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庄有个杨小毛,弟兄三个,他是老大,今年二十七岁,五尺不到的身材,白净脸儿,单眼皮,小鼻子,薄嘴片。高中毕业,人通情达理,知道远近厚薄,亲邻都夸他是精实诚。
爹娘是农业人,老实的一跌一爬的,因为家底寒薄,经不起打听,小毛都二十五六了,还没有人家给对亲戚。自己嫌在家没意思,前年下广东打工去了。
今年春上,爹娘托媒人给小毛说成了一桩亲事,女方虽然长的不出眼,押八字钱却牙撕口拽要了一万七。小毛在电话里嗷嗷叫反对,爹怪他:没看看自己啥光景!不管丑俊,还不热篦子抓窝窝,赶紧拾掇一个算了。中也中,不中也中,板上钉钉啦!
小毛孝顺,深知爹娘的难处,也就不再别劲儿了。
婚期定在今年八月二十。既然木已成舟,小毛只好提前十天回来筹办婚事。
婚期切近,女方教媒人捎来话:结婚前必须拿去彩礼十万,另外要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真皮沙发,高档席梦思床,五组合大衣柜,二十九吋智能彩电等等。连新娘上车要多少钱、下车要多少钱,礼条子肉多重,烟酒礼品啥牌子,娶女的忙客来多少,忙客中万不可有属相犯冲的和脚上穿白鞋的,都铺排得一丈水一丈波的。
媒人忽然想起来,说:脑筋搅糊涂嘞!差点忘了,再送过去一百斤棉花套被子!
小毛娘早在一旁听得黑眼不耐烦:要、要、要!要恁些棉花连给她娘做装老衣也使不完!扭脸掉腚都是要钱,这媳妇俺娶不起啦!
小毛爹一边骂老婆是母牛当墒犁不直,一边拣好话给媒人说:要恁些儿钱财,搁城市里人家儿是不多。可咱是两腿黄胶泥的庄稼人,一年到头啥进项哩!小毛打工寄回来几个钱,押八字给人家个吊搭净,屋里头是饿老雕凿鳖盖---嘣嘣干!眼下只有跟亲戚转借,真不够再揭高利贷。你去回话吧,我办!
家里没种棉花,附近村庄也很少。听说五十里外漫滩湖那边儿是产棉区,小毛就骑摩托去串乡购买。
八月的漫滩湖,秋高气爽,一湖蓝天碧水,清凉之气袭人。堤上垂柳如帘,花草似锦,游人如织。
小毛把摩托扎在湖堤上,顺石阶下到水边,怜爱那水的清凉澄澈,双手掬起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又洗了几把脸,直起腰正甩手上水,抹脸瞥见岸边树下石凳上坐着个女子,远远地正往这里瞅。小毛回到岸上,那女的手拿一本杂志也站起来,二人相视,几乎同时叫了起来:
杨小毛!
唐三凤!
你咋上这儿来了?
做生意哩。
我不信!你不是那料儿。
跑着买点儿棉花,信了吧。
买棉花弄啥?
结婚啊!
骗人!生成打光棍的命,八辈子也没人要你!
真的。就订在这月二十,女方要一百斤棉花套被子,我到这儿买一些。呃,你家就在附近吧?
不告诉你!
那到晌午我连口饭也混不嘴里了。
饿你八截子也没人心疼!
咋了?吃枪药了,说话恁冲!咦吆,眼里出汗啦! 到你十八亩地儿了,也不让坐下?
那不好好的石凳子嘛,爱躺躺,爱坐坐!
来,咱俩都坐下。
不坐!
哎!你是不待见我吧?那好,我走!
不得走!
别拉拉扯扯的,外面不知里,给咋着来样!
你给我老老实实坐下!
你先坐!嗳,这才乖呐!
回来时咋不给我言一声儿?
说的!你一不是老板,二不是主管,犯着跟你告假吗?
人失踪了,手机也是空号,我正要找上门骂你去呐!
回来就换号了,异地打着费钱。嘿!合着光审我哩,你嘞!你啥时候回来的?
你走后两天我也请假回来了。
干得好好的,回来弄啥?
你一回来我没了靠摸,再干下去也没意思。
那小子还缠着你不放?
孬孙货,没见过牛不喝水强摁头的!
干脆给他撂响炮儿,省得他整天像个狗比蝇子!
看你说的多难听!
难听也比难看强!那天晚上他在厂门外拽着你,我不上去整他一出子,说不定出啥事呐!
嘻嘻!他问你是谁,你还说是人家姑父的舅子哩!你还别说,自打那儿以后,他不敢动手动脚的了!
干不下去再换个厂也比回来强啊!
听旁人说你要结婚了,跑回来给你送礼呀!
好心好心,谢谢谢谢!
好心恐怕当了驴肝肺!
这是哪一说?
有心送你个大礼,恐怕你不敢承受!
啥礼恁大?
一个大活人!一个不掺杂不兑假的黄花闺女,敢要不?
再往下,俩人口耳相接,任谁也听不清半句话来。
后来就攀肩搭背,再后来竟然鼻对鼻嘴对嘴的啃起来。
杨小毛骑摩托空手回来了。回来就翻了套!宁死不认爹娘给定的亲,气得爹娘寻死觅活。
小毛说:离了这个人家,我照样娶老婆!
爹的指头捣他脑门子:吆!吆!好大爷!你是罗成转世,漂亮,高贵!你爹娘只要气不死,瞪俩眼看着天上能不能掉下来个大闺女跟你过日子!
天上果真掉下来个大闺女!
三天后唐三凤踏进杨家的门,她就像雨后的日头照得满院满屋明亮光鲜。爹娘像看明星画儿一样端详这闺女:年纪二十二三,个子五尺露头儿,赤红色儿,浓眉大眼,鼻直口方,颐丰耳厚,短发乌亮,刘海儿齐眉。咖啡色的休闲装,合身可派,尽显宽肩乍臀。脚上一双平底带袢的黑皮鞋,走起路来轻巧稳健。
小毛娘慌得颠颠的,这间跑那间,堂屋跑东屋,拿起勺子忘了碗。一锅磕了二十四个鸡蛋,齐齐的端给唐三凤吃。
下午,唐三凤要回家,小毛娘打坠溜儿拉着不让走,光说这辈子没养过闺女,亲到骨头缝儿里了,好些体己话还没说哩!
晚饭后,一家人齐聚堂屋里。一袋旱烟吸透,小毛爹缓声对唐三凤说了话:妮儿啊,丑俊好遮,家穷难瞒。里打外旮旯这一摊子,闺女你也都看见了,因为给小毛定亲戚,俺老两口就差没砸骨头铣扣儿卖!闺女你个有个儿,样有样儿,又跟小毛合得来,真能成一家人,俺算烧了高香啦!只是俺两腿湳进淤泥里,拔不出脚来。要是娶一个媳妇花上俩媳妇的钱,说句孬腔话,刀架我脖子上也办不来呀!趁着包子没掰馅子没淌,你回头反悔还来得及。唉!当老头娘的主贱,操不完的心,做不完的难啊!
唐三凤微微一笑,说:俺爹娘给我指过几个主儿,个个都比咱这儿强,我一直没吐口答应。小毛俺俩心碰过心,知道他能当家立事遮风挡雨。俺死心塌地跟小毛过,爹娘也不能硬拦挡我。至于您二老有旁的意思,只管明讲;小毛你要吃后悔药,咱也一敲两响!了不起我还回那个厂里去,任那孬孙欺负死我,自该了!
第二天一早,唐三凤执意要回,杨小毛开摩托送她。路上,小毛说:卖红薯的不喊---就这啦!以前给那家的东西不要了,俺爹娘教我问问,看你有啥要求不。
唐三凤开口嘎嘣脆:一,俺啥也不要,看葫芦锯瓢,随心便意给俺爹娘几个钱,免得二老心里难过,也是养闺女一场。二,迎娶的日子还是八月二十!咱各准备各的!丢给人家的钱财全当我花了,劝咱爹娘想开些。钱是龟孙,没有再拼!
喂,你这一招儿不是夺窝下蛋吗!
夺你个头!先敲你下麻骨,不要说媳妇是跑来的,以后成了你一家的降头儿!
乖乖!先打一百杀威棒。俺娘出来进去光絮叨:一人有福带满屋!全家人把你当上神敬着,谁还敢在你面前炸毛撅腚?天仙我也不稀罕,就觉着搂住你得劲!
贫嘴贫嘴,我教你贫嘴!唐三凤手插小毛肋巴肉上拧着不松手,疼的小毛猫叫春儿一样:哎吆啡!别别、别乱来!出溜沟里,两下不美!
摩托走了一程崎岖不平的土路,拐上宽敞笔直的国道。唐三凤在后座上紧搂杨小毛的腰,小毛熟练地换挡加油门,两个年轻人迎着红红的朝阳,冲着飒飒的晨风,向前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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