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疯老爷子 于 2018-4-26 15:05 编辑
我从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为一个兴趣把自己弄得发狂。
那是一段阴霾的日子。我不记得我失业多久了,每天无所事事地在街上闲逛,看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车。看腻了,就找个书店钻进去,寻求一时的心理安慰。指尖从一排排崭新的书背上划过,觉得空虚的世界填充进了一些什么。
它就隐藏在那一堆书中,毫不起眼。我的指尖划过去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手工串珠》
简简单单的书名,简简单单的封面设计:一个闪着柔光的白色珍珠包,静静地躺在封皮上,带子随意地摆放着,透出一种闲散和高贵。翻开,里面是各种包的样式,一律的珠子编织而成,白的黑的,蓝的紫的,千奇百态。我看着那些圆润的珠子,心仿佛被拨动了一下。我知道了什么叫一见钟情。
我把它拿回了家。我还把各种各样的珠子搬了回来。手指穿过那些珠子,凉凉的,滑滑的,仿佛行走在山泉水中。
它于我是陌生的,我没有任何一件首饰,我没拥有过一颗珍珠,哪怕是假的。我手里拿着线,死劲瞪着那本书。我想把它瞪出花来。
那些相互缠绕的走线图,千丝万缕的联系,让我头疼欲裂。没有电脑可以百度,没有人可以教我,在那个狭小的租房中,甚至连一只老鼠都没有。我一遍一遍地尝试着,用一根线把各种各样的珠子串起来,试图串出形状来,但我串出来的都是一些怪物。我生气地把它们拆开,再串,串了再拆,烦躁的时候,就在屋里走来走去,把头发抓得像个疯子。
我是不甘心的,我不会让这些死物把我打败!我开始静下心来,把自己粘在凳子上,耐心地、一遍一遍地抚过那些珠子,让它们熟悉我,在我手指上跳舞。
我不记得我的第一个战利品是什么。好像是一个花瓶。它虽然歪歪扭扭的——线拉松了——但总算有了一个形状。我举着它,高兴地在老头子面前炫耀,我说我可以用它赚钱。
这个花瓶给了我雄心壮志,我开始做出更多的花样,手链、耳环、戒指……一个个在我手下成形,它们带着我的体温,从一堆散碎的珠子中蹦出来。我把它们摆在桌子上,带着成就感睃巡过去,仿佛下了一堆蛋的母鸡在看着自己的蛋孩子。
做得足够多了,老头子说,你可以拿去卖了。
我也想拿去卖了。每次从他手里拿钱的时候,总有一种尊严瞬间崩塌的感觉。如果可以,我宁愿闭上我的嘴,不再白吃他一粒饭,虽然他从来没有表示过不悦。
第一次出摊,我很害羞。我的摊位选择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那里没有多少人行走,还有点阴暗。我像一个专门在黑夜出来觊觎别人口袋里的钱的小偷,撩着眼皮,贼兮兮地从下到上看着那些走过的行人。我希望有人发现我,但我又害怕他们会走过来。他们走过来我要说什么呢?我的心跳得是那么厉害,我的嘴巴好像生锈了一样。我觉得我已经不会说话了!
终于有人走过来了,她开口问我了!我激动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向她介绍我的产品。但她很快就走了,我失望地看着她的背影,恨不能把她拽回来和她说,你买吧!买一样吧!两块钱也好!
我那时候一定很可怜,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兜着一些没人的东西在街上走。
有谁来买我的火柴
有谁将一根根希望全部点燃
有谁来买我的孤单……
我每天晚上满怀希望地出摊,然后满怀失望地捡东西回家。终于,在第三天有人买了一样东西,两块钱。我捏着那两块钱,像捏着一把打开宝藏的钥匙。我的摊子也渐渐往外面移,从阴影中搬到了路灯下,再到了街边。找我买东西的人越来越多,我不再轻易地脸红了。我甚至跟一些人成为了好朋友。有一个老人,找我帮她串过几次手链。她那根手链总是断,但她舍不得扔掉。她说,这是一个美国的朋友送的。第二次来的时候,我没有收她的钱,后来她煮了两个鸡蛋,捂在手包里拿来给我。她的儿子笑话她,说谁还会吃你的鸡蛋?人家不怕你在鸡蛋里下迷药害她!
我吃了。我接过她的鸡蛋,剥开,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在初冬有些寒冷的空气中,这两个鸡蛋温暖了我一天。
串珠是孤单的。我得习惯把自己关在四面墙中,一颗一颗耐心把它们编织成我要的样子。我经常一整天都不说话,到后来一说话就觉得吃力,那些话总是往喉咙里面掉,我怎么努力也无法把它们从我肚子里提起来。
在路边摆摊也是孤单的。我看着一双双脚从我面前走过,它们来去匆匆,不知道赶着去干什么,这个世界好像只有我是静止的。我坐在路边,偷眼看来来去去的人,世界上有这么多不同的面孔,不同的表情,不同的爱好不同的走路姿势,真的很神奇。
两个中年女人因为谁踩了谁一脚一起走了一条街,对骂了半小时:
捡垃圾的老奶奶又过来了,咣一声把垃圾桶倒过来,里面的塑料袋纸巾哗啦啦掉落一地,老奶奶捡起还有一半凉茶的杯子,揭掉盖一口喝完。
昨天换假币没成功的那两个老人又过来了!他们在我面前表演,一个唱一个和,配合得相当默契。我冷眼看着他们,很想说,你们走吧,我没有钱可以给你们换,你看,我连一张一百块的都没有!
他们看我不说话,渐渐失去了兴趣,慢悠悠地踱走了。这世界上作恶的人比我还心安理得,我只不过在路边摆个摊,还得时时提心吊胆,害怕城管把我撵走,害怕我挡了别人的路,而他们骗人就跟放屁一样理所当然。
老头子说我太善良了,不是个做生意的料。
也许吧,我总是喜欢把自己千辛万苦做出来的东西送给同样喜欢串珠的人。正因为这样,我总是刚刚能赚到养活自己的钱。但生活就是个无底洞,这些钱丢下去打个水漂都不够。
我爱串珠。但我不能靠它养活。没有做生意的伎俩,也没有和别人讨价还价的兴趣,更没有做生意的头脑——或许,还有一点穷酸秀才的清高,不屑于和不喜欢的人来往,连应付一下的耐心都没有。
于是,串珠就成了我的业余爱好,但我永远不会放弃它。我喜欢珠子滑过指尖的温柔与冰凉;我喜欢把零碎的它们变成让人惊艳的艺术品;我喜欢把自己对生命的热爱赋予它,把我的善良、我的忧愁、我的一切都给它,它们是千万个我,代替我分散于这个世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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