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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时事 六星杂谈 簪花的少年郎 by 王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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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花的少年郎 by 王芳芳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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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2 21:1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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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是一个时代最明彻的写照。作为宋代的流行歌曲,宋词体现的并不都是文人趣味,还是整个社会生活的宏大回声。宋词美好的地方,不止在于词藻。于我,看到了宋代人的日常生活。他们爱音乐,爱酒,爱花,爱香气,爱美女,爱闲暇,爱每一个民间节日,兴兴头头地去踏青、观灯、赏花,想要快活地度过每一个春秋佳日。看过出土的宋代文物,普通的民用酒壶,造型简洁优雅,线条流动自如,是令人望之生悦的艺术品。宋朝人的大众审美,是精美且大气的,达到了同样空前绝后的圆融。而这些是全社会在参与,并不是少数人的特权。更多的是,在一篇篇长短句中,渐渐看到了宋代士大夫的风骨,他们诗酒风流背面的仁爱之心,宽袍大袖下的铁肩道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现在才相信,有人真是的是这样实践的,且扭转影响了一代士风。“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原来,中国人并不是一直沉陷于急功近利和粗糙。我们真切曾有过从容、风流、精致而仁爱的社会生活——虽然它也存在许多历史局限,政治缺陷,人性灰暗。如果能够用文字表达出这么一点点,就满意了。也就是因为这一点点,就算怀着忧惧与不满,真正读到优美的汉语,心中还是不禁升起无限爱意。戾气消散,逃避是不可能的。桃花源本来,也应该就在这片土地上,在我们自己的内心里。

正文

  一 喝过一场又一场的酒,遇见一个又一个的人

  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调情调到朋友家:秦少游、陈与义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这句话是最擅长调情的风流种秦少游说的。

  他调情能调到朋友家去。在京城,有一次,某大官请他喝酒,他就与这家名叫碧桃的宠姬眉来眼去。碧桃酒量很小,主人都护着她,不让她喝酒,偏偏见秦少游来,这女孩举起大杯,用死人都感觉到的深情眼神盯住少游说:"今日为学士拼了一醉。"一饮而尽。知情识趣的少游即席赠词一首:

  虞美人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萦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这首词写得尊重妥帖,好对得起人家女孩拼却一醉的这番心意。在他笔下,卑微的歌姬化身世外仙姝,高洁又娇美,遥遥伫立在清幽山水间,需要凡夫俗子去追寻慕恋。她又终是芳心无主的,如画的姿态里,有一种落寞之美--人家现实中明明是有主的好不好。少游狂荡,把主人家视若无物,但主人不在意,比起吃这门子飞醋,家中调教出的姑娘,能得秦少游一赞,才算门楣添光。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说的是席中实景,他和这女孩,也就这杯酒的情分了,此时醉得越深,醒后的惆怅也越浓。 "何妨"与"只怕"这一对词用得好,爱情只想放纵,经验和理智却在发出警告:再欢娱的爱,终会沦落到一场宿醉,醒来后,内心留下一个痛极的空洞。

  脱口而出的呼问,又自己讷讷地给出一个悲观答案。事实通常如此,在提出疑问的时候,人心已经动摇得难以收拾了。所以这段爱情的结尾,是开放型的,或者沉醉了,沉沦了,或者没有,都有可能。他说的是在一个故事将发生而未发生的当儿,内心的挣扎。而故事中的人,对于现实是清醒的,或者之前已经吃过爱情的亏,长过许多的经验值--是成熟男女的爱情,因为成熟,才有更多的隐忍与纠结。

  尝过宿醉痛苦的人,才对纵情一饮怀抱警惕,进退两难。少游一生在情场里打滚,深晓这个道理,他也终于没和这姑娘有后续,两人大概都忍住了。不忍住也没啥办法,甚至把这首词当作他又一次浪漫高雅的调情也无甚不可。作为诗歌创作者,他们擅长的是总结,提炼出生命之美之痛,并不必每次都亲身投入。

  世间美好,都如一醉,终有一醒断肠时。这个道理,李后主懂得比秦少游更透彻。他天生是个艺术家,不是当皇帝的料,皇帝要有多少清醒又冷酷的头脑啊,他偏醉生梦死的。糊涂事不停做下去,直到北宋大军临城,一朝归为臣虏,总算被迫从醉梦里醒来了。醒来之后,他这样思量着:

  乌夜啼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倚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清醒的时光太难熬了,只好没日没夜主动地把自己灌醉,要不,这下半场无尽的夜,可怎么过呢?

  香港电影《东方不败》里,林青霞扮演的东方不败有几句台词也好:"天下风云出我辈, 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间, 不胜人生一场醉。"这酒喝得苍茫茫,又凄怆,连江湖枭雄都逃不过人生的酒醒时刻,这么一想,恋人们谈一场可能会断肠的恋爱,倒不那么可怕了。

  词人陈与义年轻的时候,在洛阳喝过一场又一场的酒,直到二十多年后,才迎来了他的宿醉。

  临江仙

  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陈与义出生在西京洛阳。洛阳城是北宋第一风流的城市,文人豪客、高官巨贾云集,人人以赏花喝酒为正事。陈与义是官宦子弟,曾祖陈希亮是宋朝一代名臣,为官刚正,嫉恶如仇,苏轼极其敬佩他。陈希亮的儿子陈季常,就是"河东狮吼"的男主角,以惧内与豪俊而闻名,与苏轼是好友。家风熏染,到了陈与义,也是这个样子。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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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3-4-12 21:18 |只看该作者


  《宋史》记载:其人"容状俨恪,不妄言笑,平居虽谦以接物,然内刚不可犯",而且"天资卓伟,为儿时已能作文,致名誉,流辈敛衽,莫敢与抗"。就是外表看起来很严肃,待人接物很谦虚,但内里有股凛然不可犯的刚劲。还很有才,是那种英迈雄伟之才,诗文写出来,一时无人敢抗衡。

  洛阳是一个隐逸与放纵的城市。这里的才子名士,不高兴说什么仕途经济,可每个人又暗怀大抱负,觉得自己这么牛,功业那种事,还怕早晚没得做?陈与义在年轻的时候,往来的就是这些人。这首《临江仙》的上阕,写的就是彼时他们的事儿。

  他们在午桥上喝酒。午桥在洛阳城南,唐朝一代名相裴度曾有别墅绿野堂在此。当年绿野堂中,往来尽是白居易、刘禹锡等文杰诗豪,陈与义等人选择在这儿喝酒,自然有追慕且不让前贤的意思。所以,他说"座中多是豪英"。

  喝到夜深露重,谈笑吟咏歌唱都沉寂下来。通宵聚会总是这样,经过了沸腾的兴奋期,慢慢的,有人沉默,有人睡了,有人在窃窃私语,还有人走到外面去吹吹风,看看夜晚的风景……空气中有种略带寂寥的深沉感。

  月亮浸在桥边长流不息的河水里,无声无息。杏花疏影里,有人吹起了笛子,一直吹到了天亮--这首词真不必解,它的句子本身就明畅如画,偏偏又那么凝练优美。从"座中多是豪英"的开阔俊迈,转入长沟流月,花影笛声的绮丽,完全自然生发,语出天成。

  清代文论家刘熙载给这首词的上阕下评语曰"豪酣",下得精当,就是那种豪气满溢的酣畅啊。

  下半阕劈空一个转折,"二十余年如一梦",原来,那样的豪酣,只是记忆里的一场旧梦。从往事中醒来的今天,有的只是惊心。已经是飘然一身的自己,闲来偶登小阁,看今晚的雨后初晴,生起无限的世事沧桑感,古今多少事,都付于三更时分的一声渔唱。小说《三国演义》的开篇,也用的是首《临江仙》,末二句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与陈与义的这首词,表达的都是历史的苍茫感,但绝不如陈与义的来得悲凉。为什么?一个是旁观者,一个,却正在这沉重的历史当中。

  "怅悒",刘熙载如此评论下半阕。这样的心绪来自于家国之痛。陈与义一生,身跨北宋与南宋,经历了战乱流亡,前代繁华风吹雨打尽,如今站在这半壁江山尚且立足不稳的南宋,抚思前尘,当然会深切地觉得恍如一梦,梦醒惊心。

  陈与义以诗而出名,当年,他就是以一首诗而惊动宋徽宗,被朝廷起用的。他写诗,平生最推崇杜甫,老杜那种沉郁苍雄、忧国忧民,最对他的胃口。他哪肯老实做文学侍臣,陪官家发文艺昏,很快就犯了龙颜,被贬去做个管酒税的小破官。

  此时正是靖康年间,陈与义迎来人生的双重巨变,他父亲去世了,紧接着,北宋亡国。宋徽宗、宋钦宗两位倒霉皇帝,在歌舞升平的醉梦里,被金人的铁骑与长枪硬生生拖了出来,浑身泥泞地拖到北国,死在那里的雪地里。陪葬的有皇亲国戚、宫娥彩女,以及无以计数的平民百姓。

  徽宗赵佶和围绕着他的一群蠢才,把江山当筵席,放纵胡来,平民百姓亦久习升平,不识干戈,举世没几个清醒人。一个王朝喝醉了,竟也是这等无可挽回的惨烈。

  宋高宗赵构南逃临安,建立南宋小朝廷,发现手下没几个跟班了,开始征召旧臣,陈与义再次出仕。一开始,皇帝还是蛮欣赏他的,夸他诗写得好,还让他做到了副宰相。陈与义也尽心效力,到处发掘人才,看到好的就赶紧举荐给皇帝,出来后,对谁也不吭一声,生怕被推荐的人来感他的恩。

  好景不长,终于,在宋高宗越来越满足于偏安苟且,对收复中原毫无兴趣的情况下,陈与义变得不识时务了,老是跟朝廷政策唱反调,还得罪了秦桧,看看情况不对,他干脆告起病来,先从中央请离,去当了湖州太守,最后索性回到民间做了个闲人。

  其实他真不是意气用事的人。犹记得,主战派赵鼎等人跟不想打仗的皇帝呛起来的时候,他还从中打圆场,说些和稀泥的话。即使屡遭挫折,仍然写诗表达对国事对皇帝的信心,可是,到后来,他还是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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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13-4-12 21:33 |只看该作者

  《临江仙》就是他在湖州一个小镇的寺庙里写的,大约四十七岁的年纪。离开洛阳,离开春日满城牡丹,离开午桥的杏花与友人,正好有二十年了。而两年后,他便病死了。死得好早,死得好不甘心。

  他这辈子,以诗立名,以诗言志,很不屑于写词,不料偶尔一写就绝妙,被后人推重为:"词虽不多, 语意超绝,识者谓其可摩坡仙之垒也。"然而陈与义并不曾有意学东坡,东坡也绝不可学。

  搞文艺,难得的是才情,比才情更难得的是胸襟心性。世上为什么屡见才子流氓?因为做才子容易,心思机巧,有足够的审美情趣就够了,比如阮大铖,此人诗写得漂亮,写了戏曲剧本《燕子笺》《春灯谜》等,被陈寅恪先生推为佳作。可他人品恶劣到啥样?在时下哄抢名人故里的热烈气氛中,他的安徽老家,枞阳与桐城两地互相推诿,谁都不肯认他这位老乡。

  东坡先生的词,谈不上精致漂亮,只一眼看过去,便觉天风浩荡,吹得心中一片开阔,其率真不俗、超卓不凡,让人又亲近又敬仰。这哪里学得到呢?陈与义词风"逼近东坡",除了心性类似,气味相投,还有个原因,他跟东坡一样不守陈规,不屑流行,大而化之,直接以诗法代入词法,用大学问作小歌词,自然高妙。他写这样沉痛的词,结句结得消极,可读起来,并不觉得郁塞,从中也可知道,就算大难来时,这个人的心,始终是坦荡的,永远藏着杏花影里吹笛的诗意。

  因此,刘熙载又说,这首词的好处,在语句之外。《金粟词话》的作者彭孙遹也说:"词以自然为宗,但自然不从追琢中来,亦率易无味。如所云绚烂之极,仍归于平淡。若《无住词》之'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自然而然者也。"

  就是"自然"两个字,许多人一辈子都做不到。要么自炫天生丑态,要么苦心造作。真正的自然,是你看到他被生活的困局弄得狼狈不堪,仍会心生敬重;看他偷情艳遇无视社会伦理,仍觉其情真切,其人可爱。

  若能和这等诗文、这等人为伍,还管他什么酒醉不醉,肠断不断,拼了也行啊。

  若能和这等诗文,这等人为伍,还管他什么酒醉不醉,肠断不断,拼了也行啊。

  我病君来高歌饮:辛弃疾、陈亮

  关于他们之间,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就有这样的传说。

  淳熙十五年冬,江西上饶,大雪纷飞,雪中有一人策马飞奔。是名士陈亮,日夜兼程八百里,慕名来访英雄辛弃疾。

  辛弃疾隐居带湖山庄,眼看将至,陈亮连连催马,雪深路滑,到得桥边,马竟然怎么也不肯走了。陈亮大怒,一刀斩下马头,步行前进。辛弃疾正好在楼上看见,大吃一惊,忙派人出来探看。陈亮却已经到楼下了,两人相见极欢,遂成知交。

  辛弃疾后来在淮上带兵,陈亮正穷得很,便跑上门拜访。两人痛饮酒,畅谈天下事。辛弃疾喝高了,豪兴大发,比手画脚地开讲,这南北形势啊,金国怎么怎么就能吞并宋朝,宋朝怎么怎么就能制服金国。还说,定都钱塘蠢透了,要是把牛头山一断,天下一个援兵都来不了,西湖一决堤,满城军民都成鱼鳖……

  完事两人同屋睡了。半夜里,陈亮酒醒,突然想起辛弃疾深沉少言,今天话这么多,等他回过味儿来,一定后悔,要杀我灭口。于是蹑手蹑脚溜到门外,把辛弃疾的一匹好马偷到,骑了狂奔而走。过了个把月,他写信给辛弃疾,把那天的事略提了提,开口要借十万缗钱,老辛二话没说,立刻给他了。

  一个阴鹜军阀,一个暴力狂加敲竹杠的,哪有半点著名学者与词人的风范?此事见诸于赵溍的笔记《养疴漫笔》,近现代学者多力辩其谬。《陈亮评传》的作者董平先生,考据说,辛弃疾根本就没到淮上带过兵。而《陈亮传》作者卢敦基先生,则指出,称钱塘不足以定都的,正是陈亮本人,他曾在多个公开场合提到,不存在任何忌讳。辛弃疾则并不曾有过这种主张。既然如此,狗血的八卦怎么会四处传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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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13-4-12 21:33 |只看该作者

  很简单,这二位乃当世大大的名人,名人就是拿来让群众八卦娱乐的,这一点古今同理,口耳相传的津津有味中,艺术再加工在所难免。且都个性张扬,作风豪放,尤其陈亮,根本是个狂人,两人搭配到一起,传出什么样惊世骇俗的谣言都有人信。

  实际上,撇开种种传奇色彩,故事的初级版本,已经足够浪漫与诗意。

  这年冬天,陈亮四十六岁,来见四十九岁的辛弃疾,是赴一次屡被推迟的约会。早在几年前,陈亮就写信给被劾落职,退居于上饶的辛弃疾,约定秋后前去探望。不料当年他就被卷入一场官司中,被关在牢里近三个月,罪名是"投毒杀人""索贿受贿",还有"谋逆"。好容易脱身出来,他又去临安参加科举,没考上,返家途中得了重病,自己抢救回来了,把个弟弟给传染上,一病死了。

  总之是焦头烂额的几年。等终于来到辛弃疾的家门前,离他们临安初识,已经十年了。辛弃疾见到陈亮,不顾自己正身染小疾,顶风冒雪携手同游鹅湖。鹅湖位于辛弃疾的别墅不远处,其地有山,山顶为湖,湖中有荷,荷间有鹅,风景殊为不恶,故称为"鹅湖"。山下有庙,便叫鹅湖寺。朱熹和陆九渊,两大哲学流派"理学"与"心学"的掌门人,曾借寺中场地展开辩论会,是为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鹅湖之会,也是南宋文化史上的一次盛会。

  辛弃疾与陈亮的"鹅湖之会",本来还有个主角,就是朱熹。然而朱熹推故没有来,只剩下老辛和老陈,一对狂放人,老辛还患着风寒之类的小病,便对着窗外风雪,饮酒、作诗词,高歌大笑,足足聊了十天,陈亮告辞而去。辛弃疾想了想,不行,还有话没聊完,跟着就追过去了。

  那雪下得更紧了,辛弃疾追了半日,道路越发险滑难走,眼看着追不上,只好就地找了个村里的酒家,独自喝了一通闷酒,心里好生悔恨。这天夜里,他借宿于当地吴氏的楼上,听得邻家传来悠悠笛声,破空穿雪,其声悲凉,加上酒意初醒,弄得人更睡不着了,遂起作《贺新郎》一首。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鹤,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水寒。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年,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我年少时热爱辛弃疾,是那种少女式的仰慕憧憬,犹记得他有一句词道:"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便恨不得时光倒流,做这英雄男儿的红巾翠袖去。后来才发现,辛弃疾此人,对女人是不上心的。他家有钱,养了不少歌女舞姬,从来没缺过替他拭泪的红巾翠袖,而他的态度从来是,想送人就送人,想转手就转手,没有一丝留恋。除了他的老妻,没听说有哪个女人,获得过他深沉的关爱,和其他词人相比,恋爱八卦少得可怜。

  这个男人,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他那波澜壮阔的一生里,若不是他认可的英雄,不是他惺惺相惜的知音,断不能得到他的青眼--他把最热烈的相思,给了谁呢?脾气古怪的臭男人陈亮。虽不是腐女们热衷的同人之爱,也令人浮想联翩了。

  看看这首词,他对老友陈亮的评价多高,说他风流儒雅,好似陶渊明再世;满腹经纶,又如诸葛重生。这是辛弃疾最赞许的二位古人,他爱陶渊明的进能"猛志逸四海",退能"采菊东篱下"的豪迈洒脱;敬诸葛孔明为兴复汉室功业,死而后已的赤诚。

  他回忆送别时的情景:不知何处飞来的鹤,停在松树梢上,踏下了簌簌微雪。自己戴着的破帽下,白发又添了不少。眼前这一片剩水残山,真是没啥看头,却又被几点梅花,装点出一些风致来。两三只雁飞过,好生萧瑟--大冬天,哪来的鹤与雁哪?他一个退职的前辛侯,别墅一间间,又怎会戴只破帽子在外面走?所以这是虚指,是境由心生,他心里惦记着倒霉的南宋王朝,偏安江南,前景十分不妙,眼里就看什么都是剩的、残的、破的。几点梅花倒有骨气,可也作用不大--梅花暗指爱国志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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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13-4-12 21:34 |只看该作者

  此佳人是世间杰出可喜之人,不是红粉佳人,说的还是陈亮。一道江水拦在那儿,水深且寒,路断了,车轮生了四个角,都是强调无法追上老友的悲伤。此境地,真个是销魂销骨。到底是谁让你来,让我愁苦成这样呢,害我铸就今天的相思错--想当年,要铸成这样的"错刀",一定是费尽了人间的铁吧?今夜这笛子,可千万不要吹裂啊!

  错即是错刀,又是错误的意思。辛弃疾这个书袋子,一首词连用了七八个典故,好在用得自然新奇,就算不知道是何典,也不妨碍词意,这是真正的大才人手笔。

  辛弃疾怏怏而归。五天后,已到家的陈亮来信索词,并立即奉和一阕。他的《贺新郎》是这样写的:

  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根,算世间,那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

  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

  陈亮与辛弃疾词风走的是一路,都极尽豪放慷慨,也有不同。陈亮擅长滔滔策论,写词也有文论气,纵横捭阖,挥斥方遒,而诗歌的文采优美和意境深远往往要略逊一筹。

  这一首词写得直接而急切,仿佛正与知心之友面对面,向他痛陈心事,词锋直指国事:臭腐变神奇,季节颠倒,世事错乱,朝廷是非不分。人心已变,遗民们死得不剩几个了,新生代谁还记得国耻。中原沦陷,只剩半壁江山,胡人的妇女却把我汉室的锦瑟拨弄--这是北宋灭亡后,皇宫中收藏的珍宝图书文献乃至礼乐之器都被金人掠夺一空的真实写照。

  下阕写与知己分别的离恨,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呢?陈亮也是个爱用典的,这里引的是东晋桓温北伐故事。东晋与南宋情势相类,大将军桓温北伐,亦和他们想要收复中原的心事投合。我这样想念你,是因为只有你,从来和我能说到一块儿去。

  上次分别时的遗憾,就不管它了,回应了辛弃疾的相思之情后,又安慰并鼓励老友:"妍皮痴骨",用的是南北朝时,南燕慕容超之事。慕容超如花美男,少年时代流落长安,为了自保,在后秦姚氏眼皮底下装痴卖傻,时人都以为他是徒有其表的笨蛋,终于被他脱身远去,自立为帝。陈亮说我们一心想着复国大业,估计在世人眼里,也都是被当笨蛋看待呢--但我们乐意,笨蛋当得给什么都不换。

  陈亮此次来见辛弃疾,其实不仅为叙旧,还有着他火热的政治目的。淳熙十四年,太上皇赵构驾崩,他儿子宋孝宗赵昚总算能真正地主政了。赵构活着时,一力偏安,不肯进取。但赵昚颇有雄心,他继位后顶着主和派大头目太上皇赵构的压力,进行过北伐,虽然不幸失败了,还被迫和金人订下屈辱的"隆兴和议"。他大力发展国内经济,倒是很成功,史称"乾淳之治"。在陈亮等主战派人士看来,现在正是推动抗金事业的大好时机。

  陈亮行动迅速,亲自上前线地带勘察地形,回来就给孝宗上书,提出许多具体的战略建议。他还上京寻访旧友,联络抗战同仁。而辛弃疾与朱熹则是他最看重也最想争取的人物。辛弃疾空有一身文韬武略,不得为国家施展,跟他境遇相似。朱熹呢,这位理学大师跟陈亮也相交多年,但于抗金却是持保守态度的,对陈亮的鼓噪向来不以为然,这次干脆连面都婉谢不见。

  辛弃疾就成了陈亮唯一的高山流水。老辛对老陈是越看越爱,老陈对老辛也是珍惜得要命,虔诚地祝愿道:"但莫使伯牙弦绝。"我俩都要保重啊,少了一个,另一个只能摔琴孤独终生了。

  古代流行炼丹术,相传,经过炉火九转而炼成的丹砂,可以点铁成金。陈亮用这个例子来表达两个人坚定的信念:抓住一切时机,不屈不挠,国势必可再强,中原必可再复。那时节,就像龙虎丹成,应声裂鼎而出一样,胜利不可抵挡。

  辛弃疾接到这极富革命激情的一词后,又按原韵再和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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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13-4-12 21:34 |只看该作者

  此佳人是世间杰出可喜之人,不是红粉佳人,说的还是陈亮。一道江水拦在那儿,水深且寒,路断了,车轮生了四个角,都是强调无法追上老友的悲伤。此境地,真个是销魂销骨。到底是谁让你来,让我愁苦成这样呢,害我铸就今天的相思错--想当年,要铸成这样的"错刀",一定是费尽了人间的铁吧?今夜这笛子,可千万不要吹裂啊!

  错即是错刀,又是错误的意思。辛弃疾这个书袋子,一首词连用了七八个典故,好在用得自然新奇,就算不知道是何典,也不妨碍词意,这是真正的大才人手笔。

  辛弃疾怏怏而归。五天后,已到家的陈亮来信索词,并立即奉和一阕。他的《贺新郎》是这样写的:

  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根,算世间,那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

  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

  陈亮与辛弃疾词风走的是一路,都极尽豪放慷慨,也有不同。陈亮擅长滔滔策论,写词也有文论气,纵横捭阖,挥斥方遒,而诗歌的文采优美和意境深远往往要略逊一筹。

  这一首词写得直接而急切,仿佛正与知心之友面对面,向他痛陈心事,词锋直指国事:臭腐变神奇,季节颠倒,世事错乱,朝廷是非不分。人心已变,遗民们死得不剩几个了,新生代谁还记得国耻。中原沦陷,只剩半壁江山,胡人的妇女却把我汉室的锦瑟拨弄--这是北宋灭亡后,皇宫中收藏的珍宝图书文献乃至礼乐之器都被金人掠夺一空的真实写照。

  下阕写与知己分别的离恨,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呢?陈亮也是个爱用典的,这里引的是东晋桓温北伐故事。东晋与南宋情势相类,大将军桓温北伐,亦和他们想要收复中原的心事投合。我这样想念你,是因为只有你,从来和我能说到一块儿去。

  上次分别时的遗憾,就不管它了,回应了辛弃疾的相思之情后,又安慰并鼓励老友:"妍皮痴骨",用的是南北朝时,南燕慕容超之事。慕容超如花美男,少年时代流落长安,为了自保,在后秦姚氏眼皮底下装痴卖傻,时人都以为他是徒有其表的笨蛋,终于被他脱身远去,自立为帝。陈亮说我们一心想着复国大业,估计在世人眼里,也都是被当笨蛋看待呢--但我们乐意,笨蛋当得给什么都不换。

  陈亮此次来见辛弃疾,其实不仅为叙旧,还有着他火热的政治目的。淳熙十四年,太上皇赵构驾崩,他儿子宋孝宗赵昚总算能真正地主政了。赵构活着时,一力偏安,不肯进取。但赵昚颇有雄心,他继位后顶着主和派大头目太上皇赵构的压力,进行过北伐,虽然不幸失败了,还被迫和金人订下屈辱的"隆兴和议"。他大力发展国内经济,倒是很成功,史称"乾淳之治"。在陈亮等主战派人士看来,现在正是推动抗金事业的大好时机。

  陈亮行动迅速,亲自上前线地带勘察地形,回来就给孝宗上书,提出许多具体的战略建议。他还上京寻访旧友,联络抗战同仁。而辛弃疾与朱熹则是他最看重也最想争取的人物。辛弃疾空有一身文韬武略,不得为国家施展,跟他境遇相似。朱熹呢,这位理学大师跟陈亮也相交多年,但于抗金却是持保守态度的,对陈亮的鼓噪向来不以为然,这次干脆连面都婉谢不见。

  辛弃疾就成了陈亮唯一的高山流水。老辛对老陈是越看越爱,老陈对老辛也是珍惜得要命,虔诚地祝愿道:"但莫使伯牙弦绝。"我俩都要保重啊,少了一个,另一个只能摔琴孤独终生了。

  古代流行炼丹术,相传,经过炉火九转而炼成的丹砂,可以点铁成金。陈亮用这个例子来表达两个人坚定的信念:抓住一切时机,不屈不挠,国势必可再强,中原必可再复。那时节,就像龙虎丹成,应声裂鼎而出一样,胜利不可抵挡。

  辛弃疾接到这极富革命激情的一词后,又按原韵再和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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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13-4-12 21:34 |只看该作者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这一年,两人都还未到知天命之年,但在词中都颇为叹息年华之老。这是因为长时间的壮志难酬,知音难觅,现在遇到了,可以一起畅饮畅谈,彼此深晓对方的苦痛与豪情,回想一下,更觉造化弄人,相遇太晚,白发已生,辜负了多少时光!

  辛弃疾年纪还要大上三岁,在上饶山水间足足赋闲了八年,回想从前,二十岁千里奔袭的战事,三十岁斗智斗勇的官场,大部分时间,他处于抗金实践中,可也被排除在决策层外,于战和两派的角力中受尽沉浮,对于政局之前景,他和一介布衣的陈亮虽然志向相同,具体感受却是有些不同的。

  他的一句"老大那堪说",比及陈亮的"凭谁说",更多几分沉痛无奈。整首词,在豪气干云中夹着点点隐忧,更多的是在强调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男儿壮烈。在这里,他继续夸奖老友,说他像胸怀大志的陈元龙,像豪爽侠义的陈孟公,我病了你来纵酒高歌,歌声惊散楼头飞雪--辛弃疾写词,和陈亮还有不同,就是更多情景交融,注重场景与心事的换置,于硬朗中别有一番俊逸之美。他写的这一夜,雪月交辉,把月下两个男人相印的心,照得更加透亮。

  辛弃疾眼里的陈亮,视富贵千钧如一发的无物,说着铁骨铮铮的话儿,这些话儿盘旋在半空,有谁听到呢?只有我,只有西窗那一轮月--让人不得不深感势单力薄,举世皆非。事情总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人心。在又一轮酒后,他不禁向着老友也向着自己发起问来:这样的神州大地,已经几番战乱离合了?有志向有能力的人,就像被弄去拉盐车的汗血宝马一样,遭到弃置……

  此夜遥遥千里,关河路绝,这里既明指两人相距之远,又暗影射现实的艰难。最后长叹一声:"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这一个"怜"字用得情深意重,百感交集,让你跟着他一起觉得,眼前这个闻鸡起舞、壮志满怀的钢铁男儿,也别有着一种令人爱怜之处呢。

  "看试手,补天裂",是他们两个共同的梦想,共同的自我期许。这句话,由辛弃疾和陈亮来说,不是无来由的空话。《美芹十论》《九议》《中兴论》《上孝宗皇帝书》……一篇篇呕心沥血的策论里,有的是真知灼见。然而,都落空了。和他们曾经在深夜里、月光下的盘空硬语一起。

  历史的发展错综复杂,所谓成功,也无非天时地利人和,加上一点点偶然与侥幸。个体的人,纵做个盖世英雄,很可能到最后能成全的,也只是自己的心而已。而在那艰难时世中,能够遇到另一个你,陪我高歌痛饮,那是多么幸运。陈亮与辛弃疾就是这样,一个独行者,遇到另一个独行者,铁的心起了共鸣,声清亮而余音袅袅,怎能不相思?

  谁也没想到,此一别就是永诀。六年后,陈亮便去世了。虽此间书信往来不绝,然而,种种现实困扰,两人终于再未能相见。

  辛弃疾《祭陈同父文》曰:"而今而后,欲与同父憩鹅湖之清阴,酌瓢泉而饮,长歌相答,极论世事,可复得耶?"的确再也不得了。隐居上饶时,辛弃疾还常常借酒遣兴,以酒消愁。其中有一首大醉后写下的:

  西江月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喝着酒,故作开心地欢乐着,把许多的事情都抛在脑后。觉得古人书里的话,那些齐家治国、修身养性、兼济天下之类的句子,那些关于理想与抱负的道理,真相信起来,一点用处都没有啊!这话听起来,好像热烈爱过的人,发誓说再也不相信爱情一样,骨子里还是有些信的,才会有这么多落空后的悲愤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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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13-4-12 21:35 |只看该作者

  醉后一个人歪歪倒倒地走着,走在夜间的山道上,对着松树愣愣地问:"喂,你看我喝多了不?"风一吹,松影摇动,以为松树多事地要来搀扶他了,遂手一甩,一推,大声地斥道:"去!不用你扶!"

  酩酊大醉中,还有这样的倔强,真叫人好笑,可又觉得他真孤单啊。此时,再读起那些和陈亮唱和的句子,真是惆怅。

  词人醉了,胡说乱道:陈亮

  "这不是一首给伤心人的歌,没有为失去信仰者的默祷, 我不希望自己只是芸芸众生之一, 你将会听到我的声音,当我大声呐喊出来。"  --BON JOVI乐队

  淳熙十一年春天,陈亮被抓进了监狱。

  第一条罪名:谋逆。他和几个狐朋狗友带着妓女喝酒,有个家伙喝高了,竟然搂着女人叫"爱妃",其他的人就起哄,说妃子有了,那也要封宰相喽。醉鬼就指指陈亮:他,是左相,扭头又再乱指,你,右相。几个人哄堂大笑,万岁、爱妃、贤相地乱叫乱唱一通后作鸟兽散。没想到此事后被人告发。

  第二条罪名:投毒杀人。说他在赴宴时,把跟自家有宿怨的邻居给毒杀了。

  第三条罪名:索贿受贿。陈亮年前刚盖了几间房子,一家子能住而已,但他之前太穷了,穷得伤心,又没正经营生,大家就怀疑,这钱,说不定是他打着好友朱熹的名头到处要来的,朱熹那时不是在做官么。

  这些罪名都落实下来,一代狂生陈亮,就性命难保了。因为有谋逆的事在里面,加上陈亮乃知名人士,案子被郑重其事地送到了孝宗皇帝面前。宋孝宗一看,勃然大怒,把案卷扔了一地,说道:"秀才醉了,胡说乱道,何罪之有?"一介书生,无职无权,在家发发酒疯,怎么蹦跶也到不了天上去,头脑清醒点的主子,谁和他计较?两宋的皇帝,这方面还是拎得清的。不像明清以降,统治者们越残暴越脆弱,越脆弱越残暴,没事就整个文字狱。

  陈亮真好运,托生在宋朝。皇帝发了话,他的知交好友学生,以及朝野一些相信他人品的人,奔走营救,到底把他从大牢里给捞了出来。罪名被证明是莫须有,沾了一身晦气。

  一个居家秀才,会倒这么一个轰轰烈烈的大霉,明眼人都知道是被罗织陷害了,谁叫他是有名的"狂怪"之徒呢?一辈子,事业没见干成什么,得罪的人倒是一批批的,按批发价处理。

  他干过些什么呢?他自己总结:"六达帝廷,上恢复中原之册;两讥宰相,无辅佐上圣之能。"以平民身份,六次跑到中央上书,鼓吹陈说怎么富国强兵,怎么收复中原。这倒也罢了,可嘲讽当朝宰相无能,实在过分了点。连宰相都这样,满朝文武百官,还有谁能放在他眼里。

  淳熙五年,陈亮伏阙上书,连上三封,宋孝宗很受震动,想要破格录用,从平民直接授予官职。苦于此事影响较大,臣子们可能会有意见。正在暗暗计较之时,有一个叫曾觌的人,窥到了皇帝的心意,这是宋史上有名见风使舵拍马屁的小人。他跑去找住在旅馆里的陈亮,想要拉拢拉拢,在皇帝面前也抢个功劳。不料陈亮一听说此人上门,好生厌恶,竟然翻墙跑了,就是不肯见面。把曾觌气个倒仰,到皇帝面前好一通添油加醋。派来考核陈亮的官员,也被他放言无忌吓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组团到皇帝面前痛心疾首地反对,誓不能跟这种人同朝为官。

  宋孝宗权衡之后,决定先授陈亮一个官职,至于策论上的主张,则不置可否。陈亮大为失望,说我这么辛苦,想要的是为大宋开数百年社稷之业,可不是为了换个小破官来做。遂拍拍袖子,回老家去了。

  上下千年绝无仅有的狂妄!曾有朝廷大员,对他的评价是:秀才狂言,没什么值得听的。那么,他在策论里,写的到底是些什么呢?大致有以下这几点。

  一、援引东晋的悲惨结局,说苟且偏安是必定会亡国的。一个国家的统治者如果不思进取,连天命、人心都会在不知不觉中背离你。

  二、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宁可撕毁和约,跟金国开战,在备战状态中激起民心与士气,让真正的人才涌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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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13-4-12 21:35 |只看该作者

  三、北宋立国以来,中央过度集权,削弱了地方上的活力,庞大的行政官僚机构,严重影响国家的财政与民生,所以要厉行改革。

  四、钱塘做首都,不足以立足,应该移都建业,依靠荆襄之地发展实力,进而北图中原。荆襄是今天湖南湖北一带,三国时蜀汉所赖以发家的区域。

  五、皇上是有为之明君,想要恢复祖宗基业,但眼下的群臣都不是可以依赖的人才。要么忘了君父大仇,只知道空谈议论,要么就不识形势不通军务,总之不论主和派主战派都不堪重用。

  他这些话,对于南宋当时的形势,还是看得很透彻的,战略大方向上的规划也颇有道理。然而,如何推行,如何实践?一个国家积贫积弱,想要革弊图新,哪里就那么轻松容易了?回想王安石雄心勃勃变法,不仅最终没成功,反而弄得党争纷起,精英凋零,任你雄才大略的英主,到此也不能不踌躇再三。最重要的是,陈亮这个人眼光太高,一棍子打翻一船人,除了皇帝马屁是确切要拍一下,大臣们可是烦他到死。

  毕竟,陈亮没有亲身的政治实践,所有的主张来自于他的天资、博学与敏思,还是书斋里的谋略,相对于南宋的现实,难免失之于激进和过于乐观。宋孝宗呢,继位之始,他替岳飞恢复名誉,起用主战派挥师北伐,大败而归,不得已订下屈辱的"隆兴和议",靠割地送钱换来暂时和平,只好转而专心内政,居然百姓富足,景象升平,也算是南宋最有作为的皇帝了。

  南渡之恨,纳贡之耻,终是心头一根尖刺,对于曾志向远大过的孝宗,这根刺就扎得更深。此时出现了陈亮,尖锐昂扬,志向远大,远非庸碌的朝臣们可比。只是,国力衰微,非一日之寒,弊端盘根错节,仅对付宫内那位不在其位仍谋其政的太上皇,和各怀鬼胎的文武大臣,都已伤透脑筋,重用了他,就能回天?孝宗像每个被复杂现实狠狠扇过耳光的人那样,变成了实用主义和保守主义者,只能对着陈亮心血凝就的雄文,深叹一口气。可他也记住了陈亮,那就像昏昏欲睡时闪现的一道电光、一撮火苗,把梦想重新照亮。

  直到六年后,陈亮的名字,以谋逆之罪再度出现在他眼前,他终于忍不住大发脾气。不仅是因为这个罪名的牵强,还在于,他不想看到陈亮这个狂秀才有悲惨的结局--那好像就是在讽刺他自己这作为君主的一生,那些未遂之志,那些愧对先祖的丧权辱国协议。

  淳熙十一年,是陈亮的第一次入狱。三个月后,他从狱中回来。休整一段时间,赶上太上皇赵构死掉,主和派的最大靠山倒下,他又看到了机会,决定再次去向宋孝宗上书。这一次,他长了经验值,出发之前,先跑到南宋与金国之间的战略要地京口、建康一带考察地形,得出的结论是,此地龙盘虎踞,地形开阔且有水师之利,移都城于此,励精图治,足可以与北地争雄。

  他在这里写下了一首著名的词,据说,这首词还引起了历史上某个重要人物的共鸣。大人物情怀,不作揣测,且只读陈亮的心声吧。

  念奴娇·登多景楼

  危楼远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莲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这首词,可以看作一篇短小的策论。而气韵雄浑、慷慨激昂,又自有一番壮丽的诗情。他先描绘了京口在战略上的地形优势,足可以拥此而进军中原。指责那种把长江看作天定南北疆界只适合偏安的观点,嘲笑历史上在这江之南岸苟且无为,只晓得关门享乐的六代王朝。然后又把东晋拿来打比方。西晋灭亡,皇室与群臣都仓皇南渡,跑到了江这边,虽然又建立了东晋王朝,但大伙儿心里还是很悲催的。一到春秋佳日,就成群地跑到江边上,喝着酒,隔水遥望故国。有一次,有个人就在那叹息,风景还是一样的,山河却已经变色了呀!大家听得都哭起来。只有丞相王导,勃然作色,斥道:"我们应当共同效力朝廷,收复神州,怎么能像亡国奴一样地对着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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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13-4-12 21:37 |只看该作者

  这就是"新亭对泣"的故事。新亭在今天南京市,也就是在陈亮考察过的建康。陈亮这时,干脆把王导、谢安这些东晋王朝的功臣也一并骂了,说他们枉称英雄,白白守着个长江,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收复中原,一洗胡人腥膻。只要形势有利,我们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在此挥师北上,长驱直入,抱着祖逖击水中流的决心,打败北方强敌嘛!

  关于词中所说有利形势问题,他曾在初上宋孝宗书中明确解释过: "常以江淮之师为虏人侵轶之备,而精择一人之沉鸷有谋、开豁无他者,委以荆襄之任,宽其文法,听其废置,抚摩振厉于三数年之间,则国家之势成矣。"这一次,再次上书孝宗,便根据考察,补充完善了意见。

  多景楼,是京口也就是今日镇江的名楼,在北固山上甘露寺内,北临长江。辛弃疾也曾来此,写下《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又是一首千古名作。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辛弃疾写下此词时,已经六十四岁,被起用为镇江知府,担负着抗金卫国的重任。然而,在词中,他的情绪是郁结的,充满了对于时局的迷惘,时不我待的焦虑,以及壮志难酬、英雄老矣的悲怆。整首词读下来,是一种把栏杆拍遍后,怆然长叹的低徊感。完全不像陈亮,怀古中带着昂扬乐观--是时,陈亮已经去世多年了。

  陈亮的再次上书,还是无功而返,宋孝宗也老了,有心无力,没办法再陪他兴奋了。回老家两年后,陈亮再次因谋杀罪入狱,时年四十八岁。陈家跟谋杀罪有缘分,他的父亲当年就是被控指使家僮杀人,而被关进牢里的,虽然最终脱难,却把陈家本来菲薄的家底,弄得个一干二净。现在陈亮又被指控,还是陈家的家僮,把从前侮辱过陈亮父亲的人给打死了,那个人临死之前说:"是陈亮派人杀我的。"

  陈亮被关了一年,两个家僮被打得死去活来,却并没有供出陈亮主谋。最后,因无确切人证物证,加上辛弃疾等人再次奔走,还是把陈亮给无罪释放了。

  陈亮一家,在当地与亲族乡里关系一直处得不太好,长年的确结下了一些仇家。到了陈亮,尤其性格粗率,他自己总结到与世多忤,但说到纵家仆杀人,乃至于亲自投毒,也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有必要先介绍一下永嘉,在南宋时,这是个很穷的小地方,既无现在的商业发达,又未像江浙其他地区那样占到鱼米之盛。"七山一水二分田",土地贫瘠,考验人们生活的意志。视野狭窄加上贫困,使得民风善嫉好争,更多有无赖以打官司而博利。陈亮一家在本地是异数。陈亮祖父是个不第的秀才,前半生从文不成从武不遂,只好把后半生泡在酒杯里,整日纵酒高歌,备受乡里侧目。陈亮本人更把这狂放发扬光大,穷的时候也不过被指点嘲笑,一朝突然发家了,恨人有笑人无,难免要遭受嫉恨。

  陈亮没有当官,但名声太大,皇帝都对他颇有好感,作为最坚定最鼓噪的主战派,无形中的政敌也很不少。加上历年来他得罪过的大小各路官员……凡此种种,似可解释他为何一再陷入各种无头官司。真相如何,今天也无从知道了。可以欣慰的是,陈亮相交的友人,朱熹、辛弃疾、吕祖谦……当世的学者豪杰们,都对他的学问人品交口称赞,我想,这也就够了。

  他的老家还谣传着陈亮当强盗的说法,说他白天读书,晚上蒙着脸去拦路抢劫。理由是他从前,穷得老爸死了都无力下葬,老婆都跑回娘家了,现在咋就发家了呢?其实,穿过那些事关抗战的大事件,他真正的生活中,还曾做过生意,办过学堂,都是致富的途径。即使他所倡导的学术,也是实用为体,讲究功利,而非道德文章--又有辛弃疾这样的富翁友人资助,钱的来路,并不算太可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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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13-4-12 21:37 |只看该作者

  可疑的是他这个人本身,在那样保守中庸、人人循规蹈矩的社会里,他明明具备一定的生活与处世常识,偏要独出心裁地过日子,飞扬跋扈、顾盼自雄。这等狂徒,当然惹世俗厌恶,死后都不得盖棺定论,被后世毁誉参半,就连命运之神,也会在冥冥中要对他冷笑呢。

  陈亮生命中,还有另一件纠结的大事,就是考科举。从青年时代开始,考三次都未中进士,直考得灰头土脸。他平日里,一再声称不为做官,为什么又要如此执著于科举?

  他的友人叶适一语中的:"使同甫晚不登进士第,则世终以为狼疾人也。"在世人眼里,唯有科举才是正经出身,证明你有真本事。如果陈亮不能考上,他的所有张扬,都只会被看成书生的夸夸其谈,酒鬼的胡言乱语。

  五十五岁,陈亮终于高中状元。连新皇上宋宁宗,都为他高兴,喔哟,总算中上了啊!他自己也激动得哭了,拉着弟弟说:"等我富贵了,一定提拔你,死后,我们也能穿着官服去见地下的先人了。"

  他一生说了很多话,唯这一句让我心生寒意。这还是他吗?还是要"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的那个陈亮?简直就是范进中举啊。毁灭一个人很容易,但打败一个硬汉如陈亮,让他在自己曾深深不屑的事物前弯下腰来,这才是命运最恶毒的惩罚。

  功名到后,一切都好,朝廷也准备将其大用,不料,陈亮在赴任途中暴卒,连证明自己的机会都没有。而且又是桩无头案,不知道到底是真得了重病,还是被人暗害。后世甚至有说他是强霸民女被人杀掉的。

  陈亮一生,围绕着他的蜚短流长,太多了,多得像乌云一样,慢慢遮住了那个昂首呼喊的身影。终不能否认的是,他是个风流人物,大江东去,中国历史上能剩下来的风流,其实并不多。

  陈亮最卓越的成就,不是救国,更不在词藻,而是学术思想,是他创立了永康学派。活着时,他的家乡容不下他,死后,他被他们当文化名人炫耀。

  他的一生,过得像他写的词一样,议论横生,狂放不羁,随时随地都大声唱着。你要是喜欢他呢,就当是志士的呐喊。不喜欢呢,就当是一个秀才喝醉了,在胡说八道吧。

  人生自是有情痴:欧阳修

  宋仁宗庆历五年,欧阳修因支持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的"庆历新政",由京城被贬到安徽,当了滁州太守。写下著名的《醉翁亭记》,主要内容就是带着一帮人,跑到附近的山里吃吃喝喝,与民同乐,喝多了酒就趴在石头上发呆、傻乐。

  "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寄情山水,是古代文人最大的业余爱好。观山水要以美酒助兴,欧阳修是个老酒鬼,宋朝文人很少有不好酒的。

  欧阳修当时还未到四十岁。他生来体弱多病,青年时代便有了白头发,这些年奔波流离,不知不觉中竟已满头霜雪,满面沧桑了,揽镜心惊而自称"醉翁",是写实也是自嘲。

  在宋朝,京官最害怕的事,是外放到地方上任职。当时流传一个笑话,有人去拜访某京官,看门的说大人今天不在。此人批评道:"人死了才叫不在呢,你这下人真没规矩,应该说我家大人出外办事了。"看门的愁眉苦脸回答:"我家主人宁死,也忌讳'出外'这两个字呀!"

  当地方官就远离了权力中枢,仕途黯淡,人也辛苦。按宋朝规矩,所有地方官员,隔个两三年就要调动,带着家小跋涉到另一地去,古代交通不便,少数倒霉鬼不幸在任上或途中病死,连累一家老小都没办法还乡。更不走运的,被派去岭南等荒蛮区域,消息一至,举家号啕。这个就叫"宦游",听起来很美而已。

  "宦游"是宋代文学中重大题材,每个人写起来,都倾吐一堆苦水。尤以晚年进入官场的柳永为甚,他是走到哪就抱怨到哪,又想家又想情人--果然皇帝就不该给他官做,且去填词罢。

  士大夫们公余寻山访水,在山水间把一腔思乡情兼难以言说的官场得失遣排掉。为了出行方便,修路开桥建亭堂,同时也开发了旅游业。现在你到一些名山去玩,留心的话,会发现,但凡有古人题字石刻,都是从宋代渐多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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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13-4-12 21:37 |只看该作者

  欧阳修在滁州,百姓安居乐业。闲下来,他便令下属在官衙四周种满花木,该公文上还写了一首诗:"浅红深白宜相间,先后仍须次第栽。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

  严肃的政府机关,被他弄得花团锦簇,蜂来蝶往,他坐在里面,乐陶陶地端着只酒杯。在琅琊山醉翁亭边,至今存有他亲手种下的老梅树一棵,已经活了一千年,是全国首屈一指的老寿星梅。近年来游人围观过度,加上虫害,不知还安健否?

  三年后,欧阳修调到扬州做太守。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是著名佳丽地,他来了好快活,选地势最高处,建了座壮丽的平山堂,号称"淮南第一堂",眼底可望遍江南群山。

  每到夏天,半夜里凉气上来了,欧阳修就带一大群人来堂上玩。事先让人到湖里采来千朵荷花,分插在百余只花盆里,安置在座位之间。令陪侍的妓女们摘一朵下来于客人之间传送,每人摘一片花瓣,摘到最后一片的客人就要饮酒赋诗,一直喝到月沉星落,露水浸湿衣裳才散。

  坐花载月,豪气满怀,比较下来,现代人的娱乐方式果然好生粗鄙。八年后,欧阳修已经重返京城,有友人前往扬州赴任,他写词送行,犹在怀念当日时光。

  朝中措

  平山栏杆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倚在平山堂的栏杆上眺望晴空,只见山色若有若无。南方山间多水,晴天亦常有云雾蒸腾,看来一片空濛。如果阴雨天,往往云遮雾绕,连山都找不着在哪了。但后世有人读词至此,偏要说是欧阳修本人眼神差。不错,欧阳修是个严重的近视眼,宋朝时既无眼镜可配,更无激光手术,他看人看景,就长年是眯着眼,引颈四顾,形象不太好看。
  欧阳修在堂前手种一棵杨柳,当地人称之为"欧公柳",自他走后一直殷勤照拂。后来有姓薛的太守来,在对面也种了一棵,自号为"薛公柳",结果很受鄙视,刚刚离任,就被当地人砍掉了。欧阳修现在怀念那棵柳树,其实心里也是在欣慰,想起当年政绩,觉得自己这个地方官当得,嗯,还行。

  词里的作者自己,形象与《醉翁亭记》中差不多,苍颜白发,喝得颓然大醉一老翁。欧阳修其实酒量蛮滥的,文章太守,挥毫万字是真,一饮千钟绝对吹牛。实情是几杯就歪之乎了,宴席之上,大部分时间,他都两眼发蒙地看着别人在喝在闹,模糊的视野里,书生们的青衫、歌妓的红裙、花朵的五色,织成一片迷离绚烂。

  瞧我这个衰朽的老头儿还在喝酒呢,哎,年轻人,行乐要趁着年少啊!欧阳修在席上,总是年纪最大的一个。他喜欢带着后生们特别是有才华的,出来游乐,听他们朗诵新写的诗文,击节赞赏,还自己掏钱出来资助他们出书、赶考。他极其爱惜人才,一生为北宋挖掘输送了大批青年俊彦:苏轼、苏辙、曾巩、王安石、司马光、吕惠卿、章惇、程颢、张载……北宋史上星光灿烂的政治与文学、思想精英,几乎都出自于他的门下,或经过他的举荐。
  他成名极早,在当世被尊为文坛领袖,"天下翕然师尊之"。然而,当他读到毛头小子苏轼的文章后,竟自愧不如地说:有这小子在,三十年后,天下大概没人还记得我欧阳修了!

  换了一般人,苏轼难免要被警惕打压了。欧阳修却兴高采烈:"读苏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他出一头之地,可喜,可喜!"这才是宗师风范,更在于人品与胸襟。

  和生活上载花载酒的散漫形成鲜明对比,正经事上,欧阳修是个极严谨执拗的人,认定一个道理,就有偏执狂的奋不顾身。幼年时家穷,靠母亲拿竹棍在地上划着学识字,到亲友家借书来苦读,竟然能学成大家已够坚忍了。当官以后,更是"见义勇为,虽机阱在前。触发之不顾"。连他老妈都感慨地说:我儿子脾气太直,肯定得罪好多人,老身可是做好跟他一起倒霉的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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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13-4-12 21:37 |只看该作者

  当主考官,选拔苏轼等一批有真才实学的人,把险怪空洞的"太学体"全刷了下去,怀着伯乐找到好多匹千里马的高兴心情,一出家门就被气不顺的落榜生围殴,差点送掉老命。觉得范仲淹他们搞的"新政"好,就半步不退地支持,哪管得罪权贵。学生王安石又搞变法,他觉得哪里不好,就顽固反对,在自己管辖的地区,硬是把轰轰烈烈的"青苗法"给废除了,气得王安石跟皇帝直抱怨。噫!这老爷子走到哪儿,败事到哪儿啊!可也拿他没办法。

  最可怕的是跟人讨论政务,再好的朋友,此刻都翻脸不认,能够吵得面红耳赤,跟乌眼鸡一样恶狠狠相对,下来了还照样拉着人去家里赏花喝酒。

  北宋一朝的士大夫,不论政治观念如何,错对是非,往往都有着不恤己身,不图私利,只为所谓天下大计而玩命的气势,这一点真是让我惊异。就是传说中的"士风"吧,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是有风骨的,中华文化瘦弱而刚硬的脊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永远地消失在历史中了。

  欧阳修谥号"文忠",反映了朝廷对他的看法:此老忠直可靠。在宋朝,人们宁可容忍性格偏执古怪而内心清明正直的人,而对那些八面玲珑和气生财之辈,保持着警惕心。官场上做"琉璃蛋儿",很容易就被当成小人痛骂。不像现在,人际关系竟然被当成了不起的生产力。但人性终是复杂而软弱的,在任何时代,都是做小人虽常戚戚但简便易,而做君子虽坦荡荡却行路难。

  官高权重,伴随而来的是一直被人用各种奇怪的理由攻击,最常见的是说他作风不好,跟妇女通奸,有一次御史竟然告他霸占了自己的侄媳妇……宋朝对于官员的规矩是,管他离不离谱,但凡御史开口了,必要查得你焦头烂额不可。后来被证实纯属诬告,只惹了一身腥臊。

  可能跟他写的某些"淫词艳曲"也有些关系。《六一词》中有许多关于男女**大胆直白之作。"欧公一代儒宗,风流自命。词章窈眇,世所矜式。乃小人或作艳曲,谬为公词。"这是后人为他辩白时说的。其实呢,人们真是白操心了,那就是他老人家亲手写的,亲口唱的。

  他倒不忌讳写,说起来也不算大事,略不合体统而已。只是写得多了,有心人看看,哟,经验蛮丰富的嘛!就从这里下手好了。

  其实呢,欧阳修的爱情词,接五代"花间"遗风,又有自己的发展,婉丽而深沉。不要理那些道学先生的胡缠,他写得太美好了!随便拈出哪一阕,都看得人百转千回,心如春水,生出许多的爱与愁。

  诉衷情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古代的男文人爱写闺情。女人受教育程度低,又有妇道约束,文学创作总体来讲还是男人在干。男人心里也是有幽怨的,等级制的社会生活,跟等级制的家庭生活自有异曲同工处。男人写闺情,差的流于庸俗虚假,但高者自高妙,能够比女性作家表达得更深广,超越本事而观照人生,体味事物之无穷。

  欧阳修就是这样,从闺中画眉细事起笔,却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年华流逝的沧桑,每一个今天都被昨天所制约所困扰,无形中,有简约的哲学意味。

  玉楼春

  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阳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这是在洛阳告别一位相好歌妓时,即席写下来的。冶游之作,却写成了一份关于人生、情感、生命的思辨答卷。离情别绪人人有,自古以来圣贤难免。看着爱人那美丽却神情凄惨的脸,想到了一个可怕又永恒的命题:生而为人,天生就被感情控制,叫一个人心碎是多么容易,可又必须怀着苦痛活下去……这是人类共有的苦恨,跟风月什么的并没有关系。

  然后他说出了自己的解决之道:人生就是残缺的,我必须,我也只能这样,尽情地赏够全洛阳城的花朵,用全部身心去拥抱品尝这眼前的美好,再了无遗憾地告别。现在,我们也就能够理解,立身刚正的一代大儒,为什么行动处,必要载花携酒,一时不能或缺,为什么明明酒量浅小,却有时间就坚决地赖在酒桌上,醉笑着,欣赏年轻人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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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发表于 2013-4-12 21:40 |只看该作者


  晚年辞官后的欧阳修,把家移到了颖州,就是今天的安徽阜阳。宋朝的阜阳,跟现在截然不同,有湖光山色,才子佳人,更有欧阳修。他曾在此地当过太守,一上任,就治理西湖,除杂草,而遍植荷花与杨柳,经年之后,接天莲叶无穷碧,游船笙歌往来,成为美景。

  颖州西湖,在当时水域广阔,风景佳美,和杭州的西湖、扬州的瘦西湖相比,亦不逊色,全托欧阳修开发之力。他好爱这亲手护养起来的湖山,老了就把这里当成家乡。依旧是花酒相伴,年轻好看的有才华的男女簇拥,时时畅游湖上,写下许多歌唱西湖风光的诗词。比如著名的十首《采桑子》,其中有一首颇令人感慨:

  采桑子

  平生为爱西湖好,来拥朱轮,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

  归来恰似辽东鹤,城郭人民,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

  离第一次来到西湖边,已经二十年了,将富贵如浮云一般放了,再来安居,却发出物是人非的叹息,说没人认识我这当年的旧太守了。这与看着苏轼的文章,说"三十年后不会再有人知道我欧阳修"是同一思路:尽管有如许成就与功业,始终觉得自己渺小、速朽--窥宇宙之无穷,观人生之短促,一生怀抱这样的谦卑。

  欧阳修第一次到西湖边,遇见一位官妓,姑娘是他的粉丝,又十二分聪明,欧阳修所有的词作,她都记得。欧阳修就和她约定了,有机会一定要来这里做太守。

  几年后,他果然调来这里。姑娘却不见了,欧阳修惆怅万分,在西湖边撷芳亭柱上题诗一首:"柳絮已将春色去,海棠应恨我来迟。"三十多年后,苏东坡又来此做太守,见到这首诗,笑道:"这不就是唐代杜牧的'绿叶成阴子满枝'的翻版吗?"

  杜牧是风流先辈,"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何等落拓;"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何等狂放。

  欧阳修的风流,稍微要多些含蓄,没那么张扬,却透着点蔫坏。某日,他和众人行酒令,规定各作诗两句,必须说到会被判流刑的重罪。一人说:"持刀哄寡妇,下海劫人船。"另一人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欧阳修却道:"酒粘衫袖重,花压帽檐偏。"大家很不解,这算啥呀!欧阳修恨铁不成钢地解释:"酒粘衫袖重",是喝醉了嘛,"花压帽檐偏",是色心已动嘛,这时候,就算是流放以上的罪,也要做了啊!

  欧阳修在私生活方面就有这样的佻达大胆,可以想象,这个人如果打定主意想去做什么,除了内心道德的力量,没什么能拦得住他。

  浪淘沙

  今日北池游,漾漾轻舟。波光潋滟柳条柔,如此春来又春去,白了人头。

  好妓好歌喉,不醉难休。劝君满满酌金瓯,纵使花时常病酒,也是风流。

  前面说过,欧阳修是少白头。对于"老"这件事,他是比别人更早就知道了。所以与"白头"带来的迟暮感,他的斗争,也就更持久一点。如何解此无解之愁呢?赏花,喝酒,听歌妓唱歌,和朋友们热热闹闹地,不将这春天的良辰美景虚过,好歹有点用处吧。哪怕喝过头了,伤了胃,伤了心,伤了身,那是风流啊--欧阳修的风流,是向这世界之美,拥抱着的姿势,他的风流里,有醉意淋漓。

  欧阳修很爱很爱这个世界,爱女人、爱文艺、爱花朵、爱美,还爱年轻人们身上蓬勃的朝气,以及这个国度……可世界对他,并不特别友好。上天给这个热衷于美的人,一个不好看的外表。眯着个近视眼,匏牙,耳朵比脸还白,弱不禁风地站在那儿,和美女们一起,与其说左拥右抱,不如说是被劫持。算命的说是异相,一般人看起来,厚道点说吧,也就是个其貌不扬。

  古代人其实比现代人注重男人的外表,一部《世说新语》写得好像美男赞美诗,此风至宋不衰,男人洁面修眉,精梳头,细挑衣,头插花枝,腰悬玉佩,还要拿把扇子摇啊摇,跑到风月场上调情挨光,才受欢迎。

  欧阳修呢,刚进风月场所,就被姑娘当面嘲笑:你怎么这样丑?所以只能走气质路线,以人品和才华取胜,估计还加上别的特长--和三任妻子,都很恩爱。可是,前两任老婆都很年轻就病死了。接连两次丧偶,外加一次丧子,自己身体也不好,心底藏着的凄惶就更多了。又是一首《浪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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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13-4-12 21:41 |只看该作者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欧阳修在洛阳呆了三年,从二十四岁到二十七岁,最青春最快乐的日子。可就在这繁花似锦里,藏着哀音。词写于他到洛阳的第二年,与友人往城东踏青,头年已经去过了,是旧地重游。再次携手赏花,本该高兴吧?他想到的却是,有聚必有散,聚散苦匆匆,人生到此真是四顾苍茫。

  唐代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写到高潮处浩叹:"人人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也是这个意思。风花雪月,人们误以为可以言情,其实它们和这永恒的自然一样,是最无情的事物。

  今年的花比去年还要红,明年也许会更好,那时候,又会和谁在一起呢?此句非欧公独创。唐代刘希夷有《代悲白头翁》,其中说道:"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这首诗,提前数百年说中了欧阳修的心事,像为他写的一样。在欧阳修的内心深处,有着对现世美好极温柔的爱恋,和对生命无常生老病死极敏锐的忧惧。而人世的风刀霜剑,种种家国忧患,是这天生痛感的后天催化剂。于是,他尽情尽力地去活,怕时间来不及了似地拼命珍惜着。

  他把平生的每件事都做到极致。为文,他是文坛领袖,散文诗词歌赋无所不精;为史,他编撰《新唐书》《新五代史》;为官,他官居高位,重臣元老;为政,他清明务实,为国家选拔人才不遗余力;琴棋书画亦样样精通,还是金石文字专家;他还会跳舞,在酒宴中一展身手,更不用说泡妞和喝酒了,沉醉花丛与沉醉山林,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

  一生丰美如此,抵得许多普通人加起来的人生,他满意了吗?不再被"有情痴"这人类灵魂所苦了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他的一生足迹所到处,身后留下了许多的花朵,从洛阳的牡丹,到滁州的梅花,到颖州西湖的映日红莲,象征着青春与希望的花朵,在他的生命里重重叠叠,盛开到尽头。

  "浅红深白宜相间,先后仍须次第栽。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我要这花开到永远,这是有涯向无涯挑战,不及夸父逐日凛烈,不及精卫填海悲苦,却同为浪漫英雄主义。这就是欧阳修的醉翁之意,他的绝世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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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13-4-12 21:41 |只看该作者

  二 青梅如豆柳如眉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赌徒李清照

  除了赵明诚,没什么人知道,李清照是个赌徒。

  总是在悠闲的午后,阳光散淡地照进屋里。夫妻俩指着堆积如山的图书,猜某个典故、某句诗在某书的某一页,谁猜中了就能喝一盅新煮好的下午茶。这赌注看上去不吸引人,但两人玩得兴高采烈,以至于连茶碗都打翻了,谁也喝不成。赢家总是李清照。

  夫妻俩还比赛写词,李清照写了小词《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两人都出身官宦之家,家境富足,生活细节上的讲究,不是现代小资上星巴克喝喝咖啡可比拟。这是两人婚后小别,又逢重阳节,本该家人团聚的春秋佳日,长日相思无聊,只好作个小词。做成兽形的金制香炉里,烧着瑞脑香;床上有小小双玉枕,轻纱的床幔,睡到半夜,秋凉渐生……都是初识闺愁的少妇口吻,本色当行。

  美妙的句子在下半阕。把酒对菊,菊花的香气融进了袖子里,是一种闲而又闲的愁苦,几不可解,一解说就失去了那种韵致。最后三句最神清骨秀,轻轻一读,觉得这词中的人,美得无可言说。而且全篇没有半分寻常闺词的绮丽,只是自自然然,堂堂正正。

  赵明诚也是文化人,自恃有才,看到这一则美妙的小情书,心中不服气,绞尽脑汁又写了十五首,和老婆的放在一起,拿给朋友看。朋友说:"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就这三句最佳。"赵明诚就没脾气了。

  真正的回到家来,两人在一起,可以做的事情好多。都喜欢图书、书画、古董、金石碑帖,孜孜不倦地到处收集,一对儿合伙败家。有时在外面突然看到喜欢的,手上资金不够,立刻脱下衣衫首饰去换钱--可见平时穿戴也讲究,这样的日子,才真是冠缨之家才能有的。搜罗回来,便一起整理、鉴赏、考订。

  闲下来,除了猜典故赌茶之外,还打打双陆,下下象棋。这些消遣的小玩意儿,闺房之戏,李清照是行家,她玩起来又认真,所以赵明诚还总是输。换了稍微脾气差点的老公,都要面子上挂不住了,要感叹才女难缠难养了。

  李清照这样的文艺才女,在婚姻生活中本是不讨喜的,既缺少温文恭良的妇德,对老公也不举案齐眉,操持家务更不见长,更兼性格不好,仗着聪明劲儿一味好强、好胜,男人懂的,她懂得更多,兴致来时也能小鸟依人,却断不能对任何男人作两眼红心膜拜状,人们都说,保持幸福婚姻,需要女人永远崇拜着她的男人,哪怕假装的也好呢!可她不能,连赌个茶,下个棋也不小让一步。

  好在,处处被好胜的老婆压过头去,赵明诚并不在意。古代男人至少占得一点心理优势,他们不需要连事业也面对独立女性的咄咄竞争,无论如何,面子上都还有稳固的保障--毕竟不过闺房之戏,外面的天地,才是男人的大舞台。他就爱她聪明又风情,喜欢被她拉去郊外踏青,乐意被她缠着打双陆下象棋,然后,苦笑着输给她。

  现代的粉丝,有时会替李清照抱不平,说赵明诚才华样样不如老婆,配不上她,还是"女人必不能强过男人"的情结在作祟。人家夫妻俩都不在意,又关你啥事。

  世俗婚姻中的决定因素,并不是两者的能力匹配。不论男女,才华都不是真正的障碍,关键也许只于这一方,愿不愿意懂得与包容,另一方,知不知道感激与回报。才情过高的人,往往被天赋的才情裹挟着走,生命卷起一身的惊涛,顾不全身边人的感受,不是凉薄,只是不能由己。所以,若碰上势均力敌,两两撞出的激情的确可以令旁观者目眩,却很难走入婚姻的美满。倒是彼此间有一定的差距,结果来得更可预测。

  英伦天才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如果不能遇上雷纳德·伍尔夫,那位沉稳而具备博大爱意的丈夫,她很可能会更早地被她的才华和精神疾患毁灭。尽管文学造诣上,她的老公远不及她。

  宋朝的淑女李清照,深受儒家中庸之道教诲,她拥有的惊人才华,从来没有溢出过正常的轨道,只是辅佐着她,将生活行云流水,一路从容蘸墨写来。

  赵李两家,政治上分属新党与旧党,虽然结了姻亲,到后来竟然闹得十分尴尬。李家名列"元祐奸党"被罢官之时,赵家正在仕途上鲜花着锦,而且作为奸党子女,李清照也被赶回了娘家,夫妻二人分居两年之久。李清照愤而上诗给自己那曾经笑容和蔼如今翻脸无情的公公,指责他权势炙手,而心却如此寒凉。当然毫无用处,只显出这儿媳的忤逆不敬罢了。

  分居期间,赵明诚以"无子"故,又纳了妾,这件事情从礼教上来说理所当然,容不得妻子置疑。可伤心还是难免啊,所谓珠联璧合,神仙眷侣,果然也禁不住细细打量,世上哪里真的有童话般爱情呢?这时候李清照才二十出头,正是女人的韵华极盛,想要很多很多爱的时候。

  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红藕香残玉簟秋"七个字,被评家认为精秀特绝,如同不食人间烟火者。其实于她,也只是忠实记录了生活。她始终写的是自己,是闺中情怀。闺情早已给男性词人们写得泛滥,不知道怎么语不惊人死不休才好。都不如这真正的小女人,句句平白,反而有天然的妩媚风流,绝对落不到俗套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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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13-4-12 21:41 |只看该作者


  这么个夜晚,荷花凋谢,睡在精致光滑的竹席上,丝丝渐浓的凉意,让人感觉到秋天真的来了。她轻轻解下外裳,一个人悄悄地驾了叶小舟,荡到湖水中去。这系列简洁的动作描写,蕴藏复杂情绪。明明天气晚凉,为何还要解衣,还要到那没人处吹风?只能说,是人的内心里,有着隐隐的燥热--我们都体验过这样的时刻,天气再冷,心里有一团小火苗在灼着,灼得人不得安宁,好想恶狠狠地吃几大碗冰激凌,或者喝上一扎冰镇啤酒。

  这恼人的热度,来自于离别,来自于相思,她在后面给出了答案。锦雁传书,云中是谁寄了书信来呢?在这月满西楼的时候,是她的夫君。花瓣飘落在了水里,花谢无情,水流无情,这是一种无奈的惆怅,但分隔两地的人,互相思念的心是一样的……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平白如话又动人心魄的句子,又一点点的怨怅都无,有的只是温婉而又深厚的爱意。从这首词里,并不能看出他们之间那些疙疙瘩瘩的细事。为什么?是大家闺秀的含蓄,还是内心里,对这感情的信心?或许兼而有之。毕竟,以那个时代的标准看,于婚姻,赵明诚并没有太值指摘的过错。

  即使在今天,婚姻也是这样的,摆脱不了烟火尘事的侵袭,人性复杂的浸染,坦然承认这一点,反而更可能走得长远。怕的是强求完美。

  婚姻中的李清照,有着她的从容和大气,一半来自于礼法教育,一半来自于她心灵的自足完满。读了那么多诗书典籍,是用来成全人生,而不是拧巴成人生的障碍。李清照的骨子里好胜,不仅在于爱情上与对方的对等,更暗暗表现在应付命运的沉着,既进取又不失分寸,所以她不会轻易输掉。

  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只在这首词里,她隐隐透露了点忧心。然而亦只是欲说还休,借着一点点典故,淡淡地掩过去了。"武陵人远",说的是从前有人误入仙境,被仙女留住做夫妻,用在这里,似乎暗示着什么。这时赵明诚在外做官,清照还留在家乡,暂时没有随行。其间是否发生了些什么,也不能当真确定。而清照此时已经三十多岁,是女人容貌与心态的转折点,她又还没有生下子女,心底难免迷茫失措。

  金兵还未入侵,战乱未起,带着几车笨重的金石书画逃亡,简直是天方夜谭。李清照的婚姻生活,总体来说,还是像平稳的溪流,唱着歌一路往前,那些细碎烦恼,在日后的丧乱流亡中回想起来,不过是河上的浪花。

  再后来,靖康之难来了,那是整个民族的劫难,一件件失去生命中宝贵之物的,并不止她一人。

  那一年,她四十五岁。金兵长驱直入中原,赵构在临安建立南宋朝廷。赵明诚作为食国家之禄的官员,于危乱中受命,独自赴任江宁。李清照带着十五车书,随后去找他。短暂相聚后,便又是离别。李清照在船上看着岸上的他,他母亲刚刚去世,此刻穿黑衣,头巾掀起来露出了已不再年轻的额头,却精神极抖擞,在她眼里,就像头老虎一样,目光灼灼,她忽然心如刀割。

  在《金石录后序》中,她如此回忆当日情景:

  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

  一个独自照顾家族逃难,一个匹马赴任,去危城困守,生离死别边缘,心中惶急如此,两人竟也未作小儿女态,也是来不及做,只能把紧要的事情嘱咐一下。赵明诚的形象,突然在纸上鲜活了起来。我才知道他原来是如此迂腐而又刚硬的一个男人。他迂,是爱惜书册古玩甚过家什衣物,而重视宗器竟超过一切,包括妻子的性命。宗器,是古代家庭宗庙祭祀的礼器,现代人早已茫然不知为何物,在某些顽固的古人眼里,其价值高于一切。他竟然要妻子与之共存亡,而李清照也理所当然地答应了--真是天生地造一对迂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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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13-4-12 21:42 |只看该作者

  也是直到此时,我才读懂在李清照心目中,赵明诚的可爱与可敬。读懂了他们彼此心有灵犀毋庸多言的婚姻。尘世之中,来日大难,口燥唇干,山盟海誓都是虚妄,唯最后可以放心嘱托的那个人,才是浓雾中坚实的依傍,知道,至死也可信任。这才是夫妻。

  一年后的秋天,赵明诚病死在李清照的眼前。临死无多话,只提笔作绝命诗一首,于家事无任何吩咐。枭雄曹操死前,还曾恋恋地分香卖履,北宋最后的士人赵明诚,本该温柔多情的才子,却已无话可说。国已破,山河飘零,平生挚爱的金石书画,也已在战乱中丢失焚毁大半,还能说什么?他只是一撒手,把一切丢给了妻子。

  这样的大悲痛,而我并不想多作感慨。乱世之中,骨肉离别,本是常态。各人领自己的一份悲哀,更谈不上谁负了谁,谁误了谁。赵明诚是个深具家国之思的士大夫,李清照骨子里也是。他们的心灵,有同等的高度,他们的梦想,通往同一个归宿,关于他们之间的一切,实在不用旁人多嘴。

  中年之后的李清照,流寓江南,家财丧失殆尽,日子过得朝不保夕。国家不幸诗家幸,诗词的成就却达到了高峰。稍稍安顿下来,陪伴她消磨永昼的,除了吟诗作词,竟然就是她打小就酷爱的"赌"了。

  "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在一篇专门研究赌技的文章中,她自得地声称,平生从未输过。从她过目不忘的聪慧,精心钻研的热情看,这话应该不算吹牛。她还说:"慧则通,通则无所不达;专则精,精则无所不妙。"这简直就是夫子自道了。这女人,到得半百之年了,性子还是这样的自信和好胜。

  她又不喜欢掷色子之类简单玩意,热爱的是智商角力与机遇取舍。寓居金华的时候,她经常邀约邻里女伴来玩一种"打马"的游戏--据南怀谨说这是中国麻将的前身,不知确否,且先不管了。

  反正游戏是比较复杂的,她兴致勃勃地进行了图文解说:这种游戏,方寸之间的较量,以毫微之差决胜负,玩的人虽然只为取乐,但也有人生的道理,彰显出人的志向。"将图实效,故临难而不回;欲报厚恩,故知机而先退。或衔枚缓进,已逾关塞之艰;或贾勇争先,莫悟阱堑之坠。"

  这已经不仅是游戏、赌局,更是场关系生死存亡,三十六计并出的战争。难道李清照竟是个好战分子么?不,在文章最后,她说:"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图穷匕现,曲终义见,即使寄情博戏,惦记的仍是有忠臣良将,不恤此身,以报国恩,好把那失去的大好河山光复。

  因为赢家总是李清照,大家渐渐不愿陪她玩了。其实,她们怎么做李清照的对手呢,她的心那么大,甚至比肩负着家国兴亡的男人们更大……可她只是个女人。女人的世界只允许在家庭里,你是个惊世的才女也没用。小的时候,老爹那么疼爱她,天天说我女儿若是个男人,什么样的功业都立下了,最终为她能做的,也只是尽力找个好婆家相夫教子而已。

  那样的世道,连男人也做不得什么。朝廷一味求和求偏安,秦丞相当朝,猛力打击主战派,搞得万马齐喑。李清照曾写过一首著名的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都说李清照是婉约词派的代表,她的诗却写得豪壮,有磊落丈夫气。项羽那个人,往好点说是不通帝王权诈之术,往坏里说,简直就是简单粗暴,沐猴而冠。但她思项羽,思的不是功业成败,而是项羽身上的骨气,那不肯包羞忍耻委曲求全的决绝,你可以说他蠢,但不能不承认,在生死关头,他是个英雄。

  而李清照骨子里是向往英雄的。她还有诗句:"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南宋的文人,对东晋的历史最有认同感。都是偏安于江南一隅,把中原让给胡人而无能进取。所以像王导、刘琨这样的有志之士,很被大家赞赏。

  不肯新亭对泣的王导也好,闻鸡起舞、枕戈待旦的刘琨也好,最后都失败了,败得无奈。但事有可为与不可为,为其必所欲为而已。有些事,是知道必败也不得不做的,否则,败的就是自己的灵魂--这才是真正的豪赌,赌上自己的一切,只为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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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发表于 2013-4-12 21:42 |只看该作者


  诗以言志,看一个人的志向,往往要从诗里去领略。而词为娱情,寄托人生余兴。李清照把两者分得很清,她的词里,有生活况味,有愁情别绪,有人生百般无可奈何之细节,却始终牢牢守住题材的约束,但写闲笔,也够了。那闲笔里的人生,婉约里的坚持,懂得的人,一看就懂。

  添字采桑子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最寻常的芭蕉,被她写得物与人化,又自然天成得无一丝痕迹,这样的词,来自于天性里带来的灵慧,是无法学习的。而主旨在漫不经心的最后两句里,"愁损北人",北方来的中原遗民啊!

  她还有一首《永遇乐》,把后来的人,读得痛哭。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瑕,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云鬟雪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南宋后期的词人刘辰翁,说自己每读此词,则泣下不能自持。这是李清照晚年写的,除了开头极工稳精绝的警句,其他的,只是慢慢白描生活,回忆往事。她说,这样的天气光景,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南下已经多年,怎么也生活习惯了吧?她却不,那是因为回忆太深刻。她说,这样的元宵佳节,春意浓浓,人们都尽情欢乐,可是,春日天气无常,谁知道会不会突来一场风雨呢?亲友相邀来玩,怎么好这样扫兴呢?她只是借题发挥,在一片升平中,嗅到了来日不祥的气息。

  而且,眼前一切怎么好和当年的中州盛日比,今天的老妪,又怎么重拾那青春时期的无忧?她说她怕夜里出去,所以推辞了人们的好意,且站在帘子底下,默默地听着大家的说笑吧!

  看起来都像在说老去的无奈,然而,有心的人读到了强烈的痛楚,人老了,国也老了,她已经不再相信,有朝一日,还能回到中原家乡,有一天,破碎的山河还能重拾。她放弃了。连本该不问政事的女人,都失望至此,无怪刘辰翁等亲眼见到更多压城风雨的人,会为这首词哭得伤心伤意。

  李清照提笔为小词,举世皆惊艳,后人以为是两宋独创一格的大家,与李后主、李太白并称为"词中三李"。她的"独",就在于她完完全全是自己的风格,不受任何外人的影响。她于词坛大家,曾一一作点评,毫无敬畏。她说王安石、曾子固这两位文章大佬,写出来的小歌词毫无章法,一听就要笑倒。她说晏几道的词少铺叙,贺铸的词少典故,秦少游就是个贫家美女,美则美没有富贵相。黄庭坚又过于实在了,细节瑕疵多。连晏殊、欧阳修、苏东坡这样才华横绝的人,写出来的词,只是句读不葺的诗……

  不是狂妄,而是遵从她对于词体的严格要求:词与诗文相比,别是一家,虽是娱乐,也要持严肃态度,不可损伤其音乐美感,必要文字与音律相协调,内容与情致都充足。她也以此要求自己的创作。

  李清照多才多艺,极工音律,每首词都富于音乐的优美。而于全篇的平实自然中,见出炼字造句的无限功力,这一点,数来数去,的确举世无人可比。而作为女人,她下笔永远中正平和,明明日子难过,却断无纠结的怨妇气。这真是了不起。

  且把词抛到一边,说说她人生里另一件了不起,也惊世骇俗的事。在流寓临安不久,她竟然再婚了。在宋朝,妇人再嫁,是件很平常的事情。曾有法令,寡妇不肯再婚,父母有权命她再嫁。有的官员家里有女眷守寡不嫁的,甚至会受到御史的弹劾,控诉其不近人情。后来明清时候,理学盛行,把妇人守贞视为天经地义,很多人才对清照再嫁的事痛心疾首,不敢相信,要拼命替她辩诬--其实本来就没什么可辩的。

  那是赵明诚死后的第三年,她逃难江南,生活极度困顿。收藏的金石文物虽然流失大半,剩下来的也还有不少。乱世之中,一个寡妇守着这些,引来许多人觊觎。无事献殷勤的,直接敲竹杠的,每天起来都要应付各类宵小。这时候,有个叫张汝舟的人出现了,此人进士出身,斯文有礼,对她百般呵护,进而求婚,他口才极好,连清照家人都对他很是欣赏。李清照考虑之下,可能是觉得家中有个男人主事,总是好些,便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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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发表于 2013-4-12 21:42 |只看该作者


  婚后才发现,那是个斯文败类,娶李清照也只是因为她手里残存的文物,发现她看守得严密,断不肯把这些与赵明诚费尽心血收藏的东西轻易交付时,竟对她大打出手。

  他打量她妇道人家,都嫁过来了,哪里翻得出掌心?便放心地现出嘴脸,得意洋洋之余,把自己科举作弊的勾当也说了出来。李清照抓住把柄,一状告上官府,申请离婚。宋代法律,无论什么原因,妻子告丈夫,就得坐上两年牢。结果,婚离掉了,张汝舟也倒了霉,李清照也被抓了起来。幸亏朝中有友人帮忙,关了几天后就被释放。

  张汝舟的失败,在于他轻看了李清照,未曾见识过她与生俱来的好强好胜,岂是寻常人能够征服得了的。而这件事,于李清照,只是人生中又一场赌。这赌局,她先下错着,然后弃卒,保将,终获险胜。宁可面对世俗嘲骂与牢狱之灾,也要寻回自由身,勇气与决断,近于壮士断腕。

  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到了生命的暮年,李清照一反常态,从心所欲,写出来的词,风格竟与苏辛一脉相承,有着无限高远与豪情。开篇便直入星河云涛的茫茫苍穹,灵魂飞向天帝的宫殿,除了李白,还真没几个人有这等口气,苏轼也只是望月而欲乘风归去罢了。听见天上人殷勤相问:你要归向哪里呢?答道:路漫漫,日已暮,学诗呢徒然有些惊人的句子而已--"漫有惊人句",这一个漫字,于自嘲中显出沉着的自信来。她说她要像展翅的大鹏一样,乘着这一叶小舟,随风直向那海外仙山而去。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这世上有几个男人,敢以鲲鹏自拟?而她只不过是个闺阁中的女人。能够坦然作此语的女人,又岂是池中之物。

  是的,李清照一生好胜,柔弱外表下,藏敛着大鹏那高飞的羽翼,有着赌徒般强悍的决心。这是才女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在女人仅有的狭窄空间里,挣出自己的天宽地阔。哪怕肉身伏倒尘埃里,也不肯把自己独立的灵魂和飞扬的心性输出去。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朱淑真的小幸福

  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画。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这首小词的作者,是欧阳修还是朱淑真?历史上的研究者一直辩来驳去。明代杨慎说是朱淑真,清代纪晓岚他们编《四库提要》,就拼命地反驳,认为著名女词人不可能写出这种有损名节的东西。欧阳修本来就够倒霉了,一部《六一词》,里面好多绮艳作品,叫后人尴尬,想不通一代大儒,写这些玩意作甚,定是仇人栽赃陷害。两害相权取其轻,好歹欧阳修是男人,这次就勉强算在他头上了。

  其实,这首词更接近于朱淑真的风格,清新、平白、直抒心臆,有着小女子天然的风情与痴诚。她说了一个发生在元夜灯节的故事。元宵节是两宋最重要的节日,每到时候,城乡欢腾,不论男女老少,都兴兴头头上街来看花灯,兼且看人。于是男女相会,生出许多的事来。江南春来早,当奇巧争艳的花灯把街巷占满时,柳树都已经抽条泛绿了。眼看千条万条要随春风摆动,有个平凡的她,站在树下等待。

  那是去年的元夜,月光和灯光各占住天上人间,她和情人相约见面。见到了没有呢?当然。今年的元夜,一切依旧,只是见不到去年那个人了。只剩下她站在这里,默默哭泣。

  那个人去哪里了?在今天读来,根本不用解释,恋爱可不就是这样,天下大势,分分合合,朝秦暮楚有啥稀奇。情人节,满捧"蓝色妖姬",吃烛光晚餐,显摆的不是爱情,而是潮流所向。一个人走了,剩下的那个,当然也会哭一哭,哭完了趁青春再寻摸一个,把后面的情人节早早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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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发表于 2013-4-12 21:43 |只看该作者


  满街的情歌,婚外恋、同性恋、找情人,都不是忌讳,早把人唱腻了,无感了。可在古代,唱这样一首小情歌,却是关乎名节的大事。很明显,词中所现,既非明媒正娶的夫妻之谊,又非青楼迎来送往。上下不靠,尴尴尬尬地,恰是一个良家女子的秘会偷约,用朱熹的话来说:"淫奔不才之流。"

  朱淑真一民间小女子,历史上留下的痕迹很少,经后人努力,鳞鳞爪爪拼凑起来,她约摸是南宋早期的人,家住钱塘,出身官宦家庭。家境富足,从小受过良好教育,琴棋书画皆通,尤其诗词写得出众。不幸的是,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她由父母做主,嫁了一个自己很不满意的老公。婚姻生活极不美满,中年抑郁而终。死后,她的诗稿都被父母一把火烧掉,大哭道,都是这劳什子害了我的女儿!

  这话让所有文艺女青年听着心里一凛,若早几年,我也得坐下来把前尘往事反省着,不知如何是好。然而朱淑真若是不识字村妇,便打包票百分百对这指派的丈夫满意么?乡野间忍无可忍,谋杀亲夫的案子可太多了。文艺人生并不浪漫,相夫教子也不如表面那般安详。有些烦恼是惊涛骇浪,有些是静水深流,用暗礁吞噬鲜活生命。

  "做人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传统妇人命运,不过如此罢了。有人默默领受,至死不知苦楚从何而来;有人却刨根问底,喊痛喊冤。朱淑真便是后面那一种。因为喊出声来,大家才道她是无事生非。

  她擅文艺,文艺让她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为妇人身的处境,无法忍受,要长歌当哭。这才是文艺于朱淑真的作用,否则,也只能像庭院中那么多郁郁而终的女人一样,无声地消散在男性书写的历史里。

  在长久的父权制等级社会,底层与妇女的歌声最珍贵,他们卑微而热切的心愿,在布满尘埃的低处熠熠生光,如蚌艰辛地吐出了珍珠。

  和李清照差不多,朱淑真也有个做官的又极喜诗书的父亲,对聪慧的女儿百般疼爱。任她自小儿在家翻箱倒柜地看书,摆弄字画,学了些精致的淘气。还要拿出去炫耀,小小年纪就有了才女名头,培养出一股子自信和活泼来。

  忆秦娥

  弯弯曲。新年新月钩寒玉。钩寒玉。凤鞋儿小,翠眉儿蹙。

  闹蛾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驰逐。争驰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

  还是元宵节,少女时代的朱淑真俏皮爱热闹。明明才初六,不到十五的正日子,便打扮得时尚漂亮,忙忙赶到街上看灯去了。天上一轮小小新月,地下小姑娘穿着新做的凤鞋儿,皱着小小的眉头。她为什么不高兴?是鞋子赶制得不合脚,还是另有原因?

  似乎全城的女子都出动了,正月灯会,是闺阁中人名正言顺出来放风的好时光,要看灯看人,还要被人看,都往最美里装扮自己。在这片火树银花之下,一切都那么兴兴头头的,虽然只是初六,简直比十五日还要开心呢!

  这首词,意境跳荡,纯是女孩儿的口吻,有旁人无法猜测的小心事在悄然流转,你在旁边看着,不知道她乍喜乍忧,时笑时蹙,到底是个啥意思。她就是不明说,要很好很好的闺蜜,才听到她兴奋不能自已又遮遮掩掩的吐露:是要在灯会上,去跟一个人会面啊!那个人……反正就是好!

  这家的家长,对女儿太宠溺,一时没看管到,让她还未出阁,便在仕女如云的钱塘,看上了一个冤家。具体身份不清楚,能让心高的朱淑真看得上眼,至少是读书人,具些才华。偶尔邂逅,双目相视动了心,便像被磁铁吸着,不自觉地直走到一处,再也分解不开。

  这是早春的事,还在初遇的惊喜中。到了夏天,这对儿的感情也随景火热了。

  清平乐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虽说朱淑真生活的年代,礼教大防还不如后世严密,翻开话本小说,许多热烈的城市青年恋爱故事。朱淑真是其中一个。只是她张扬,做过了还要写词以记之。这也是文艺女青年的通病--话说回来,那样满心满眼的甜蜜,那样遇此良人的欢喜,如果我有本事说出来,写下来,唱出来,为什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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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发表于 2013-4-12 21:43 |只看该作者


  幸福的人有一个讨厌又可爱的毛病:想要全世界都知道她的幸福,知道她在爱着,即使不能对人讲,遇到一朵新花,几只雀儿来,或者只是风把片树叶吹到眼前来,她还是要捧在手里,弯着嘴角悄悄对它诉说一番。何况朱淑真擅写、擅画、擅填词调筝。你怎么能让她不说?后世的卫道士又封不住她的嘴,只好痛骂。

  在恋爱中,除了那个人,世上的一切,她都暂时地无视了。她去赴约,连湖上的烟雨轻露,都打心眼里嫌烦,嫌阻碍了她不能快快赶到。见了面,在荷花丛中携手漫游,也就是今天恋人们的逛公园、轧马路。走走停停,到了没人处,一下子就睡到他怀里了,"娇痴"两个字用得真好,是又天真又妩媚又情不能自已,还有点狡黠的小性儿。你要是有过经验,一下就会心了:她轻巧的身子靠过来,嘴里还要娇滴滴抱怨着:腿走疼了啊,感觉好累啊!于是你整颗心都软了,化不开了。

  时间恨短,又要告别了,依依不舍放开手的情状且不说,只是回来后,这姑娘怎么好像被雨淋病了,淋呆了?浑身无力,魂不守舍,什么事都懒得做。《牡丹亭》里的句子说得好:正是"镇日价情思睡昏昏"。

  时间好快,转眼一年过去了,又是一年,春夏秋冬,她没有能嫁给他。到底什么原因?也许他走了,也许他另娶了妻,也许是双方父母不同意,总之,欢乐只剩下了回忆。她写了好多首词,诉说相思,然后,就遵从家里的安排,嫁给了另一个男人。

  谒金门·春半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朱淑真的词,最最当得"清丽"二字。恰像天然花枝,逢了时节,纵横皆有情,开谢都有心。明代张岱在《陶庵梦忆》中写一个为情而死的女优,说是"孤意在眉,深情在睫",用在朱淑真身上也很贴切。她写这离愁,溶溶曳曳地汇在一片春色里,充斥在天地间,摇飏无主。这不合寻常蕴藉雍容的词格要求,不符合"哀而不怨,怨而不伤"的中庸之美,自管自地一路哀伤下去,直到断了人肠。

  朱淑真谈恋爱,快乐的时候不保留,悲伤时也不自持,是吊罐里的清水,轻轻一晃便要泼洒出去,没有琼浆玉液贵重,有的只是可见底的清澈。这样的爱掉进生活的圈套里,面对干旱,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耗尽自己,委地无存。

  她嫁的那个男人,并非如传说中是个市井俗夫。疼爱女儿的父母,并没有门不当户不对地把女儿丢出去。从诗文中看来,也是个读书人,做过官,有段时间还曾带她赴任。她埋藏了过去,努力地尝试做个好妻子。婚后也有过短暂的甜蜜,据说,那首著名的《圈圈词》就是她写给丈夫的。

  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整圆儿是团圆,半圈儿是别离。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我意。还有数不尽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儿圈到底。

  她寄给在外的丈夫一封信,无一字,只从头到尾密密地画了许多圈圈。丈夫不解,东翻西看,好容易又找出另一张纸来,端丽的小楷写着这精致的情话儿。

  可惜,婚姻并非有心经营就必会美满。时间一长,两人之间种种志趣不投还是暴露出来。他渐渐冷落了她,把她孤零零扔在家里,自去快活应酬,还娶了小妾。这事情在一妻多妾的时代,本也正常,多少女人也就守个大老婆的名分,半世孤清地过了,熬到老头子一死,仗着儿子的光,家业还是自己的。朱淑真就不行,受不了这个气,又不爱又不相知的日子怎么过?一拍两散算了。

  挣扎了若干年,朱淑真自请仳离,回娘家去了。父母劝又不听,打骂也舍不得,只得依旧把这位姑奶奶养在家中。只是已不复当年的娇俏爱笑爱跑爱闹了,她变得十分沉静,令人心忧。

  蝶恋花·送春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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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13-4-12 21:44 |只看该作者
 朱淑真是个对季节变换极其敏感的人,春夏秋冬,自然界的种种变动,都落在她眼里,为她起伏的情绪推波助澜,王国维说词分"有我""无我"之境,朱淑真的大部分词里,都有个"我",与外物相呼相应。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在别人那里,走就走过去了,在她,却是生命中至深刻的体验。

  四季中,她最爱的肯定是春天,春天最有生机,桃花和柳叶,该妩媚的,该风流的,挡都挡不住。春风吹过,有种带着酒意的纵容……和朱淑真的本性多么贴近,而春天终要消逝,她在岁月中也终于失去了飞扬的青春眉眼,变成了神色凝重的妇人。

  她想知道,自己这一生,也就真的如那风前无奈的柳絮般,没个归宿了么?她听着满山的杜鹃啼声,一声声都替她泣着血。直到黄昏时分,她举起杯中酒,送别这个春天,春天却也无语,雨潇潇地下了。

  所有景物都在为她说话,与她共叹共愁,把词写成这样,简直是种自恋了,可不惹人厌,这自恋中,有着风流倜傥的率真之性。

  还有这首著名的怨词:

  减字木兰花·春怨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活脱脱一个长夜无眠的凄清妇人,不知道怎么就把日子落到这般惨淡境地,真是难以承受的孤单。让后人看了,暗生同情心,想,她的一生,是多么不幸福哇!

  但我并不想也替朱淑真叹息。她是曹雪芹笔下说的那种人,秉清明灵秀之气所生,聪俊灵秀,在万万人之上,乖僻邪谬不近人情,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

  她注定不能适应世俗庸常的人生,她为至情至性而生,她性格有许多乖张别扭,她的爱情会让你体验天堂地狱……"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由人怨。"她也悲怨到伤心断肠,但你不能指望她真的幡然悔改,她选择了这样的路,就至死方休地走下去,像穿上红舞鞋的舞者,直到耗尽最后一滴生命,断不能停止那美妙的舞姿。

  "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由能爱此工。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在和丈夫离异后,她写下这样的诗,表达自己的心志。完全是副理直气壮、死不悔改的德性--我就算孤独一辈子,也不要做那种任生活摆布的人。因为,我有我历劫而存的香气,你们不了解,又如何?

  她又不是浪漫天真到不懂人生残酷爱情无常。在另一首写于元宵灯节的诗里,她这样说:"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得承认,关于朱淑真的感情生活,我们知道的还是太少了。这里新欢旧爱的故事,已经不能追寻到具体的经过。可她的心意是明明白白的:当爱情来到时,我要认真地抓住它,哪怕暂时的也好,终成梦幻泡影也好,那结局,交给岁月去处理。

  "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法国作家杜拉斯有言。这句话听起来也很适合朱淑真--她的风流俊秀,经历过沉醉与痴迷,挫折与惨淡,沉淀下"虽千百人而吾往矣"的莫大魄力。她的词集叫《断肠集》,为什么断了肠,是因为你曾经体验过深刻的快乐……而大多数人,只能对着生命这一袭布满虱子的长袍,雾数着,忍让着,过下去,偶尔曲肩驼背地叹一声:"心之忧兮,如匪浣衣。"

  真的,幸福是什么,你真的,幸福过吗?你现在,确实幸福着吗?

  幸福不幸福,到底又怎么判定呢。比如据统计我国人民幸福指数很高,高过世界上好多国家。北欧几国社会福利好,从生到死都有完善保障,结果新生代的青少年长日无事,老想着怎么自杀最有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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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发表于 2013-4-12 21:44 |只看该作者

  每个人有自己的处境,各领一份人生,只能自己去承担。与其在想象中同情朱淑真,嘲笑文艺女青年们有多悲催,还不如掉头来问一声自己,我想要的幸福,是什么?

  楼台影动鸳鸯起:魏夫人、吴淑姬

  南宋的时候,临安城内,有个姓金的乞丐头儿,养了个漂亮的独生女儿叫金玉奴,老来得子,爱若珍宝,打小儿请老师教她读书识字,学得一腹诗书,因此金团头下定决心,要找个读书人当女婿,才不辜负了这番才情和美貌。只是丐帮身份不好听,找来找去,找了个穷秀才,也欢欢喜喜地嫁掉了。

  后来的事,被搬进了话本和戏曲舞台,大家都知道了。那秀才本来贪图丐帮头儿家有钱,有了丈人家财力支持,又有老婆尽心服侍,终于学业大成,中了进士做了官,瞅机会把老婆推到江里,自个儿奔前程去了。金玉奴命不该绝,又被个大官救起,见她知书达理,认作了干女儿,又嫁回给了这秀才。新婚之夜,金玉奴领着众丫环,棍棒齐下,把忘恩负义的男人一顿痛打--便是"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这个故事至少说明两点,一,在宋代,做个读书人是非常光荣的;二,文风昌盛,连乞丐头的女儿都能饱读诗书。正应了《吴郡图经续记》里的话:"自本朝承平,民颇饶泽,垂髫之儿,皆知翰墨。"两宋崇文之风炽盛,女孩子不能参加科举,却也以读书为荣,才会有李清照、朱淑真这样的词坛高手出现,其他女词人也很不少。

  被朱熹认为可与李清照比肩的魏夫人,在现代不知名,当时是名动天下的才女兼贵妇人。她是文学家魏泰的姐姐,宰相曾布的妻子,封鲁国夫人。曾布是积极参与王安石变法的新党死硬派,一辈子仕途起起伏伏,独揽大权时有之,被贬谪得灰头土脸也有之,弄得夫人跟着为难,只好经常地写点小词,怀念那惹是生非蹿贬他乡的老公。

  有一次,被贬得太狠了,一去三年,老公犹未回家。夫人作词曰:

  菩萨蛮

  溪山掩映斜阳里。楼台影动鸳鸯起。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

  绿杨堤下路。早晚溪边去。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

  古代人的日常生活,离自然近,诗词里尽是些河山秀色,风花雪月一件件真实地放在眼前。不比现代人,偶发浪漫,想上高楼望望,看到的还是一排排水泥屋顶,蚂蚁般挤挤挨挨讨生活的人群,一股子思念的幽情,顿时被打了回去,吞到肚子里,便如吃了几口汽车尾气,好不焦躁。

  魏夫人闺思难耐,走到自己家楼上,便可见溪山掩映,一片绿杨红杏的好春光,倚在栏杆上,慢慢地看过去,从烟水人家到鸳鸯相戏,从隔岸到远方,心事渐渐化在景致里,一团忧愁由浓烈变得隽永而悠长。古人的感情,借了寄情天地,物候相感的传统,有好多诗意与缓冲的空间,生活节奏又慢,人心不浮动,容得下天长日久的浪漫--这也是他们诗歌创作如此兴旺,成就如此灿烂的原因之一。现代人写诗,多半就不能看,怎么都觉得有股子瘪三气,又如猴子唱戏,没心没肺。

  当然这是偏见,现代人为失恋纠结的时间少,情歌在歌厅里扯直嗓子嚎几声,趁人不见在满屋子烟臭体味中,抹两把泪,也就罢了。回家该干吗干吗去。我倒不是非要当九斤老太,说今不如昔,现代人诗意欠缺是真的。就大富大贵的人,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为感情之事细细琢磨。像魏夫人这样,黄昏时登楼远眺,从时间到空间上都是奢侈。

  魏夫人的这首小词,有闺阁气,也有着文人气。文人气是境界开阔,于清丽中自有种雍容。闺阁气是她心思细,一首词写得如画,画面里每样突出的景物,花鸟草木,都非闲笔,都安放着她思夫的心事。

  鸳鸯是爱情鸟,传说中白头不离,她在溪山楼头,那么大的背景里,单单看见这样的鸟儿,一个"起"字,把心头一股幽怨也挑起来了。"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这是南宋诗人叶绍翁的名句。魏夫人在他之前,就已经用过类似的了。叶绍翁写来,是以旁观者身份,带着玩赏意味。魏夫人写,却是把自己的寂寞代入进去的,那红杏撩拨到她心上,又明艳又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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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发表于 2013-4-12 21:44 |只看该作者

  她眼里还有一条绿杨夹道的小路,那路弯弯曲曲,牵动目光往远方--再远就看不清了,但早晚要通往溪边的吧!溪水还要继续往远方跑,我的人呢,他又在远方的哪里?"三见柳棉飞,离人犹未归。"原来,每年的春天,她都是站在这里的。不知远方的那人,听人唱起这首词,心中是否起了温柔的疼惜?

  宋代的流行歌曲就是词,歌词作者面之广,可谓全民。这种风气之下,"妇人无才便是德"这话没市场,高门贵妇如魏夫人、李清照,当天写下的小词,过不了多久,也就四海传唱了。挡也挡不住,连感情生活都被大家知道了。

  定风波

  不是无心惜落花,落花无意恋春华。昨日盈盈枝上笑,谁道,今朝吹去落谁家。

  把酒临风千种恨,难问,梦回云散见无涯。妙舞清歌谁是主,回顾,高城不见夕阳斜。

  伤春、闺怨,都是古典诗词里经久不衰的主题,几乎每位作者都写过,要写出好来,真得挖空心思地翻新。比如说唱反调,大家都在怜惜落花满地,替花儿伤心。魏夫人却说不必,因为落花本也无意留恋这个春天。怎么会这样呢?看到底下就知道,其实是赌气。

  落花流水春去也,常被用来比男女感情。感情这回事,真正走到绝境,不是一方有情,一方无意的死缠烂打,却是张爱玲写给胡兰成的最后一封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有多少不舍,就有多少决绝,知道从此后,是真的两两不相干了。魏夫人这首词,事虽不一,情有相同的悲恸。

  她让落花惨淡地被风吹落,却坚持说,落花也不爱这春天了。既然不爱,怎么又把酒临风千种恨了呢?难问。难问是因为太难回答。那些愁恨堆积在心上太沉重。那个人相距远得无边无际,枉有这里的妙舞清歌,百种风流,都没个人来做主。这一回,她依旧是站在自家的阁子上,望一回,饮一回酒,把一个好春天送走,再独自回到空房,临去时又忍不住一回首,远处城堞高高,连最后一点太阳都已经下沉不见了--你就知道,这个再次降临的夜晚,将是多么难熬。

  魏夫人的词,与李清照、朱淑真又不一样,用语清新深挚中,藏着种淡淡的高远之志,个性气场不同之外,可能跟她的身份地位也有关系。盈盈怯立的身影后,隐约可见侍女们屏声静气地拱立,是骨子里浸润的富贵清华。其实她每下笔写这思人怀远的词,都是老公政治上正倒霉的时候,可从她的笔下看不出一点动静,她只写她坚贞的思念,其他现实,三缄其口。一来是政治智慧,二来,我猜想,也是她对老公事业的正当性,毫不怀疑地支持着。

  做曾家的诏命夫人不容易。曾布大人一生在政坛上翻云覆雨,为了个变法大计,整人兼被人整,斗志顽强。又多年跻身权力中心,京城中人多势利,由不得你乐意,全家都要被裹进混乱局势里。做老婆的首当其冲,休戚相关,没几分智计,没几分从容,也压不住阵脚。

  诏命夫人也有她的夫人政治,在庭院里帮着官场上的老公打点,是必不可少的。难为的是,宋代大官纳妾成风,家中又养着许多娇媚多才的歌舞伎,夫人对外之余,还要对内提防弹压,笼络老公,这也是大户人家不可少的烦恼。

  江城子

  别郎容易见郎难,几何般,懒临鸾。憔悴容仪,陡觉缕衣宽。门外红梅将谢也,谁信道,不曾看。

  晓妆楼上望长安,怯轻寒,莫凭阑。嫌怕东风,吹恨上眉端。为报归期须及早,休误妾,一春闲。

  写得全是温柔缠绵,但用语用得太小心翼翼,也太细密了,读起来,令人心里反有些隐隐不安。她细细柔柔地诉着,自别后,思念是多么难过,懒得梳妆打扮,身子也瘦损了,门外的梅花都谢了,也没去看一眼,天天早上起来就站在楼上远眺,春天的空气寒冷,春天的风吹得心里悲伤……你啊,要早早地报个归期啊,别让妾身,这一春的好时光都闲掷了。

  整首词用的都是司空见惯的意象,幸亏连缀得好,步步推进,你能感觉到这温柔贤淑的小妇人,贴到身边来,拉着你的衣袖,温声软语地倾诉着,撒着娇,你是男人,你当然心里一软。可站在清醒的旁观者角度,就觉得这样的姿态,有些刻意地放低,过于小心谨慎,步步为营。不再像是那个从容有威仪的贵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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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发表于 2013-4-12 21:45 |只看该作者


  当然可以说是爱情的力量,一代女皇武则天,也曾写诗道:"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但是亲爱的,武媚娘写这首诗时,是什么处境?正孤苦伶仃,苦等着当上皇帝的李治,能想起她这旧情人,接回宫去。等到终于成了武皇后,则天大圣皇帝,她就只写"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之类的霸王诗了。

  现代主妇想念老公,一个电话就敲过去:还不回家!在外面鬼混作死啊!理直气壮。古代的主妇就得巧语低诉,放出许多的软话与身段来。汉代班婕妤作《怨歌行》: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绢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秋风纨扇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位古代女性的身上,虽诏命夫人与旷世才女不免。北宋的时候,妇女地位比后来明清时代好些,但终归依附男人生活,这状况,写多少美妙词章,也改变不了。一代大儒欧阳修,曾写词为庭院中的女人抱屈。

  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丈夫天天逛青楼,花天酒地不归家,妻子只好守在家里掉眼泪。中国式的庭院,一进套着一进,妇女住在最里面。走也走不出,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加上这三月底,春色将尽,雨横风狂,更是增添了阴暗与幽闭感。一腔悲怨不解,只能向院中的花儿询问,花儿不答,花也马上就要被风雨打散了,乱纷纷飞过秋千--这日日住着的庭院,我只知它深,可到底有多么深啊?怎么深得看不见夫君,也看不清我的人生。

  欧阳修自己也风流得紧,平生好喝花酒,一个矮身材近视眼龅牙少年白头的大叔,快活地被莺莺燕燕簇拥着。他也是白写这首词了,不知家里的夫人,又作何感想。

  高门贵妇,面对感情与婚姻,和临安城丐帮团头的女儿,内心的危机感,本质没有区别。就算她和夫君感情深厚,同心同德,仍跳不出时代的圈套。

  那小门小户家的才女,又是怎么样呢?南宋时湖州有个叫吴淑姬的姑娘,父亲是穷秀才,穷虽穷,也没误了女儿读书。长成后也是又聪明又美貌又会吟诗作词。不料还没正式找婆家,就给一个有钱人家公子哥儿骗了,不清不白地霸占在家。不知惹恼了什么人,又把这事揭发到官府,告她通奸,就此被逮到官府。这时候当湖州太守的是王十朋,王十朋是南宋的状元,著名学者与诗人,为官刚正,哪管你是才女加美女。他手下的官员们好事,成群结队跑去牢里参观,一见之下,果然小女子气质不同凡响,便解了镣铐,请她出来喝酒。

  大家说:都知道你擅写词,不如写一首出来,说说你现在的处境。我们去帮你向长官求情,不然你这回就惨了。淑姬遂提笔写道:

  长相思令

  烟霏霏,雨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从何处回。醉眼开,睡眼开,疏影横斜安在哉。从教塞管催。

  冬暮初春的雨雪天气,雪花堆到了梅枝上,都说春天要回来了,到底在哪里呢?如醉里,如梦里,这次第,曾经被人们赞美"疏影横斜"的姿态,还在么?只请塞管吹一曲,把这美好自由的春天,快快地催来吧!短短几句小词,果然应景,含蓄又有尊严地表白了自己的处境与心志。于是举座赞赏,这一场酒有落难的才女助兴,喝得真是快活。

  第二天,大家带着这首词去向王长官求情,说吴淑姬实在是被冤枉了,王十朋就把她释放了。姑娘吃了回官司,名声却也坏了,好长时间都没人肯娶。最后被一个姓周的买回家做了小妾,不知后话如何。

  才貌误了她的终身,但也是才貌在关键时刻,救了她一把。世俗社会的道德、法律,都做了笔糊涂账,这事情真不知道让人如何说好。吴淑姬自比梅花,却是屋边篱边不由自主,有人赞有人攀折。她有词五卷,曾被评价为佳处"不减李易安",从存世的仅有几首看,和李清照风格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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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发表于 2013-4-12 21:45 |只看该作者

  小重山

  谢了荼蘼春事休。无多花片子,缀枝头。庭槐影碎被风揉,莺虽老,声尚带娇羞。

  独自倚妆楼。一川烟草浪,衬云福。不如归去下帘钩。心儿小,难着许多愁。

  用词遣句都十分尖巧,可见心思慧黠。春暮的景物,在她眼里,是不停变幻波动着的,衬出她一股难收难放的心事。风揉动着庭中槐树的影子--槐叶本来已经够细碎了,树上乳莺早已经长成,叫声变得老成了,但仍带着娇羞--仍然不肯轻放那点点的春意呢!

  关于这时节这愁绪,北宋贺铸曾吟道:"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一川烟草"已经是名句警句,不料被这独倚妆楼的小女子又翻出了新意,让迷离朦胧的草色,像波浪般动荡了起来,不知道的人说是风吹的,懂得的人,明白不是草动,而是人心里起了一波波的浪。所以让这姑娘终于感到无法忍耐,自叹又自我安慰地说:我的心太小了,放不下这么多的愁。

  春天就要过去,无趣的夏天马上到来,她仍在万般无计心乱如麻地思着春。这首小词,真是别有一种风流袅娜,叫人读了,想了,呆在那里。

  似被前缘误:青楼女子的文艺范儿

  关中妓女温琬,字仲圭,每次出门应酬,身后都有小僮抱着笔墨纸砚,侍宴时写下一两张大字,结体精妙,立刻被人如获至宝地收藏了去。她坐在一干男人中间,谈笑风生,既不献媚也不扭捏,说的什么话题呢,诸子百家、天文兵法……见识让博学鸿儒都佩服,老古板的司马光大人,就很赞赏她。

  人们说,要是容许女人参加科举,她一定能当状元。身在青楼,温琬过的基本上是学者生活,著有《孟子解义》8卷,诗500首,可惜大多散失了。从残存的几首诗来看,毫无脂粉气。"从游蓬岛宴桃溪,不如一见温仲圭。"当时的士大夫们传扬说。能见温琬一面,竟比参加神仙的宴席还有吸引力。

  在宋朝,做一个合格的有前途的妓女,吹拉弹唱、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不能少,精通投壶覆射,拆白道字,说酒令儿,各种文化人的风雅玩意,还要口角伶俐,擅长交际,一开口说话,举座皆欢……比现在收费高昂的淑女培训班难度高多了!像温琬姑娘,让她当大学教授,上百家讲坛,都屈了才。

  宋代为什么对青楼女子的文化素质要求高呢?市场需求,城市商业文化发展,让妓女这古老的行业,进入更繁荣时代。行业大了,针对各阶层就分出各级市场来,宋代的妓女大致分为三种:官妓、市妓、家妓。

  官妓是国营,为国家财政创收。温琬就是官妓。市妓是私营与个体,"白牡丹"李师师就是东京市妓中的大腕。家妓是达官贵人的私宠,调教以歌舞,娱己娱宾,她们的容色才艺,是各家攀比的硬指标。苏东坡家的王朝云,就半带这个身份。所以秦少游上东坡家玩,作为苏门学生,竟然写花哨的小词去赠朝云,歌颂其美貌,若是正式妻妾,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东坡也会要拿脚板踹他了。

  文化人是宋代青楼最重要的顾客群体。俗话说饱暖足,知淫欲,饱暖与淫欲之后,精神需求就提到了首位。通常刚成人,就要经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亲的宋朝男人,不需为性而操心,所缺者,叫人甜叫人苦的恋爱耳。且又是那么个热爱浪漫的时代,恋爱这事情,要有来有往,双方旗鼓相当才好,最好是红颜,又是知己,又能软玉温香抱满怀,又能知情识趣解语花。家里的妻子举案齐眉,端端正正,哪适合干这个。与外面色艺齐擅的青楼姑娘相比,正好像齐家治国的正经文章,对上檀板朱唇唱将起来的一阕小歌词。

  现代人过日子,性压抑远比没文化重要,时代风气开放了,大家不知怎么还是急吼吼的。自觉有点文化的,恨不得随身带只花露水瓶,把那点子才学到处晃洒,放歪诗,写酸文,总得吸引几个不长眼的文学女青年泡上一泡才好,越老越不成体统--回到宋朝,别说温琬,寻常眼界高点的妓家,也不让这等人进门。

  北宋时有个地方公务员,想泡当地一个官妓。按惯例,写了首情词,递到姑娘妆台上。姑娘不看还好,看了恶向胆边生,写词回赠道:"清词丽句,永叔子瞻曾独步,似恁文章,写得出来当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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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发表于 2013-4-12 21:45 |只看该作者

  崇文风气习染,但凡有条件,宋代人以习读诗书为荣。青楼姑娘们最崇拜最欢迎的是当世的大文豪、大才子,像欧阳修、苏东坡这样的,到哪里喝花酒,就等于明星接见粉丝,不知被多少水汪汪的眼睛牢牢盯住,只盼着能讨得偶像为自己写首词,笔墨未干,自己的身价顿时涨了几倍。

  宋词创作的繁荣,真要感谢青楼姑娘们的贡献。她们用歌喉和精到的鉴赏能力,把每首真正优美的诗歌,传播到全国的城市乡村。她们是活色生香在尘世间的缪斯女神。

  唐代有旗亭画壁的故事。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下雪天在旗亭烤着小火,喝着小酒,当时大家都还没混上成功人士,也没钱招妓陪饮,就躲在边上,听隔壁一群人唱歌喝酒的热闹。隔壁的声伎们,忽然唱起来,唱的就是他们几个的诗。三人就打赌,看唱谁的诗最多。结果是,最漂亮的姑娘,唱了王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于是王之涣洋洋得意地赢了。

  宋朝很多青楼女子,自己做的小词也好,多是即景即情,不为搞创作,只为与情人诉衷肠。汴京的聂胜琼姑娘,恋住了一个叫李之问的男人,温柔乡里缠绵数月,男人终于不得不走了,他要离京赴任,宋朝法律,官员无故逾期不到任,要处徒刑的,开不得玩笑。只得起身走人,临行那天,聂胜琼为他饯别,一圈送行酒喝下,敛容整袖,即席作小词一首,全词已遗失,有在场好事者记下了末二句:"无计留君住,奈何无计随君去。"这股子柔情放出来,李之问一咬牙,不走了,又生生地留下来,住足了一个月。

  相公当归不归,家中那位原配夫人见事蹊跷,不停写信来催。李之问还是个惧内的,这次只好真的走了。还未到家,聂胜琼的情书就追来了。

  鹧鸪天·寄李之问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后,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字面上看着,对恋人一点要求都没有,不像有些女人,好过后,就总追着问:你有多爱我?你真爱我,那你妈跟我掉水里,你先救谁?南边新开盘的一个小区不错,每月那点工资也该省点花了,不要求养车孩子总要养的,奶粉多贵……男人怕压力啊!太急性吓坏人家了。

  现实问题:他愿不愿能不能给她赎身,把她讨回家,她一点不提。就只说那天离别是怎样,你走后,我是怎么怎么地想你。"人人",用的是俗语,是情人间亲昵的称呼,类似于某些姑娘一谈恋爱时不会好好说话了,喝水非要说"喝水水",只对你一人撒这天真的娇。是情人间才心领神会的语言小细节。

  到底有多相思呢,天天想着在梦里见你,偏偏梦不由人自主。我这番情思,也没人知道,只有天天夜里,枕前的泪和门外的雨,隔着个窗儿一齐滴到天亮--这话说的,倒好像情人一走,连天气都要折磨她似的。"夜雨"也是中国古典诗歌里最常见的意象之一,写的人多,但聂胜琼写得只此一家,写得相思刻骨,润物无声。

  她这首小词,用语清新质朴,却有一股子化不开的情愫,一种如春蚕吐丝,又如夜雨敲窗的执著,怪不得李之问的老婆,从行李中抄出这罪证后,凝目看了半晌,忽然一拍腿:"写得好!笔力何等清健!"立刻掏出钱来给老公,快去把这姑娘赎回家来。

  李之问方在屏气凝神,静候发落,听到这意外的话,如醉里梦里。他也真是运气好,找了个擅长文艺的情人,又碰上了个文艺范儿的老婆,审美情结发作,连情敌都包容了,这样原配夫人千载难逢。清代沈复的老婆芸娘,跟老公是一对子文艺青年,也有这种痴气,看见自己欣赏的青楼姑娘,竟然千方百计想着要为老公弄回家来。

  正常情况下,对青楼女子的文艺范儿,家中正室,都会深恶痛绝,防火防盗防文艺女。有位先生,也是做公务员,下班无事,就爱狐朋狗友去喝个花酒。他老婆恨透了,这天,吃过晚饭后,一个错眼不见,老公又溜出去了。她抄起棍棒,带着几个下人跟踪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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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发表于 2013-4-12 21:45 |只看该作者

  崇文风气习染,但凡有条件,宋代人以习读诗书为荣。青楼姑娘们最崇拜最欢迎的是当世的大文豪、大才子,像欧阳修、苏东坡这样的,到哪里喝花酒,就等于明星接见粉丝,不知被多少水汪汪的眼睛牢牢盯住,只盼着能讨得偶像为自己写首词,笔墨未干,自己的身价顿时涨了几倍。

  宋词创作的繁荣,真要感谢青楼姑娘们的贡献。她们用歌喉和精到的鉴赏能力,把每首真正优美的诗歌,传播到全国的城市乡村。她们是活色生香在尘世间的缪斯女神。

  唐代有旗亭画壁的故事。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下雪天在旗亭烤着小火,喝着小酒,当时大家都还没混上成功人士,也没钱招妓陪饮,就躲在边上,听隔壁一群人唱歌喝酒的热闹。隔壁的声伎们,忽然唱起来,唱的就是他们几个的诗。三人就打赌,看唱谁的诗最多。结果是,最漂亮的姑娘,唱了王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于是王之涣洋洋得意地赢了。

  宋朝很多青楼女子,自己做的小词也好,多是即景即情,不为搞创作,只为与情人诉衷肠。汴京的聂胜琼姑娘,恋住了一个叫李之问的男人,温柔乡里缠绵数月,男人终于不得不走了,他要离京赴任,宋朝法律,官员无故逾期不到任,要处徒刑的,开不得玩笑。只得起身走人,临行那天,聂胜琼为他饯别,一圈送行酒喝下,敛容整袖,即席作小词一首,全词已遗失,有在场好事者记下了末二句:"无计留君住,奈何无计随君去。"这股子柔情放出来,李之问一咬牙,不走了,又生生地留下来,住足了一个月。

  相公当归不归,家中那位原配夫人见事蹊跷,不停写信来催。李之问还是个惧内的,这次只好真的走了。还未到家,聂胜琼的情书就追来了。

  鹧鸪天·寄李之问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后,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字面上看着,对恋人一点要求都没有,不像有些女人,好过后,就总追着问:你有多爱我?你真爱我,那你妈跟我掉水里,你先救谁?南边新开盘的一个小区不错,每月那点工资也该省点花了,不要求养车孩子总要养的,奶粉多贵……男人怕压力啊!太急性吓坏人家了。

  现实问题:他愿不愿能不能给她赎身,把她讨回家,她一点不提。就只说那天离别是怎样,你走后,我是怎么怎么地想你。"人人",用的是俗语,是情人间亲昵的称呼,类似于某些姑娘一谈恋爱时不会好好说话了,喝水非要说"喝水水",只对你一人撒这天真的娇。是情人间才心领神会的语言小细节。

  到底有多相思呢,天天想着在梦里见你,偏偏梦不由人自主。我这番情思,也没人知道,只有天天夜里,枕前的泪和门外的雨,隔着个窗儿一齐滴到天亮--这话说的,倒好像情人一走,连天气都要折磨她似的。"夜雨"也是中国古典诗歌里最常见的意象之一,写的人多,但聂胜琼写得只此一家,写得相思刻骨,润物无声。

  她这首小词,用语清新质朴,却有一股子化不开的情愫,一种如春蚕吐丝,又如夜雨敲窗的执著,怪不得李之问的老婆,从行李中抄出这罪证后,凝目看了半晌,忽然一拍腿:"写得好!笔力何等清健!"立刻掏出钱来给老公,快去把这姑娘赎回家来。

  李之问方在屏气凝神,静候发落,听到这意外的话,如醉里梦里。他也真是运气好,找了个擅长文艺的情人,又碰上了个文艺范儿的老婆,审美情结发作,连情敌都包容了,这样原配夫人千载难逢。清代沈复的老婆芸娘,跟老公是一对子文艺青年,也有这种痴气,看见自己欣赏的青楼姑娘,竟然千方百计想着要为老公弄回家来。

  正常情况下,对青楼女子的文艺范儿,家中正室,都会深恶痛绝,防火防盗防文艺女。有位先生,也是做公务员,下班无事,就爱狐朋狗友去喝个花酒。他老婆恨透了,这天,吃过晚饭后,一个错眼不见,老公又溜出去了。她抄起棍棒,带着几个下人跟踪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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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发表于 2013-4-12 21:46 |只看该作者

  老公正快活呢,喝着酒,听着曲,摸着姑娘小手说说笑笑。姑娘唱了还不足,还要亲自来唱,卷起袖子,站起来刚唱了一句"池水清……"便听一声狮子吼,一根大棒迎头劈来,正中脑门,帽子打得飞落一旁,棒风过处,烛光齐灭,好好的烛影摇红,变成一团漆黑。他老婆带着下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抄家伙席地卷来,不知伤了多少无辜,直打得狼奔豕突,一伙人好容易逃得性命。大老婆揪着老公耳朵得胜还朝,从此后,此人就落下个外号,叫"池水清"。满城中谁酒宴上一唱这曲子,就要哄堂大笑。

  这种时候,再多的文艺范儿,出只能趁黑逃了。陆游的老婆也是这等厉害角色,不是唐婉,是他后娶的那位。

  陆游曾经纳过一妾,是他在旅途中遇到的,是个驿卒的女儿,姑娘大了不中留,夜里不睡,起来在驿站的墙上题诗:"玉阶蟋蟀闹清夜,金桐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挑灯起作感秋诗。"你一黄花闺女凄凉个什么,萧瑟秋风也挡不住春思。陆游果然看到了,好生惜才,就说服她老爸,把姑娘带回家做了小。小门小户的女孩子,到又是官人又是大诗人的陆家做妾,她爸觉得,这事也还行。

  夫人嘴里不说,心里气个倒仰,不到半年,终有一天,趁陆游不在,把姑娘赶了出去。陆游也没办法,他天天在外面慷慨激昂的,陈说救国大计,"千古男儿一放翁",回到家里,一个前妻没守住,一个小妾也没护到,还得听老娘与老婆的。

  姑娘曾给陆游寄了封信,上面写着一首《卜算子》:

  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

  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

  写得好悲惨,简直是哭诉了,可没办法就是没办法。陆游一生诗性浪漫,喜欢的女人,也都是跟自己气质接近的,爱好文艺的。家里管得再紧,出了门,身子自由了,总要招惹些是非。他那时候到四川,跟范成大手下做个小官,经常被人打小报告,说这人行为不检,放荡得很。无风不起浪,他也的确爱在青楼里混,逮着红粉知己们说话儿。多少年后,头发都白了,还在津津地回忆,当年,在某处,有个女孩子嗔怨地问他:"你那些功业、浮名,真就比我们相亲相爱还重要么?"他现在倒是有点后悔辜负佳人了,这悔意里,有着倚红偎翠的风流自赏。

  碰上陆游还不算最倒霉。北宋时,有位才貌双全的佳人,嫁了一个粗鲁的武将做小妾。这武将倒也曾宠她,所有公文,都交给她代写。有一天,佳人偶来诗兴,填了首词,其中有"彩凤随鸦"一句。不想武将粗则粗矣,还是认得几个字的,见了大怒,说:"今日鸦且打凤。"一大巴掌照脖子打断颈骨,佳人香消玉殒。

  南宋台州的官妓严蕊,也是个文化人儿。理学家朱熹为了整天台太守唐仲友,顺手把严蕊给逮起来,要她承认跟太守有私情,这在宋代是明文禁止的,可以给官员们大大地算一条罪状。太守是对严蕊这个才女很欣赏,至于有没有其他,暂先不论。严蕊被百般拷打,只说一句,我虽然身份下贱,但也不会平白地去污蔑士大夫的清白。案子后来搞得难以收场,皇帝见闹得烦人,说你们这些秀才争什么闲气,把朱熹调走了事。严蕊才被放出来,接任朱熹的是岳霖,岳飞后人。跟严蕊说,你吃了这么多折磨,知道你有才,不如写首词来看看,我自有主意。

  严蕊遂写下了著名的《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表达了自己身为下贱,却也向往着自由生活的小小心愿。语气谦卑又有自尊,岳霖见了很是感慨,便让她落籍从良去了。这个故事被南宋的文人记录下来,后世民间广为传诵。近现代以来,也有学者指出,太守和严蕊其实不冤枉,连严蕊的这首词,也是托别人代作的。真相如何,也不用说了,一个故事流传自有它的道理,反应了世态中人心所向。而且,再怎么说,严蕊挨的这顿拷打,是真实的--不伺候长官要倒霉,伺候了还要倒霉,青楼真不好混。

  同样的文艺范儿,下场各不相同。可见世事如棋,任何经验,都不可能放之四海皆准。古代混青楼当小妾出身卑微的女孩们,真不像现代姑娘,可以拿文艺尽情自恋,她们是要用来当工具,谋爱兼且谋生的。过程中,要防大老婆,防才子,防不识风情的粗人,防高高在上的官人……一一躲过了,还有上天的恶作剧。

  那时节,也许又只有文艺,才是她们心中唯一的寄托与净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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