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死火 于 2021-9-4 16:33 编辑
天年以终 -----致我的父亲
芦苇草在荒野里格外葱郁, 我在房间里抽烟,郊外的空濛笼罩更远处的村落。 有迅疾的光在村子的上空闪烁,又散开, 然后才传来爆竹破空的脆鸣。 声音因为距离而延迟,我目睹过风雨中的雷电, 仍然为眼前的发现感到意外与惊奇。 竟然惭愧起来,恍惚中更多搁置的情绪 好像也在试图打破房间里的平静。 我仿佛已老,我记起一些少年的琐事, 父亲的声音从远空传来。
(一) 从医院回来,老头子坐在后座一声不吭,除了偶尔咳嗽。 国道上的法桐遮天蔽地,车行其中仿佛苍莽的时空隧道,“这些树龄该有五六十年了吧”?我问他,他不置可否。 车到燎原,我又问他认识这条路吗?他说不记得,我说这是燎星路啊,怎么不记得呢? 他才恍然说到:“晓得了,前些天和你姆妈来这里看过戏,是哪个族氐祠堂打谱每丁出钱,大戏唱了三天三夜,邻村老少都有来看,热闹的很”。 我说你郎和姆妈走这远来看戏,还要带个板凳吧?“人家有桌子板凳茶水招呼,蛮大的排场”,老头子说。 看来不是帕金森,至少不算很严重,至于脑血栓,医生也说只是轻微脑梗,控制的好还可以活好几年。 应该是心事大于病,这两年村里接连走了几个老人,老队长老校长相继离世,把老头子的魂好像也带走了。 五月份堂侄女出嫁时是我在老家主持,老头子虽显苍老但也算精神,每餐两杯白酒都不用人劝。可前些天母亲电话我,说老头子这半个月一直头昏无精打采,让我回家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 老人居然消瘦了大圈,袖衫摆荡,佝偻了不少,神情呆滞和从前判若两人,一副大限降至的模样。 但我和爱人带着儿媳与孙子回来,他面色似乎有了些容光,总探索着让李淳朴喊佬爷,李淳朴喊过一声后就自顾自去玩了,惹得老头子两眼楞楞地看着小家伙跑来跑去,却也没有气力陪他的小曾孙逗耍了。 然后又念叨说想见见他的孙子嘉文,但嘉文人在广州疫区,回是不能回来的,回来了也是要隔离。也是他弄的网店生意渐有起色,日夜忙着开款刷单跟生产进度,只好视频与全家人聊天,让老人家安心养病,莫要胡思乱想。 人的生老病死是让人无力的,即便是陪伴,也是相对的有限,活着的人都自知这人间的俗约,时间到了,他们会总会选择结束,印象里除了曾祖母于八十六岁寿终正寝,村里的老人大多是临了寻了农药,我的祖父如是,我的祖母亦如是。 父亲应该是悲观的,丧失了劳动力,丧失了精气神,甚至连饮食都索然,如果嘉文在家,他恐怕是要寻了短路。但他也是矛盾的,活的体面,死的风光是他最大的念想,如何保持生命的荧火坚持到四世同堂,坚持到一个吉日,里亲外亲乡亲逐一来贺,包括选一块怎样的墓地,其实这也是作为儿子我也经常在为父母预划的场景。 兔子洞很深,兔子在下坠的过程中有足够的时间环顾四周,但隧道的尽头到底是什么,兔子却并不知晓。 我又担心起母亲来,母亲今年又要回了好几亩水田,劝都劝不住,非要种,现在担子全落到她一个人身上了,我在电话中就说把田送人种吧,她随即就呛我说到手的粮食怎么能送人,水稻就差几遍农药了,收割后就能卖好几千块,然后又说等收了以后就不种了。 但即使打几遍农药这热的伏天,快八十岁的老太婆拄着棍子背着药桶,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怎么让人省心,即便农药也出钱请人打了,以老母亲不作不休的精神,那田里头的秧草,肯定是非要自己一手一把的扯出来的,这个夏天还有的受熬了。 我更希望母亲多花点时间照顾父亲的饮食,按时吃药。并也保证自己的身体,不要总奔在田地里,老头子现在又不便串门,呆在屋里难免更多心事。 我也更希望二老每天都穿得整洁,吃的舒心,安享余生。但这也只是我与我父亲的共识,母亲的价值观注定她要劳累一生,在她看来,一个种田人的价值只体现在种田上,不种田不硬气,不给后人创收不硬气,哪怕吃好一点穿好一点都是奢侈,凭着这牛马精神,她也确实获得了村里人的足够尊重,只是苦了她个人。 而重新说到父亲,这个经常被乡人取笑被母亲嫌弃一生的男人,我年少时确实没有什么感激,也许是经常被他打骂,也因他文盲且多事常被村里人当作笑柄,令年少的我自卑不已,直到我年青有为漂泊在外,直到我为人父,我对他的态度与感情才多了更深的理解。 而母亲对他,即便时常恶语相向怒其不争,却也容不得外人轻视于他,包括我有时气不过吼他,母亲显然感觉自己也受到了伤害,这种情感确实是很微妙的,也给我许多警示与教诲,亲情与伦理的界线不可逾越。 更重要的是生命的共同体。他见证并陪同过她的青春,作为子女是无法替代的,同样他的身前身后之事,母亲也会有她作为老伴的分晓与分寸,如果有一天她要放手,或仍继续守护,这既是她自己的内心,也更是成全子女的托付,无论怎样,我亦感恩,我亦自愧。 2021.7.16. 汉川 (二) 8月13日下午,收拾完旅馆房间后,我直接开车去了汉川疾控中心。去之前电话咨询过出核酸报告的时间,说全市做核酸的人太多,出报告要两天左右,我想在16日母亲生日之前赶回老家,而回仙桃则需要24小时内有效的核酸证明。 这几天我一直有咳嗽,应该是抽烟熬夜所致。却也并不自信,每天接触各种客人并收拾床铺,如果这次核酸是阳性的话,我的旅馆和超市肯定要被封锁,更担心的是如果我被隔离,肯定会错过父亲的临终与后事,可回去老家的前提是核酸证明,且还不能被任何红码者所密接。 14日下午去疾控中心居然拿到了报告,结果不用猜就是阴性,不然都不用我亲自去就有专车来接我了,不然悲催的可不是仅仅是我个人了。回旅馆后老乡聊天群内说仙桃各交界处都解封了,只需要绿码即可通行,核酸证明不需要了。 7月初回老家第一次陪父亲去医院,当时父亲是说头昏乏力,就去脑血管医院查了心电图与脑CT,得出结果是有脑血栓但不算特别严重,开了几个月的药,在老家守护了几天后就回了汉川。 又至7月中旬,二姐电话我说父亲身体越来越差,晚上有咳血,第二天她陪父亲去镇医院拍胸片,医生说应该是肺癌末期了,需要去市医院确诊。我也预感不妙,慌忙赶回老家,再陪父亲去市医院复查。 大姐三姐是住在市区的,和俩个姐夫早早等在医院门口,也一起陪护老父亲直到拿到诊断结果。仍然没有悬念,肺癌晚期无疑。随之就一致商议不进一步穿刺与化疗,也不住院。我仍然开了一些营养以及消炎止痛药作为备用。 第一次检查后是在大姐的住处吃午饭,第二次在市医院确诊后三姐张罗吃饭。期间二姐询问结果后,得知是在三姐那,笑说父亲这是在和每个女儿辞路呢。 回老家后,每天都有来看望的亲人与乡邻,外地太远的晚辈在电话与视频里询慰,二叔三叔四叔和小姑,几兄妹相见老泪纵横,这是他们即降分离的开始,他们的长兄,在准备跨入八十岁的前夕,终于不敌,时日无几。 临返回汉川时,我再三嘱咐父亲戒烟戒酒,但我心知,对于父亲而言,烟酒才是真命,唯希望他尽量不抽烟,酒小酌就好。 期间隔几天我都有回去看望父亲,他的状况基本上是一天不如一天。8月初,携爱人与李淳朴再回老家时,父亲已经不能出门行走了,每天让搀扶着从卧室到堂屋,或坐或在躺椅上乘凉昏睡,除了每餐少许进食,已经不抽烟了,也不喝酒了,咳嗽令肺腑拉扯的痛苦迫使他放弃了烟酒,而这两样的缺失也加剧了他精神与食欲衰减的速度,我试着每餐让父亲喝半两酒,算是气味与滋味的小小补偿,但两三天后,父亲对酒的味觉好像也丧失了,于是不再碰酒,所有的药也停了。 我的悲伤还远远没有到来,除了父亲那天真正被确诊晚期的路上,我既感到好笑,又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在给父亲收拾房间的时候,每个抽屉里数不清的各种空的满的药瓶药盒烟盒,有用没用的打火机,旧麻将骰子,硬币,以及床下各种生锈的工具铁器,真正让我动容的是一个塑料袋里装满的纸片,每张纸片上都用铅笔写着人名与电话号码,很多都是我以前在深圳在武汉已经作废了的座机和手机号码,我不记得他什么时候打过这些号码,我知道,有关父系的他的时代就要结束,我既在努力的回忆,也在将它们一一清除。 2021.8.15.汉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