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刘小城 于 2022-5-19 22:01 编辑
野锅子
起楼盖屋,程序是死的。打地基,砌墙,上梁,封顶。之后的营生就琐碎了,铺地,刷墙,“打幔子”(天花板),视房子主人的经济能力而定。有钱又好面子又不吝啬的,雕梁画柱,挑檐起脊,那房子,远远望过去,自有一番排场。家里缺银子的,面子就薄了些,纸糊的幔子,白粉墙,打眼看去,也新崭崭的。还有人家,勉强撑起房梁,穰泥抹墙,炉渣铺地,余下的能省就省了。屋里檩条椽子一根一根摆着,躺在炕上数得见,所谓穷家薄舍。我见过有人家房子盖了几年屋里没有拾掇。
穷也罢富也罢,起楼盖房都是大事。
有一样东西却不能省。
灶镬,我们习惯叫灶火。房子盖好,就需要安顿锅灶了。房子最简单也最实用的两个功能:吃和睡。睡需要一铺炕,吃则需要锅灶。这两者在北地是结合在一起的。垒锅灶,砌炕。灶火的火通过炕洞里的烟道暖炕。冬天,一铺热乎乎的炕是家家户户的必需。生不起炉子的人家就靠热炕过冬了。锅灶和炕像一对夫妻,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甚至合二为一。
但也有锅灶和炕分离的。
我们叫野锅子。一个野字,定性了它的位置,不在主户之列。若把锅灶比喻为家庭的女主,那么,野锅子就有点意思了。野,不正,上不得台面,充其量算个配角。
昔年鄙乡好多人家都住在自家院子里。有入公家房子的,也必然是大院,几户人家一个院落,或连排的一片房子。除了城门楼子,再无楼可蹬。
有院子的人家,除了正房(座北朝南),还有西屋和东屋,甚至南房。没有的人家也会在东面或西面倚墙搭个撇子(简陋的房子)。家里的米面瓮缸肯定在南房。南面阴凉,适合存放东西。东西两面,除了堆放闲置物品,有人家圈了牲畜。再就是起个野锅子了。
野锅子顾名思义,因锅而设。一口锅,风箱,灶台,简单的做饭材料都有,无炕,和“野”字合辙。灶台挨着墙的地方砌了烟囱,直直顶出屋顶,用不着走炕。
可以这么思谋,野锅子无炕,不住人,非正室。只在夏天使用几个月。
野锅子的结构相对于正式的灶镬也欠隆重。灶台没铺石板,墙上穰泥抹得花杂,烟囱处黑薰薰的。除了炊事,人很少在里面停留,做好的饭端到院子里摆放的桌子上。跟前一团树荫如打伞,吃完再端进去洗刷。
人不愿回屋,继续坐在院子里,沏一壶花茶消化暑。男人抽烟,孩子伏在桌上写作业,女人凑着天光做女工。晚间点了火腰子熏蚊子,小孩子缠着大人讲鬼故事。
公家的房子没有东西房,一般都会在住屋对面的空间搭南撇子,每家都搭,算是不成文的规矩。也有单位统一盖的,大小一样,矮矮的,棋子一样,里面的空间刚够安顿锅灶。
撇子简陋,野锅子也简陋。二者都不登大雅之堂。但切实可用,不仅规避了溽热,一家人在院子里吃饭喝茶赏月闲谝,也是乐事。
平房拆迁,到处筑起高楼,野锅子在城里早已绝迹。乡间,怕也少见了吧。
蔽(撇)子
我在野锅子小文中提到一个词撇子,实则是蔽子,方言的讹读或转音。
撇子亦有之。撇子常见的有“草撇子”,其实就是用草编的垫子,圆形,寸把厚。吾乡习惯把简单搭盖的房子叫“撇子”,大概是草撇子的延伸。
撇子做为屋的叫法有些牵强。草撇子可以,把草字加在敞头上,成就一个“蔽”,亦是古来有之。
苏辙《葺东斋》里就有“蔽屋如燕巢,岁岁添泥土”,古人对蔽屋的感叹透着可爱;清 徐珂著《清稗类钞·战事类》里也提了一嘴“盖借塞墙为蔽也”坐实了蔽作为用草遮挡类似屋子的用途。
吾乡的蔽子,亦和草密不可分。几根柱子,顶上搭了一张草帘子或者穰泥就成了蔽子。除了顶棚那一张草帘和三面的墙,基本是敞着的。无需门窗掩饰。即使装了窗户,也不糊窗户纸,门就是一个竖着的长方形框子。
也有扎了木栅子门的,依旧漏风,仅为防止鸡狗等家畜祸害。父亲曾经用葵花杆扎过蔽子的门,门闩是一个铁丝钩子,开门关门都要轻拿轻放。院子里有十几只鸡。
蔽子区别于屋子,就像寮房之于大殿。寺庙的殿堂供佛,寮则安顿僧人,伏在金碧辉煌的殿旁,以示佛跟人的区别。房子里住着人,蔽子置放杂物。一个院子,人居屋,余下入蔽子。佛主持殿堂,人主宰院子,各有各的辖区。
小时候院子里三间屋子之外,左右两边各空出一间的地方。这种设计形态并非刻意,主要是穷。很多人家都是。盖房子需要砖瓦木头,人工等等,需要家人省吃俭用攒好多年,还得塌饥荒。我们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辈子只盖一次房子,真正体现了房子的神圣和价值。
空出来的地方露天,几件农事家具丢在墙角,秃头秃脑,裹着老厚的铁锈 ,跟隔壁三姥姥家锃光瓦亮的铁锹铲子没法比。我的父母乃至祖辈不事农桑,几件工具院子里刨土铲灰足矣。
后来因为一时兴起的战备草,西面的空档堆得满满的。我们几个扑到草上,陷下去,再扑,就像后来遇到弹簧床一样。为防雨水淋湿,父亲和哥哥干脆扎了几根胳膊粗的算不上椽的棍子,上面覆了一张旧草帘。第一座蔽子建成了。那时的开心不亚于几十年后买了新的楼房。
很长时间,我下学后就扎进蔽子里,趴在松软的草堆上看闲书,当然是小人书居多。有时候没有书,就躺在草上看天,看得迷糊。草帘子挡住大部分的光,粗糙的编结,罅隙太多,光便伺机进来,一束一束移动,像天上有人举着一大把光在晃,人被草尖扎得痒痒的,梦便遮挡不住。
我在蔽子做过很多梦,白日梦。那些梦基本是演绎读过的书加上自己的想象,里面各式人物,影影幢幢,偶尔会撞到鬼神,心里便怕怕,从草里遁去。
再后来,蔽子越来越像房子了。门窗齐备,顶上也是铺油毡或薄薄施了水泥。有一回,父亲把正房余下的瓦在蔽子房檐上扣了一排,除了体型矮小,做工潦草,俨然一副屋子的模样。
但我们依旧叫它蔽(pie)子。
蔽子多数人家都有。有殷实人家四合院,被屋子围绕的没有空地,便在院墙外搭个蔽子,堆放柴火。
我去过乡间几户人家,院子里贴瓷砖的小二楼,阳光下忽闪忽闪。也会沿墙搭一溜蔽子。自行车,摩托车,农用车一窝蜂住进去。蔽子的材质是砖和水泥,和早先的蔽子自然不一样。有一回扯到这个话题,我说蔽子弄成这样,不知道还叫不叫蔽子,是不是该随时髦叫它小房子?主人摆了摆手,响亮地回答:蔽(pie)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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