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度过了童年,偶尔还会想起苍茫荒凉的戈壁滩,那片泛着白色碱花的大漠。
父亲和母亲是湖北去新疆的支边青年。
祖父曾经任过伪职,父亲受祖父的牵连,一直入不了党。不能入党就意味着不能进组织部,县委等指引前进方向的核心部门,在那个唯成份论的年代里,绝不会让一个地富反坏右的后代打入党的内部。父亲后来被下派到为人民谋福利主营柴米油盐的百货公司任主任。五六十年代,当文革风潮一浪高过一浪,对阶级敌人毫不手软的深挖痛批狠斗,令父亲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考虑到政治上前途渺茫,生活中负担太重(正逢三年自然灾害俩叔叔一群姑姑都处在少不更事茁壮成长吃起饭来如狼似虎的年龄。)适逢党组织号召广大的知识青年屯垦戍边扎根边疆,于是父亲响应祖国号召,带着我为祖国献青春的崇高的思想,带着七岁的小弟十五岁的大弟,十二岁的三妹,带着我年青俊秀梳着一对大辫子新婚燕尔的母亲浩浩荡荡一路辗转乘火车到乌鲁木齐→伊犁→八一糖厂→奎屯最后扎根在新疆建设兵团农七师,这是后话。
我不知道我爷爷和奶奶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子女,大姑二姑三姑四姑,大叔小叔,一嘟噜一大串一个巴掌数不完。《红灯记》里李铁梅说她家的表叔数不清,后来我的老表们也让我数不清,因为每个姑姑都做了早婚早育儿女成群的英雄母亲,每个叔叔都做了这般英雄父亲。父亲把几个姑姑毫不留情的留在老家,送人的送人,做童养媳的做童养媳,只带着大叔小叔和能照顾大叔小叔最乖巧的三姑一起来到了刚刚解放的大西北。父亲和众多的中国人一样禀继着中国最古老的文化精髓——重男轻女。
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看上父亲,这么穷这么多拖累,家庭成分也不好。母亲曾给我看过父亲的一张老像片,梳着七分头,看不清颜色的黑白老照片,但可以肯定父亲穿的是带有时代标记的绿军装,风纪扣儿严丝儿合缝,顶里边露出一线白衬衣的领,父亲英武的笑着,现在看来绝对老土可当时又绝对时髦的装扮。老妈说得有点羞涩,你爸年轻时可好看了,挎着一把盒子枪。后来知道闹土改时老家很多人的成分是父亲划的,土改工作队的,挺牛的派头。估计老妈当初光看到父亲长得帅了,没顾忌后面大把大把累及一生的累赘事,等到明白过日子不是光看长相时,已经迟了,我哥我姐已经横空出世。
我出生时上面已经有两兄一姐了,我为自己无法选择性别的来到这个世界而悲愤不己。因为父亲一直不喜欢丫头片子,一如他顽固不化的喜欢弟弟喜欢儿子喜欢孙子。比如父亲下班接俩孩子回家,我哥在怀里搂着,我姐在地下走着;我哥是左右口袋装满了糖,我姐只左边口袋里装着糖,最可气的是我哥排行老大,我姐老二……
父亲的无能不仅仅表现在人际关系中,还表现在日常生活里。每逢下过雨,戈壁滩上就会冒出很多鲜美的蘑菇,戈壁滩离我们的居住地——有很多沙枣树围绕的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平房很远。有一次同事邀请人缘很不好的父亲一道去采蘑菇,那完全不是歌儿里唱得,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背篓的采撷,而是几个胡子拉碴的大老爷们,骑着马拿着大麻袋横扫戈壁滩的架式。天还蒙蒙亮儿,母亲就兴高采烈地起来给父亲烙油饼,烙了一锅又一锅,再往行军壶里灌满开水,期待着大麻袋能载满蘑菇摞在马屁股后面得得地凯旋归来。后来,父亲倒是回来了,麻袋却空瘪得如同非洲难民前胸贴后背的肚皮,使劲掏也只在最里面旮旯里掏出几个可怜巴巴的蘑菇来,据称,这还是同行伙伴们见他一无所获每人匀几个给他的。父亲回来后大发雷霆,说母亲为什么这样要吃蘑菇,这么馋……
同等事情还发生在父亲兴致勃勃去渠道里捞小鱼儿,在我的日渐淡忘的记忆里,父亲是一条鱼儿也没网回来,回来照旧的一通大怒,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出气筒。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能采好多好多蘑菇回家来,父亲那么大的眼睛竟然看不到戈壁滩上如雨后春笋般顶起的一个个小土包,翻开这个小土包,里面就是软软圆圆有褐色斑点的小蘑菇儿。别人都能网到很多很多柳叶般长的小鱼儿,晾在房顶上晒成一片片鱼干,或蒸或煎香味四溢,而父亲手就象是破成洞的网,鱼儿全成了漏网之鱼。父亲在讨生活方面完全是百无一用的书生,印象里他总是穿得干干净净,上衣口袋里插一根钢笔,上班坐在办公室里,回家正襟危坐着听收音机看红旗杂志。当然,父亲偶尔也能表现出气壮山河的英雄气概来。记得哥哥在场部上中学时,突发阑尾炎急待手术,听到那部手摇电话机里传来叔叔焦急的声音,父亲连夜骑着一匹马驰往远隔70公里的场部,新疆的寒冬腊月夜啊,零下40℃,漆黑一团,大雪没路,积雪厚处深及马胯,父亲后来告诉我们,那夜,疾奔的马儿马背上流出的汗浸湿了他的裤腿。
一直不喜欢父亲,不仅仅是因为他打小就不喜欢我。总觉得他活得很憋屈,在连队里当个小出纳,谨小慎微一付老好人的样子,回到家里却经常为一点点小事和老妈吵得天翻地覆,声惊四野。父亲的眼睛特别大,所以他瞪起眼发脾气的样子十分恐怖,完全是牛眼圆睁,要命的是我偏偏继承了他这一缺点,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别人都说大眼睛的小姑娘很好看,我可一直为有双大眼睛难过,特别是想起父亲发脾气的时候。
到现在我还为小时候受到的种种委屈和不公愤愤不平。比如分面包,哥哥那块总比我手中的大;吃饭,好菜总在男人面前;洗衣做饭洗碗则与男人无关,(我不曾做过,那也是因为我年龄小,够不着灶台的缘故。)父亲从来就不沾任何家务,唯一让我记忆犹深的事就是擦灯罩。那时候农场还不曾通电,家家户户都点着煤油灯,灯捻子上面罩着玻璃灯罩儿。父亲先把袖子卷得老高老高,把灯罩儿小心翼翼取下来,先用一个带炳的软毛刷子,一点点转动,擦试灯罩熏黑的里壁,然后用一块干净的软布抹去水痕,晾干。有很多人家油灯漆黑,照出的人影仿佛鬼影幢幢,而我家的灯光永远是最明亮的,透过干干净净的玻璃灯座,可以看到清亮亮的煤油在一寸寸的褪下去,桔黄的光芒透过一尘不染的灯罩柔柔的映着母亲纳的鞋底,照着哥哥的棋子,照着我的小人书……记得父亲理直气壮说出这样的话:我家灯罩总是我擦,我不擦就没人擦。
一直到从学校毕业还在同父亲吵架,我的伶牙俐齿得益于从小同他不停的斗争,家犹如牢笼,而父亲就是狱卒。后来,我恋爱了,父亲莫名其妙有理没理都冲我冲老妈发火,简直是不可理喻。可奇怪的是很却很喜欢我的他,每回他来的时候,父亲都可以和他聊很长时间,笑得很慈祥和蔼,以致我从旁边路过的时候,常常有些诧异。
慢慢的,父亲越来越老,背越来越弯,发越来越白。我结婚了,女儿诞生了。父亲进医院来病房逗留了片刻,看都不看襁褓里的女儿,我打心眼里明白他还是失望,还是喜欢男孩的。
婆婆刚来时女儿认生,父亲在跟前,女儿紧紧搂着外公的脖子不放,父亲走到哪跟到哪……也就从那一天起,父亲每天风雨点无阻的来看小不点,有时候可以抱很久,陪她玩很久,看她的眼神是无比的怜爱,记忆中他从来没给过我这种温情,从来。现在上学的女儿在外公来时,每天都不忘给他倒好洗脚水,插好灭蚊器。冬天,一定要灌好热水袋放进外公的被窝里,学校里的破事叽叽喳喳和外公叙来道去,一老一小牵着手出去的身影常让我莫名的眼馋眼红。
父亲更老了,可脾气更少了,儿女们都长大了,一个个都像长硬了翅膀的鹰飞离了老巢、老鹰。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理解了过去,爷爷那段历史给父亲的人生带来的是多么残酷压抑和不公,在如履薄冰的岁月他一不小心就会跌入谷底,父亲的暴躁更多的缘于跌宕命运而不是性格,只是他不应该把那一切发泄在家人身上,可不这样,谁又能像亲人一样包容他的愤怒,倾听他的委屈呢?
母亲去世了,父亲嚎啕大哭,那一刻,我觉得他就像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抱着他,就像抱着一枚遭遇秋寒的落叶,瘦小、无助、孤独……
父亲不肯在我这长住,在他的根深蒂固的大男人主义思想里,儿子的家才是他真正的归宿。送他上火车的时候,望着他踽踽独行的背影,第一次开始痛恨老天,为什么我不是男孩,不是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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