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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榕树下 繁华落尽(十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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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落尽(十二)(十三)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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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22 18:0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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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许杰回家把遗像放在许冥房间的桌上。他还是难以相信,一个朝夕相伴的亲人,就这样没了。
  
  遗像上落了灰,他找块干抹布擦干净。以后只要他寒暑假在家,这工作就归他做,一擦擦了好几年。现在他又在为姐姐拂拭人间的尘埃,同时笑道:“姐,再半年我就毕业了,就是本科生了。”
  
  再剧烈的痛也经不起岁月的漂洗,他和全家一点点适应了没有许冥的生活。从最初的打击中走出来,他们脸上又有了久违的笑意。到后来,提起亡人,只是心中淡淡一丝感伤,而许谢两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日子,正式到来。先是许局长兼了副书记,又变成常务副局长、第一副书记,明确了接班人的地位,人事上也能插一手了;再是许杰的舅舅谢添华魄力惊人,在许杰舅母的支持下并吞了另一个大公司,正忙于大刀阔斧地整合。谢氏集团的股价大幅上扬;三是秦局长的弟弟快从省里退休,秦局长本人也快要退居二线了,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虽然未能按原计划提前正位,总算要等到这一天了。借着正局长的踏板,用三到四年的时间更上层楼,绝非虚妄。
  
  许杰原就爱好文学,出外上学自然选了中文系。假如没有许冥的事,他也许认了命,在长辈的羽翼下成长,顺理成章地做个干部。但是手足情深,他无法在家中面对失去姐姐的现实,他本能地想到一个既不耽误时光,又能顺利逃开的方法:重返校园,继续进修。本来他连舅舅家也不想依靠,但外公不松口,说“你要是不到省城上学,不定时去跟你舅舅见面,就在家待着。”他才报了如今的学校。
  
  上过班的人再上学,跟从高中一路考过去是不一样的。那珍惜的程度就不同。上本科对许多高中生来说,越来越不是难事,充其量是换了个学习任务较轻,比较自由舒展的环境。对许杰这类人,却是从“办公室政治”直接跳到青春烂漫,从公文会议直接跳到课堂和图书馆。同事变成了同学,领导换成了老师,机关化为叠翠连青、朝气蓬勃的大学,那感觉不是单纯的欣喜,还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怆然。
  
  在那样心醉神迷的氛围里,走一走都身轻体健,目朗心明。许杰在林荫道上散步,一面就观察着那些边走边笑的,边走边玩“大哥大”的,边走边喃喃背英语的,边走边争论着的大学生。有时是一个个,有时是一双双,有时是一群群。不时还有风度儒雅、银发翩翩的老教授走在其中。他们和他们处身的教学楼、大片的绿树、大片的草丛、大片的花园共同织成了一个气场,人在里面游曳,像鱼一样自在,真是如鱼得水。许杰在这里疗心灵上的伤,几学期下来就迈出了阴影。
  
  另一方面,大学不比家乡,舅舅舅母虽亲,到底比不得父母好婆,许杰变得独立了。以前是个路盲,东南西北也不分;以前除了做手术住院那次,许局长带他去过浴室,他从不在外面洗澡;以前他觉得在医院挂号看病、刷卡取药也很繁琐,总叫上田明辉或钟雨城;以前心地不错,脾气却不是顶好,周围的人都让着他哄着他,不很掩饰喜怒哀乐;以前他更不能想象一个人交学费,打开水,买饭票,洗一些贴身的衣服。念了几学期的书,他全会了,脱胎换骨似的。有时候也难免还是天真,或不够随机应变,相比上学前,却已足够令家人欣喜的了。半年后他就是实打实的本科生了,将来找事,就未必局限在县城,请舅舅帮一下忙,留在省里也说不定。舅母说已经开始帮他张罗了,包括工作和对象。许冥泉下有知,怕也要感到由衷的欣慰吧?
  
  许冥的遗像就像在微笑。许杰也是,只是稍许混杂着一点伤感。他放下抹布,想去洗手,房间电话响了,一接,是吕瀚洋,说“知道你寒假了,也没见一次。我正好经过你家,你出来一下好吗?”
  
  对于吕瀚洋,许杰始终难以释怀。不过当然,经过几年的冲淡,他不像当初那么敌视他了,也能冷静地分析,这件事其实吕瀚洋没有太多责任。可是理智归理智,情感上许杰毕竟认为许冥是为他而死,要说心里不介意是不可能的。吕瀚洋自从打听到许杰出去上学,就坚持给他写信,谈谈新区工程的进展,谈谈身边的琐事,问问许杰的情况,偶尔提一两句许冥。许杰每收三四封,就回一封,也说得十分平淡。但这样不间断地联系着,那股激烈的敌意是云散烟消了。
  
  许杰小跑着下楼,出了铁门,转到马路。吕瀚洋推着自行车等他,车后坐着他儿子。那小朋友长着双大眼睛,很可爱。吕瀚洋叫他喊人,他说:“许叔叔。”许杰笑道:“是你教他的还是他记得我姓许?”吕瀚洋摸摸儿子的头说:“我教他的。”许杰笑道:“你总是这么老实。”吕瀚洋也笑着说:“在大多数时候,我不喜欢说假话。”——包括在许冥、刘芳的问题上吗?许杰甩甩头,把不愉快的念头甩走:“叫我出来干吗?”
  
  吕瀚洋掏出一支崭新的钢笔给许杰说:“上回信里你说买了个坏笔,考试把卷子弄脏了。这个给你做新武器吧。”许杰没接,顿了顿才说:“你确定我会收吗?”吕瀚洋笑了笑,依然把手伸着。许杰才接过笔来说:“谢谢。”想想说,“你干吗老关心我?是要……赎罪?”吕瀚洋说:“是只要想到你是许冥的弟弟,就觉得是我的亲人。”他平平静静、诚诚恳恳地说着,带着一丝笑。许杰却眼眶一热,险些流下泪来。他忙控制了一下,双手插在裤袋里,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吕瀚洋看着他说:“很好,出去了一阵,学会在别人面前控制情绪了。男人就该这样,不能当一辈子小孩子。”
  
  他儿子忽然插嘴说:“爸爸,我是小孩子。”吕瀚洋和许杰出其不意,都笑了。吕瀚洋给他紧一紧衣领,说:“对,你乖。”许杰笑道:“看起来你是个好爸爸。”吕瀚洋说:“不只是看起来。”许杰笑道:“冷了,带小家伙回去吧。”吕瀚洋说:“你要是愿意,想请你到我家吃个晚饭。”也就是说,许杰将见到刘芳,这个他姐姐生前的“大敌”。吕瀚洋的意思显然是一举解开许杰、刘芳二人的心结。他热切地等着许杰的回答,寒风掠过三个人身上。
  
  良久良久,孩子说:“爸爸,小冥冷。”吕瀚洋说:“好吧,我们回家。”许杰敏感地说:“这孩子说什么?”吕瀚洋说:“我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小冥。”许杰说:“是我姐姐那个……冥?”吕瀚洋说:“嗯。刘芳也同意了。那……就年后见吧。”许杰说:“为什么年后?你等我,我去拿车。”吕瀚洋大喜,忙说:“哎!”许杰回身走向铁门,听吕瀚洋小声说:“小冥,不要把手放嘴里!”许杰眼泪直淌,不知道该开心还是难受。他只知道,对亲人的怀念原来不会变稀变薄,只会从表层沉进心底。可能不再那么痛不欲生,但那种依恋,是永远在那里的。
  
  他揩干泪,跟好婆说“和田明辉出去玩,不回来吃了”,就取了新买的脚踏车,和吕瀚洋一起骑往吕家。
  
  冬天行道树的叶子都落光了,枝干裸露在风中,有种奇异的凄惨的感觉。瘦硬的树枝衬着阴阴的天空,像有一种铅笔画,疏冷萧条,遍体生寒。吕瀚洋笑道:“过了三十岁,抵抗力就不如二十几岁的时候,看着你像看下一代人。”许杰笑道:“少来,你大我几岁啊才?过几年我也三十了,我就没变啊?”的确他这几年,样貌有些改变。从前脸上有残余的少年人的稚气,现在纯然是青年的蓬勃,言谈举止自然而然地由活泼转为开朗——这两个词是不同的。以前偏清瘦,这时因在学校经常运动,肌肉也明显了,宽肩窄腰;朝人看的时候,不复是调皮促狭的表情,代之以阳光聪慧。吕瀚洋不由想到:“许冥如果还在,看到许杰的变化,该有多开心?”
  
  几年前许杰到田明辉家去玩,也是双双骑着车,一个逃,一个追,一个说“追上了追上了”,一个不认输地拼命骑,挑战地喊“追上了再说”。如今他和吕瀚洋只是轻快从容地骑着,别的都被时间带走了。
  
  走进吕家,吕瀚洋介绍说是许局长的儿子,刘芳先是满面堆欢,后来突然悟出来这是许冥的弟弟,竟僵在那里了。许杰近距离看着这个小小的、白白净净、目光游离的女人。她是那样脆弱,不安地将左右手的指头互相扭着,骨节都泛了白。
  
  吕瀚洋说:“你给小冥热水洗个脸,然后做几个菜。”许杰也有些尴尬,笑道:“不用忙的,我也不挑食。”他的玩笑话和冷空气一触就结了冰,预想的效果一点没有。刘芳勉强笑了笑,急急忙忙躲进厨房去了。许杰以为她不欢迎他,想他来之前,应该事先打个电话来探探她态度的,倒弄得这会儿进退两难。等饭菜上了桌他才发现想错了。那么多的菜,一张桌子几乎摆不下,又每一道都色香味俱全,看得出使了浑身解数,看来她刚才只是紧张和意外。她有意修好的心只怕比许杰还迫切,添菜添酒,直有些讨好的味道。
  
  吕瀚洋让刘芳照应孩子,不然他知道许杰不自在。许杰早两年极少碰酒,去大学晃了一圈,烟是不抽,酒量却有一点了。两人用小白瓷杯子干了两杯。酒力发作,又兼取暖器开得一室生春,不仅浑身的筋骨活络了,血脉畅通了,连讲话也顺畅自如了。吕瀚洋告诉他道:“局里人事变动很大。田明辉连升两级,是工程科科长了。钟雨城是办公室副主任,也不错。原来的副主任史艳红被秦局调到了财务科当科长,升了一级。”许杰事先听父亲提过,因此笑道:“还有你呢?”吕瀚洋说:“我是工程科副科长,给田明辉打前锋。”许杰笑了,暗自揣摩:“田、钟升迁应该是爸爸的安排,加上余局长,构成了一个‘许家帮’。史艳红、吕瀚洋的提拔多半是秦局的反制措施,史一向是秦局的心腹;吕瀚洋呢,因为拒绝了姐姐,得罪了爸爸,却让秦局刮目相看,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敬了吕瀚洋一杯酒说:“秦局很器重你吧?不过也好,免得爸爸对你有什么动作,违背姐姐的遗愿。”吕瀚洋给许杰斟上酒说:“大概吧。但是我不想做谁的棋子,不想掺和这些是非。我也没田科长和钟主任有能力。”许杰说:“你又瞎谦虚。这些场面话趁早收起来。”吕瀚洋酒后平添豪气,筷子往桌上一拍道:“好!咱俩都不见外。我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我真讨厌和别人争权夺利。”许杰说:“可是你在这个圈子里,不是说抽身就能抽身的。”吕瀚洋说:“事在人为。我已经跟局长室申请,调离工程科,不做副科长,到惠丰公司去当中层干部。”许杰不由得肃然起敬。
  
  润丰、惠丰二公司,是“新区开发管理局”和外商各投一半资金开设的合资企业。规模不大,但管着物流,兼一部分货物营运的管辖权。眼下未成气候,将来潜力却极大。吕瀚洋自动申请离开总局,调到惠丰,既可以避开许秦之争,保全自己,又到了另一个崭新的天地大展拳脚,从此告别政治,改为经商,妙在又受到总局的庇荫照拂,算是半官半商的性质,一举两得。许杰激动地给他敬酒,说:“吕哥,我服了你了!”吕瀚洋也很开心,“叮”地一声,与许杰响亮地碰了一碰杯子:“一到惠丰,工资是原来的三倍还拐弯,开出这么优厚的条件还没有人肯去,总觉得离开中央到地方就失大于得。其实什么企业事业、干部群众,能赚钱养家、发挥能力才最重要!”
  
  刘芳来撤掉三个空盘子,把剩菜也回锅热了热,又叫许杰把外套脱下来,不然待会儿回去路上冷。许杰看那取暖器烧得钢丝发红,还是老式的半人高站立的那种,制暖效果倒是不打折扣的,便依言脱下外衣,挂在椅背上。刘芳帮他拿过来挂到衣架子上。许杰觉得说谢谢过于疏远,说谢谢嫂子又越不过心里的坎儿。结果他只是温颜微笑,让刘芳感到他的善意。就是这么一点稀薄的回应,已经让刘芳热泪盈眶。吕瀚洋说:“热的菜能端上来了。”支开她,替她遮掩过去。许杰暗忖:“原以为吕瀚洋对她只是责任,今天看来,也不全是。他还是爱她的。”
  
  许杰之前隐约听到一点风声,问吕瀚洋倒是最佳人选,他便笑道:“有件事我要问你,你别打马虎眼儿。”吕瀚洋帮他盛饭,泡鸡汤,舀了山药到碗里说:“什么事?”许杰说:“我恍惚听说田明辉和钟雨城的关系不大好……”
  
  这件事他很痛心。照他的性情,做兄弟就是一生一世,他、田、钟只差一个形式上的桃园三结义罢了。可是据说田、钟在提干问题上有过一些小小的不愉快,难道利益当前,友谊真就这么不堪一击吗?
  
  吕瀚洋给自己也盛了饭,说:“能看得开的人少,可能你是一个,我算一个。”他答得含蓄,但尽在不言中。吕瀚洋又说:“大后天就是田明辉的婚礼,到时不用我多说,郑羽也会找你一五一十地诉苦。当然她是钟雨城的老婆,立场上难免偏心。你选择着听吧。”许杰黯然点头。钟雨城和郑羽去年完婚,田明辉和杨倩却因杨倩家不愿女儿“下嫁”一拖再拖,直到最近才守得云开。大红烫金的喜帖许杰收到了,预备了两千块钱的礼金和一个缅甸玉器,跟去年出给钟雨城的一个样。
  
  临走时,许杰一定要给小冥五百块钱压岁钱。刘芳百般推辞,吕瀚洋看他意坚,就收了,叫孩子道谢,拿了一瓶“椰岛鹿龟酒”让许杰带回去,还说:“我送的是许杰的爸爸妈妈,不是许局长许夫人。”许杰笑着称是。
  
  到门口,许杰骑上车说:“不送了吧,大后天反正又见了。”刘芳欲言又止,几次三番,末了才挣出一句话来:“你下次还来玩吗?”许杰笑吟吟地说:“你们欢迎我就来。”刘芳忙说:“欢迎!当然欢迎!瀚洋也不怎么带人回来,家里很冷清。”她脱口而出了这句话,许杰听了怜悯,吕瀚洋听了怜爱,心想原来她虽然怕见人,同时也怕孤单。她感觉到了两个男人对自己的关怀,开心地笑。她笑,他们也安慰。三人都想不出话好说,但这沉默像蜜糖,是有分量的甜,是有着谅解、释然、关心和亲人般感情的稠密。吃多了甜东西人会发困,他们就沉浸在这一片“甜醉”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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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20-12-22 18:03 |只看该作者
  十三
  
  田明辉和杨倩的婚礼盛大而隆重。许杰到得早,看到他们男的西装,女的婚纱,还都化了浓妆,在旋转门外站着,忍不住发笑。田明辉笑道:“从来不穿这么正规的,浑身不自在。”杨倩笑向许杰说:“什么时候吃你的喜酒啊?”许杰笑着说:“老婆还在丈母娘家养着呢!”因见史艳红等老同事们陆续来了,就先进酒店去了。
  
  大厅里,杨倩一家子正和田明辉的父母、妹妹攀谈,一见许杰,都笑迎过来说:“还是小杰是自己人,来得这么早。”许杰跟田明辉的父亲、耳聋的母亲、朴实的妹妹招呼,笑说恭喜;又跟杨倩的爸爸妈妈拉手,杨倩的母亲和许杰的母亲同属“六姐妹”,见了许杰更是亲热。
  
  不久钟雨城、郑羽也到了,有说有笑的,一时看不出异样;跟着吕瀚洋也来了,刘芳虽然怕冷清,但这种场合她又不惯出席,躲着没来。之后就是贺客盈门,潮水般一波一波。男方的亲戚、同事、领导如秦局长、许局长、余局长等,固然壮观;女方那边的来宾阵容却更为亮丽,人数也多出一倍,活现出新娘家的显赫权势。许杰跟男女双方都是好友,被安排在贵宾席上,和他爸同一待遇,只是不在同一张桌子;吕瀚洋等坐得相对次要一些,那些没有一官半职的远远打发到角落里去了,届时想要观礼,得有长颈鹿的脖子才行。好在喜宴吃多了,也麻木了,无非唱歌游戏荤笑话。
  
  许杰旁边是钟雨城和郑羽,因为从理论上说,许、钟仍是新郎最铁的朋友,就算有隔阂也不会拿到台面上来。只是管理局的同事人人有数,许和钟虽然并座,一个是纯金,一个是镀金,成色就差得远了。
  
  主持人上台主持,如果说他妙语如珠的话,那么他掌心里的小卡片就是盛产珍珠的优质河蚌。他时而幽默,时而深情,时而调皮,时而正经,大段大段似曾相识的祝福语从台上滚落下来。后来他累了,把话筒移交给证婚人。证婚人累了,转交秦局长;秦局长还没等累了就给了许局长。许局长今天没有重蹈覆辙念错新娘的名字,话说得简短实在,大概是对一对新人颇为了解的缘故,言之有物,寓庄于谐,倒比其他人说得好。后来他把接力棒给女方的领导。这样传递奥运火炬似地传了一圈,又回到主持人手上。他提议大家为新人的美满干杯。众人鼓掌——这一次是发自内心。
  
  吃了几道菜,送花的小姐们鱼贯而入。她们来自不同的花店,神态语调却高度一致,嘴角的微笑保持多少度才算迷人,事前一定研究过的,笑得像孪生姐妹。大花篮一篮一篮又一篮,很快淹没了舞台。主持人和男女主角困在万紫千红中,如同郭靖被困桃花岛。幸而酒店早有准备,一批七八个小伙子从台后掩上去,一人一篮,来回数趟,转眼间清出了一块空地。
  
  接着继续吃,许杰一边就跟钟雨城、郑羽叙叙旧。客人们开始起哄,捉弄公公婆婆儿媳妇。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哄笑声中,郑羽果然如吕瀚洋所预料的,对许杰大说田明辉的坏话:“田科长现在神气了,你们兄弟三个同一年入局的,你是大学生,我们雨城是副主任,他是正科长。”许杰说:“是啊,他真能干。”郑羽嗤之以鼻,在一片嘈杂的声浪中,说什么也不用担心有人听见,她仍套着许杰的耳朵说:“能干是假的,能送才是真的。你知道雨城为什么是副的吗?因为他死心塌地跟你好,跟你爸爸走;你知道人家为什么是正科长吗?因为人家会算帐,既跟你称兄道弟,又四时八节给秦局家送礼,上的是双保险。”许杰不信:“不会吧?”郑羽一笑,妩媚有如史艳红,她也的确越来越向史艳红看齐了:“傻了吧你?你不记得,很早以前我就提醒过你,小田不是一张白纸?是因为有一回无意中我看见他提着礼物上秦局家拜年。”许杰心道:“什么无意中,多半你自己也是去送礼的,他在前,你在后,被你讨了个顺嘴便宜。怪不得你能从临时工变成正式编制呢。”郑羽观察着许杰的脸色,满意地说:“想起来了吧?还有啊,那次你和小田下象棋,为什么先说要他读检讨,后来交了份检查就算了呢?这里面的文章大着呢!”
  
  许杰明知她说的是实情,可对她的抵触还是超过对田明辉的。他印象中的郑羽精明低调,锋芒不露,处处衬出史艳红的张牙舞爪、俗气熏人。此刻他身边的郑羽活脱脱是个年青版的史艳红,自以为是,搬弄是非,市侩小气,都占齐了。几年前的郑羽唯恐别人看出她的聪明,几年后的郑羽是只怕别人不知道她聪明。当然她的“情报”有用,至少让他看人更客观些,于是他笑了笑说:“人在江湖啊,小田也是身不由己。”郑羽说:“我们雨城就从来不踏两条船,一心一意给许局做事……”
  
  她的话被一阵口哨与喝彩给压倒了,她这才看到史艳红上台献唱了,是其百唱不厌的《心相印手牵手》:“心,心,心相印;手,手,手牵手。你靠我来我靠你,一步一步朝前走。心相印……”
  
  客人们免费伴唱:“心相印,”
  
  “手牵手……”
  
  再度伴唱:“手牵手,”
  
  史艳红:“爱情的道路铺满锦绣哦哦哦——”
  
  郑羽不屑地笑了一声,刚好史艳红的目光正扫过来。千钧一发之际,郑羽的不屑之笑神奇地转为友好之笑,双手轻拍,打着节奏,还率先叫了声“再来一首!”在她,完全是一种条件反射;在许杰看来,不免有惊心动魄之感,想贾宝玉说女人出嫁前是珠子结婚后是鱼眼睛,竟然有这么现成的例子!
  
  史艳红当真又唱了一首更有观众缘的:“大姐姐看上他人才好,二姐姐看上他有办法,小妹妹看上他勤劳能致富,想得脸上羞答答。哎呀呀走了桃花运,个个都想嫁给他……”她并且笑指田明辉,用话筒说:“田科长,你虽然长得帅,也不能姐姐妹妹的花心,要专一地爱我们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不然我们也不帮你了。”田明辉尚未答话,杨倩大大方方拾起另一个话筒说:“他不会的。”台下欢声雷动。
  
  史艳红唱她的,郑羽说她的:“所以呀许杰,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谁跟你更贴心你要有数。雨城呢,就吃亏在心太实,不像小田送礼还不够,还在秦局、余局他们那里搞小动作,打我们雨城的小报告。”许杰说:“其实你们有没有想过学学吕瀚洋?”郑羽说:“他?局机关不待,要跑到企业去,为了明哲保身,连前途也不要。”许杰替她续上饮料,一边说:“做世外高人有什么不好?”郑羽喝了一口橙汁说:“能置身事外的,可以说是高人,也可以说是废人。”许杰听了,不觉寒心,嘴上却说:“你倒是信任我,连这种话都说。”郑羽笑道:“你是我老公最好的朋友,不信你信谁?还卖了我不成?”
  
  史艳红下台了,郑羽上去唱了首《好日子》。田明辉、杨倩遥遥向她举杯,她向他们挥手,相互笑得如胶似漆的。许杰在田明辉夫妇的一再催请下,唱了一首《携手游人间》。他最不爱在宴席上唱歌,像以前到大户人家唱堂会。听的人又不专心,音响效果又差。所幸今晚的调音师还比较敬业,那话筒居然并不嗡嗡嗡的发闷,他那和众人相去甚远的清幽的演绎还能听出一点味道。他下台的时候还直道歉,说“这场合实在发挥不出来”。杨倩叫了李漓来一块敬他的酒,说:“已经不错了,你以为这是KTV啊?就算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慕容来,也不见得比你唱得好。”她这话一半是说给丈夫听的。李漓见杨倩又把话说到横里去了,忙打了个岔,说起初中时的趣事。
  
  李漓说得极其自然,丝毫不显得是在帮人解围,而同学间的种种细节,她竟有那么深刻的印象,许杰如何被老师表扬,如何在大扫除时偷懒,如何在校演讲时忘了词摆了乌龙,记得纤毫不差,逗得杨倩笑不绝口。许杰心领神会,和李漓一搭一档,把杨倩的注意力完全引开去了。许杰心道:“李漓真不错。虽不是那种非常亮丽的女孩子,谁交到她这样的朋友,却是毕生之幸。”
  
  许局长也唱了歌,唯独秦局不唱。不是他不给面子,新婚大喜,他总不能唱《流浪歌》吧?别的他又不会。
  
  许杰回到座位上,郑羽又拉着他低低地诉了许多衷肠话儿,包括田明辉走“夫人路线”之类的。钟雨城偶尔跳过郑羽和许杰碰一下杯,大多数时候,他和他旁边的客人说话,一谈谈到散席,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许杰陪着田明辉、杨倩送完所有客人,收拾完剩酒,处理完花篮。杨倩在他肩上一拍笑道:“表现不错。”许杰笑道:“那还用说。”杨倩去指挥几个至亲跟酒店善后,田明辉把许杰喊到大柱子后头说:“今天我很高兴。”他脸红红的,明显喝多了。许杰笑道:“我也为你高兴。”田明辉打了个酒嗝。许杰说:“怎么,想吐啊?”田明辉说:“没事。郑羽一晚上跟你说什么?”许杰本来觉得他醉了,听了这一问,又觉得他还挺清醒,当下笑了笑说:“问我大学里的情况。”田明辉说:“是吗?”他侧头审视着许杰,毕竟带了酒意,他的怀疑掩饰不住。许杰笑着说:“那你觉得她会说什么呢?”田明辉摇了摇头,靠到柱子上说:“谁知道?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能不被人说。”他身子一滑,许杰扶他,田明辉顺势一拽。他酒劲儿上来了,这一拉许杰,力气用得不小:“我真的很高兴,杨倩真好,她又像……跟你说句实话……”
  
  吕瀚洋走过来说:“田科长醉了。”杨倩等闻声而来,架了田明辉走开。吕瀚洋说:“没事吧?”许杰说:“你怎么还没走?”吕瀚洋说:“等你一块走的。看他叫你到一边,不知道会不会发酒疯。”许杰说:“还不至于。而且,真动起手来,防守反击我是没问题的。”他做了个拳击的动作。吕瀚洋笑了。
  
  一转眼大年二十八了。和往年一样,全家陪好婆到乡下给她姐姐拜年。许局长亲自开车,许夫人在他旁边。好婆、外公、许杰坐在后排。脚下、后备箱里,满满的都是年货。这是好婆一年中的华彩时节,姐妹情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到农村走一走,玩一玩,接接地气。再一个可能也有些炫耀的心理,有对比才有优越感,和贾母喜欢刘姥姥是同样的道理。
  
  车开进村子,就有十来个小孩子跟在后面追逐嘻笑。各家人家也都放下手里的碗筷或毛线,出来看热闹。许杰想田明辉家虽然也是乡下,离城近了,多多少少就有点小镇化,不像这里真是一派野意,一派未凿的天真,说话行事更本原,更粗朴。
  
  到了好婆的姐姐家,许杰上前叫“姨婆”,又和姨婆的儿女孙辈问好寒喧。许局长、许夫人扶外公下车,一起把年货拿下来。
  
  姨婆是个矮小的老人,有乡下人的机智与世故。以她这样没有经济来源、全靠儿女供养的情形,能在家中享有崇高的地位,一半因为好婆这个有力的妹妹,一半因为她自己处事的周全。像此刻,许局长、许夫人、许杰大包小包地往外拿礼物,说“这是人参含片,这是中老年营养液,这是芝麻糊、藕粉、豆奶粉,这是紫云英蜂蜜,这是你爱吃的水果糖、果子,各色小点心,这是卤蛋二十个,这是风干的鸡脯和腊肉,这是鱼干……”姨婆就立即表现出惶恐的样子,连连挥手说:“我一个老太婆哪里吃得了这么多,作掉了,作掉了。”——就是“浪费了”的意思。她牙齿好,和一般上了年纪的人相反,喜欢吃硬东西。
  
  又有脑白金、鸡鱼肉蛋、速冻的蛋饺、水饺、馄饨、煎饺等等是给姨婆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以及闻讯赶来的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大包的果冻、牛奶糖、什锦夹心糖、奥利奥饼干、榛仁巧克力是给再下一代的。一箱子款式奇巧、色彩鲜明的男女半旧衣服,和真皮的皮鞋,价格不菲的耐克运动鞋、棉拖鞋,是给老少四代人分的。他们从来不嫌弃这些许家淘汰下来的旧衣物,在这里,它们是领先于潮流的时尚。
  
  相比姨婆的老练,她的子女、孙辈就明显地缩手缩脚,不知如何客气的好。姨婆代他们道谢,非常真诚,略带卑微,又不过了度。她从没受过正规教育,字也不认得几个,能有这般的人情练达,只能用时间来解释。许杰想难怪有人把老年人叫“人精”。
  
  好婆笑看着姐姐一家,欣慰而又得意,觉着姐姐有这一步老运,纯然是自己的支持。姨婆看着合家上下喜笑颜开,重孙辈欢呼雀跃,也十分得意。过年过节,以及某些周末,许家来这里看望,从不空手,巩固了她在家族中的威望,使子孙对她不敢小视,不敢轻侮,服侍周到。姨婆的儿孙们也十分得意,左邻右舍,乃至大半个村子都赶了来瞧新鲜,红红绿绿、方方圆圆、大大小小的盒子袋子、吃的玩的、穿的用的,比镇上的小百货商店好多了。许局长、许夫人深谙这一层心理,每次带礼物来,都把车停在半远不远的地方,花点力气往屋里搬。过程延长了,乡亲们也看得更加清晰真切,又可以锻炼身体,何乐而不为?
  
  外公自重身份,下车就到大屋正中的八仙桌边坐下,微笑着吃一块枣糕,喝杯清茶。直等外面分发完了,围观的散去,亲戚们进来,才和姨婆讲讲话。许局长夫妻问问田里的收成,说些城里的新闻。许杰一个人跑出去找薄薄的小石片儿打水漂。上了几年大学,技术退步,石片在水面上跳了两跳就沉落了。他同学当中会玩这个的少之又少,他是小时候寒暑假常跟好婆来这里住,一玩就是四五天,才跟小伙伴们学会了的。以前和姨婆的孙子孙女玩得很疯,一年大二年小,慢慢就有了隔膜,这次回乡,几乎找不到话讲,他也真若有所失。
  
  河面结了冰,连小石桥也冻得发青,显得特别生硬,不近人情。许杰想起田明辉家附近那座桥,夏天的黄昏,站在上面听梅艳芳,多么安适。田明辉家离殡仪馆不远,自从有同事拆穿以后,他再去田家,不免会留意到。是真的不远,在桥上能看见火化的烟在天空袅袅变幻,如同依依不舍、百般难离的逝者的灵魂。他暗中给桥起了个名字:生死桥。本想叫“阴阳桥”,似乎恐怖的气息太重,倒是老老实实以“生死”名之,更是人间味。他到那儿就会想到许冥,今天也是。好婆暮年之人,还有老姐妹相叙之乐,他却已和姐姐天人永隔。
  
  “小杰,乖乖,进来,别在外头吹风。”
  
  是姨婆在喊他。姨婆爱屋及乌,和好婆一样疼他,有些心里话,私下也肯跟他说说,比如儿女老惦记着她的一点棺材本。许杰劝她不必多想:“反正有好婆呢!”姨婆总笑着说:“还有你呢,乖乖。”
  
  大黄狗“汪汪”叫着,追着猫撵。孩子们拍手笑叫,稚拙可爱。照理说,这些七八岁的才是“小乖乖”,许杰二十四五岁的男人,被当众这么叫着,可有点不自在。但一来姨婆同他亲,二来也向许家显示她对他们全家的“宝贝”的偏爱,有些话外之音、言外之意的,也只好由她。
  
  姨婆叫重孙子、重孙女等到她房里,把自己的面包、蛋糕、糖又分一小部分给他们,又向最得力的二孙子耳语几句。
  
  不一刻,姨婆的二孙子和孙媳妇端了几碗饭上来,上一层是青菜,中间主体部分是小米饭,垫底的是两个炒蛋。这是逢年过节招待贵客的,说不上好吃还是不好吃,但是一番心意,得把它吃完,吃干净,剩下一粒都是对主人的不恭。许杰的母亲受不了这个,次次点名要“给我最小的碗装”。许杰、好婆倒吃得很香,有叶绿素,有粗纤维,有蛋白质,从营养学上看是当之无愧的健康食品。
  
  吃完了,看看日头偏西,就起身说些“保重身体”的话,给各人发了厚薄不等的红包,一面向外走。汽车发动了,外公说:“还是车里暖和。”姨婆一家老小二十余口聚在场子上送行,蔚为壮观。车开出老远,他们还在原地站着。
  
  许局长笑道:“好,又做完一件事。”好婆笑嗔:“哎哟喂,大局长下乡呼吸呼吸没有污染的空气,有什么不好的?”许局长开着车笑道:“我没说不好啊。”好婆半疼爱半埋怨地说:“那你像完成了一个任务似的。”许局长笑而不言。他们的关系比一般的丈母娘和女婿的感情还要融洽些,有时许局长反而觉得,是在好婆面前,才最没有压力。
  
  许夫人说:“他们也可怜,单调地一年过到头,我们这样打断一下,就够他们兴奋地说上好几天呢!”许杰插嘴说:“对,相当于唱歌时的休止符。”外公笑道:“这孩子又乱比。”好婆叹道:“你们别怪我偏心姐姐。我小时候皮,爬到树上摘果子……”许杰抢着说:“然后你脚一滑,从树上掉下来,气都没了。是姨婆哭着不准拖你去埋,守了你三天三夜,还掰开你的牙关灌药,你才活过来了。好婆,你说了八百遍了。”好婆笑着在许杰脸上一揪说:“偏你这个猴崽子记得这么清楚。人要知恩图报啊!”许杰笑道:“所以我们都孝顺姨婆嘛!”许夫人也说:“真的,就跟一家人一样。”
  
  好婆满意了,在暖意融融的车内,一冲一冲地打瞌睡。许局长对许夫人说:“明天我带许杰回老家一趟,你去吧?”许夫人说:“我累了,外面又冷,就不去了吧。许杰也要去?”许局长略有些不满地说:“平时难得回去看一下我爸妈,孙子不该去啊?”许夫人说:“你看你这个脾气,真是岂有此理,才说了两句就犯急。又没说不去,横竖寒假放到元宵节呢,天暖暖再拜年不是一样的?”许局长说:“元宵节上门还叫拜年啊?”许杰不耐烦了,说:“我跟爸去看爷爷奶奶,早上去下午回,就这么决定。”外公说:“两个大人还不如小杰明事理,过年了在这儿拌嘴。”他好像是各打五十大板,话锋却是朝着许局长的。
  
  许局长笑笑,没吭声。以前许冥就不爱到爷爷奶奶家,现在年关上,说趟回家,还得看多少脸色,吃几句冷话。好婆的亲戚,跟许家、谢家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还这么郑重其事,合家出动;他的生身父母,相形之下,却倍受轻视冷落。偏偏有火不能发,想想实在郁闷。亏得好婆本人待他不错,而许杰大了也比较懂事,情感上虽不爱到爷爷家去,重大节日却一次不落,陪自己上门安抚二老。这情况大概要到岳父百年归老,自己做到副县级以后,才能有所改观吧?
  
  年三十那天,仆人们放假,大家中午胡乱吃些,晚上开了大吊灯,好婆、许局长、许夫人相帮着,做了一桌子菜,开了法国干红。朋友、亲戚、下属、拉关系的,踏破门槛,贺礼堆满了一大间。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吃的,好婆从中挑了些可口的,有的加热,有的加工。像鹿肉、野鸡肉、兔肉这些许杰爱吃的,就多做点;牛羊肉、狗肉、驴肉就少做些;鸡、猪两样,日常不离的,三十晚上就干脆不做了。外公和许局长血脂高,许夫人胆固醇高,还据此在菜谱上做些加减。
  
  许杰在丰丰富富的盛宴面前,有一筷没一筷地夹着,不太提得起精神。他在等许局长亲手做的煎饼。他好多同学家里也是,虽然经常是女人做饭,但男主人要么不会,要么就做得比女人好。杨倩、李漓的父亲皆是此道高手,许局长下厨做的煎饼更是一绝,连外公那么挑食的人,好婆那么自负厨艺,都不得不承认好吃。
  
  许家太大,厨房里食物出锅没有,饭香浓淡,菜味佳否,餐厅里闻不到,害得许杰几次三番过去催看。好婆笑道:“祖宗,你哪辈子吃过饭的?这么猴急相。”说得大家都笑了。
  
  好不容易等到第一个煎饼做好,许杰抢来咬了一口,烫得直吸气。在外面他尽管注意形象,这几年性情尽管有所转变,在家里长辈们面前,那还是肆无忌惮。好婆气得打他一下,赶着倒了凉水来立逼着他喝。他喝了两口水,又急急咬第二口。那煎饼不用油炸,是擀得很筋道很耐嚼的面皮,裹着素菜、素鸡、蛋末、虾米、碎肉丁子,口感极佳。第二个煎饼出来,他拿来递给外公。外公伸手待接,他却一转手递给好婆,说“女士优先”。外公被他作弄,不以为忤,还跟着笑,说“下一个不给我就没收你的书房钥匙。”许杰笑道:“那还不如死了算了。”许夫人啐了一口说:“大过年的,少胡说!”
  
  好婆捂着胸口皱了下眉。许夫人说:“怎么了,又痛了?”好婆点点头,不吭声。许夫人说:“我说你去做个胃镜才好呢,都小半年了,别是胃溃疡就麻烦了。”好婆一阵不舒服过去,很快就开颜笑了:“这有什么?老毛病了。小人儿没经过事,就担心得这样。”外公关切地望着她说:“倒也别大意了,做个胃镜除除疑也好。”好婆固执地说:“不做!一根皮管子伸到肚子里,想想就怕人。”许夫人和外公对视一眼,许夫人说:“初八上班就押你去!”好婆还只管嘀嘀咕咕地不肯。
  
  许局长拿瓷盘托着三个煎饼走来,先敬岳父,又给妻子,自己也尝了一个,咀嚼了几下笑道:“不错,不失水准。”许夫人笑他:“老鼠上秤台——自称自赞。”
  
  往年春节晚会,只有许局长、许夫人、许杰能坚持到最后,许冥是看到一半就嫌无聊的,好婆、外公是看不到一半就打盹、守不了岁的。今年节目精彩,五口人倒都看下去了。四十寸大电视对面是一圈奶黄色沙发。沙发里陷着聚精会神的一家。有时他们爆发出一阵大笑,有时下意识地磕着瓜子,有时又互相往中间靠一靠。许杰左边是外公好婆,右边是爸爸妈妈,他明亮的眸子会扫过他们,顺便帮他们换一杯热茶。
  
  十多年后,许杰常回想起这个场面。灯光、音乐、空调的暖风、头发的气味……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快乐地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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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20-12-22 21:08 |只看该作者
打卡,待看。
我先完成一片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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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20-12-22 22:09 |只看该作者
泼雷 发表于 2020-12-22 21:08
打卡,待看。
我先完成一片作业。

辛苦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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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20-12-23 09:29 |只看该作者
哇,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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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20-12-23 12:52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看到“小冥冷”,泪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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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20-12-23 13:03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婚礼主持人传话筒,郑羽千钧一发的换笑脸,很有钱钟书的讽刺风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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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20-12-23 13:16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许冥的离世促成许杰返校并择定自己终生的事业————文学,这个选择也开启了他真正的独立与成长。时间和真心化解了他因许冥对吕瀚洋生的芥蒂,夫妻俩对许杰的友好,与其说是赎罪(其实何罪之有),不如说是对生命(被许冥放弃的)的珍视与珍重,这其中尤以刘芳的善良为贵,这大约也是吕从始至终的选择都是她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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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20-12-23 13:36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在许杰眨眼就过的校园生活里,原来的职场也日新月异,许家似是攀上了新的高峰不说,田钟等年轻一代的成长也十分可观,这中间有吕瀚洋清醒通透另僻奚径地抽身,有田钟的貌合神离,也有郑羽的日渐不堪,棋局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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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20-12-23 13:39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一人的心境的确会随着时间变化,初读时不甚在意的某个人物,现在却觉得甚合我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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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20-12-23 15:33 |只看该作者
郑羽和许杰的对话极其传神。
郑羽的表达和许杰的观察,都非常恰当。后面的情节有些乏味,像过日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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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20-12-23 15:34 |只看该作者
读完打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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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20-12-23 15:34 |只看该作者
像家有儿女的家庭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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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发表于 2020-12-23 18:17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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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20-12-23 18:19 |只看该作者
泼雷 发表于 2020-12-23 12:52
看到“小冥冷”,泪目了,,,

写到这一章,觉得比许冥刚去世时还要凄恻。死者已矣,伤痛却在活人心中不绝如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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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发表于 2020-12-23 18:20 |只看该作者
泼雷 发表于 2020-12-23 13:03
婚礼主持人传话筒,郑羽千钧一发的换笑脸,很有钱钟书的讽刺风格啊。

婚礼一段确实用了很浓的讽刺,包括对史艳红这些人的,众生相的呈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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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发表于 2020-12-23 18:21 |只看该作者
浅泠 发表于 2020-12-23 13:16
许冥的离世促成许杰返校并择定自己终生的事业————文学,这个选择也开启了他真正的独立与成长。时间和真 ...

刘芳能同意孩子叫小冥,说明了她人性中的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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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发表于 2020-12-23 18:22 |只看该作者
浅泠 发表于 2020-12-23 13:36
在许杰眨眼就过的校园生活里,原来的职场也日新月异,许家似是攀上了新的高峰不说,田钟等年轻一代的成长也 ...

小一辈的争斗渐渐浮上水面,郑羽的灵气尽失令人唏嘘。好坏都是生活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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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发表于 2020-12-23 18:22 |只看该作者
浅泠 发表于 2020-12-23 13:39
一人的心境的确会随着时间变化,初读时不甚在意的某个人物,现在却觉得甚合我心意

给我解个谜,你说的是谁?李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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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发表于 2020-12-23 18:24 |只看该作者
论金 发表于 2020-12-23 15:33
郑羽和许杰的对话极其传神。
郑羽的表达和许杰的观察,都非常恰当。后面的情节有些乏味,像过日子一样。

郑羽变了,而且变得很糟糕。像过日子的情节也是需要的,有些小说从头尾都是生活流,几乎看不出波澜,那也是一条路子。我是走中间路线,故事性也要,但细密的生活的纤维也不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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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发表于 2020-12-23 18:27 |只看该作者
论金 发表于 2020-12-23 15:34
像家有儿女的家庭剧。

而且在那些似乎没有什么起伏的情节里,也传达了一些讯息,比如许局长外面风光,家中憋居,长期压抑,甚至某种程度上他会觉得很屈辱。又比如,好婆和姨婆这一对老姐妹,性格截然相反,处在大家庭中的那个反而十分淳朴,住在农村的那一个竟然分外精明,环境对人的塑造有时候是反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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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发表于 2020-12-23 18:40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陶陶然然 发表于 2020-12-23 18:24
郑羽变了,而且变得很糟糕。像过日子的情节也是需要的,有些小说从头尾都是生活流,几乎看不出波澜,那也 ...

许杰对郑羽的观察和反应合情合理,原汁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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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发表于 2020-12-23 18:43 |只看该作者
论金 发表于 2020-12-23 18:40
许杰对郑羽的观察和反应合情合理,原汁原味。

生活中郑羽这样的人不少,从青年的清新到中年的油腻——油腻不仅仅指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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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发表于 2020-12-23 19:04 来自手机 |只看该作者
陶陶然然 发表于 2020-12-23 18:43
生活中郑羽这样的人不少,从青年的清新到中年的油腻——油腻不仅仅指男性。

女人也多有这样的。有个笑话:某人因为欠债,把女儿嫁给债主,女儿洞房那晚对新郎说:我嫁给你,我爸的债务一笔勾销了。
第二天醒了,就问:咱爸还欠我们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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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发表于 2020-12-23 19:06 |只看该作者
论金 发表于 2020-12-23 19:04
女人也多有这样的。有个笑话:某人因为欠债,把女儿嫁给债主,女儿洞房那晚对新郎说:我嫁给你,我爸的债 ...

哈哈哈,立场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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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发表于 2020-12-23 19:25 |只看该作者
陶陶然然 发表于 2020-12-23 18:22
给我解个谜,你说的是谁?李漓吗?

是个女性人物,不是李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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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发表于 2020-12-23 19:30 |只看该作者
郑羽和许杰在婚礼上的谈话,写得很有舞台感,看似“主角”的郑羽的讲述与许杰的倾听,与做为“背景”的婚礼进程中的众生相,是流动的,双方在恰当时候互相成全,互为背景,有一种独特的舞台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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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发表于 2020-12-23 19:44 |只看该作者
浅泠 发表于 2020-12-23 19:30
郑羽和许杰在婚礼上的谈话,写得很有舞台感,看似“主角”的郑羽的讲述与许杰的倾听,与做为“背景”的婚礼 ...

你这个解读颇为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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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发表于 2020-12-23 19:45 |只看该作者
浅泠 发表于 2020-12-23 19:25
是个女性人物,不是李漓。

谁啊?我还真想不出来。你初读和再读有不同感觉,这几章一共也就那么几个比较突出的女性。冥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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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发表于 2020-12-23 20:56 |只看该作者
陶陶然然 发表于 2020-12-23 19:45
谁啊?我还真想不出来。你初读和再读有不同感觉,这几章一共也就那么几个比较突出的女性。冥姐?

我是本能的喜欢性格活泼鲜明的女性角色,比如杨倩。也能理解郑羽这样的必经职场不易,许冥我是不喜欢的性情太可怕了,我甚至想过假如吕瀚洋就算没结婚跟她在一起,也不见得能善终,她的三观并不是吕能接受到认同的。我说的是刘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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