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书——冬之卷

里西湖的王维

【冬天】
　　一
　　冬天有呜咽之风。
　　冬天有哀静之霜。
　　冬天有送葬之雪。
　　二
　　冬天有老村、老店、老树
　　老屋。老路。老塘、老风、
　　老月、老牛、老犁、老田
　　老者自老，一老俱老
　　三
　　冬日有雀噪
　　在无落之木，在无实之野
　　在无涯之路，在无梦之乡。
　　四
　　冬天有落日一丸。
　　早晨有新鲜之落日一丸，黄昏有
　　陈旧之落日一丸。
　　五
　　冬天之荒原下有无底的鼠洞。
　　无底的鼠洞里分岔也无穷
　　冬天之鼠洞里有鼠目寸光之人
　　聚敛他见不得光的财富
　　六
　　冬日之江水凝滞不动。
　　冬日之江水是寿终正寝的乡村大地的临终之嘱：
　　 “你不必尽力追逐，因为你无时不刻身处流逝中”
　　七
　　冬天是一部寒气透骨的悲剧之结尾：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八
　　冬天。雪地上的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脚印
　　还有梦中的青鸟停留的爪迹
　　都在顷刻间化了，化了
　　九
　　冬天有一堆反刍的干牛粪
　　反刍的干牛粪里有一粒不死的草籽
　　冬天有一粒卑微的草籽顽强的钻出地面来报三春晖
　　
　　【雪】
　　一
　　早晨盖住了黄昏。黄昏
　　盖住了早晨，眼睛盖住了眉毛
　　鸡爪子盖住了牛蹄印
　　二
　　大雪天，年幼的两兄弟
　　在没有菜蔬的大菜园里滚雪球
　　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慢
　　三
　　雪粒子滴拨滴拨地打在瓦片上
　　盐一样的雪粒子滴拨滴拨地
　　弹进厨房被烟熏黑了的窗档
　　四
　　后半夜，百来斤的毛猪被豺狼
　　拖走了。到处是火把!火把!火把!
　　獠牙似的冰柱挂满了茅草房。
　　五
　　一只白色的大鸟
　　歇落在桑树林里
　　雪后的桑树林，
　　藏着一个闪闪发光的瞄准器
　　六
　　一家人在堂前搓黄草绳。
　　老人在搓，孩子在搓，小狗在搓，
　　黄草绳自己也在搓。
　　大门外，十万支旋转的鹅毛
　　七
　　粉白的田野，房屋，大路
　　漆黑的小河。漆黑的桥埠头，漆黑的炊烟，
　　漆黑的窟窿、脚印、车辙
　　八
　　破落的村小，全科教师杨天民的办公桌上
　　堆起两刀如厚厚雪层般的语文作业本
　　红墨水瓶旁边的一点水渍里单腿立着手搭凉棚的孙武空
　　九
　　在大雪中，
　　迎亲的队伍吹着喇叭走过，
　　在大雪中，在面粉的大雪中我看见
　　年来了……
　　
　　【酒】
　　一
　　贪嘴的孩子在酒缸前吃了七八提米酒
　　一把泡了热茶的提梁壶在灶间等他
　　后面还有一段很长的田绳路在水田边等他
　　二
　　米酒甜嘞！老太婆在灶底角抹了抹眼泪水。
　　一个猪头，一副大肠，一桶猪血，过大年了
　　三
　　一颗螺蛳，过两碗酒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个孤老头
　　从早上契起一直契到点心更
　　四
　　烧酒喝得火烧火燎，村里的一个老酒鬼
　　爬到江里去，见了水龙王
　　五
　　 “老酒瓶漏了，老酒瓶漏了”
　　酒糟鼻跟在买酒回来的小人的身后喊。倒空的酒瓶
　　用来盛眼泪水。二两
　　六
　　老丈人把烫热的老酒分倒在三只碗里
　　把三只碗里的老酒倒的一样平
　　三连襟一起端起酒碗
　　三只敬酒的酒碗和一只老酒碗轻轻一碰……
　　七
　　 “儿子，等俄咽气的辰光，记得再给俄灌一口
　　黄泉路上独自个，身上没点酒气，我怕小鬼寻不着”
　　八
　　 “这缸米酒，再不吃光要酸掉了
　　明早叫关兴哥给城里的大姨父拎两壶去吧！”
　　 “吃不光么？我倒掉咿！”
　　九
　　今年，烧酒师傅怎么还没来呢？
　　今年，今年是何年？
　　
　　【麻雀】
　　一
　　麻雀的眼睛，像黑黑的小豆子
　　麻雀的羽毛，像房顶上灰灰的瓦
　　麻雀的脚，很像农夫的赤脚
　　麻雀的唧喳，很像某个小地方的方言
　　二
　　麻雀不识字，麻雀没有文化
　　麻雀短视，只看见眼前的虫子
　　麻雀没有大爱，麻雀只爱麻雀
　　三
　　一只麻雀捱不过漫长的冬天
　　一群麻雀才可以凝聚起必要的温暖
　　一群麻雀才可以找到艰难生存的口粮
　　四
　　有很多麻雀的屋檐是热闹的屋檐
　　有很多麻雀的电线是有情味的电线
　　有很多麻雀的树是欢蹦乱跳的树叶们的家
　　五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把许多家长里短，芝麻绿豆的小事
　　都抖搂出来，高兴的啄一啄，尝一尝。
　　六
　　很多的麻雀飞起来
　　很多的日子沉下去
　　很多的麻雀落下去
　　很多的炊烟升起来
　　七
　　很多的麻雀飞走后
　　很多屋檐，很多树，很多电线
　　都空空荡荡
　　八
　　麻雀见到麻雀总是欢喜的
　　老乡见到老乡却往往只有落泪
　　九
　　田草青青。
　　一只跳跳啄啄的麻雀
　　已尝遍那矮矮的野坟头。
　　
　　【桑树】
　　一
　　桑树的身子结满黑色的疤瘤
　　是疼痛的疤瘤，是悲伤的疤瘤
　　是希望的疤瘤，是梦想的疤瘤，
　　桑树的疤瘤是不死的疤瘤
　　二
　　结满疤瘤的桑树，黑压压的挤满低矮的天空
　　如浮出黑夜的记忆在燃烧，如结群而居的先民在舞蹈
　　三
　　小小的村庄是从桑树的疤瘤上抽出的一枝新绿
　　消逝的村庄是时间的枝杈上结出的一只新的疤瘤
　　四
　　桑树的新长成的疤瘤，披上晶莹洁白的雪盖头
　　骑上一匹青色的马驹，去远嫁开满桃花的春天
　　五
　　新的一日。早晨。
　　太阳从翠色撩人的桑树巅上升起
　　旧的一日。黄昏。
　　夕阳从萧索的老桑树的怀抱间滚落
　　六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时间像蚕吃鲜嫩的桑叶一样
　　吃掉了所有乡村少女的俏丽容颜。
　　七
　　掉在地上的桑果，来年长成了一棵小桑树
　　而从前生我养我的村庄，已是一棵指示黄泉的枯桑
　　八
　　很久很久以前，沧海变成了桑田
　　又过去了若干年，桑田变成了商店……
　　九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
　　有桑梓的地方，那里还有浪子的父老
　　有桑梓的地方，那里还是浪子的故乡
　　
　　【木头】
　　一
　　木头浸在河中。螺蛳沿上木头
　　青蛙跳上木头，蜻蜓停上木头
　　水草隐藏了木头，冰雪覆盖了木头。
　　二
　　木头浸在河中。
　　木头不腐，木头仍是木头，在时光的流水里
　　木头，你童年的木头浸在河中。
　　三
　　老夫老妻拉大锯
　　父子拉大锯
　　兄妹拉大锯
　　看起来总有不同。
　　四
　　被虫蛀的木头好过被斧斤相中的木头
　　梦想做家具的木头好过梦想做栋梁的木头
　　笨木头，傻木头，呆木头
　　五
　　电线木头，浸了一层黑漆漆的桐油
　　被闪电劈裂的电线木头
　　砧板木头，刀痕起伏的木头
　　黄梅天蜒蚰在上面散步的砧板木头
　　六
　　木头男人生的木头儿子
　　传宗接代的小木头
　　七
　　弹过墨线的木头，被刨子刨过、
　　被锯子锯过、被凿子凿过、最终
　　媾和成一件结实耐用的家具
　　八
　　烂木头，好木头。锄柄木头，木头椽子、
　　木楼梯、木柱脚，旧房梁，
　　后来都成了烧火的木头
　　九
　　多年以后，我们忘记了老木匠
　　多年以后，老木匠也忘记了木头
　　
　　【土灶】
　　一
　　土灶的前面是锅台，
　　土灶的后面是烧火间。
　　土灶的左面是熏黑了的木窗
　　土灶的右面是一口盖着平盖子的大水缸
　　二
　　土灶有上下两张嘴巴。
　　上面的火膛是吃燃烧的柴草的嘴巴
　　下面的灰洞是吃冷却的柴草灰的嘴巴
　　三
　　被烟火熏黑了的烧火间
　　靠墙堆着扎好的稻草结，毛豆结，油菜梗。
　　还有一堆细柴，几段粗柴……
　　四
　　铁火叉有两个灵巧的指头。
　　吹火筒用小风的方言同火苗说话
　　小小的竹椅在小小的烧火间里
　　端详了一辈子的火光。
　　五
　　灶壁上方的灶龛是一个挖空的长方形
　　里面放了一只粗瓷大盐罐、一只玻璃糖罐
　　一叠小茶盅，一只米香炉，三五支香。两截陈年的蜡烛头
　　六
　　烟囱是一个嵌入墙体的长方形
　　你看不见的部分直直的通上屋顶
　　烟囱是蹲在地上的房子的仰面朝天的鼻头
　　七
　　老的土灶上常常是看不见人的
　　烟气从泥糊的开裂了的锅边四周往外冒
　　热气从木锅盖边沿的缝隙往外冒
　　烟气，热气、饭食的香气从厨房里直往外冒
　　八
　　从灶台到烧火间不过四五步
　　四五步可以绕着走完的土灶
　　是乡下女人一生最关紧要，最显忙碌
　　最为朴素，也最摇曳多姿的四五步
　　九
　　土灶是房子中的房子
　　住过土灶的饭蔬叫土菜
　　住过土灶的柴草叫炊烟
　　住过土灶的锅底灰叫前尘往事
　　
　　【铜囱】
　　一
　　再冷一点，手脚就要冻僵了；再冷一点
　　浪子就靠近寒冬里的故乡的了；再冷一点
　　故乡就是那一只盖上布满烟孔，肚内置满火炭，
　　敞开怀抱拥抱你，用她全无保留的爱来暖热你心肺的铜囱。
　　二
　　烟气呛人的铜囱总教人落泪
　　火烫的铜囱却常常给你一记灼痛
　　泪，是怀乡的老泪
　　痛，是暖人的旧痛
　　三
　　一家生满了冻疮的脚，贴满了铜囱的上面和周边
　　一家生满了冻疮的脚，被铜囱捂暖，被铜囱捂痒
　　四
　　怕冷的乡下女人离开了烧火间
　　把一只比大碗大的小铜囱放在灰旧的围身布褴下。
　　怕冷的乡下女人，像只勾头缩脑的老麻雀
　　五
　　做针线活的老太太
　　缝几针，就放下针线活
　　把一双僵冷的手摊放在摩挲的锃亮的铜囱上
　　六
　　入夜。一家人早早的上了床
　　添了木炭的铜囱
　　盖子上晾了两张半湿不干的尿布
　　七
　　腊月里一排拉嫁妆的车子
　　在一部拉了两三只木箱子的车顶上
　　搁着一只贴了大红囍字的铜囱
　　八
　　铜囱是乡下人用不熄的火炭养在心房里的太阳
　　铜囱是偏僻的乡村养在浪子心中的永久的一片暖。
　　九
　　沉入暮光里的故乡越发的冷了
　　物非物，人非昨。蓦然惊觉
　　梦里乡村已是一只被岁月扫进灰尘旮旯，
　　没有丝毫热气的冷冰冰的铜囱。
　　
　　【鱼】
　　一
　　潮退了，在江滩上搁浅的小鲅鱼
　　竟是落难的龙王……
　　打鱼人哪，背着满满的鱼篓回来了
　　二
　　一条大鲤鱼，
　　和一个八九岁的娃娃比高
　　隔过三间草舍，
　　阿华鞑子的女人要生了
　　三
　　一群鲳条儿，在桥埠下争抢一截鸡肚肠
　　一只黑壳虾，漫步在长满青苔的木桩
　　四
　　一枝开蓝花的水葫芦悠悠地漂过扳网
　　炊烟袅袅升起，浮尘徐徐落地
　　五
　　在寡妇水性的眼睛里下网
　　在寡妇水性的腰肢上下网
　　在黑咕隆咚的寡妇家的眠床上下网
　　白花花的鱼啊
　　六
　　小弟兄办结婚酒
　　猫翘胡一大早就在老坎磐头钓了十八光脊花鲈
　　七
　　廊檐下晾着一排青鱼干
　　门槛上趴着一只半死不活的猫
　　八
　　老龙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抽干
　　腊月里，老老少少在潭底的污泥里拣鱼
　　九
　　要过年了，母亲提着竹篮去分鱼的承包户家拎回来
　　二光鲢爿头，一光包头鱼
　　有鱼，有鱼，年年有余……
　　
　　【年糕】
　　一
　　大米的骨头
　　摊在竹匾上的腊月的骨头
　　还有养在水缸里的年的骨头
　　二
　　在大雪中，看见一个
　　热气腾腾的大木锤
　　在大雪中，看见一个少年流汗的肋骨
　　三
　　大娘舅眼疾手快
　　在大木锤下抢出一饽糖精年糕
　　塞给屁股后面的小外甥
　　四
　　手冷，刀钝.年糕硬。
　　力气小的女人勉强切了几片，
　　就大声喊眠床上的男人：“快点爬起，来拉年糕”。
　　五
　　白糖蘸年糕，青菜炒年糕，
　　番薯年糕粥，猪油拌年糕，油炸年糕
　　还有煨年糕
　　六
　　砰的一声响，铁老鼠的肚子里
　　倒出来一堆香喷喷的年糕胖
　　七
　　年糕想去见见世面
　　年糕走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
　　年糕走笔挺、洋气的柏油马路，
　　年糕——进城了！
　　八
　　进了城的年糕，不讲方言，讲普通话
　　悄悄的甩掉了土气，默默的、顽强的打拼。
　　韧劲十足，健行不息，一步步走向成功的高处。
　　忘记了村里的小芳，忘记了糯米梗米
　　九
　　年糕，年糕，年年高
　　年糕，年糕，血压高了
　　血脂已高……
　　
　　【锅巴】
　　一
　　最平宁、安暖的村庄的傍晚
　　家家户户的锅巴飘出香味的时候
　　甚至，看那房顶的瓦面也像是一片片香香的锅巴
　　甚至看铺展在瓦面上的星天也是一张脆脆的锅巴
　　甚至，爱吃锅巴的孩子从未长大
　　二
　　一个幼年的孩子，他最爱做的事是给外婆“听”饭
　　那时他总爱立在灶台前，侧着耳朵听将熟的米饭
　　哔哔啵啵的在锅里弹跳
　　三
　　铲下一块黄灿灿的锅巴，母亲就在汤罐里蘸点水
　　把夹了霉干菜的锅巴用五个手指捏起来
　　捏成一个结结实实的锅巴团
　　四
　　干柴的香、锅铁的香、米饭的香、
　　干菜的香，还有清贫生活的那种净净的香
　　由那双干惯了农活的女人的粗手
　　轻一下重一下的捏出来
　　五
　　女人递给叫饿的孩子一团锅巴
　　不叫饿的女人和她的不叫饿的孩子
　　就静静地守在傍晚的屋檐下
　　等在田里劳作的男人回家
　　六
　　隔壁的姐姐常分锅巴给男孩子吃。
　　隔壁的姐姐有点瘦，隔壁的姐姐很好看
　　隔壁的姐姐，出嫁了
　　七
　　 “唉！年纪大呔！“牙齿也勿好呔，想吃锅巴也吃不来”
　　一个老太太把热在蒸架上的一团锅巴递给另一个老太太
　　八
　　大冷的天，冻僵的手里捂上一个锅巴
　　冻僵的手就暖了，看书写字的时候嚼上几口
　　胃就暖了。写着写着，心也暖了
　　九
　　一只长木柄的锅铲
　　麻利的把锅子里的半锅米饭抢进饭淘萝
　　然后，贴着大铁锅的边缘起劲的抢抢抢
　　
　　【水缸】
　　一
　　一只摸起来有些粗糙的
　　周身泛着釉光的大水缸
　　一只清水荡漾的大水缸
　　二
　　青苔沿着大水缸的底部
　　慢慢的往上长
　　蟋蟀的歌声却慢慢往下
　　下到大水缸的凹陷的底部以下
　　三
　　鸡叫了三遍
　　一个木勺子
　　在缸里抬了抬冰结的身子
　　四
　　舀水的女人，看见水缸里的那个女人
　　麻利的将一缕头发捋到耳轮下
　　五
　　一片桃花飘落进水缸里
　　一根麦芒飘落进水缸里
　　一根细长的游丝飘落进水缸里
　　这些都无人知道
　　六
　　立春一过，露天水缸里的冬水
　　就是回暖的春水了
　　七
　　灶地里劈劈啪啪的火光
　　映在大水缸的外壁上
　　灶地里暖心暖肺的唠叨
　　只被一缸不出声的清水听到
　　八
　　祖父的寂寞是水缸一样的
　　他就安详的坐在堂前的圈椅上
　　坐成一口沉默的水缸
　　九
　　村庄的夜
　　静的像一只盖上草毡子的大水缸
　　
　　【碗】
　　一
　　丁丁咄咄，丁丁咄咄
　　碗底上凿了字，碗一个个，都有主人了
　　二
　　 “饭吃过没？来来，到俄家里吃饭
　　难得苟！不难为情苟！坐倒来，
　　儿子，快点去拿一付碗筷”
　　三
　　男人摔一只碗，女人的脸就
　　青了红了，女人也掼一只碗
　　拣一个有裂缺的碗
　　四
　　心里都还有疙瘩
　　两只酒碗，闷声不响的撞了一记
　　五
　　天是一只碗，装了风云雨雪的碗
　　地是一只碗，装了五谷杂粮的碗
　　人是一只碗，装了七情六欲的碗
　　六
　　铁碗换了铜碗，铜碗换了
　　银碗，银碗换了金碗，
　　金碗倒换了个讨饭碗，碗哪！
　　七
　　管头，管脚；
　　管冷，管热
　　管，管，剩只碗……
　　八
　　破碗在墙角下掼成了一堆
　　年复一年，破碗堆上就长满青苔
　　九
　　老去的村庄是一只盛满浮云和月色的旧碗
　　就放在穿过平原日夜向远方赶路的320国道的道旁
　　
　　【提子】
　　一
　　有黄酒提子，有白酒提子，有酱油提子
　　有醋提子，有油提子……
　　二
　　有一两提子，二两半提子
　　有半斤提子……乡下，半斤提子够用了。
　　三
　　从前的日子是散装的，日子是七七八八的坛子
　　是装酒的酒坛子，装酱油的酱油坛子，
　　是闻闻也觉得酸的醋坛子……
　　四
　　能舀得满的提子，是满有分量的提子
　　用后就洗净晾干的提子是长长久久的提子
　　五
　　有提子，就知道喝了几斤几两
　　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酒鬼，喝醉以后心里还有把提子
　　六
　　家里有把提子
　　有酒的夜晚提酒。没酒的夜晚提月光
　　七
　　用久了的提子，总归有些旧了
　　但还是那么轻。
　　八
　　一坛酒兜到快碰底角，
　　必得小心的不勾起沉淀在底角的渣滓，
　　年二九是清澈的旧年岁的最后一提
　　九
　　人是时光的提子
　　时光是人的提子
　　
　　【盐罐】
　　一
　　盐罐放在灶肚的一角
　　温暖的阳光摸进被烟火熏黑的窗棂
　　摸过土灶上的每一件厨具
　　最后摸到沉实的盐罐
　　二
　　平盖，粗腰，厚壁
　　这只黄色粗瓷的大盐罐
　　不动声色的掌管着人间世的味
　　三
　　盐满的时候
　　盖子的一边应该有点翘
　　盖子下面通常撑着一只孤绝的瓢羹
　　四
　　盐是白花花的粗盐
　　像黄色的谷皮下面
　　粒粒饱满的米
　　五
　　几粒粗盐，
　　吊出一碗白米粥的魂魄至味
　　在那清贫的年代，却似乎
　　样样件件东西都是有魂的
　　六
　　清理灶台的人，想到了
　　就把灶肚里的盐罐挖出来擦擦
　　它擦亮的外壁像能映出人的心
　　七
　　盐的魂闷在盐罐里
　　日复一日，盐的魂化成盐卤
　　那是一只老盐罐留给自己的不多的泪水
　　八
　　一只陪伴了几代人的老盐罐
　　没有裂掉，更没有破掉
　　但它绝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没用
　　九
　　乡村的名字下面
　　是一只孤零零的空盐罐
　　失去了魂魄的乡村
　　就没有了味
　　
　　【火柴】
　　一
　　哧的一声，静夜里，一朵火花开了。
　　一朵火花开在合拢的指掌之间开在
　　低头端详着它的一张爬满皱纹的脸的下面
　　二
　　一朵火花，刚降生的时候像一粒小豆，火豆燃着了柴梗，
　　就立刻窜升起来，就立刻开成一朵纯净又明亮的火蕾
　　一朵火花，小小的燃烧的火蕊因爱而颤栗着
　　它的开放是那么的急促，热烈……
　　三
　　从火柴盒里出来的一代人
　　他们的精神履历几乎都是相同的
　　都是：为理想而燃烧……
　　四
　　火柴是乡音的火柴
　　火柴是乡情的火柴
　　火柴是乡思的火柴
　　火柴是在黑色的夜梦里寻觅与哭泣的火柴
　　五
　　放在灶壁肚里的火柴盒子
　　盒面上应该有一幅小人画
　　小人画上应该有一层薄薄的尘灰
　　六
　　潮湿的阴雨天。
　　似乎什么都是湿的。
　　潮湿的火柴头划破了潮湿的砂纸
　　也没有划出火来
　　七
　　最后一根救命的火柴
　　把一锅生米做成了熟饭
　　八
　　在风中，火柴往往擦燃即灭
　　在宽厚的指掌的围护下开出一朵梦幻的火花
　　就是一根火柴最幸福的童年
　　九
　　一根火柴，刚好能点燃灶膛里的一束干草
　　一根火柴，刚好能点亮一支喜欢流泪的蜡烛
　　一根火柴，刚好能把你领入黑甜黑甜的夜
　　
　　【落日】
　　一
　　落日在马头墙后面
　　有一个锅盖那么大，落日大如车轮
　　落日哪。落日
　　二
　　落日红的像灶火
　　落日暖的像大红的囍字
　　落日醇的像陈年的老酒
　　三
　　落日嘶哑的像秦腔
　　落日悲凉的像挽歌
　　四
　　落日把一束光的祝福放进鸟巢
　　落日把一束光的祝福放进谷仓
　　落日把一束光的祝福放进针线盒
　　五
　　落日收走了房顶的炊烟
　　落日压弯了挑夫的扁担
　　落日抚摸了一条大河的密密的皱纹
　　六
　　落日堵在蚂蚁的洞口
　　小若弹丸
　　七
　　落日寂寥无声
　　如掉进草丛里的鸟巢
　　八
　　落日是句号。落日是一日流水的句号
　　落日是句号。落日是荒村一日的句号
　　九
　　落日含泪呼唤孤独的游魂
　　 “式微，式微，胡不归？”
　　
　　【娶亲】
　　一
　　媒婆像一根穿了彩线的针，在两家人之间来回穿梭
　　这边绣一对鸳鸯，那边绣一丛花。
　　就穿起了那原本是天注定的一段婚姻
　　二
　　八字合过，相亲相过，订亲订过，彩礼收过。
　　良辰吉日选过。剩下的事情就是掰着手指头等候
　　三
　　结婚前一日叫轿下，主家为先期而至的客人和帮工们准备了轿下酒
　　结婚日叫正日，正日招待贺喜来的街坊邻居、四亲八眷的酒叫正酒
　　四
　　发嫁妆是在轿下日，第一部拉嫁妆的车子上拉了马桶水桶脚盆
　　后面的车子拉了梳妆柜，衣柜大橱，樟木箱，棉被，自行车，洋车……
　　五
　　 “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接新娘子的队伍一过河边小桥
　　迎亲的大炮仗就砰砰啪啪的响起来，挂在竹竿上的鞭炮也噼里啪啦响起来
　　六
　　女方郎舅把新娘子脚不落地的背进了地上铺了麻袋的堂屋
　　披了红盖头的新娘子和新郎官在点了大红烛的堂屋里拜堂
　　伴娘扶了披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走咯吱响的木梯上楼
　　披了红盖头的新娘子端坐在铺了两三层锦被的床头
　　七
　　正酒开始了，在摆满了酒桌的堂屋里，在摆满了酒桌的院子里
　　在酒酣耳热的宴席之间，新郎官领着穿著若红云一片的新娘子一桌桌的下去筛酒
　　八
　　闹哄哄的酒席散了，闹洞房的人也渐渐散了
　　瓦檐上新月如钩，在一间阒静的仿佛针眼大小的婚房里，
　　只剩下醉熏熏的新郎官和他的羞答答的俏佳娘
　　只剩下一对喜烛的目光迷离的烛火
　　九
　　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红蛋……
　　这些在传统乡村婚娶的民俗里不可或缺的吉祥果品
　　这些关乎繁殖生育关乎农业与子嗣的祝福
　　无非是二千年前一段佳美的祝词的古老的回音：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舞龙】
　　一
　　点起了火把，社所的墙壁在舞龙。
　　舞龙，舞龙，赤膊汉子舞龙
　　二
　　敲锣打鼓，一队竹马进了村
　　敲锣打鼓，迎面来了一支金龙
　　三
　　家家户户，供起香烛
　　房子小，道地绕一绕
　　房子大，堂前舞一舞
　　四
　　没钱的人家供上一碗米
　　有钱的人家压上个红纸包
　　有钱没钱，炮仗震天
　　五
　　迎龙龙点头，送龙龙摆尾，
　　卧龙龙舒腰，起龙龙抢珠。
　　六
　　龙灯队在隔壁人家吃饭
　　六间打通的房子里，一条全身挂满绣球的长龙
　　架在连排摆开的长凳上，在静默的梁柱间欲飞欲舞
　　七
　　蜷缩在破落的老社所的一角
　　腐烂的龙骨，静静地和入尘土
　　八
　　老辈人讲：魏征梦斩金鄂老龙
　　才有了钱塘县这片风调雨顺的福地
　　九
　　舞龙，舞龙。
　　村子里会舞龙的人
　　已经个个老态龙钟
　　
　　【江流】
　　一
　　江流在古老的乡村大地上如矫龙一样游走
　　古老的日月是它在清波绿水上嬉戏的两颗明珠
　　古老的名城是它从云中探出的鳞爪
　　美哉，江流
　　二
　　桀骜不驯的江流，在平原上走成一个“之”字
　　江流越走越宽阔，江流越走越咸
　　江流汇入大海，大海用巨大的浪潮拥抱了江流。
　　壮哉，江流
　　三
　　江流如乳母，哺育了多少村村镇镇
　　江流泽被苍生，利养万物，谦卑怀柔，藏污纳垢
　　善哉，江流
　　四
　　江潮有定时。江潮之涌，如一年有四季
　　如四季有节气。周而复始，准确无误
　　信哉，江流
　　五
　　江流在大地的脉管里流
　　江流在时间的脉管里流
　　江流在一个人的身体的脉管里流
　　江流在记忆的脉管里流
　　六
　　江流是山川的巨灵生育时留下的脐带
　　江流是联系人类的赤子与自然之母的脐带
　　江流不是无知贪婪的罪恶的排污管
　　江流不是鱼类的停尸房或坟墓
　　江流不是地图上的一条气弱游丝的细线
　　七
　　回不去的乡村，如画的田园业已荒芜
　　入不去的江流，江水的表情一片荒寒
　　八
　　渡口不见人，不见船。
　　不见打水漂的少年
　　不见吃草的牛羊，不见炊烟
　　渡口不见——沉静的、清澈的、仁善的、朗阔的水
　　九
　　渡口有风，有人立着他的静脉曲张如曲折江流的腿
　　面对暮气沉沉的江水，发出轻轻轻轻的呼唤，
　　他的脸虽仍僵硬如铁，却已止不住涕泪横流

细雨飞花

嗯，这样的叙述其实有点象回忆录，往事在这里鲜活生动，但又夹杂着逝去的无奈！生活就是这样吧！我们一遍遍地回忆，一遍遍地失去！

月下听禅

月下听禅

先盖个大印，等一下，来找砖头，怕不？老师!

月下听禅

就像张艺谋的作品一样。差不多的口味。

月下听禅

里西湖老师啊，诗歌不要给自己套上枷锁。喜欢湖泊，也要喜欢大海，喜欢大山，沙漠，森林。。。。

月下听禅

你向往自己在一个动作里，变化无穷。你却被一个动作的姿态，所迷恋。

月下听禅

会拳，也要会鸳鸯腿！会双节棍。。。。。。

月下听禅

我喜欢无所不能，也许我永远做不到。那是我的个性，就像你专一的个性。

月下听禅

冬天有老村、老店、老树
　　老屋。老路。老塘、老风、
　　老月、老牛、老犁、老田

月下听禅

江流在大地的脉管里流
　　江流在时间的脉管里流
　　江流在一个人的身体的脉管里流
　　江流在记忆的脉管里流
　　六
　　江流是山川的巨灵生育时留下的脐带
　　江流是联系人类的赤子与自然之母的脐带
　　江流不是无知贪婪的罪恶的排污管
　　江流不是鱼类的停尸房或坟墓
　　江流不是地图上的一条气弱游丝的细线
　　七

月下听禅

我无理取闹啊。里西湖老师勿怪。

暮雪

月下听禅 发表于 2014-3-27 14:45
我无理取闹啊。里西湖老师勿怪。

唉——

月下听禅

暮雪 发表于 2014-3-27 16:25
唉——

{:soso_e113:}只要不进行人身攻击，无端菲薄。说说自己的想法，就是错了，也不要横眉冷眼，唉声叹气啊。{:soso_e163:}

里西湖的王维

细雨飞花 发表于 2014-3-27 14:16
第一感觉是里西湖老师能不能多发几个帖啊！这么多会看的我晕眩的！

呵呵,对不住飞花..我想反正也没几人有耐心看.而对我来说,分开发总是太麻烦了.

里西湖的王维

月下听禅 发表于 2014-3-27 17:18
只要不进行人身攻击，无端菲薄。说说自己的想法，就是错了，也不要横眉冷眼，唉声叹气啊。{ ...

横眉冷眼木有,叹气吗总是因为还有气,人如没气,就不妙了{:soso_e112:}

里西湖的王维

暮雪 发表于 2014-3-27 16:25
唉——

没事,球球性情中人,关于诗歌的态度对人的态度都是真诚的,  他无非是想抛砖引玉,学点啥{:soso_e112:}

里西湖的王维

月下听禅 发表于 2014-3-27 14:45
我无理取闹啊。里西湖老师勿怪。

球球兄最近的几个跟贴水准很高.  真诚的适度的质疑和拍砖有如镜子,可以帮助写诗人找到写作的问题.

里西湖的王维

月下听禅 发表于 2014-3-27 14:40
我喜欢无所不能，也许我永远做不到。那是我的个性，就像你专一的个性。

写下去,你就会知道个人的限度.这也是一个人区别与他人的地方.难的是如何让一种诗写达到他的极致

里西湖的王维

月下听禅 发表于 2014-3-27 14:37
你向往自己在一个动作里，变化无穷。你却被一个动作的姿态，所迷恋。

乡村书自有他的一致性,形式,文字风格,表现的手法.至于整体中有变化,也是我所追求而不尽人意之处.诗象人一样,有得有失,你认为重要的抓住就好.

里西湖的王维

月下听禅 发表于 2014-3-27 14:21
先盖个大印，等一下，来找砖头，怕不？老师!

怕老猪的钉耙。哈哈

里西湖的王维

细雨飞花 发表于 2014-3-27 14:18
嗯，这样的叙述其实有点象回忆录，往事在这里鲜活生动，但又夹杂着逝去的无奈！生活就是这样吧！我们一遍遍 ...

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_柏桦

舒酽

先生的诗随性。厚重。独到。我觉得自有一种韵味。依照自己的视觉把乡村写得很透。我今晚慢慢读。

里西湖的王维

舒酽 发表于 2014-3-27 19:09
先生的诗随性。厚重。独到。我觉得自有一种韵味。依照自己的视觉把乡村写得很透。我今晚慢慢读。

乔兄不必称先生.   愧杀了兄弟。傅苏的朋友也是我朋友，请勿见外。多多批评！

月下听禅

里西湖的王维 发表于 2014-3-27 18:36
怕老猪的钉耙。哈哈

里西湖老师啊，俺老猪的耙子，实在没招，激将法。套套你写这个《冬之卷》的创作意图和思路。。。。。

月下听禅

冬天之荒原下有无底的鼠洞。
　　无底的鼠洞里分岔也无穷
　　冬天之鼠洞里有鼠目寸光之人
　　聚敛他见不得光的财富

里西湖的王维

月下听禅 发表于 2014-3-27 19:15
里西湖老师啊，俺老猪的耙子，实在没招，激将法。套套你写这个《冬之卷》的创作意图和思路。。。。。

呵呵，。从遗忘里打捞出来的一些旧物，纸上怀念，在文字里回家

月下听禅

进了城的年糕，不讲方言，讲普通话
　　悄悄的甩掉了土气，默默的、顽强的打拼。
　　韧劲十足，健行不息，一步步走向成功的高处。
　　忘记了村里的小芳，忘记了糯米梗米

里西湖的王维

月下听禅 发表于 2014-3-27 19:19
冬天之荒原下有无底的鼠洞。
　　无底的鼠洞里分岔也无穷
　　冬天之鼠洞里有鼠目寸光之人

呵呵，沉沦的土地已是一片荒原。

月下听禅

佛家的小乘之法，莫过如此。我需要精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