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过年回家早,母亲不知如何是好,是雷打不动地去俱乐部跳她的舞,还是守在家里迎接远道回来的我们,对于退休后的母亲,确实是个难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俱乐部关门的那几天,无论风吹雨打,还是太阳高照,每天早上八点到十点半都是母亲的工作日,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俱乐部离家也不近,坐公交车要15分钟,母亲兴致勃勃,一场不落,那些舞伴们都称她为“劳模”。 为了让母亲过得开心,我们早就决定今年三十进门,初五离家,因为我们早就问清楚了,俱乐部放假六天,初六开门,为了让母亲跳得安心,我们严格遵守俱乐部的开放时间,自觉执行。 其实,每年春节回家,除了陪伴母亲外,最重要的一件事对我来说就是去公墓给父亲上坟。父亲已去世整整三十三年了,而我从来没有为他写过一点字,说来真是惶恐,不是不想,而是不敢,越是亲近的人越是不敢写。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于童年的记忆很是模糊,不像有些人不仅三岁之后的事记得,三岁以前甚至在娘肚子里的事也略知一二,而我,六岁以前的一切也大部分都是空白。也许这与那天姐姐说到的一件事有关。 春节的餐桌上,我们姊妹四个照例又给我们的下一代互倒臭事。大姐对我女儿说,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那么聪明吗? 我妈聪明吗? 本来她是不怎么聪明,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可是老爸还特喜欢她,那可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好像她是个多大的宝贝似的,我们三个羡慕嫉妒恨呐,但又不敢对她怎么样。有次老爸让我带她睡午觉,那是一个夏天,我带她睡在竹板床上,不知道怎么搞的,我睡着了,等我睁开眼的时候,你妈妈掉在地上,脑壳上起了一个好大的包,正在那撕心裂肺地哭,老爸回来把我一顿痛骂,从那以后,你妈就特别聪明了。 那一年我六岁,估计是从那天开始,记忆里前面的一切都抹去了,就像翻书一样,哗地就翻篇了。 网上有个段子,说这里钱多,人傻,速来,说的就是那些傻人。 我们方言里有句形容人傻的话就是说他绊了脑壳。 女儿说,难怪我妈那么傻。 不过,父亲最疼我,这是我们那附近人所皆知的。 父亲每天回家,自行车往门口一放,进屋第一件事就是问他丈母娘我外婆,我满崽呢,到哪儿去了。 满崽在我们方言里就是小崽的意思,其实应该是小儿子的意思,父亲不叫我满女,而叫我满崽,说到底就是没有重男轻女的意思,对他来说,我就是他下的崽子。 如果此刻我在家,那第一件事肯定是被他抱起,高高举过头顶,然后一手抱我,一手操起一张木头椅子,走到前门靠着门框坐下,把手臂上的我放到腿上,然后开始和我玩游戏了:让我用手作刀,砍他的膀子,把他当马,让我骑在他的背上,在床上乱爬,或者骑在他的脖子上,把他当移动的的工具。 如果我不在家,那他第一件事也是操起椅子走到前门,坐在那里边抽烟边等我回来。 这是我记忆里最深的画面,一直到我十三岁,父亲去世前,这都是父亲每天必做的功课。 父亲很帅,浓眉大眼高鼻梁,这些词用他身上一个也不能少,还要加上英气逼人,用现在的词语那是帅呆了。因为多次搬家的缘故,我手头没有一张全家福,甚至也没有我出生的时候和父母的合影,只有一张大姐和父母的合影,据说是因为本来我不在他们的计划之内的,而我能来到这世上也得益于父亲的一句话。 那时候他们已经有了一男二女,最小的姐姐还在襁褓吃奶中,他们没有预想到那个时候寻欢作乐的后果,等到发现有我的时候就只好痛下杀手,就在去做人流的路上,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就良心大发现,他改变了主意,他说,算了,好歹是一条人命啊,还是生下来吧,不就是多个碗多双筷子吗? 于是,俺这碗筷就这么幸运地来到了人世,因为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新奇,所以全家福也就免掉了。 当初毕业离家的时候,我带在身边的父亲的照片就是父母和大姐的合影,别人都以为那个周岁的孩子是我,我也不细说,权当是我吧。 扯远了,刚才要说的是父亲的帅。父亲的帅没有全家福的照片为证,但是有活生生的我的三个姊妹为证。要证明父亲的帅,不能看我,我遗传的是他们的缺点,又矮又挫又丑,要看我父亲的帅可以看我的哥哥姐姐。当然现在的他们也不见当年模样了,帅模样只能依稀可见。那时候每逢家里来人,当然是不熟悉的人,看到我们四个站在一起,人家都说他们三个是一个爹妈生的,而我就像是垃圾堆捡来的,所以从小我就很自卑,我甚至怀疑,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不过父亲却唯独宠爱我,这又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也许这是因为没有给我他帅基因而内疚的吧。 虽然长得没有哥哥姐姐好看,但是我的学习却比他们都要好,一说到学习,方圆几里地可能都知道我,可能这也是父亲宠爱我的原因,那时候我最盼望的就是送成绩单的时候,我读的是母亲的厂办子弟学校,每个年级最好的学生不仅会受到免学费的奖励,学校还会敲锣打鼓送奖状上门,往往这个时候父亲并不在家,可是只要他回到家,就会听到隔壁邻居的赞美声,我记得那时候父亲的大眼睛都笑得眯成一条缝了。 父亲不仅长得好,人缘也特好,他们公司里的女人都喜欢他,为此母亲还吃过醋。有一次父亲的一个女同事来串门,她一走,母亲就气鼓鼓地摔东西,父亲则一言不发,我们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不高兴,只知道那天晚上他们的枕头一个东一个西,每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形,我们就明白母亲肯定是不理父亲了,不过,这样的情形持续不了一天,第二天早上,两个枕头肯定又背靠背了,而厨房里,又能看到母亲的笑脸了。 母亲曾经很骄傲地说,每一次冷战都会是父亲主动求饶。那个时候我们还小,不知道有冷暴力这一说,但是我知道父亲肯定是大度的那一方。 母亲当初看上父亲不完全是因为他帅,还因为他大度。母亲说父亲带母亲看电影,离售票口还有老远,父亲的手就伸到了屁股后面的口袋,慌不迭地掏钱买票,母亲喜欢父亲这一点,她觉得男人就应该这样。 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加上母亲在工厂的工资要养活我们四个孩子还有我外婆,生活好不到哪里去,但是父亲是一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因为他是肉食水产公司的一个小干部,所以在那个买肉都要凭票的年代,父亲总是可以搞到好吃的,我家门口总是挂着香肠啊腊肉啊猪头肉啊,惹得过路的人都眼馋,而且可以父亲还可以帮人搞到便宜的肉食,这也是父亲人缘好的原因之一。父亲会做好吃的,我到现在还记得父亲的做的红烧黄鳝,加入紫苏,又香又嫩,再放入黄瓜片,又酥又滑,那是家乡的味道。 我最喜欢坐父亲的自行车,父亲的自行车是二八的男士车,横坐在前杠上,父亲的双手扶着车把,微微发胖的身躯几乎是完全把我罩住了,他蹬车的时候,剃得光光的下巴颏会不时地摩挲着我的头发,上坡的时候我听得到他呼呼喘气的声音,能闻到他呼出的废气,能感受到他蹬车的费力,我那时候从来没有问过父亲累不累,当车轮越滚越快的时候,风迎面吹在脸上,我觉得就像在飞一样。 那是父亲的味道。 父亲患了脑血管瘤,那是1981年底,我刚刚上初一,父亲住院没多久就出院了,病情严重到什么程度,我一无所知,我只知道父亲身体不如以前了,一只眼睛看不见了,眼皮也耷拉下来,但是不影响他的日常生活,直到82年5月,突然又进了医院,这一次就再也没有回来,去世的那一夜,正是周六,母亲和大姐哥哥都去了医院,外婆带我和小姐姐在家,我们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死神的临近,还去溜冰场玩了一个晚上,回家就倒头大睡,在梦里,我见到了父亲,父亲回家了,他耷拉着一只眼,靠着前门框站着,一条腿习惯地轻轻地抖动,嘴角上挂着一贯的笑容,正笑着看着回家的我。 爸爸,你回来了。我喊着跑着扑上去,却一下子就醒了。 天亮后,表姐过来报信。 父亲走了。 父亲走了,我半天都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表姐正纳闷我为什么没有嚎啕大哭的时候,小姐姐开始哭起来,我这才感觉到心里有一股寒风掠过,脸上开始有了一股凉意,而眼泪,这才吧嗒吧嗒开始掉下来…… 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是我抱憾终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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