主任劝大家国际主义一点,人家千里迢迢地来为咱们安装,约等于白求恩哪。我说人家白求恩是加拿大共产党员,而且到中国来只知奉献不知索取纯属义务劳动,而且还经常自掏腰包送着送那的。你问问这个鬼子,他是义务的吗?就是有义务也是义务泡妞。主任说那也不能老在人家面前提希特勒,假如外国人老跟你说秦桧汪精卫林彪你乐意吗?你们以后多提提歌德海涅贝多芬黑格尔,实在不行就提马特乌斯穆勒克林斯曼那帮踢球的,汉斯先生一准高兴。

看着精瘦干瘪的汉斯,工作起来却象上满弦,准时准点的八小时几乎一刻不停,有时中午干脆加班,饿了就从口袋里摸出块面包边干边吃。黄玛丽开始还像条小京巴一样跟在汉斯后头转悠,后来实在扛不住就窝在角落的椅子上点头哈腰地打盹。

汉斯先生工作的最大特点就是独来独往,他不让我们甚至主任插手他的哪怕是简单的固定螺栓的工作。其实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看着汉斯满头大汗小心翼翼地组装着那些加工精良的零部件,我们心花怒放——想挣我们国家的钱就得拼命给我们干活。自以为满腹经纶的主任显然是想和实际结合结合,频频上前企图帮助汉斯安装,而每每总是叫人家呢呕呢呕地拒绝了。有一回把主任给气疯了,平时舍不得用的脏话脱口而出:你个狗日的希特勒操的!汉斯茫然无知地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中国人,黄玛丽冲过来,举着小拳头喊:抗议,抗议!主任说抗你娘个叉,你个狗日的汪精卫操的,叛徒!

以后几天再也没见过汉斯和那个香港婊子,据说是人家罢工了。厂领导亲自押解着我们主任去汉斯下榻的宾馆道歉。主任后来说,那个狗日的握着我的手说,我是个优秀的工程师,我不仅需要美元,我还需要尊重。

后来我们知道,西方人把知识产权和商业机密看的比自己的儿子还重要。这就比我们差多了,我们生怕别人不知道,手把手嘴对嘴地教,恨不能把家底亮给人家,以期成为好朋友铁哥们儿,可实际上呢?

 

张老流氓又出事了。

这事主要怪我。鉴于汉斯拒绝共同安装的原因,主任命令我们做一个忠实的旁观者,就是整天围坐在汉斯的安装现场周围,企图以耳闻目睹的形式,掌握人家先进的安装技术。因此,我每天坚守岗位恪尽职守,在观察汉斯如何操作的同时,顺便观察黄玛丽的零部件。于是,因为对老张监督和警告的暂时缺失,老家伙抽空出事了。

第三车间有个爱笑的胖女孩,开朗外向,江湖人称小席梦思。老张觊觎已久,在某天晚上逮住机会,隆重邀请小席梦思和她的女友共进晚餐。在近两千人的工厂拔地而起之后,周围边滋生了许许多多餐馆发廊商店,老张随意选了一家川菜馆,开始和两个女孩子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际,那个女孩去了卫生间,老张见机不可失,顺手搭上了小席梦思软软的肩,一张老脸不断地往前凑,手也持续往下运行,终于抵达目的地了,老张心里一麻。小席梦思心里一惊,抬手抄起桌上刚送过来的炒菜,义无反顾地扣了老张一脸鱼香肉丝。

老张还在饭馆里清理脸上的具有甜辣风味的鱼香肉丝,小席梦思抹着泪儿把上夜班的男友找来了,其结果可想而知。

在厂医务室反思了一个礼拜之后,考虑到今后的环境实在不利于自己沾花惹草,老张遗憾地收拾起行囊打道回府了。

闻讯后我怅然四顾,独孤求败的感觉油然而生。

 

转眼又是一个春天了。某天我揽镜自顾,发现我的胡子茬已形同雨后春笋了,我想是不是该谈恋爱了。以前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认为自己一直是恋爱预备役,蜻蜓点水般周旋于众多的小姑娘当中基本上是无动于衷,约等于端着假枪在操场溜达,没有真正的敌人我的确没法开火。看着花前月下捉对厮杀的男女们,我想啊,指不定那天就会冒出个天使来,站在我面前招手说,嗨,跟我谈恋爱吧。

有一些自以为德高望重的老同志对我的终身大事颇为关心,比如我的父母。每次回家不是旁敲侧击就是含沙射影,企图从我嘴里听到一些有关他们儿媳妇的进展情况。实在烦了我就说等着吧,下礼拜给你们抱个孙子回来。

进口设备必须有高级原料伺候,汉斯在安装调试好全套设备后揣着大把美元高高兴兴地回欧洲了,我们却傻眼了——原料断档。决策者们脑袋一热弄了一车间外国玩意儿却成了无米之炊,大批的采购员被集体轰往全国各地求购原料,我们枕戈待旦,整天就是擦擦这儿抹抹那儿,专业保洁。

我们主任手下还有一个工段长,酷爱喝酒和看书,有时候也散散文诗诗歌,专业技术一般但因为是领导亲属,所以当个小头目还是可以地。那天上午小头目命令我去领几桶锂基脂。大家知道,设备不运转是用不着锂基脂润滑的,估计小头目另有他用。我出了车间,看见了厂道两侧的黄杨冬青和小草一律春意盎然的样子,几只麻雀停靠在一堆锈齿轮上亲密无间地弄姿搔首。走进机物料库的开票室,我惊异地发现平日那个一脸丘陵的中年妇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小姑娘。我站在门口看着小姑娘埋头在一堆帐表中,一侧的长发自然地垂下来,象一面小瀑布遮住了庐山真面目。

开票人:丁香    领料人:伍德

以前我不知道天使什么模样,但现在我认为她就是。我激动地看着领料单上最后的一行签字,自以为那是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面向未来。

我忽然觉得我真正长大了,而刚才那个叫丁香的女孩子就是为我设计的,或者说是我预定的。她原来在这里等我,安静地等我。

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的战役终于要打响了。

 

那段时间我就象一只被激情拍懵了的苍蝇或者一头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的猪,四下乱飞到处瞎撞,吃饭时想睡觉,睡觉时想跑步,跑步时又想刷牙,抑郁症狂想症美尼尔综合症全来了,反正是见着丁香低头见不着丁香楞想。这种自乱阵脚的情况持续了有半个月时间,后来我想,若长期处于单相思状态,这仗根本就没法打——自己在战壕里抽疯而敌人却毫发无损。在数次跟梢之后,我突然明白了,最好的办法就是乔装打扮之后混进敌人内部劝降,实在不行就近距离实施生擒活捉。

家里存放着父亲多年来通过各种方式积累的许多酒,我弄了两瓶看上去比较顺眼的,把我们小头目邀出来,没等冷拼热炒上齐小头目的舌头就大了。小头目说你你不用每周请请我一次,一个月来来上一回就够了,你想干专职材料员的事好说,好歹我还是个工段长长,我定了的事情主任也得给面儿。再说你的来历我也知道,大家互相帮助吧。我一激动,又颠颠跑出去拿了几包烟。小头目说操,我又不抽,你把它换成酒得了。

车间角落里有间小材料室,几只储物柜几节货架,放满了车间日常需要的机配件和易耗品。我往三屉桌后一坐,比较低调地上任了。

材料员是联系车间和机物料库的唯一纽带,我名正言顺地得到了每日数次与丁香正面接触的机会,就是说以后我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假公济私了。我甚至幸灾乐祸地认为,纵是你丁香肋下真的生出一对天使的翅膀,也难逃我的魔掌了。

为了不让丁香看出我是个不学无术的笨蛋,我决心从专业素质抓起,过去地下党还得学会抽雪茄烟喝白兰地跳探戈舞呢。一台机器最少有几百个零部件,几十台机器总的有万八千个吧,更何况那是外国机器,进口和国产零件鱼龙混杂,再加上各种型号的螺栓螺母平垫弹簧垫轴承砂布润滑油脂等等,我要掌握的知识实在是数不胜数。虽然面临着巨大的困难,但有丁香做动力,我学习起来的效率就高多了,因此我很怀疑过去上学时老师们的教学方法——要在前面多摆俩美女,隔着大海我们也蹦过去啦。

开始和丁香开玩笑的时候我比较紧张,生怕惹恼了人家前功尽弃。后来见面次数多了混成脸熟了,不怎么有意思的玩笑也能把丁香搞笑。比如我在开票室里跟丁香说昨天晚上车间加班,时间太晚了厂部就在食堂搞了一桌饭,啤酒喝完了有人转了一圈又找到一瓶,大家一喝却是一股大料味儿,原来是瓶料酒。比如工段长在修机器的时候把一对主动齿轮和被动齿轮安反了,结果那台机器疯了。如此干瘪贫瘠的笑话竟然能让丁香笑上半天,有时还笑着问我昨天喝料酒了么?

每到月底,库房里都要搞一次盘点,要求账物相符。库房里的人基本上业务稀松,每次盘点总要叫上车间里对零配件比较熟悉的人比如说材料员,这样我的具有前瞻意义的工作终于派上了用场。在高大宽敞的库房里,我幸福地跟着丁香清点那些奇形怪状匪夷所思的机器零件,感觉就像在天堂的花园里散步。而当我如数家珍地点出那些零件名称的时候,丁香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钦佩。

如果时间晚了,库房总要慷慨一下,请大家到外面吃饭。那天傍晚就是这样,库房领导让大家仔细点,再仔细点,时间长了不要紧。大家就明白领导的意思了,对零件和账目就反复斟酌认真推敲,终于斟酌推敲到了华灯初上。领导说大家辛苦了,外面随便吃点吧。我们随便到了外面的一家饭馆,随便点了一桌酒菜。首先由临时特邀的分管库房的副厂长致辞,这个那个一番之后大家分头吃菜喝酒。当然,我得挨着丁香坐着,为丁香布菜为丁香斟酒。当丁香端着一小杯啤酒同我碰杯的时候,我真想一脑袋扎进去,让丁香一口把我喝喽。

我悄悄地发现,丁香在独自面对我的时候,学会了脸红,学会了低头,有时甚至学会了撅嘴,学会了把伍哥简化成了你。

后来据我回忆,在那场当局者迷糊旁观者也不清楚的突如其来的恋爱中,我的智商是比较低的,一些小儿科的把戏甚至连傻子也看得出来,那就是我在极力套近乎。问题是丁香的态度,不温不火若即若离,拒绝和接受几乎同时进行,更遑论在寝室里眉目传情或者手拉手公园散步了。有人认为我无微不至地照顾丁香无异于在做好人好事,丁香的坦然面对是因为她根本不来电,实际上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战争。我对这种急功近利的看法非常不同意,因为我在丁香的眼底看到了一种渴望,它正期待我去点燃。

那年夏天,厂里抽调丁香去外地参加了一个工业统计培训班。厂里当然不会同我商量,而是我去库房发现丁香不在,问问别人才知道的。我比较生气,怎么可以这样呢,厂里可以不告诉我,你丁香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作为准恋人我想我应该有权力知道这件事。服务和巴结的对象没有了,我对生活和工作的热情一落千丈。

花高价购进的那点原料根本不够外国机器消耗的,就像一个虎背熊腰的饿汉,面对着一小盘豆芽,两筷子就没了。厂领导急中生智,制定了采购奖励措施,动员广大职工积极联系外地的七大姑八大姨,无论谁能买到原料,都按比例给与奖励,况且差旅费全额报销。许多爱好旅游的同事们便高高兴兴地出发了,我们留守大本营苦盼亲人频传捷报。

百无聊懒中经过多方打探,得知丁香跑的不是太远,西距百余华里的B市。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想也没想骑上自行车就出发了。

沿着省道一路向西我开始了追日行动。热情的夏天一点面子也不讲,公路正对着太阳一点树荫也没有。开始我和汽车竞争,竞争不过我就追拖拉机,再竞争不过我就跟其他自行车较劲,最后就剩下我跟自己较劲了。

四个小时之后我进了B市市区,B市人民很热情,慷慨地为我指引了通往胶片厂招待所的康庄大道。这时候太阳就像一盏大红灯笼已经高高地悬挂在城市头顶了,我奔波在陌生而华丽的夕阳街景中,一如既往地朝爱情靠近。

招待所千篇一律的房间让无所适从,服务台只是说培训班的都在三楼。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敲开一个房间,里面出来的人让我顿感天道酬勤。

看着我汗流浃背疲态尽显的狼狈样儿,丁香问我真是骑自行车来的?我说是,一路的景色真美。丁香红着眼圈说为什么不坐班车?我说开始没打算来,骑车到西郊玩,后来一想再往西一点就能看见丁香啦,所以就骑车过来了。丁香说半个月了,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

半小时后,乔装打扮的我和丁香出现在B市的街头,我们首先莅临夜市,尽情品味本地风味小吃,如驴肉火烧,牛肉罩饼,春不老等。后并肩巡视胶片厂公园,在温暖的夜风中畅谈了人生和理想,在曲折的林间长廊上留下看不见的足迹。转悠到九点,丁香建议看晚场电影,我关心电影内容。丁香说管它呢,碰上什么看什么。

于是我们就碰上了米高梅1940年版的《魂断蓝桥》。

胶片厂俱乐部的电影厅内观众寥寥,放映机恪尽职守仿佛就是为了等我们到来。我们静静在坐下,静静地看着眼前黑白世界里的人们。

《天鹅湖》中玛拉抬头时的眼神,就在我身边闪耀。

当历尽磨难的玛拉擦去厚厚的唇膏,在滑铁卢车站和罗依抱头痛哭的时候,我看见丁香的脸上有两串明亮的东西在流。

滑铁卢大桥,当美丽而圣洁的玛拉飞向天国的时候,罗依手里只有那只爱人留给他的象牙吉祥符。

我叹口气,发现自己手心里是丁香的小手。温暖湿润。

 

 

我和丁香有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我和丁香有一个三周岁的儿子。

1998年的法兰西世界杯并没有打破美洲球队不能在欧洲捧杯的怪圈。赛前突然昏厥的罗纳尔多让巴西队在90分钟内魂不守舍,集体梦游。而齐达内举世无双的光头两次击碎了里约热内卢人的桑巴梦想。沮丧的南美人心有不甘地睥睨着引颈高歌的高卢公鸡们:是爷们儿,咱2002年见!

说实话我们的处境并不比疲于奔命的巴西人好多少。随着我儿子年龄的逐渐增高,我单位的景气指数却不断下降,赖以生存的我们基本陷入朝不保夕的状态。就是在这种困难条件下,还处于幼儿园阶段的儿子仍旧不依不饶,仍旧做着工人阶级儿女不愁吃不愁穿的梦,每天傍晚被接回来的首要任务是吃拿卡要,然后挨个检查房间,手里攥个粉笔忙忙碌碌的样子。我依然坚持准点下班,一般情况是丁香在厨房里因陋就简地做着晚饭,我躺在徒有其名的沙发里盘算着今天的收成。

本车间的原主任已经离职,官方给出的原因是工作需要,实际原因是跟某女工利用夜班时间在办公桌上零距离接触被人发现。接任的车间领导是个傻逼,但不是真傻。傻逼领导很宽松,只要手下不杀人放火就行了。我有个同事因其牙大唇厚,江湖人称郝大嘴,该嘴嗜酒该手嗜赌。郝同事手艺精湛,剪一圆铁板他能当当当地给你敲出个铁碗来,把湿衣服扔吊扇上嗖嗖嗖弄出个自动甩干,弄一段木板噌噌噌钻出一副天九牌来。木制天九牌经不起摔,后来郝同事自行研发了一副钢制的。在车间宽松的社会环境下,在郝同事不厌其烦的倡导下,我们上午打盹,中午喝酒,下午玩牌,那副钢制天九牌以无数个排列组合的方式轮流出现在我们手上,历久弥新,柔软的钞票也能砸出钢铁的火花。

我盘算半天的结果是约等于聊胜于无。

丁香喊吃饭,我坐起来穿鞋,感觉比较有湿意,原来儿子已经把鞋尿满了。

上级领导对我厂的前途一度非常担心,自建厂至今已经培养出了七八任厂长,车轮战,走马灯,江山轮流坐,颇具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样子。但是受国际国内天上地下的种种客观因素影响,往往是满腔豪情化作一声轻叹。在我的印象中,我厂始终处于减亏阶段,几大国有银行轮流坐庄输血,给吃给喝。据说有一次厂长找到某行长借贷,行长从兜里掏出一根绳子说,您直接把我勒死得了。我们的工资从百分之百一路递减,时刻面临揭不开锅的危险。有些同志就把坐吃山空变通为坐山吃山,凡是拎得动的藏得起来的能够换成钱的东西,通过各种渠道不舍昼夜地流出厂外。厂领导非常生气,一生气就容易喝高,喝高了就骂保卫科长。保卫科长很委屈,说我又没偷你骂我干什么?一只手再大也捂不住仨蚂蚱。再说了,你让马儿跑,就得喂马儿草。你喂了么你?

父亲已经二线好几年了,就是现在不二线估计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因为全市的国有企业稀里哗啦倒闭的差不多了,也就是说工人阶级已经无路可逃只能坐以待毙了。一些同事悄悄地跳槽,或委身于私营企业或个人做起了生意,而更多的人留在厂里惴惴不安地苟延残喘。

那天几个高中的哥们儿在一起喝酒,当初都是准大学生。因为不用我埋单所以我喝的非常踏实,积极性很高。在座的有开窗帘店冷饮店的有卖服装小家电的,最牛逼的是开超市的。大家都很关心我的现状,不停地垂怜。我说同志们,我厂现在是非常困难时期,但,这只是暂时的——止不定哪天来位神仙,神经一念,仙气一吹,我们就活啦。哥们儿说千万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何况你那棵树也不大,现在出来还来得及。我表示此想法本人曾经有过,但是哪里有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坐在那儿不劳而获净数钱的工作?卖服装的哥们儿拍案而起:我那儿就有!这哥们儿说他在服装商厦有两节柜台,一年挣两三万跟玩儿似的,问题他正准备跟人合营机床加工,正愁柜台没法处理呢。

我小心翼翼地问不是下套吧?那哥们儿说我穷疯了也不敢冲老同学下套,要不是照顾不过来,那柜台我还真舍不得呢。你想要就回去考虑考虑,三天之后我就给别人啦。

身为贤妻良母的丁香最近很郁闷,非常喜爱的工作岗位即将要鸡飞蛋打搁谁谁也高兴不起来。晚饭后,我把我想要经营服装的想法做了简要汇报,并将其可能具有的划时代意义归纳了一二三。丁香说你光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行么?我斩钉截铁地一挥手:不行也得行!咱家的电视机人一出来都是小胖子,该换了吧?你两年没买新衣服了吧?你用的唯一化妆品就是五块钱的大宝吧?过两年儿子上学需要钱吧?我不能总喝二锅头吧?我们不能总吃白菜土豆吧?不能等厂子完蛋了我们再想办法吧?那个谁谁说得好,不能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你留在根据地先坚持着,我出去打游击,未雨绸缪双管齐下,我就不信世上没有属于我们的新天地!

丁香问你有本钱吗?经营服装不是蹭吃蹭喝,套白狼可不行。我说这不用担心,老爸虽说不怎么腐败,但肯定能攒下不少钱,拿出万八千的支持一下应该没问题。丁香不置可否地说你试试吧。

果然,父亲一票否决了我的想法。他说打清朝那时候算起,我们家就没出过一个经商的,你肯定不行,没那基因。他劝我另想办法,比如给别人打打工。我郑重其事地说,是您亲手把我发配到沧州去的,现在草料场烧没了,我只能夜奔,逼上梁山。你天天小肉吃着小酒喝着,就不能伸出手来拉我们一把?再说你孙子目前是祖国的花朵,和未来,你就忍心让他天天跟着我们艰苦朴素?父亲艰难地说那我只能给你一万,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我大功告成地说够了够了,您这是原始股,以后就等着分红吧。父亲知彼知己地说小子,分红?小心别把你自己赔进去!

我的同学很仗义,留的货底不多,而且好处费一分没要,我只是请他们吃了顿饭。同学跟我说,这里是天堂,也是地狱,完全看你自己了。

我跟着同学的几个同行朋友乘坐大巴趁着夜色杀向北京,在几个大型批发市场赶集一样购进了几大包中低档秋冬季服装。选择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我的服装摊低调开业。

摆摊做生意讲究金角银边草包肚,我的摊位把边迎着三楼楼梯,位置不错。我首次站在柜台后边的时候腿有点哆嗦,心也有点莫名其妙的哆嗦。昨天晚上在家里我跟丁香假扮敌我双方,模拟演练了半宿讨价还价,还对主动搭讪天花乱坠欲擒故纵忍痛割爱等等招数进行了切磋,终于把一件外套以翻番的价格卖给了哈欠连天的丁香。丁香揉揉眼,疑惑地看着我说,我怎么看你象个劫道的呢?

实际上光临本摊的顾客并没有那么令人紧张,甚至表现的比我想象的要豪爽一些。有个家伙象拎条鱼一样把衣服拎在手上问价,我提心吊胆地说一百五,那家伙豪爽地说一百吧,不用找零钱。还有个带孩子的妇女,左挑右挑才选中了一件,但在价格问题上与我产生了比较大的分歧,该女同志比较果断,看价钱实在谈不拢,牵着孩子就走。我似乎有点后悔,却发现了柜台上女包。拉开女包看了两眼之后我冲着走下楼梯的妇女喊:大姐您的包包,大姐您的包包。该女同志在回来取包的同时也把那件衣服买走了。我真的有点后悔,假如刚才我多说五十呢?

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柜台前的人们流水一样走过,柜台后的人们坚守岗位伺机下手。我扫视整个大厅,琳琅满目的各式服装把顾客和商家紧密地联系起来,巧取豪夺软磨硬泡,双方以慢声细语或粗声大气的方式进行类似亲切的激烈的交流之后无非是钱货两讫,一拍两散。也就是说,能够划上人与人之间句号的,是钱。

引发上述感慨的主要原因是我整个下午基本无事可做,除了去卫生间抽烟和排水,剩下的时间我没法不用来思考。走出满目疮痍的车间,走进人声鼎沸的商场,我为的什么?

对面柜台里斜倚着一个圆脸女人,有时抽空冲我远远地点头。我注意她的原因是她的生意要比我好的多,那些象雾象雨又象风的女式服装非常具有竞争力,而圆脸女人身上恰如其份的浅色薄呢秋装比那些塑料模特更加峥嵘毕露。后来我知道,她叫卢荟。

卢荟有四节柜台,是我的两倍。她专营女装,有个模样乖巧的小姑娘帮她打理生意,而她的主要工作就是收银或者处理一些棘手的买卖。听旁边的同行说,卢荟已年届而立,至今未婚,原因不详。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的生意就象常年坐办公室的机关干部一样不温不火,但除了被人顺走了几件衣服在批发市场把钱包捐赠给了北京小偷以及俩流氓砸碎了一块柜台玻璃之外,还没有什么令人沮丧的事发生。唯一让我恼怒的是干这个行业没有休息日,由于我只能雇我自己站柜台,而不象卢荟她们手下有可供领导的服务员,所以一切的节假日都离我而去,身兼经理会计采购销售数职让我疲惫不堪。而丁香却不肯改变初衷,接送孩子之外就是在厂里穷耗,每月只发点生活费也在所不辞,我称赞她是坚贞不屈的殉葬者,她却固执地说从一而终有什么不对吗?

与顽固不化的丁香相比,卢荟就显得和蔼多了。有时她握一把松子过来,倒给我几颗,漫不经心地说,伍德,你挺大的个子也不要捯饬捯饬,还卖服装呢,可惜了一副男模的骨架。有时她还动手帮我整理新上架的服装,说她三年前刚练得时候比我还菜呢,多长个心眼儿,学着点,没事瞎琢磨琢磨,没坏处。让一个萍水相逢而又长相不赖的温柔女人主动帮忙应该是件好事,卢荟凹凸有致的身体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应该是养眼的。周边的同行在嫉妒之余醋意盎然地对我说,小心啊,大家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人。我坦然地说我怕什么?我家里还有一准下岗职工和一准小学生,巴不得有人跟我一起共担养家重任呢。

我必须感谢卢荟,这个久经商场的丰满女人。在采购冬装的时候她建议我倾向于款式简洁品味含蓄的中长男装,而不要去追捧那些穿起来象麻袋的羽绒制品,她说她在京津服装市场上留意过,如果不是做专业女装她肯定会亲自出手把握商机。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在有意无意间成了真正的朋友,我对这个大龄女青年始终保持好感,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了一种收放自如的味道。她可以把商场的楼层经理支的团团转,她可以守身如玉地和几个男人一起打牌喝酒,她可以不卑不亢地对付那些京津的服装老板,甚至她还可以推掉宴请跟我一起吃盒饭。相反,我的那些鬼把戏和恶作剧在她面前基本上无济于事。采购那批男式冬装有赖于卢荟的资金支持,斩获颇丰之后我设宴款待。在我的脸激动成红酒的颜色之后,我问你为什么会帮助我?卢荟歪着头妩媚地说,好玩儿。

我觉得我变成了两个人。白天在商场里我衣冠楚楚地跟人们插科打诨,找机会把卢荟逗的花枝乱颤,有时还忍不住用嘴耍耍流氓,打打牌喝喝酒唱唱歌也很平常,总之很快乐。但等到回家就不行了,我必须忍受丁香边干活边唠叨,现在她在家里的唠叨就跟炒菜时放的葱花味精一样必不可少。由于长期处于多云转阴的天气条件下,丁香成了怨妇,逮谁埋怨谁,逮谁攻击谁,从厂长科长同事甚至延伸至儿子的幼儿园老师对门的刘老太太,日渐黑瘦的小脸杀气腾腾。我曾经小心地建议她实在不行就弄点乌鸡白凤或者更年安什么的吃吃,调理调理,丁香冷笑着说你怎么不弄点安眠药给我吃?

我有点烦了。

原来人见人爱的丁香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我很怀念我们以前的那些幸福的日子,肩并肩地从厂里回家,你争我抢地烧菜煮饭,狼狈为奸地在被窝里谈天说地,看着窗外的细雨比赛背诵有关的唐诗宋词,气急败坏地共同收拾儿子满地狼藉的房间。这些事情都他妈哪去了,难道让狗叼走了?让水冲跑了?

春暖花开的时候,在卢荟的大力支持和自身的刻苦努力下,我的生意也柳暗花明了,每天的营业额噌噌地上升摁都摁不住,甚至我还把相邻的一节柜台也盘下来成为自己的殖民地。随着地盘的扩张,做起生意来我就比较捉襟见肘穷于应付了。丁香是不可能来帮忙的——她时间不够,一则必须按时接送儿子,二则她肯定要为那个破厂养老送终,三则按她的性格,想让她来这里跟良莠不齐的顾客八面玲珑,除非鱼会上树。但现在这些都不是问题,卢荟自然会一手操办。我对这个日渐亲密的女人相当信任,约等于言听计从。

收入增加了,我着手改善家庭生活。有芦荟介绍来的女孩盯摊儿,我得以有机会怀揣钞票大肆购物,隔三差五地把它们弄回家,以期博得丁香和儿子的欢心。儿子到底是儿子,他欢天喜地地摆弄着那些或大或小花花绿绿的木质或塑料玩具,有时睡觉还抱着一个。但是丁香不买帐,不给面子,她说新买的TCL里面的人都比原来的瘦,质量不好。她说新买的OLAY系列化妆品味道不正,象烂白菜。她说新买的“奥康”鞋没有一双合适的。她说蚕丝被太滑,她说油烟机太响,她甚至还说我长的越来越象坏蛋了。

我想,我和丁香之间肯定出问题了。

为了挽回在丁香那里丢掉的优越感,我把当初车间里几个熟悉的同事象模象样地请了一回。一共六个都是男人,其中两个还跟丁香一样坚守根据地,包括工段长,另外的几个哥们儿分散在外企私企打工。工段长还是老传统,率先喝懵然后滔滔不绝。他说我们都是他妈建厂的元老,够不上有功之臣,起码也得算老革命老红军奠基人吧,没想到偌大的江山没他妈坐上几年就衰落了。你们有先见之明走的及时,不然也得跟我们一样成为掘墓人。在外企打工的哥们儿说,靠,给鬼子干活总得捏把汗,出丁点毛病你就白干一天。不过也值,鬼子说话算话,该多少工资就多少工资,连加班费都是现发。后来我们不由自主地共同回忆了过去的好时光,脾气暴躁的妇联主任,工作泡妞两不误的汉斯,全场比分122的厂级篮球赛,郝大嘴的手艺,甚至耍流氓耍的遍体鳞伤的老张,等等。再后来我见大家有几分醉意,生怕出事,就建议去唱唱歌,挥发一下酒精。工段长说算了吧,这年头谁还有心思唱歌,还是他妈的各奔前程吧。

干巴巴冷冰冰的家庭生活让我顿感忧伤。没钱的时候吵,有钱了也吵,关键是颇为自立的丁香抱残守缺的心态无法撼动,我辛辛苦苦挣回来的钞票在她高贵的自尊面前一无是处。我想,回不到过去的原因可能是感觉疲劳。我真的有点烦了。丁香,还有那个零下温度的家。

那天中午我拒绝了几个同行出去喝几杯的邀请,下到商场一楼的员工餐厅里,看着面条和米饭拿不定主意。后面有人说跟我一样,要份面条吧。

我跟卢荟相对而坐,每人面前一碗打卤面。

卢荟说你精神不太好啊,有事儿?我说是,心里有点闷。卢荟说那我来拯救你吧——我昨天才去旅行社报的名,下周去青岛看海喝啤酒,你一起去?我激动地看着碗里的面条和面前期待的芦荟,说我恨不能吃完面条就走。

晚上回到家我跟丁香说要去山东那边转转,夏天到了,考察一下换季服装的流行款式。丁香问几天?我说两三天吧。丁香冷笑着说才两三天哪,没事,你去吧,你有你的自由,一周一个月都行,反正你不在家,我们娘俩也饿不死。

那天晚上我在阳台的黑暗中抽了一包烟,抽的嘴里很苦。回到卧室,见丁香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可能是睡着了。稀松的月光下我注视着这个曾经让我陶醉让我心痛的女人,仅仅七年的光阴,我们似乎就把共同的路走完了。我刚刚坐到床边,丁香翻身坐起,双目如炬:你终于讨厌我了吧。

乘坐旅行社的大巴朝山东半岛前进的时候,一种挣脱樊笼的感觉时时刻刻撞击着我的每一个细胞。身边的芦荟跟着随身听里的音乐不停地摇头晃脑,她有意无意地抓着我的左手,仿佛惧怕那些车窗外不断闪过的起伏山峦。车外阳光明媚,车内美人相伴,我随心所欲地享受着我目前的生活,所有的烦恼都随着大巴尾气远远地抛在身后,难道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

地导是个小姑娘,皮肤黝黑眼睛明亮。她娴熟地象手持长鞭经验老道的牧人,把我们轰羊一样轰出大巴,轰进宾馆;又象幼儿园的阿姨,不厌其烦地把这个那个的注意事项告诉我们,最后命令我们马上洗漱,然后用餐,然后整装待发。

地导发房卡的时候说两人一间,自由结合。我和芦荟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下,又不约而同地躲开了。

我一直向往温情洒脱的生活,而且来这里旅游也是为了这一目的。因此我干脆大大方方地牵着卢荟的手,在异地的朗朗乾坤和众目睽睽之下,新婚夫妇一样没心没肺地四处游荡。

在不怎么古老的栈桥上,身后是具有浓烈殖民风格的红白建筑,掩映在北温带的阔叶林中高贵而安详,就象一位十八世纪的英国伯爵夫人端着鸡尾酒躺在沙滩椅上做日光浴。而我面前却是大海,真正的大海。

迎着阵阵海风,卢荟问我有什么感想,我说大海啊大海,你真他妈大呀。

我想有时候我就是茫茫大海上的一叶小舟,或者是汪洋中的一条船,方向是有,但海浪隐形的力量总会让我不由自主地发生偏离,再加上劣质的人生罗盘忽东忽西地乱指一气,因此我离目标渐行渐远,甚至我和我的理想背靠背的时候我还傻呵呵地乐此不疲地伴着海鸥一起歌唱。

我和芦荟沆瀣一气地把一群青岛罐啤带到了第二海滨浴场,峥嵘毕露的游客们大呼小叫地跟一波一波的海浪打成一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倚着一株叫不上名字的布满树眼的大树,伸直双腿我坐在沙滩上看潮来潮往,卢荟立刻见缝插针地把脑袋枕上来。望着这个近在咫尺的丰满的女人,我忽然想如果是丁香,我会让她这样枕着吗?或者她会这样枕着吗?

面朝大海,罐啤打开,我喝的不是啤酒,我喝的是我的生活。

还有那些兴奋的泡沫,它们来自大海,却在登陆时化为空气。

我边喝酒边注视那逐渐坠入大海的太阳,我在想当它不可挽回地坠落的时候,会不会在某个海域形成金花四溅?

悲剧发生在夜逛小吃城之后,大批叛变的海鲜在我的肠胃里蠢蠢欲动揭竿而起。在宾馆的房间里,我象个蹶在起跑线上的运动员,一旦发令枪响,我就会箭一般地冲向终点——卫生间。无数次地起跑让我疲于奔命,体力消耗巨大,以致于后来我想干脆坐在马桶上了此残生算了。卢荟到服务台取来了止泻药,风摆荷叶般地笑着说吃吧,你吃了它你就告别卫生间啦。

漫长痛苦的一夜之后,第二天我不得不取消了东游西逛的计划,呆在宾馆里休养生息。卢荟想留下来陪我被我拒绝了,我说别忘了你是专门来看大海的,大海不是我,想见就见。卢荟忽然抱住我,轻声说好吧。

我看着自己另一侧的床,雪白的没有一丝褶皱。青岛一夜,本应该有故事,但我苟延残喘地蜷缩在自己的床上的时候,我看见卢荟眼睛里激情的火花就象一枚烟头被扔进了大海,呲的一声就彻底熄灭了。当卢荟郁郁寡欢地换上睡裙的时候,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地想:他妈的这就是天意啊。

从六楼的窗口望出去,右面是深绿色玻璃幕墙包裹的青岛科技大厦,左面可以看见远处的大海,它还像昨天一样轻舒漫卷,犹如一面巨大的蓝色丝绸,随心所欲或者孤独地舞动。

因严重腹泻导致的身体彻底疲软扼杀了所有的风流韵事,留下的心理阴影绵延不绝,在以后的很多日子里,我拒绝海鲜,口袋里常备痢特灵。

当我虚弱地混迹于兴致勃勃的游客中踏上归途的时候,我语重心长地对卢荟说大海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他们的。卢荟遗憾地说我来过了,我看到了,但我没有征服。

 

 

斜跨过二十世纪之后,2002年的韩日世界杯上中国队的惨败让我彻底对足球失去了兴趣,同样悲哀的还有齐达内领衔的法兰西,与中国队一起在小组赛结束后就各回各家了,属于英雄迟暮。我想,在那些到处飘扬着膏药旗和八卦旗的海岛上是不是能够崛起一支新的英雄球队,但结果还是让豁牙罗纳尔多那帮人有惊无险地捧走了大力神杯。还是那句话:足球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他们的。

八月的时候,丁香的坚守终于有了结果,一家颇具实力的民营企业整体买下了工厂。说整体也不准确,他们买的只是机器、厂房和土地,工人白给也不要。丁香那几天就成了孤儿,整天如丧考妣,经常自言自语为什么为什么,不是炒菜忘放盐就是上街忘带钱。这些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我不能总是委曲求全地活着吧,你总是心里晦暗钻牛角尖仇视社会我也没办法。是爱人又怎么样,你不能总高高在上作威作福吧?你带搭不理出言不逊属于逼良为娼吧?我辛辛苦苦挣钱养家不说是劳苦功高也得算顶门立户吧?业余时间吃点喝点玩点乐点是理所应当的吧?有助人为乐的女人喜欢我我总得表示表示吧?

当我把当初的借款连本带利地还给父亲的时候,他老人家象盯犯罪嫌疑人一样盯了我半天,说不是非法所得吧?我说真真正正干干净净。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穷则变变则通,你能老实挣钱,我和你妈也就放心了。不过这些钱你拿回去,我听说丁香她们厂拍卖了,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再说做买卖有赔有赚,拿回去补贴家用吧。我激动地说您就是活菩萨呀。父亲淡淡地说,我是你爹。

丁香朝思暮想的工厂土崩瓦解之后,除了接送孩子做做饭之外基本无所事事。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我几度动员她到商场里打理生意,缓和关系开夫妻店,没想到却屡屡遭到她的拒绝。她说要去我早就去了,我实在不适合你那个地方,尔虞我诈的。这我就没有办法了,我都仁至义尽了你还这么不开窍,吃他娘喝他娘还要骂他娘。女人哪,倔死人不偿命。

为了抚平我心灵的创伤,我只好在卢荟那里寻求安慰,基本上是冰火两重天的感觉。有时候我觉得在外面我是笑呵呵的天使,在家里就是阴森森的魔鬼。

放心,我不会破坏你的家庭。这句话卢荟在很多私下场合都说过。她还说她不是个随波逐流的放荡女人,就是感觉家庭的胆子很重,她不想背。等人老了,玩不动了,挣不动了,花自己的钱找个高档的养老院,安度晚年。每当静下来想这些话的时候,我总有种一脚踩空的感觉。

那天我和芦荟去北京进货,一切都是轻车熟路。等打点好托运手续准备返程时,芦荟说香山的红叶应该是很美的。这等于什么?这就等于她向我发出邀请,一起去看红叶!我抬头望望北京上空的那轮红太阳,禁不住心中的汹涌澎湃,有这样善解人意的女人相伴,何愁玩儿不痛快?

在那个被皇帝命名为静宜园的香山上,我们拾级而上直奔鬼见愁。数不清的黄栌集会似地团结在一起,并纷纷举着无数被人们称为红叶的小红旗,哗哗地迎风招展。处于青山蓝天红叶之中,我和芦荟相倚而立,极目远眺,跳动着得红色的海洋深处很虚无,但它确实存在。就象身边的人,今天她站在这里,明天就有可能消失的无影无踪。

随便在景点的餐馆吃了午饭,可能是累了,回来的车上,芦荟竟握着我的左手倚着我的左肩睡着了。就近下车之后芦荟依然拉着我的手,时间是午后三点,我正考虑是到商场整理一下刚刚购进的衣服还是回家休息,这时我看见马路对面有一个手扶自行车的女人,眼睛里的烈焰隔着三十多米宽的马路直直喷射过来。

我外焦里嫩地站在原地。我想,完了。

丁香原来是工业统计,干什么都有条不紊一丝不苟。晚饭前我绞尽脑汁做贼心虚地准备编词解释,但丁香斩钉截铁地一挥手就把我的嘴堵住了。她说一,等我找到工作我们就离婚,绝不会拖延你们。二,孩子归我,财产你看着办。三,目前,你已经没有继续在这里吃饭和睡觉的权利。所以,你走吧。

儿子犹豫着送我到门口,说爸,你真是流氓吗?

我终于被扫地出门了。

没错,我口袋里有现金银行卡身份证甚至还有某宾馆的VIP卡,只要有人的地方我就能生存下去。可问题是作为一个有家有业的男人,突然间孑然一身地出现在大家面前,我就是脑门上长俩嘴也说不清——我总不能说搞婚外恋被老婆赶出来了吧?

卢荟那里是不能去的,那天她在现场的表情就足够说明她相当懊悔尴尬无地自容,被人当场拿获毕竟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虽然只是在大街上而不是在床上。卢荟那里不但不能去。而且,我隐隐地觉得,我就要一块儿失去两个女人了。

沿着大街我信马由缰,呼吸着尾气和灰尘。这个城市在十几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巨大变化,就象我一样,由开始的毛头小子摇身变成事业小成的服装店主,而且还顺利地进行了婚外恋。深秋的夜晚冷静凝重,几台大功率的激光射灯旋转着分割夜空。我饥不择食地推开一家小店的门,要了五香牛肉和西芹百合和二锅头,原木小桌上摆着一只小花瓶,里面插了一朵脱水鲜花,不是丁香,不是卢荟。我不知道它的名字。

自我放逐的日子开始了。

我采取了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战术,即轮流入驻本地中档以上的宾馆酒店和洗浴中心,吃住玩一条龙,随心所欲,突发奇想,心手合一,说打就上。有时候我会在某宾馆猫上一天,电话遥控生意上的事。有时候我会在商场自己的柜台后蹲上一天,东张西望就是不看卢荟,甚至碰面也不说话。他妈地这个当初情意缠绵的女人居然表现的比我还淡定,她花枝招展有说有笑一点也看不出失望啊怨恨啊什么的,对我的冷漠基本上是不屑一顾,陌生人一样。我猜不透女人的心理也猜不透我的心理,稀里糊涂地喜欢上了老婆以外的女人并企图红旗不倒彩旗飘飘,无意间又被老婆现场抓获而单方面终止协议,而为之铤而走险的那个女人又对你不理不睬了,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折兵,拿驴鞭敬神仙,神仙得罪了,驴也疼死啦。

决绝的丁香在应聘为某企业小会计之后,果断下达离婚通知。众叛亲离的我坚持天涯何处无芳草和人挪活树挪死的原则,不仅欣然同意,还将孩子房产拱手相送,另外还追加了五万元的子女抚养费,一次性付清。丁香说别以为我们会感谢你,你不是净身出户,你还有你的生意呢。取走家里凡有我个人信息的所有物品之后,我还要了一张儿子的照片,那是去年在儿童乐园拍的,小家伙乐的阳光灿烂。告别家门的时候,我说丁香,希望以后你不会后悔。丁香冷笑着说不要以后,我现在就后悔了——十年前干嘛认识你!

私自离婚的后果很严重。颐养天年的父亲在得知同时失去儿媳和孙子的消息之后,对我破口大骂连踢带打,顺便自己也脑血栓了。病床上父亲鉴于肢体不便,就用口水吐我,含混不清地念叨大孙子大孙子我那大孙子。我满不在乎地擦干脸,胸有成竹地说爸,您别着急,先养好病,孙子的事好说,两年啊不一年,我再给你抱一个来。父亲再次发动攻击,吐了我个满脸花:鼓!

那天下午在商场看见卢荟翘着脚在嗑瓜子,我莫名其妙地走过去,轻声地说我离了。卢荟把手里的瓜子一把丢进垃圾桶,一反常态地盯着我的眼睛。那次见到你妻子以后的这许多天,我一直在问自己是不是太卑鄙?你妻子恨你是因为她爱你,我是你们的爱情试验品,结果你没能通过实验就报废了。你知道生意上我追求完美,拒绝残次品,爱情也一样。

我自取其辱地站在那里,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是女人都沾上了哲学,那他妈这个世界就回到原始社会啦。

我撤出了商场,租了套两居室,轻松地考了驾照,买了一辆二手出租车,开始了东游西逛南征北战的新生活。

我想起了一句话:走近你,走近痛苦;离开你,离开幸福。这句话相当扯淡,痛苦,你干嘛走近她?幸福,你干嘛离开她?不理解这句话是因为我另外有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千万别委屈了自己,我又不是人民公仆,凭什么老为你们服务?何况现在有很多人民公仆都改成让人民服务了。想自由地活着就要坚持原则或者起码坚守住心理底线,丁香你离吧,卢荟你走吧,只要我能不断地挣到钱,还怕没有女人喜欢我?钱的确是个好东西,古代人们就尊称其为孔方兄,约等于全体人民的大哥,能拥有太多大哥的人才敢叫大哥大呢。如果把理想比喻成出租车,那么钱就是汽油,油箱里没有汽油,你就是把所有的挡都挂上车也不会动窝,你的理想也只能是一纸空文,只能原地不动——除非你下车推。

在没有学会开车之前,我一直认为汽车是个奇怪的东西,在一台机器下面安上四个轮子,上面罩个棚子,开起来就跑而且不惧风雨,看来人类的确是伟大的。而坐在有空调的汽车里边挣钱边游览风景就更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啦,尤其碰巧拉的是位漂亮的女人,那就更让人感觉美好。

我一般都是在绿岛假日酒店附近趴活儿。为占领这个车位我没少费劲,套过近乎,打过架,请过客,最后总算争得了一席之地。据我观察,出租车司机里绝大部分是下岗工人,男的多女的少,基本上都是让改革从车间改到了马路上的,沐浴的虽然还是社会主义阳光,但必须自己挣钱自己花,想从别人锅里舀一勺子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趴活儿的时候我经常看书打发时光,当然,杂志和晚报也经常阅读。曾经在报缝儿里看到一句话:我的杯子很小,但我只用我的杯子喝水。是的,我就是这样,我也只用我的小杯子喝。不过,终于有一天,有人来借我的小杯子喝水了。

那天送客人的途中,同行小段打电话给我,问我为什么晚上不出车。我说我拍累,还怕劫。小段说有个亲戚想租车晚上跑活儿,你考虑考虑,反正晚上车闲着也是闲着。我一秒钟也没考虑说行,明天找个地方见面谈吧。

次日黄昏,在工商银行楼下街角的长椅上,趁着夕阳西下举行了正式会晤。令我吃惊的是小段介绍的居然是个年轻女人,留着短发,两侧发梢往前翘的那种。我正犹豫间,那个女人冲我浅浅一笑,伸出小手,轻声说您好,我叫莫莉。

后来小段请大家吃了个饭。期间我问莫莉,你一个女的晚上跑车就不害怕?莫莉理了理头发说没事,练过两年跆拳道。验明正身之后是谈其它杂七杂八的事项,双方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首次会晤。分手时莫莉对我说大哥,您是个好人。

我竟直把车交给了莫莉,让小段送我回家。路上小段说你放心,莫莉不会把车开跑的。我笑着说怕个山药,我只是觉得一个女人敢跑夜车挺奇怪的。小段说你知道了就不奇怪了。小段说莫莉原来在苗圃场开车,跟一个开超市的家伙结了婚,生意不错。后来苗圃场破产,莫莉就专门在家相夫教子。不想丈夫富贵生淫,跟一个小女会计偷偷变卖了资产跑了。莫莉的女儿有癫痫症,得长期服药,听说山东有家医院能做根除手术,但需要十几万。失去了经济来源,莫莉只好自己想办法,把女儿送到娘家,自己白天做钟点工,晚上跑车。原来租的那辆人家车主卖了,她找我,我就想起你了。我说怪不得刚才你亲戚说我是好人呢?小段说你是好人,她也不错,你俩接触接触,没准还能擦出火花来呢。我说你少扯蛋。

就这样我和莫莉成了形式上的合作伙伴,每天定点定时交车取车。不同的是每到月底她就会交给我一沓钞票,从而让我品味到了剥削阶级的甜美味道。另外我还注意到,莫莉是个有心的女人。每次早晨取车,车内外总是干干净净,里面一点异味儿也没有,她不但清理了我交车时遗落的烟头、报刊、矿泉水瓶和脏纸巾,而且还买了去除烟味的清新剂,看来是做优秀钟点工的习惯使然。我觉得不好意思,就想减租减息,莫莉说伍哥你一个独身男人,哪做的来保洁的事儿,我顺便搭把手,你减什么租啊。我坚持要减,甚至还说不减就不租了。莫莉说好吧,那我就每天给你做顿饭吧。我欣然同意。

对陌生女人的好感是要慢慢培养的,要不怎么叫日久生情呢。小我五六岁的莫莉身材不错,眉眼顺溜,尤其是性格直爽,从不唧唧歪歪。想我正处如狼似虎的大好年华,尤其是跟颇有好感的莫莉每天两次见面,就如同老拿条咸鱼在我这只馋猫面前晃悠,指不定那天我就会咬上一口。我洋洋得意地想,旷夫怨妇,出点事情也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地,弄不好莫莉还会感谢我扶贫到家了呢。

每天晚上收车之前,我总要绕到附近的菜市场挑选几样自己喜欢的食材,带回家等莫莉加工。因为在丁香时期我没有学会做饭,虽然也早已购置了系列灶具餐具,但基本上没有染指,所以独居以后的我不是吃饭馆就是泡面,挺没劲的。现在好了,起码一天我能吃上一顿真正意义上的饭菜了。莫莉的确是个利索的女人,十几分钟最多半小时,冷拼热炒就上桌了,有时还赠一盆鱼汤或豆腐汤或蛋汤。饭做好了,莫莉洗把手脸,说声慢慢吃吧,噔噔噔下楼了。

几乎每天晚上我都坚持喝点酒,看着电视上的人来人往而自斟自饮。有时候我会想起丁香和儿子,还有那个卢荟,和她们交叉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从未感到过寂寞。高兴,沮丧,悲观,失望,欢乐,忧愁,这些都有,但都不是寂寞。可以说我现在喝的不是酒,我喝的是寂寞,遥遥无期的寂寞。

很多次的早晨,我开车隐蔽在儿子学校门口的角落,佯装无事地抽烟。但每当我看见丁香骑车带着我们的儿子急急忙忙的驶过,停下,挥手拜拜。我就象老财主被土匪将万贯家财抢劫一空一样倍感悲伤。曾经的你,现在都他妈成了过去啦。

业已成为孤家寡人的我几乎不再为某幼童受父母虐待某小学生垂着鼻涕读书某女儿捐肾救母等等而感动流泪了。虽然每天能吃上一顿莫莉亲手造就的饭菜,虽然她在做饭之余经常清理房间,进而使我租用的两居室貌似家庭和睦宜人居住的样子。我觉得我必须出点事,风平浪静本来就不是我所需要的生活。

那天是离婚后的我的第一个生日。以前的生日都是丁香公开举办或者卢荟偷偷举行的,而再以前则是在父母家里吃长长的面条。现在不同了,时代也不同了,观念不同了,我自己要给我自己过生日了。那天下午我不仅订制了蛋糕买了好多蔬菜而且还买了一瓶王朝干红和一瓶疑似马爹利的洋酒,我决心彻底地掀过历史的一页,从而使自己的生活迈上新台阶更上一层楼。

莫莉进家之后相当诧异,问你要请客吗?我说是,猜猜谁来吃晚餐?莫莉说干嘛不早说我好有个准备。我微笑着说不用,今天我生日,就请你。

莫莉心神不安手忙脚乱地在所谓的厨房里忙来忙去,我在坐享其成之余忍不住摆蛋糕开酒洗杯子,期待幸福降临。

四凉四热再加上蛋糕和红酒,对俩人来说够奢侈,如果再加上红蜡烛就够浪漫啦。

生日宴会开始之后,莫莉对面前高脚杯里的红酒熟视无睹,自己去外面接了一杯凉水坐在我对面,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莫莉说不是我不会喝酒,等会儿要去拉活儿,酒驾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来,我以水当酒,祝伍哥生日快乐。

我这个人,白酒啤酒是长项,单喝红酒就不行了,两杯下去之后我就觉着脑袋两边的血管一块儿突突。我卑鄙无耻地盯着莫莉说妹妹你觉得我你伍哥怎么样?莫莉说行啊,食不亲财不黑,是个好大哥。我颇受感动,甚至有点热泪盈眶。

莫莉妹妹,但是你哥在别的女人眼里不是个好东西。老婆离了,说我是流氓。喜欢的女人不理我了,说我是残次品。唯独你说我是好人,为什么?

莫莉低下头。再抬头时满脸都是同病相怜的眼泪。

红酒瓶干了,我又尝试了一杯疑似马爹利,顽强地站起来说你,不喝酒,不吃菜,怎么也得吃块蛋糕吧。我找出蛋糕房附赠的塑料餐刀,企图动动我的蛋糕,不想刀走偏锋把蛋糕盘弄翻了。我举着左手,一边舔食奶油一边引吭高歌:今天是我的生日啊我的生日……

当莫莉用毛巾帮我把手上的东西清理干净之后我奋不顾身地抱住了这个泪痕依旧的女人。你是我的情人,象玫瑰花一样的情人。美妙的五秒钟之后,我越过茶几不翼而飞到了南墙根下。

苏醒之后,我长久地靠墙而思上下求索着莫莉临走时的那句话:我是练过两年跆拳道的女人!

跆拳道的后果相当严重,我的左手从此麻木不仁。

从此,真正沦为一把手的我只好把出租车全天候地租给了莫莉,无所事事之余就弄了台电脑,过上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老宅男生活。

莫莉照例过来为我做晚饭,与往不同的是要等到我用膳完毕洗净了碗筷才离开,无非是可怜我独臂老人的样子。我从来没见过她的患有癫痫症的女儿,不过从近期她的表情看,估计已无大碍。

我不可救药地迷上了一种叫做蜘蛛纸牌的游戏。鼠标轻轻一点,杂乱无章次序混乱的纸牌立刻出现在眼前,就象我当初的生活。我必须要理顺它们,我必须要征服它们。

每天,我费尽心思聚精会神地把许多杂乱的纸牌按花色大小顺序排列整齐,然后再毫不犹豫地将它们一一摧毁,然后倾听它们啪啪啪消失的快感的声音。

风从面前流过,在我的臂弯却不肯停留。

所有的游戏都是漫长的,但谁能真正知道它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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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帖子

沙发
发表于 2011-7-24 21:05 |只看该作者
长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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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1-7-24 21:06 |只看该作者
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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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1-7-24 21:06 |只看该作者
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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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1-7-24 21:29 |只看该作者
喜看本哥们的新小说。。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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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1-7-24 21:38 |只看该作者
感谢不言。这是篇关于人成长的既有教育意义,又有标本价值的社会小说,读起来行云流水,掩卷却让人深思感叹……甚至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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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1-7-24 22:13 |只看该作者
算是看完了吧
小说写得是一波三折,九曲十八弯,闺女要电脑,明天继续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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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1-7-24 23:01 |只看该作者
看来写得这样好,还是多给点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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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11-7-25 10:45 |只看该作者
这是一个男人的成长史,也是一个男人的艳遇史。
作者以时代为背景,顺应由此而产生的风潮,拉开一幅展现小人物在历史的长河中,随波逐流之势闪转腾挪的各种身姿的画卷。我们看到,他叛逆、痞性,向玩弄权势和玩弄女性的各种权贵展开了各种各样不择手段的斗争,他为纯真的爱情而真情付出,一个并不高大的坏而可爱的男人形象跃然纸上。在改革的浪潮中,在以金钱为目的地博击中,显然,他有所斩获,当然,还有女人的诱惑,是男人都不太可能做柳下惠的,禽兽不如嘛,男主人公显然也没例外。
然而在最后一段出租生涯里,我们看到,作者一如继往地给文中的”我”高高竖起了“守贞”的牌坊,尽管非他自愿。与我们这个“性福”的社会显然背道而驰,有强暴人的意志和克已复礼守旧之嫌。
本文语言独特,文辞警人,人物命运跌宕起伏,显示作者极强的文字功底和驾驭人物命运的纵横捭阖之能力。个中反喻反讽和各种形象而生动的比拟给本小说以极强的感染力和阅读之愉悦轻快感,建议小说写手学习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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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11-7-25 14:42 |只看该作者
费了好长时间终于看完了,很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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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11-7-25 14:51 |只看该作者
有那么一句话,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
这篇以几个时代下人物的遭遇为背景,不但反应出生活的无奈、无助、艰辛、美好,更映衬出社会的变迁对人心境,生活的冲击。
非常喜欢文章的语言风格,有些刁,有些痞,有些嘲讽,有些真实……这些都让本文的人物形象鲜活于读者面前。然后在我们的心底涌出了仿佛他就是身边的同事,朋友。
不会评论,只是写点感想,很欣赏这篇文章。学习了。
欢迎常来坐坐。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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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11-7-25 16:21 |只看该作者
三哥:过奖啦。
悍马:该篇结尾的确很纠结。
素颜:您眼受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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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11-7-25 16:21 |只看该作者
实际上悍马应该注意倒数第二自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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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发表于 2011-7-25 18:19 |只看该作者
地导发房卡的时候说两人一间,自由结合。我和丁香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下,又不约而同地躲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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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的丁香,应该是芦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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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11-7-25 21:54 |只看该作者
故事很精彩。今天看了一半儿。过后继续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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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11-7-25 21:55 |只看该作者
故事很精彩。今天看了一半儿。过后继续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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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11-7-25 22:46 |只看该作者
回复 1# 四十不言

扣人心弦。看了一半,过后继续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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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11-7-26 08:51 |只看该作者
够长的,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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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发表于 2011-7-26 08:52 |只看该作者
歇会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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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发表于 2011-7-27 08:32 |只看该作者
看完了,钦佩不言先生能把故事写得这么好看。谁让丁香、芦荟、茉莉都那么让人喜爱呢,喜爱了,是犯了罪么? ...
周糊涂 发表于 2011-7-27 00:08



    那是绝对的高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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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发表于 2011-7-27 15:56 |只看该作者
风从面前流过,在我的臂弯却不肯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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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颇有意味深长之神韵~~
一下子把人的思绪拉长、延伸,却又顿生无奈和落寞之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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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发表于 2011-7-28 22:02 |只看该作者
风——流过,——不肯停留。

有点石康的味道,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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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11-7-28 22:31 |只看该作者
我读这篇小说之后,我的感觉是,我们怎么活。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怎么活,杨朱乎?孔孟乎?
文章精彩在,未出西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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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发表于 2011-7-29 10:17 |只看该作者
社会是海人是帆,我们经得起这颠簸吗?思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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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发表于 2011-7-29 21:50 |只看该作者
看完了,猛抬头——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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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发表于 2011-7-30 08:23 |只看该作者
看完了,猛抬头——眼花
悬壶道童 发表于 2011-7-29 21:50



    那你想想作者是费了多少心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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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发表于 2011-7-30 09:41 |只看该作者
不知不觉又来了,看大家的回帖是很开心的事,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见解,就像大家围坐着讨论交流一样。
生活不是哲学却又是哲学,这样的交流让我们更深刻的懂得了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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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发表于 2011-7-30 12:58 |只看该作者
能让人不惜眼花,看完的文章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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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发表于 2011-7-31 08:35 |只看该作者
能让人不惜眼花,看完的文章一定
悬壶道童 发表于 2011-7-30 12:58



    哈哈言之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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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发表于 2011-8-1 10:47 |只看该作者
统统滴谢谢楼上楼下的同志们。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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