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爱的故事】006 二伯(小说） [复制链接]

大尾巴鹰

主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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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榆钱漫天于 2018-5-28 21:21 编辑

　在北京，“二伯”是个很普通的称呼。

　　二伯是我的一个老街坊，住在国子监里，我们搬走了，二伯还住在那，尽管那个院子已经挤得水泄不通。

　　二伯是旗人，姓玉，大高个儿，卷花头发浓眉大眼，连腮胡子总是刮的很干净，所以他的腮帮子永远是青的，年轻的时候是一个运输公司的大卡车司机。

　　二伯的媳妇却小巧玲珑，连鼻子眼儿都很袖珍，按说我们管她丈夫叫二伯，管她就应该叫二婶儿，可是院子里的人都管她叫玉大妈。

　　二伯有两个闺女一个儿子，大闺女叫大美，二闺女叫二美，儿子最小叫大胜。看得出来，二伯当初一定是不见儿子死不休的，生了俩闺女还要生，不管生活多么艰难终于如愿以偿。

　　我小的时候只要听见“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这句《坐寨》里的西皮导板，那就是二伯在家呢。

　　那个时候的生活是艰难的，二伯家除了他有工作，玉大妈没工作，在家里织网兜糊纸盒帮衬家里度日，三个孩子加上老婆，这日子够二伯喝一壶的。

　　旗人有很多毛病，比如这喝茶，无冬历夏早晨起来扒开俩眼儿什么也不干，打开炉子坐上“水汆儿”先得沏一壶茶。喝痛快了这才刷牙、洗脸、吃早点，或者说早点不要紧茶是必须的。

　　二伯下班儿回来的第一件事也是喝茶，当然还有那句“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的唱词，二伯永远就是唱这一句再无下文，不知道是他就喜欢这句还是下面的不会唱了。

　　贫困容易使人情绪激动，忍耐总是有限度的，二伯除了上班，只要在家里就是靠玉大妈伺候吃喝，玉大妈还要干手里的活，做一家子的饭，孩子的穿戴，所以，有的时候玉大妈听见二伯这句京剧就来了气。

　　“号丧什么？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我看你喝凉水都不能管饱了！”玉大妈撅着嘴把茶壶放在桌子上说。

　　旗人的女人不比汉人，虽然受汉文化的影响讲究三从四德，可是旗人的女人是不受拘束的，起码不受老爷们儿的气，所以，二伯对玉大妈的数落从来也是充耳不闻，该喝茶喝茶，该喝酒喝酒，该唱戏就唱戏，何况他本身就是乐观的人，玉大妈说：“你二伯屁眼子大，把心都拉出去了！”

　　说二伯应该先说说玉大妈，说来也怪，我这一生中到现在为止，跟我熟悉的女人当中很少有温顺的，所以，当我看到电视里的那些忍辱负重，贤惠善良甚至窝囊的女人不但不理解，我更不赞成拿这个东西来标榜一个女人，甚至希望成为别人的榜样，我觉得这是在侮辱一个人。尽管这样的东西是在歌颂什么，或者以为这才是女人的美，我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当然，这一切的看法只代表我自己，原因就是我刚才说的我的经历。

　　二伯家跟我家住对门，那个时候我们住的院子还很大。也可能是因为我小，我觉得横在我和玉大妈家中间的地方是宽阔的。

　　玉大妈别看个子矮，哪儿都小，可是嗓门和脾气一样非常的大，那声音又脆又响，我都觉得她生错了地方，那条嗓子要是唱戏没问题。老天爷总是捉弄人，嗓子好的玉大妈从不唱戏，破锣嗓子的二伯却从来不闲着，你说老天爷这是怎么安排的？

　　我和玉大妈的家都守在院子的大门口，我家是东房，玉大妈家是西房，院子是南北走向的。门口是个大牌楼似的建筑，门道是一条经年日久走路磨的发亮的青石板，门道很宽，夏天的时候街坊们就在那乘凉。

　　玉大妈永远是忙碌的，因为家里有三个孩子，做饭洗衣服缝缝补补的没有歇着的时候，她休息的时候就不是在糊纸盒就是在织网兜。织网兜这个活现在没有了，过去人们买菜都用一种尼龙丝的网兜，其普遍性有点像现在的塑料袋。

　　织网兜的方法跟织渔网是一样的，梭子上缠好了尼龙丝，一把竹尺就是全部的工具，尼龙丝是领活儿的地方提供的，工钱是一个网兜一毛钱。糊纸盒就是药盒和火柴盒，药盒每个大概一分钱左右。如果是火柴盒更低了，大概十个才有五分钱。

　　如果是在夏天，吃完了晚饭玉大妈就坐在门道那织网兜，跟前会围着一帮的小孩儿，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记得玉大妈的大闺女大美比我大两岁，二美跟我一边大，大胜大概那个时候还小，总是坐在玉大妈的怀里叼着一个奶嘴儿，大美和二美那就帮着玉大妈织网兜和糊纸盒。

　　天上有个月亮，以前我还没注意，我只知道月亮就是白色的，她不讨厌，太阳就不行，有的时候他晒的你冒汗。所以人们盼着月亮出来，还给她一个节日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月亮上有个小兔儿。”玉大妈说。

　　那个时候是个夏天，我帮着玉大妈往梭子上缠尼龙丝，梭子是织网兜的工具，把一大球尼龙丝缠在梭子上，我就能干这个活儿。

　　“在哪呢？我怎么没看见？”我听了玉大妈的话仔细的看着月亮，那天的月亮特别的大。

　　“傻小子，你瞧啊？”

　　我仔细的看着，果然，月亮不光是亮的，那上边有斑驳的阴影。

　　“你瞧瞧那有兔子没有？”玉大妈一边织网兜一边说。

　　“您告诉我，兔子在哪呢？”我问玉大妈。

　　“自个儿瞧！”玉大妈头也不抬的说。

　　月亮的左下方有一个斑点，到现在我也没看出它像个兔子，可是我从玉大妈嘴里知道那就是。

　　“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二伯上了戏瘾了，房间里传出了他的声音。

　　“抽风呢！”玉大妈听见了说。

　　“玉大妈，二伯干嘛老唱这一句呢？”

　　我那个时候还不懂得戏，我只是觉得二伯只唱这一句一定是不对的，话匣子里的京剧都是很长很长的。

　　“他穷疯了，想当土匪！”二大妈乐着说。

　　后来我懂了京剧，知道这句唱词是窦尔顿唱的，窦尔顿就是个土匪。

　　“当土匪？”

　　“将酒宴摆至在聚义厅上！”二伯好像坚定了当土匪的决心。

　　那天我有两个难题，一个是找月亮中的兔子，一个是二伯为什么想当土匪？

　　我一边儿帮着玉大妈缠梭子一边在月亮里找兔子，二美困了。

　　“妈我困了。”二美打了个哈欠说。

　　“甭找辙，你姐姐都织了一个兜子了，你没连一半儿都没有呢。今儿不织完了你就甭睡觉。”玉大妈说。

　　“妈，让她睡去吧，剩下的这点儿我织。”大美说。

　　大美不爱说话，长的胖墩墩的跟玉大妈很像，二美则完全像二伯，皮肤白，双眼皮大眼睛，细高挑儿的个，后来果然就长成了个美人。大美不爱说话，二美则爱说爱笑。但是，较比姐姐大美来说，二美是有点懒。

　　“将酒宴摆置——。”二伯的声音出了一半儿就停了，这让我们都感到奇怪，因为他很少唱一半儿而是一定要尽兴，本来吗，就会这一句再唱一半儿多不过瘾？

　　玉大妈和我都不约而同的回过头来，就看见跟玉大妈住隔壁的华子站在二伯的窗户底下敲窗户。华子是个年轻人，那个时候刚结婚还没有孩子。

　　“二伯，您饿了吧？”华子说。

　　二伯打开窗户探出脑袋来说：“都几点了我还饿？”

　　“不饿您这儿摆了好几回酒宴了？”

　　“得嘞爷们儿，我就好这口儿，你得等着我唱完了。”对华子的反感二伯竟然浑然不觉。

　　“您好这口儿不成啊，我们得睡觉啊？”

　　“唱戏是个多么斯文的事？你不懂得这个。”二伯摇头晃脑的说。

　　“二伯，您要想唱我给您出个主意，出了胡同儿往北走，不远就是安定门城楼子，您站在城墙底下唱去，有能耐你把土地爷喊出来，要是有人给您提意见你回来抽我一顿怎么样？”

　　“嘿！你盖小厨房儿的时候二伯可给你拉过砖头，你不能过了河就拆桥啊？”二伯听出了华子的讥讽说。

　　“我求求您了，只要您不唱，下回我给您盖几间大瓦房。”华子说完扭身回到自己屋里。

　　玉大妈挂不住了，收拾了东西拿着马扎抱着睡着了的大胜走过来说：“你这么大人的怎么不知道好歹，深更半夜的你闹什么油？”

　　“我唱戏不犯法呀？”二伯不服气的说

　　“唱戏不犯法，可是你犯了众怒，我还告诉你，打明儿起你要再唱我就走，我可跟你丢不起这个人。”

　　“将酒宴——”我趁机朝二伯唱了一句。

　　二伯指着我说：“小兔崽子，你也跟我逗闷子！”

　　二伯虽然没心没肺，但是日子苦，柴米油盐酱醋茶没有一样能少，没有一样不花钱别人给你送来。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为了这捉襟见肘的日子，玉大妈常和二伯吵架，我估计玉大妈反感二伯唱戏和这个也有原因，生活的细节有的时候不能单纯的看待其中一个事件和现象去寻找原因。

　　后来，我搬了家，那个时候大美二美还有大胜还在上学，临走的时候二伯和玉大妈以及街坊们送出门外。

　　“想着来啊！别住了楼房就忘了老街坊们！”二伯说。

　　“上学别淘气，别跟人打架！”玉大妈说到这眼圈儿有点红。

　　以后和二伯以及老街坊们还有联系，可是越来越少，很多街坊后也搬走了，搬到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但是二伯每年还有联系，过年的时候给他和玉大妈打个电话。

　　我自从搬走以后常邀请他们来我这住几天，母亲也是常这样嘱咐我，玉大妈总是说等着孩子们都有了着落踏踏实实的去。看来他们一直也没踏实，因为他们一直也没来过我家。

　　后来，得知二伯得了半身不遂，虽然能勉强下地走动但离不开人了。我跑去看他，一进门吓了一跳，二伯早已没了雄壮的身体，只有发青的腮帮子还是照旧，头发稀疏已经谢了顶。

　　“二伯！”我看见他心理有点难受，叫了一声就再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哈哈，看见没有，你二伯这是卧槽一将爬下了。”二伯仍然乐着说。

　　说了很多的话，二伯嘴不太利索，最后我问他：“戏您还唱不唱了？将酒宴摆至在聚义厅上。”

　　玉大妈说：“没有酒宴的时候天天是这段，现在有了，别说唱连吃都吃不动了。”

　　“二伯，您和玉大妈上我那住几天去吧？”我说。

　　“我不能给你添乱，我好好的怎么都行，就这样上茅房都得人扶着我丢不起那个人，楼房的茅房都坐着拉屎，我也拉不出来呀？”

　　那次在二伯家吃了玉大妈弄的抻面，告辞以后一晃又是几年。

　　去年的一天，我在国展的超市里碰见了大美，大美已经下了岗，在超市里做临时工。

　　“二伯怎么样？”我问。

　　大美听了眼泪流了下来说：“正月里没的，连年都没过好。”

　　“啊？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听了心里一惊，埋怨大美说。

　　“这不怨我，我爸他谁也不让告诉。”大美说。

　　原来，二伯病重的时候把玉大妈和儿女们叫到跟前说：“我托付你们一件事，生死平常事，不能看的太重。我死了以后你们谁也不告诉，无论是亲戚朋友还是街坊。”

　　玉大妈不同意说：“这哪有不说的？”

　　二伯的理由挺简单：“这要是娶媳妇，你告诉人越多越好，图个喜气儿热闹，没人埋怨你。死了人你告诉那么多人，人家不来不合适，来了这气氛叫活人难受，还得那么多故事，我不乐意，你们要是听我的就照我的办。还有，我死了以后不要骨灰，别买墓地，更不能撒在大海里，那样鱼还怎么吃？找个远点儿的地方挖个坑儿埋了种上一棵树。”

　　二伯死了，玉大妈谁也没告诉，烧了就埋入了墓地。买墓地这点玉大妈没有按照二伯的嘱咐做。

　　我听了以后去了趟二伯家，玉大妈已经是满头白发，看见我哭了一报说：“我听了你二伯的，谁也没告诉，可是我买了墓地，凡是后来知道的人一个也没少去，一点也没省事还直落埋怨，哎！我应当是听你二伯就话就听到底。”

　　清明我拉着玉大妈去了墓地，清扫了墓碑放上贡品。

　　“二伯，您不地道，您不应该捂这么严实，您这也没瞒住呀？”我看着墓碑埋怨二伯说。

　　清明那天风很大，我怕玉大妈受不了，待了一会就拉着她走了出来，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来去干净从容对不对呢？

　　我好像听到二伯又在唱那句《坐寨》：

　　“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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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弦风无弦风当前离线雷达卡金牌会员, 积分 2429, 距离下一级还需 571 积分	25楼发表于 2018-5-19 21:37 \|只看该作者提示: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仅保留发帖内容　旗人的女人不比汉人，虽然受汉文化的影响讲究三从四德，可是旗人的女人是不受拘束的，起码不受老爷们儿的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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