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如血残阳
有人说没到过北京不知道自己的官有多么小,没去过深圳不知道自己的钱有多么少,我想说没来过大别山,不知道这里的人有多么穷。这里的孩子少有小胖墩的,男女同学基本上都长得很苗条,许多同学脸上是那种黄黄的菜色,营养不良的缘故。李秀枝尽管长得膀大腰圆,可不肥,典型的山蛮子,野蛮的蛮,可也属于瘦肉型的。在这也有个城里女人向往极了的好处,就是纯天然减肥,不需要克制,因为也实在没啥好吃的,除了米饭还是米饭,除了青菜就是咸菜,早晨的馒头抵得上汉堡的美味了,没有油水滋润的肠胃,寡的人口里会淡出鸟来,多肥的小肚腩,不久就会跟大漠里饱受煎熬的骆驼一样,将驼峰中的油脂,一点点耗下去,耗平耗光。
不知道自己的饭量什么时候也变得大了起来,蒸的那一盒子饭刚刚吃完,肚子就又饿了,感觉吃不饱,特别是晚上,上完自习后饿得心慌,学校小卖部里有方便面,我就买那种五角钱一包的北京方便面,美味呀,想起以前和爸爸在深圳“奥斯陆”吃牛排的场景,竟恍如隔世。每天还有三块钱菜金,每顿都能打上一份漂着几片肥肉的炒菜,另外,表婶腌的雪里红、酸豇豆搭配着下饭在这儿已经算得上是小资了,我很知足。人生就像一次漂流,不知道前方是可以驻足休憩的岛屿还是让你绝望恐惧的险滩,失去了最爱我们的那个人后,母亲和我都在黑暗中孤独的前行,我就像一个无知懵懂的败家子,一路挥霍,直到风光殆尽,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一贫如洗的乞丐.
班里有一位叫张小勇的独生子,他爹是村里的铁匠,有一门叫得响的手艺,做出来的菜刀以刃利耐磨而闻名全乡,整个乡里人的菜刀斧子锄头锹头啥的都是他包圆了,家境富裕。他也是所有学生中毛皮最为油光水滑的。别的同学一般都是带来个木头箱子装书装米装衣服,他爹给他搬来个衣柜,一层层的衣服、书井然有序,下一层还锁着花生、苕果儿、芝麻糖等好吃的,往往夜深人静的时候,从他床上传来老鼠般的啃嚼声,刺激着人的胃觉听觉,越发让人觉得长夜漫漫,饥肠辘辘。
小勇从来不在食堂吃饭,每天由他妈做好了饭菜专程送来,穿着相对于身着五花八门救济衣的同学们来说,也算是阔气了。他身上有条黄军呢裤,据说是他爹的某个老表家的堂兄的长孙所赠,还说是解放军仪仗队所属,所以,他每天晚上睡觉前都把它脱下来,折得整整齐齐,压在枕头底下,第二天穿上时,裤腿上就有两条笔直的褶痕,张小勇穿上时,那手和腿都甩得开开的,就像迈着仪仗兵的正步,份外牛气。后来,不知哪个家伙使坏,在军裤的屁股蛋子上烧了两个洞,张小勇气得连骂了三天。
张小勇长着一双挑剔人的法眼,一般人轻易不在他的光圈之内,不知咋的就认定我这个外来户是他的同类,有事没事喜欢找我聊聊外面的世界,撇着夹着乡音的生硬普通话。
“哎,张杰,你去过武汉野生动物园没有?”
“没有。”
“我去过,那里面有猴子、棕熊还有老虎,还有蟒蛇,见过大熊猫没?”
“广洲有大熊猫的,武汉没来过,只去过长江三峡,宜昌的。”
“黄鹤楼,就是‘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那楼,其实也没啥好玩的,我还是坐着电梯上去呢,啥也没看着,还花了门票五十元,老贵了,可以买十斤肉了。”
小勇去过省城武汉,常在我面前提起这那的,以示他见识广博,就像一个好不容易富起来的暴发户,急忙穿金戴银的向世人宣告他成功脱贫了。
月考成绩公布了,这次竟然发挥得很不错,考了个第五名,倒着数。自从泡网吧以来,我一般总是拿第一的,当然也是倒数,这回在考场上把几套卷子的选择题认真做了下,不会做的连猜带蒙,竟然也有许多蒙对了的。这做题吧,比如选择题,你要把它全做对了不容易,可全做错了也不容易。同桌的李秀枝在全班六十五位同学中考了第四十五名,她睥睨傲岸的神态就像一只刚踩过蛋的公鸡,颇为自鸣得意,而发梢上那朵红红的石榴花犹如张扬怒放的鸡冠花,整个儿在我面前显出强悍伟大来了。李秀枝原本在我面前有点缩手缩脚的,就像土鸡见了火鸡,当然,乡里妞见了城里少爷,总是免不了自惭的。
如果说社会上存在着贫富差别,人们势利而拜金的话,那么在学校,分数就显示着两种阶级,差生和优等生。老师对优等生的喜爱近于宠爱,对差生的卑视又近于无视,学生们也很种族分化,优者类聚,差者群分,自然选择,优胜劣卑。也许将来,昔日学校里的弱势群体会成为统帅,而天之骄子成为走卒,多少小初中学历的老板牛B闪闪的要招本科硕士博士,而这些所谓精英会为五斗米折下曾经不可一视的雄腰。但学生时代是逃不过的历炼,是以分数论成败的,我这个看上去在一群土鸡里面羽毛最为光鲜的火鸡,显然被认为是败絮其中的柑了。
一场考试让李秀枝咸鱼翻身了,她和前排的矮蹾蹾胖乎乎的占桂花咬耳朵,以为我听不懂土话呢。
“长得跟黎明似的,体面苕一个。”占桂花笑嘻嘻的回头瞟了我一眼。
“阔少爷一般都是花心大萝卜,中看不中用的。”
“说错了,是空心大萝卜,穷寒出俊杰,纨绔少伟男。”作文经常当范文的占桂花还文绉绉念了这句
有些愤怒,虎落平阳的憋屈,懒得搭理这些长舌妇,我“啪”的关上课桌盖,转身走出教室。张小勇好像进了前二十名,看样子心情不错,他笑嘻嘻的邀我出去打乒乓,我答应了。一登场亮相,边上马上围了许多同学,就像大熊猫来了一样稀奇。在清华学校时,我们有专业的乒乓教练辅导,虽说我只掌握了基本动作,可跟这些自学成才的土八路来比,已经显得游刃有余了。本来应该发扬点风格,打几拍子友谊和平球的,偏巧碰上我心情不好,顾不了那么多,几拍子扣杀下去,张小勇就唏里哗拉败下阵来,他有点不高兴,也是,任谁光撅着屁股捡球,众目睽睽之下,也是很没面子的。
“张小勇,噢噢,一分没得,光蛋喽。”
“笨得跟猪一样。”
“这小子仗着自己有两手,太霸道,仗势不饶人的样子。”
“小勇下来,我来。”一位个子很高的男生,把小勇拨拉开,甩掉上衣,用唾沫呸了下手,搓了搓,扎好马步,站在对面,有些气势汹汹的样子。
“魏力平,加油。”
“拍死他!”
“给他点颜色看看。”
一片喧嚣,场面局势一边倒,魏力平占据了绝对的主场优势。确实,他比小勇强多了,还能防得起我的大力扣球,不时的也能攻到我的盘面上来,可是,我只能说,业余选手他们缺的不是力量,而是技巧,四两拨千斤的灵活。魏力平输了,我觉得他应该虽败犹荣的,可他显得很恼怒,一言不发的把拍子摔到台桌上,借着从我身边插过去的档儿,狠命的撞了我一下,一个趔趄,几乎摔倒,我瞪了他一眼,
“干啥你?撞我干什么?”
“噢,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边说边凑上来又搡我一把。真是欺人太甚,我上前揪住他的衣襟,“欺负人,以为我是好欺负的嘛,你妈的。”忍不住了,我的愤怒终于爆发了,挥拳过去。有几位男生加进来扯架,明显的拉偏架,还有人抽冷子踹我一脚,不只一双的拳头落在我脸上身上,我的双手被死死摁住,只有挨打的份……
“给他小子点教训。”
“吃饭时拽的,早看他不顺眼了。”
“别打了,魏力平你松手,放开他。”
“老师来了,老师来了。”不知谁嚷嚷了一句,那些围着我的男生一哄而散,张小勇哭丧着脸,把我从地下拉起来,
“张杰,你没事吧,没事吧?”
“没事,”我咬着牙,擦了下嘴角,有血,额头火辣辣的疼,鼻子阵阵酸楚,挨了两拳的结果,还有腿,肚子都在隐隐作痛。
面对值日老师的询问,我一声不吭,只说是自己和同学打着玩的。懒得说原因,打架只是打架而已,有啥说的,说自己被魏力平欺负了,哭天抹泪要公道?——嘁。
王明秋老师又找我谈了一次话,大意是从城市来到乡村,要适应这里的学习氛围,并叫李秀枝同学好好帮助我,还有一个隐含的意思是不想学习不要紧,老老实实呆着别出事别影响课堂纪律就行。很多老师对那些差到极处、升学无望的学生就是这种态度,听任其自生自灭,我这空降来的的天天上课发呆梦游的城里少爷,用他们的话,将来去当明星的料(所谓明星是靠外貌吃饭,不用动脑的衣裳架子),就成为老师心目中不折不扣的衣裳架子,就像城市里任人驱喝的农民工,没有尊严没有价值。
那个下午我抱着饭盒来到校外。离学校五百米处有一条小河,河畔有一棵两人合围的柳树,十一月份的秋凉季节,气温已经有点料峭了,枯黄的柳叶一片一片的落下来,微风吹过,有几片飞舞着旋到河面上,随着河水缓缓流动,飘零而去。夕阳在远远的山颠一点一点地坠落,灿烂的晚霞映着如火如荼的天际,暮归的牧人在瑟瑟秋风中赶着牛群由影而形,一点点清晰起来,一只乌鸦背倚如血残阳站在树梢上“呱,呱”地叫了两声,声音在空旷的原野里回旋起伏,凄厉、萧索。
一地荒草中的我静静站着。这样活着真的没有意义,没有希望也没有未来,遥远的那里曾经是温暖家的地方也已经不再有人期盼,而这儿的一切是如此无奈……爸爸在车轮下一掌推开我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这一天,我想把他给予的生命,他用自己的生命换回的生命拋到河里去。我被自己突然升起的念头吓了一跳,盒里的饭已经变得冰冷,我大口吞咽着,哽出满眼泪花,我强迫自己就着寒风吞下去,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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