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过许多关于亲情的字,做过许多关于亲情的音画,大多给的是母亲哥哥老婆儿子,而对父亲描述极少。这不是他不好,而是他身上实在没有所谓的“亮点”,以致日复一日的淡化到一个似有似无的境地。但细一想,是么?其实父亲身上那些闪亮,一直是深刻在我们心底的。 借杂谈同题,写下自己的父亲吧。
和母亲一样,父亲是旧社会里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典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身上许多根深蒂固的特点,简直就是旧时农民的缩影——
勤劳吃苦。父亲身量中上,天生有股子牛劲,我亲眼看过他劈柞木墩(很“轴”的那种老树墩),一根近两指粗的凿子找准一点缝隙扎上,抡圆了大黄锤一锤下去,木墩一分为二,凿子深深扎进下边水泥地里。不论生产队上工还是邻里邻居帮忙,都使出全力,一手的老茧怕是摸到稍软的东西都没感觉。 憨厚朴实。父亲性情随和,平时爱哼着他也不一定明白的小调,一付笑咪咪的样子。寡言,没什么主见,不惹人,不得罪人,也不出风头,和别人凑一起过晌说笑,他永远是那个站在边缘随意附合的“群众演员,哪怕用母亲的话说“人家欺负上门”,他也一幅息事宁人的态度。有次家里盖猪圈要从街上往院里搬石料,前边就是父亲常帮着干这干那的一个叔家。农村讲究邻里互相帮扶,父亲来来回回搬石头按说那叔早应看到,出来帮忙才是,但自始至终没有人影。母亲脸就拉下来了,嘟嘟念念的开始数落。父亲也不管自顾搬自己的。后来叔家婶来说不是不帮忙,是那叔这几天正好扭了腰扒炕上起不来。母亲狐疑的应付,父亲只呵呵笑说没事没事。以后那叔家有活了,父亲还是照样去帮。 好面子。父亲平时省吃省穿,一件衣服穿了一水又一水,迪卡蓝色都泛白了,只要还能遮丑就不舍得扔,但有一样,“门面”上的事很是讲究。那时穷,家家户户平时连个白面饽饽都难得一见,不过这一点也不影响过节时“大手大脚”。尤其互相请客,自家不舍得吃的都拿了出来充门面,这一点上父母难得的高度一致。有一年天旱欠收,队上发的工钱实在不足以过个好年,母亲商量今年要不就不请那么多人了,父亲不同意说他想办法,竟偷偷把母亲出嫁时压箱底的几块袁大头拿出去变卖了。这下客请的体面,四邻八舍交口称赞,父亲笑咪咪的很满意,母亲为此却骂了他半年,直到现在一提起还一股子怨气。 朴素的“集体主义”。也不知是被洗脑洗的还是天生的,父亲对队上的事极其认真,且有种朴素的“公而忘私”精神。那时讲挣工分,根据每人参加生产队年限和出工情况、队员口碑,评出几分几分工(类似现在的评职称),以后每出一个工就记几个工分。按说父亲参加生产早,出力多,早该评上最高的“九分工”,但就因为他不争不抢,也不善“走动关系”,结果他是最后一批被评上的。对此母亲没少数落他“窝囊”,父亲却说该评上的时候就评上了不用争,一如既往的哼着小调笑咪咪早起晚归。 ……
用农村话说,这个家一直是母亲顶着门头过日子,父亲的贡献有限。但对我们三兄弟,父亲却把爱深藏心底,就算不经意露出,也受母亲熏陶大多被我们三兄弟忽略。 记得一个大风呼号的冬天晚上,邻家的小孩摔了,必须及时送乡诊所。恰巧那阵小孩父亲出了远门,家里没男人,女人就来找父亲。那晚忘了什么事母亲也没在家,剩我们小兄弟三个害怕就不让父亲走,父亲也是急了二话不说一巴掌拍老大后脖上,眼一瞪叫三人回家把里门锁上,勿勿就和女人送孩子去了。三兄弟都小,就那么瑟瑟包着被缩在炕角,盯着挂钟摆锤数数。第二天凌晨快四点了外边咚咚敲门,风声里隐隐父亲在喊叫。老大战战兢兢去开了门,父亲卷着一身风雪进来一把抱住老大放到炕上,耳听得我们三个哇的一声哭天嚎地,父亲眼角竟淌出了泪,直说娃不怕娃不怕爹回来了,擦一下眼又下地烧炕。后来知道那孩子摔的骨折住了院,父亲等一切安稳下来后不听别人劝,执意冒着风雪摸着黑从十几里地外的乡里赶回来。第二天母亲回来,看到老大脖子后一片红於就不干了,抱着三兄弟对着父亲破口大骂。父亲一句话没有,只蹲在墙角抽闷烟,从那以后再没对我们动过一根手指头。
时间悄悄流走,世界慢慢变迁。 老大一点点长大,上生产队挣工分,上大队当了几年很吃香的拖拉机手,当大队会计员,自买拖拉机单干,开石子厂当厂长,经营汽车搞运输,十年前建起千吨级的冷藏库当起了老板。 老二一点点长大,上生产队挣工分,在老大帮扶下买拖拉机单干,买货运汽车跑运输,现在与人合伙干水泥厂风生水起。 我最小也一点点长大,只知一门心思的学习反少了诸多曲折,一条直线的升学升学,大学毕业后城里安家干个不高不低的小职员至今。 …… 似乎一切都在变,唯一不变的,是父亲骨子里那股朴实憨厚又与人无争的老农民本性。
三个儿子都成家立业,娶了漂亮媳妇,生下一堆叽叽喳喳绕膝的娃。在我们一再要求下,父母终于同意把一亩三分地送了人,母亲少了以前独挡一面那股霸气,只负责一日三餐,父亲也甩甩手当上了村人眼里享晚福的闲人。
许是一辈子与地打交道,出力惯了真闲下来还难受,父亲竟迷上了远距跋涉——走! 每天天不亮父亲就早早起来,倒一碗开水就着下几片母亲常备的桃酥,这就是早点了,然后哼着小调出门。到早中晚饭时一准按点回来,不误了家人饭顿。问他去哪了,他会一一告诉这一天从哪到哪又从哪到哪,按走的路程和不走寻常路的路线,说跋山涉水一点不为过。有次他说过晌竟在一炸石头的石窝子上沿眯了一小时,我们听后惊出一身白毛汗,要知道炸出的石窝子后面壁立,他躺上沿万一一个翻身……我们强裂要求他再不许上山遛达,他呵呵笑着说好好,以后去不去的谁也不知道。 还有一次他难得兴高采烈的不到午饭点就回来了,母亲诧异的问咋了?他神神秘秘的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说是在海边遛达时拣的,等半天没人回来找,就“偷偷”带回来了,惊喜之情溢于言表。母亲问他要,说等破开了给孙子当零花,父亲不给,说他自己会破了亲自给孙子,不顾母亲白眼,自顾哼着小调出门神游去了。 也许是早年出力打下的“基础”好,父亲虽一辈子高高瘦瘦,但身体一直硬朗,到八十岁上仍然每天进进出出的游走。有一次竟走个大早不歇脚的沿着小城滨海路转了一个大圈,午饭也在路上,只吃了随身带的两根油条,回来后兴致勃勃的给我们讲一路所见所闻,皱纹纵横的老脸上简直可以看出眉飞色舞来。
父亲是七年前走的,没有痛苦,也没给我们添一点累赘。母亲埋怨斥责了他一辈子,嚎陶大哭一通后,没顾我们三兄弟反对,执意请了邻村“最好的”吹手队给父亲送殡,纸人纸马各种纸活扎了个齐备。远亲近临近百号人一路吹吹打打的把父亲送去家族墓地埋了,母亲却只送到胡同口,呆滞的眼里神情黯然,没有泪,倒似枯了。 父亲烧三个周年,每次家里都象过节一样,来人络绎不绝,母亲也是几大桌的周祥伺候。在这样一个忌日里,她竟难得的有说有笑。或许她知道,今天这个场面是为那个她陪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也许也是她内心最深处爱了一辈子的老鬼张罗的,是一年里难得的以她和他为中心的盛况,母亲终于找到了某种表面幸福下的存在感吧。
又是一年清明节!
父亲,安份本份如你,在那边也一定是知足快乐的吧? 愿有一天,我们还能再见! 愿再一世,我们还是相护相惜的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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