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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长河镇原来是个城。 后来河东修了铁路，城就跑到那里去了。 新城起得仓促，连名儿也不考究，就叫东城。 可大伙儿都觉得，长河镇一直是个城，城墙塌了街还在，人走了，魂还在。 当年有个老秀才，在一间挡雨不遮风的屋子口晒太阳，头发凋得只剩几根雪样透白的丝，笑起来嘴皮子得劲儿往后收，牙床若隐若现。镇里人已见惯，笑笑也便走过了，倒是三两外地来的游人舍得停脚—— 只听得这老神仙咳上几嗓，起了个不明年月的调子就吟开了：自古长街无尽，老院深深，您呐看这小天地，有着那大玲珑哟…… 当夜唢呐声呜咽咽地响起来，人去了。
二
球就是铁路修到河东那年出生的。 哎呀，这孩真像个球唉！寡妇丽姐给接的生，裹好的一堆儿小肉初啼还未歇，丽姐就喜不自禁地嚷开了。 球娘头发黏在额头上、耳际旁，身子上的襟衫跟浸过道水似的。听着丽姐胡咧咧，心里多少有些不乐意，可脸上却还是浅浅漾着笑，声音可轻地说，哪有这样叫孩的呀丽姐。说完，小心翼翼地从丽姐手里把球接过来，定神看了看，眼泪就下来了。 丽姐明白球娘的苦，侧身缓缓挨球娘坐下来，眼睛看的是圆乎乎的小人儿，手却往球娘轻拍去，不想拍空了，落在球娘汗津津的衣袖上。 一口轻叹在心头，丽姐眼里也莹莹的。
三
球爹去河东了，不是去修铁路。 镇上人都说，铁路修过来，河东要建大站了，起新城是板上钉的事儿，人早去一天钱就早来一天。 走的时候，球娘正大着肚子，球爹也没有多的话，一手捏着球娘的手，一手抚在装着球的肚皮上，笑起来了嘴咧开，一口齐齐整整的牙齿。不过那笑很快就散掉了，腾一只手出来，不住地抹着球妈的眼角，抹着抹着自己眼角也湿了，大老爷们儿的。 后来，火车轰轰隆隆地吼着就过来了，新城的房子已越修越多，也越来越高，球不用呼哧呼哧的攀到河边的草坡上，也能把小半个东城瞅实在了。 可球爹再也没回来。
四
球这名儿就这样叫开了。 四邻八里，男女老少都这么叫。 人们心想怎么叫也没自个儿的过，反正这名儿是那寡妇给嚷出来的，球娘也只剩无奈，到最后，自己也那么叫了。 刚有喜的时候，球爹还跟球娘商量，说，等孩生了下来，我就去找老坎儿给取个亮敞敞的名儿，名儿好了命才好。球娘低着头没说话，一会儿了才小声一句，若是个闺女，怪我不？球爹愣了一下，打心眼儿里他望着来个小子，自己本就是单传，爹娘又走得早……不过球爹很快又露出那口白牙，说，不碍事儿，自家的孩儿，什么怪不怪的，平平安安就好。 球娘甜在心里，喜在脸上，又想起什么，叫了球爹一声才说，可别总老坎儿老坎儿的，人家有姓，该叫武先生的，咱要人家给孩取名，不也冲着他本是个文化人么。 球爹挠挠头，讪笑说，对啊，你看，一不留神我都跟着大家伙儿喊惯了。
五
日子一拉，也不知是长了还是短了。 小孩蹲在篾匠身旁一动不动，脸被冷风刮得红扑扑的，鼻涕球“噗嗤”一声，不见了，不一会儿又一声。 篾匠嘴里含着根平嘴烟，余烬老长老长了，却稳稳的，就是掉不下来。 手里的活儿正麻溜着，他眼盯着手，手侍弄着活儿，梭长条时像绣花，绷薄蔑时似抻锦，上短木销时，力道精准果决得很，跟定江山样的。 坎爷，这个…… 球啊，叔没那么老，别总爷呀爷的，叫叔吧。 哦，坎叔……球像干了坏事似的，小声气鬼祟起来，说，可坎叔别给我娘知道，是她让我这样叫您的，要不她会拧我哩。 那你把叔喊老了，就不怕叔拧你？老坎儿平时少言寡语，这会被这小孩儿憨憨的认真劲儿逗乐了，笑着应他。 那不会呢，爷……哦不，坎叔，我娘说了您是个好人，好好姐你们都是好人，才不会拧我呢。说着，又一颗不成器的鼻涕球破掉了。 老坎儿用两个膝盖箍住手里快收工的篾货——一个细身菜篮，空出一只手来捏住球的鼻头，说，给叔使劲儿吹一个！“嗤”的一声过后，老坎儿把手指往三合土地面上刮了刮，又从蓝布衫里掏出一方手帕给球揩了，说，啥事儿，你小子有事没事都是去黏我家好好，现在她去东城了，不好玩了吧？闲慌了才来跟叔唠唠嗯？ 球嗫嗫嚅嚅间，可怜劲儿整个写在了脸上，伸出手来，手里是两节金竹，说，坎叔，我想你给我做一个吹子… 弄那个干什么，小玩意。老坎儿忙着快收工的活儿，瞅了眼球手里的东西眼目又回到活儿里去，漫不经心道。 好好姐走的时候说回来要听我吹吹子……吹好了她会带我去东城玩呢。 给你做了你也不会吹啊，别看吹子就一根管儿，玩起来可不是容易的事儿。 不会可以跟您学啊，我娘说了，您啥都会！娘话在球心里似乎很神圣。 听罢，老坎儿的手抖了一下，使劲抽一口烟，余烬断成了截纷纷跌落。
六
老坎儿确实姓武。 可是，没人知道他名字。 武先生来的时候，长河镇还是一个城。 武先生来城里的时候不是一个人，还带着个襁褓，后来，他给孩取了个名儿，叫好好。 丽姐自武先生一来，就注意到他了。丽姐男人死得早，又没留下一男半女，她知道一个人过日子的滋味，见武先生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婴孩，诸多不易，得空就会给武先生拎些自家小园子里侍弄出的小菜过去，又或把旧衣改了，缝成小衣服送去给好好。 人前人后的，难免有别家的女人暗里窃窃叨叨，可她们明里见了武先生，瞧他模样好又不爱说话，照样得空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勾他话，可比对自个屋里的窝囊男人客气多了，说，武先生啊，好好都能叫爹了，咋还是没见她娘过来呀。 有心搭话的人话却无心，武先生听了，笑笑不答，牵着好好走了。 很快，好好自己也跟这群娘们儿学上了，好好小心翼翼地说，爹，我娘到底去哪儿了呀。武先生简简单单回答好好，说，死了。 好好却觉着爹那是在凶她，嘴一瘪，瞅着武先生脸色不好看，便也不敢哭出来，踱着小脚步走开了。
七
好好快上初中的时候，世道已经变了。 一个冷天，武先生被人在脖子上挂了个牌子，揪到四方街的戏台上去了，跟他站在一起的还有丽姐。 好好一开始不明白那天到底是怎么了，似乎一夜之间全镇的人都挤在了四方街，好些平日里见都没见过的人也来了，就是这群人喊得最大声，骂得最难听，还不时往二人身上扔臭鸡蛋烂菜叶子。 平时老跟武先生搭话的女人们，这时候倒不近前了，约好了似地在角落里远远冷眼看着，这当口，武先生忽然替丽姐挡了下什么，好几个人就拥上了戏台，接着，更多的人也上去了，武先生跟丽姐很快就没影了。 周遭的人声大得吓人，鬼哭狼嚎样的，好好听着听着就跑了。 直到第二天夜里，有人看到丽姐像失了魄似地独自回屋后不久，武先生也到家了。原先常年在身的蓝布衣裳早不知被众人扯哪去了，只光着身子披着件破破烂烂的粗布坎肩，武先生面无表情，嘴角挂着血迹。 好好从房间出来，却不近前，看样子，是哭过了。武先生努力挤出一丝笑，看了看好好说，给爹打盆热水吧。 好好站着没动，眼泪又出来了，可目光硬硬的。武先生碰了那目光一下，旋即收了笑，无力地说，乖，去吧。 好一会儿，好好端来半盆热水，里面放着毛巾。好好慢慢把水端到武先生跟前，定了定，重重地把水顿在地上转身跑回房间去了。 打那以后，好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八
之后日子慢慢淡下来，人们都笑武先生，说那坎肩怕是冻得不行了从破庙叫花子那偷来的。武先生这名儿从此再没听谁叫过，取而代之的是，老坎儿。 人们还叫老坎儿武先生的时候，他会的东西可多呢，一截尺来长的金竹，他给鼓捣几个孔，就能出声儿，老坎儿一口长气下来，那调子好听极了。邻里有红白事，从来都是仰仗就近同街那老秀才，后来老秀才眼花了，腿脚也不灵光了，这个时候有人想起刚来不久的老坎儿，说他模样斯斯文文不言不语的，怕是肚里有几滴墨水，与其请别街远邻不如找找他看。 结果，一试过后，坊间雷动。 都说这武先生可没白叫，那手字啊，写得比老秀才好看多了！其间更有失了口风的不顾大喜日子在那嚷嚷，啧啧，武先生这字儿跟老坟碑上拓过来似的！ 话后来像是传到了老秀才耳朵里，老神仙非但没恼，反而笑得痰音乱颤，声气跟平日里吟调子似地悠扬着，说，好哇，好，青出于蓝后生可畏，怕是有家学的人唔，可惜了，咋是个外乡人，嚯嚯嚯…… 武先生成了老坎儿后，再也没人请他写字，请他给孩取名了。 其实，老坎儿自己也没这个心思了，老坎儿甚至都在反省，老父老母当年正是胸中多了点墨才遭的难，以致自己不得不早早独自流落异乡……世事太无常了。 倒是吹笛子那功夫没丢，又有在老秀才那听来的调子，在好好去了学校的日子里，关上门，悠悠来上一嗓子，也算聊解苦楚了。 甚而还跟不嫌他的老匠人学了一手好活，有不忘武先生当初恩惠的，总买他的手艺，这些人里面，就有球娘。还有丽姐。
九
勉强念完初中，好好就再念不动了。 短短几年，都快出落成个大姑娘了。 有次，好好打丽姐门口过，丽姐讨好似地对她笑笑说，这是好好吧，好些日子不见，都成大姑娘了。 好好本来许久没理会过丽姐了，可当初戏台上那一幕却豁地找上心来，好好停下来，一脸楚楚的笑，说，丽姨，您喜欢姑娘呀？ 喜欢呀！丽姐喜出望外，不知好好话里有话，接而由衷言道，看你爹，该多有福气…… 不想好好脸色一沉，高声道，喜欢干嘛不本事自己生一个，如今羡着别人，有啥用！ 丽姐犹如受了当头一棒，几欲瘫坐，好好见状更是得意地扬长而去。丽姐扶着门框还在那徒劳招手，好好，哎，好好…… 在家呆了两年后，好好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再也不用跟着老坎儿窝在这个破地方过低眉顺眼的日子，再也不要看到丽姐这个不祥的女人，她要出去，要去东城，那才是属于她的天地。 只是好好哪里知道，丽姐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那年四方街的戏台子上，特殊日子里滋生出来的莫名压抑，被众人无情无尽地释放着，臭鸡蛋是有限的，那些压扁了又忽然被鼓胀的狂躁是无限的，当一块拳掌大小的石头斜飞往丽姐时，老坎儿无法再黯然沉默了。 然而，他的不得已被视作反抗，被视作不投降，被视作一个罪人最不可饶恕的挑衅。众人蜂拥而上时，他仍然义无反顾地护在了丽姐身上。 众人扯烂了他的衣服也扯不动他，丽姐哭哑了嗓子也推不开他。 那一刻，他不是武先生不是老坎儿啥也不是，只是一块磐石，这块磐石拼命想要周全自己见不得光的女人——还有那未成人形的孩子。
十
那天老坎儿没给球想要的东西。 烟灭了，活儿也完了，就差了闷闷不乐的球送去给丽姐。 那本是个菜篮，但老坎儿有心呐，他看到丽姐这些年园子里种了不少花，他编着编着，就给编成个花篮了。 球慢慢长大，最后也去了城里，不过不是东城，球觉得，这时的东城已经太小了，他要去更大的城，去那里读书。 之后，球就很少回来了，再后来，球娘就被接走了。 走的那天，球娘跟球说，我是不是该去看看武先生…… 球不知道，当年球爹去了河东不久，球娘没待及球出世，就拎了半篮子鸡蛋去找老坎儿。 老坎儿说，拿回去吧。球娘眼目谦谦，说，武先生，我来是想请你给孩取个名儿的。 那时，已有些日子没人叫老坎儿武先生了，老坎儿心里微微一动，神情却终是淡淡的，微微摇摇头，算是送客了。 球说，你去了，坎叔难免又要问起好好姐，可我还没她的下落，要不，等我有了好好姐的下落再回来看他吧…… 找好好，是球上大学的时候回来，老坎儿就托给他的事。 老坎儿说，球，你好好姐去了东城后就很少回来，这些年，更是几乎没有音讯了，你要帮叔多留意留意她的消息。 球已经是大小伙子了，也没留意老坎儿眼底的担忧与无奈，拍拍胸脯一口应了下来。 老坎儿略略宽慰，拍着球的肩膀，已没有更多的话。 人们并不知道，老坎儿取这个名字，就是指望这个生下来就被亲生父母丢弃在路边的孩子好好走完剩下的路。 可她终还是不辞而别，如同不曾相遇，未曾来过一样。
十一
这年，球回来看老坎儿。 这里已经高楼林立、华道纵横，球差点找不着路。长河镇总算又成了一座城。 球妈一直想念这块老地方，也惦记着当年的武先生还有丽姐，可她身体已经难堪远路。 老坎儿已经不行了，屋里除了满头霜发的丽姐，剩下的三两位，球都认不准谁是谁了。 球一进屋就快步到床边握住老坎皱巴巴的手，定了定神，尽量轻松着说，坎叔，球来看你了，好好姐……她太忙了，我就先来了…… 也不知道老坎儿听实在了没，他缓缓眨了眨眼睛，眼里的光都是散的，可淡淡的笑还在，一张瘦骨嶙峋的脸乌青乌青的，像个雕塑。 球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好好至今还是没有消息，她似乎真的就这样走失在她最好的岁月里了。 老坎儿说了句什么，球听不清，眼里泪盈盈地，把耳朵凑到老坎皲裂的嘴唇边，老坎儿却又不说了，摸索着把枕边的一件破布坎肩拖到球手上，拍了一下，又一下…… 球似乎明白了什么，把着老坎儿的手，一个劲儿点头，嘴里不住说着，知道，坎叔，我明白，放心吧。 旁边已隐约有苍老的啜泣声。 少顷，老坎儿忽然鼓足了气，乌青的脸都涨红了，他似乎有话要说，众人都近近凑到了跟前，听老坎儿喉咙里呜咽着什么，却都不得所以。 只丽姐好像听到了，那声儿是雪藕的丝，是归雁的羽毛—— 长街无尽 老院深深 小天地 大玲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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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14-12-16 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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