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水天涯 于 2020-11-20 23:27 编辑
在有生之年说一声爱你 ——《平民手记》代序
这些年,每有人问起,生命成长过程中对我影响最深的人,我总说影响一个人一生成长的因素很多,环境、书籍与人,都充当着这种影响的角色。不同的年龄时段,受影响的角度跟程度会不一样。但其实在心里,第一个答案总是父亲。是的,是父亲。每个人在踏入这个变幻莫测的世间之初,最先引领他们认识世界的一定是赋予自己生命的双亲。
人世辗转数十年,许多记忆早已支离破碎,但忆起童年,总有些片段与父亲相关。比如幼年时候坐在父亲膝上诵读唐诗,一大一小两个人儿摇头晃脑的场景,又比如时常枕着父亲温暖的后背瞌睡着回家的路途,每逢犯错父亲抚着头轻言细语耐心教导的样子,更有热得烧心的炎热夏季里,父亲手中的蒲扇整夜送来的习习凉风......
仅有这些远远不够,父亲教会我们的,还有面对生活的勇气、坚韧与豁达。那是物质匮乏的年代,但我们从未见过父亲因为贫穷拮据的原因求人、折腰,也从未放弃过给予儿女们丰厚的精神食粮。
认识我与姐姐的人,都以为我们出生书香世家。而今姐姐沉迷的工笔画已小有所得,我依然喜欢闲时读些书写点字,虽说不上有什么成名成家的成就,但在物欲横流的当下,却都能独立自由地保有自己一方洁净的精神天地。这些,是父亲给予我们的财富。而父亲,只不过出生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村家庭。
父亲在退休后历时五年完成了这部总结他一生经历的近十万字的《平民手记》,不仅又一次刷新了我们对他的认识,也再一次证明了精神力量对于人生成长的重要性。我更为我有这样的父亲而感到无比幸运与骄傲!
父亲出生于国民党统治的黑暗时期,又适逢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动乱、贫穷贯穿了他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虽然我有一位睿智的祖父,还有一位贤良的祖母,我依然看见了那个每日只有两餐清水煮菜常为吃不饱而哭闹的幼儿,那个因为不肯认错而被吊在屋梁上的倔强顽童,那个为求学艰难地一步一步挪动着沉重大书箱的小男孩,那个为躲避土匪祸乱不得不在丛林中煎熬半夜的惊慌孩子,那个十四岁便失去母亲因而自责不已的孤苦少年,那个因罹患伤寒孤身躺在病床上等待随时赴死的无助学子。那是我从未经历过的生活,更是当下孩子们无法想象的生活,好在父亲都一一挺过来了。我似乎这才明白,那么多年我们姐妹骨子里的勇敢倔强来自何处。
人生或许如飘蓬,许多时候难以抵御随波逐流的宿命,但若愿意尽力一搏,也未尝不可掌握飘落的方向。从苦难中长大的父亲,坚信读书能改变命运,便千方百计求学上进,终于在十六岁时获得了第一份正式工作,凭着自己的努力改变了原有的人生轨迹。然而接下来又被卷入长达二十多年的政治斗争旋涡,先后经历了三反五反、反右倾反右派、下放劳动锻炼、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等一系列政治风暴。参加过运动,也挨过批斗,但唯一不变的是秉承自己的本心,保持气节,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这段时期,是父亲风华正茂的年岁。如同所有人的青春一样,父亲也遭遇了他的爱情。我想起见过的父母年轻时候的照片,那时的父亲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眉清目秀,比而今屏幕上的那些“小鲜肉”更多些英气俊朗。而一袭黑裙的母亲身材窈窕,眉目如波,梳着两条又黑又浓的大辫子,也是那个年代的美女。我第一次如此详尽地了解了父亲的情感生活,更理解了他与母亲这份五十多年相依相伴不离不弃的情感的厚重。我以前不明白,那时候没有实行计划生育,为什么我家只有两个女儿,而同龄的伙伴家里比我小的弟妹大有人在,难道他们不想要个儿子吗?看过父亲的讲述才知道,原来母亲生我的时候大出血,把父亲吓坏了。父亲舍不得让母亲再冒险,便自己去医院做了结扎手术。我记忆中的父母,也有红脸吵嘴的时候,甚至我幼年的印象中还有过一次动手,但事实足以证明,最好的婚姻不是一辈子没有矛盾,而是能够彼此理解,互相包容,爱着吵着闹着,依然愿意牵手白头。
经霜的果实总是格外香甜,而春天也总会在风雪料峭之后如期到来。八十年代初,当改革的大浪席卷而来,父亲的才识终于真正有了用武之地,得以一展抱负。抓经济、建公司,样样风生水起,事事敢为人先。遗憾的是父亲也老了,错过了事业上升的最好年华。即便如此,父亲仍以不断学习为荣,在四十五岁时克服各种局限,获得了自己的大学文凭。父亲在书中说,他从参加工作到退休,工作了四十多年,从未有过懈怠。一生兢兢业业,倾其所能,虽无丰功伟业,也没有大的闪失和过错,自觉无愧于心,无愧于后人,已是终生无憾。也许,父亲算不得普遍意义上的成功人士,既无大把金钱,又无滔天权势,如他所言,不过是平凡人群中的沧海一粟,但在做人这件事上,那份坦然无愧的心态,在我看来,已是人生圆满的极致。
父亲的前半生命运多舛,十六岁便参加工作,接受系统正规教育的时间并不多,读中专时也因病休学未能完成学业,他的写作能力都是自己从业余的阅读中汲取,在工作中锻炼出来的。在为父亲打印校对书稿的时候,我不时惊诧于父亲的文笔,被那些笔墨简练的白描和大气舒展的行文所打动,真切地感受着其中朴素细腻的情感。我边读边想着鬓发花白的父亲一笔一划认真书写此书时的样子,就像年幼时常常看见他深夜伏案写作的背影。也许,如今的我喜欢舞文弄墨,便是那时不经意间埋下的种子。
中国文化以含蓄内敛为美,中国人总是羞于直白地表达情感。然而,何其有幸,生在这样一个被爱环绕的家庭,拥有这样一位让人值得骄傲的父亲;又何其有幸,人至中年依然双亲健在。我不愿留下遗憾,只想在父亲有生之年,借着手中的词笔,郑重地向父亲道一声:“爸爸,生日快乐!我们爱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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