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云在眉梢 于 2017-6-30 23:21 编辑
除夕之夜,人都聚齐了,四代同堂,很是闹热。团圆桌上,父亲依旧被推坐上席,看儿孙满堂,年年如是,他很开心。母亲因病卧在床,已上不了饭桌。席间,兄弟姐妹聊起孩子的教育,大家讲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那时,父亲的凶悍暴戾远近闻名,村里大人小孩都惧怕他。他对我们管教很严厉,吃饭发出吧唧声或掉筷子、拿筷子敲空碗、夹菜时在盘里挑挑拣拣等,都会遭到父亲一顿训斥或当场一筷子打过来。若不小心打碎碗,或偷偷下河游泳,或对长辈说脏话,轻则罚跪,重则一顿板子伺候。
父亲对用钱管得很紧。六一节,学校组织到大力寨山上搞野炊,其他孩子都得到父母零花钱,我却没有。中途我没抵住诱惑,同村同学帮我垫了钱,我和他照了一张合影,回到家,我忐忑不已。几天后的傍晚,同学给我送过来,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我俩在笑,照片外我俩也在笑。忽然,父亲从同学家的方向回来,我一下慌了神,同学却早已撒开脚丫跑开,从我家屋后的山上绕了一大圈才下山回家。
他逃了,我也因此躲过一劫。
那时没有玩具一说,想玩陀螺(也叫地滚牛)自己找木头做,想放风筝自己找篾条和旧纸张糊,想扇烟盒时每天巴望着父亲赶紧把烟盒里的烟抽完......见村里许多孩子自制了滑板,每天上学放学都玩得嗨,我和二哥很羡慕。趁父亲和他的同事午休,我俩溜进他们的食品加工机房,偷出来四个轴承,悄悄放在外婆家。
滑板还没开始做,父亲已怀疑到我俩头上,经受不住他的一番严厉盘查拷问,我先招了。盛怒之下,父亲打得我俩屁股开花,还罚跪瓦砾。家里最听话的俩儿子被打得这么惨,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却也不敢再靠近。她偷偷跑到河对面,直到我和二哥跪得双膝冒血,才见她回来。然后外公出现了,他小心翼翼地给父亲说了不少好话,父亲才消了气饶了我和二哥,不过仍罚我们当天不准吃晚饭。
不仅我们兄弟姐妹会挨打,由于琐事或护犊,母亲也会被父亲打。母亲身体苗条单薄,有一对好看的麻花辫,打架时,只要被父亲一把抓住辫子,我就知道母亲输定了。每当她和父亲呼天抢地地打成一团,兄弟姐妹就跪在一边战栗着,哭喊着,而我总是恨恨地望着父亲的背影:总有一天,你再敢这样打母亲,我一定跟你拼命!
听到这里,父亲终于开口说话:都过去的事了,还说它干啥?他语气中好像有不高兴,还有点不耐烦,我心里立刻窜涌出一股气,就象小时候见他打母亲时一样。大哥见气氛不对,便说:那时哪有不挨打就长大的孩子?家里穷,孩子又多,不管严也不行。他讲述了当时大家庭的背景:当年,因奶奶娘家是地主,划成分时爷爷家被化为富农,而外公因大饥荒时偷了集体的几个红苕,被划为管制分子,我们家就成了一窝坏分子,成为本村某些人歧视和打压的重点对象。父亲读书成绩很好,他试图通过读书改变命运,但生产队长一句话就让他回家务农了。队上分田地时,总是给我们家分最远最差的田地,丈量时有人还偷偷做手脚少给面积......所以父亲的暴力其实是对现实的一种无奈和反抗,别人阴损的做法又令他无处发泄,长期郁积于心,最终都发泄在我们身上了。后来我和二哥一起考起学,村里人立刻对我家刮目相看,全家才缓过气来,父亲马上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恢复了他那原本和善又客气的本性。
大哥的话让大家明白了许多,但我内心还是不能原谅父亲。我直到考上初中,也不敢和父亲正式说一句话,在父亲面前,我永远只会低头说“是”、“嗯”、“知道了”几个字。父亲只要一冒火,身边有什么东西抓过来就打。有一次,他抓住一条长板凳冲我横扫过来,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要死了。虽然那些年我挨的打其实并不算多,但我一直生活在恐惧中,我甚至一度认为我活不到长大。很长时间里,我说话都有点结巴,叫我去请老师到家里来做客,一路上我战战兢兢,紧张到要崩溃。即使过去了很多年,每次一想起这些,我就......
我忽然难过得说不下去,三姐在背后悄悄拉我衣服,暗示我不要再说,桌上原本欢乐的气氛顿时凝固。我不敢看父亲,只管双手捧着大碗埋头喝汤。父亲沉默了一阵,缓缓说道:你们说的我都听清了,我承认,你们说的基本是事实——不管怎么说,当年我对你们的确太严厉了!听到这句话,我顿时控制不住自己,眼泪一下涌出来,吧嗒吧嗒掉进汤里。碗很大,掩住了我大半个脸,在老家有些昏暗的灯光里,谁也没看见我流泪。虽然父亲没有直接道歉,但从那一刻起,我不但理解了他,还从心里真正原谅了他。
母亲去世后,丢了魂似的的老父亲非常孤独寂寞,仿佛一夜之间就苍老了。逢国庆节,我专门回到老家陪他到阆中古城转转。当地人很淳朴,那天天气也晴朗,父亲心情很好。我陪他游荡在城里,风水旧迹慢慢看,大街小巷慢慢逛。他给我讲袁天罡、李淳风等风水大师和风水地理知识,我给他讲阆中白馍、保宁醋和张飞牛肉等特产。我发现,父亲其实并非多年来我印象中那么严肃刻板,跟他说笑时,看到他笑起来的样子,我就想起老小孩这个词来。
2017.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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