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西风 于 2015-2-5 16:17 编辑
大海像一条笨笨的鱼,缓缓游在货架之间的空气里,已经许久啦。
沃尔玛这种琳琅地对路痴来说,与迷宫无异,何况大海是不太会讲话的。情况因此明朗起来:大海傻傻地走在前头,多眉在几步开外的地方默默跟随其后。走过一个货架,大海松松垮垮的风衣消失半片,再而,连尾巴也消失掉时,多眉就会跑上几步再度将大海收归眼底。
她呀,就像一道弧形光亮,常时、长时地暖暖罩在大海所有命轨之上。许多年了。可大海,还是傻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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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呢,我们又要过年了哦。昨夜,多眉在给大海揉脚的时候,这么讲给他听。大海曾经是多漂亮的男生呀,清瘦、持重,却又不时地机灵着。可如今,他像在某一天、某一夜沐浴更衣之时,生生被洗掉了上苍所有的宠溺、眷顾——傻掉了。
多眉讲话的时候,大海手里搂着可比克,像老鼠一样啮啮,他“唔……”了一声脸都没回,依旧朝着多眉上月刚换的大屏液晶电视。那画面,已在很多个夜里翻来覆去播放过了,吕克.贝松的《家园》。大海一只脚已经揉好被多眉藏进被褥里,另只,正懒洋洋地搁在多眉腿上,多眉的手温柔而麻利,以前她可是什么都不太会的。
那年,你这双腿跑得多快呀。多眉的话好轻,轻到恍如叹息,明天,我们去大地方买更多好吃的东西回来好不好,这不,可比克又要被你吃完了,你呀,就是一只大老鼠。大老鼠……大海竟然重复了一句。
多眉笑了,腾手抽了一张心心相印给大海揩了揩嘴角,眼角浅纹隐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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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场里人来人往。父子、母女,爱人又或者一大家子,都在为将临的节日快乐奔忙。 昨个已立春,而空气依旧寒冷,可这里面倒是暖的。前会儿,多眉看到大海平平顺顺的头发在额上稍稍凌乱起来,赶紧拉住漫无目的游来游去的大海,伸手往上,细瘦指头拈住风衣拉扣,长长一声嗞响,大海舒了口气。他傻了呀,冷暖是不自知的,可多眉知道。
大海敞着大风衣游啊游,终于在一副青花跟前停了下来, 多眉眼梢一喜,缓缓走过去拉了他的手一起看。大海眼睛依旧漂亮,大大的,暗藏桃瓣儿,那年的春寒涤走了他好多东西,可一个人的眼目一辈子都由无尽的风景伺养着,是这肉身之上最坚贞的一隅啊。大海直直地盯着这幅餐具:一大二小被透明材料封印在别致的木盒子里头,盒底红绸之上大的是个汤碗,小的俩米饭碗,中间,妥妥躺着两双银著。多眉只一眼就懂得了:大海之所以停留,只因这瓷上水墨是那么美。对了,多眉已多有不愿为外人道的:大海傻了,傻得只会画画了,还有吃他心爱的可比克。
多眉会跟他这样讲,大海,我上班去了,你好好画哦,卖了好价钱,给你买好多的可比克。
大海画画的时候彻底傻掉了,除了画笔沙沙响,全世界都沉寂了。
而那些画,好些时候是无人问津的,却也有时忽然就卖出咂舌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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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沃尔玛的时候,多眉一手一只大号塑料袋,里面硕果累累,沉甸甸的。大海似乎很欢乐,因为这两袋东西里,除了令他入神的那副青花,还有许多许多的可比克。长长的通道里,多眉停了下来,光洁的额头上布满细密汗珠,乌密的头发稍稍凌乱,一脸暖暖的笑。大海本是两手空空摇摇晃晃走在前头的,忽觉不对,从欢欣里醒将过来,回身往多眉这里走,最后傻傻伸出双手。多眉伸手轻拍了下他掌心,不要你拿,走了啦。大海很听话,转身缓缓摇晃前去,多眉复而拾起两袋幸福,吃力地遥遥随后。
周遭多有侧目,私语窃窃,不过还是暖意一笑为多。这么些年来,如此种种,多眉早已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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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商场,华道纵横,灯火四起于寒气里,漂漂亮亮。可大海却一改平日松缓常态,尾随一个女子疾步而去。
大海!多眉心中彻底明白下来,一声呼唤破在空气里,眼里泛湿,使出浑身的劲儿,拎着沉沉物品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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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回溯至前刻。银台。
大海挤着排队的众人,率先去到台外。看着远远原地左右慢慢转圈的大海,多眉说,你乖乖待那里哦,等着我。
手续完毕,多眉正在装东西,忽而嗅得一缕香。好久违的,她太明白这个味道,因为多年前她一直就是用的这款香,只因曾经的人说喜欢她这样的味道。回首一看,身后的年轻女子形容庸常如斯,并不及当下自己,更不谈多年以前了,却衣着华贵,妆容精致,最重要的,是居然巧撞了这一份香——它一度那么冷僻,甚至都不好买的。迟疑不过片刻,见对方手里有东西,多眉挪身后让,却撞到了大海身上。大海不知何时,已伫立近前。
东西太多,多眉一时手忙,找补的硬币纷纷散落在金属银台上,大海上前死死盯着年轻女子,信手薅捡钱币,然而徒劳。
就在此时,一只白手伸了过来,其上丹寇夺目,两片朱甲如同拈花,轻轻松松就把几颗硬币拾至掌心,然后擦多眉长发而过伸到大海跟前。
大海愣住了。鼻翼动了动眼神就虚了下来,都不知道他眼底到底是人,还是一江破碎了的光阴。
多眉未及多想,对傻人儿轻声说,大海,讲谢谢呀。……大海接过硬币,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开,复而定住,回脸傻傻盯着已在结账的年轻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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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在多眉耳边轻刮着,流光碎影慢慢重合,那年的冬景就在眼前。
年轻的男子穿着厚厚的风衣端坐桥头,嘴上叼着一片可比克,手里的画笔沙沙收割着春节前这最后一江水。
陌生女子就在这个时候轻身而过,一缕暗香扰了一笔描画,就在男子正要修补这道微瑕时,一声惊呼于众口响彻开来。
给我放手,多什么事你!多眉悬于桥栏之外大喊,她衣着华丽,妆容精致,像个摇摇欲坠的布偶。
春节就要到了……大海拼尽全力,死死拽着多眉丹寇夺目的手,似已讲不出更多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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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恍如隔世。
当年在那道桥上,大海跑得多快呀。
多眉怎会忘了当初陌生的他那场疾风一样的奔赴。可大海可能永远记不得了,他的聪慧,他的矫健,甚至他那怜香之心,大抵都被一江春水涤荡往另一个世界去了,那里繁花似锦、春暖花开。
多眉心里好酸的,如今的大海却连一个疾步离去的女子都快要追不上了。
终于,还是没有追上。女子打了辆车,化入万阙灯火里去了。
多眉走到大海跟前,放下两袋幸福,看着呆呆的人,颤着声,伸手抚他脸颊:大海……
大海忽然俯身紧紧抱住她,狠狠咬在多眉瘦弱的肩上,喉咙里像委屈无助的小兽那般呜咽不歇。
多眉紧锁了一下眉头,白牙咬住嘴唇又放开,而双手轻轻环住跟前高高的傻子轻拍着,一下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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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冬于那年远去,如今,是第十个春天了。
这个新年里,不会再有十年前的暗香浮动,也不再有其心切切的悯顾与奔赴,因为所有的日子,都已经默默然漂亮起来。
素淡的人儿,会在当下最好的年纪里相濡以沫慢慢老去,彼此就是全部。
也是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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