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归隐宋朝 于 2022-10-24 20:26 编辑
“秋末了,然后又是春天。”
季节周而复始。山楂果长得饱满圆熟,从枝条上纷纷掉落下来,一片黄叶盖在上面。霜气使得窗玻璃变得迷蒙起来。我坐在阳光边,侧耳听着壶内的水在滚沸。透过玻璃上淌下来的一道道水汽,我仿佛可以看见那棵山楂树,隐隐站在毛院外一堵颓墙的后面。
“那时候我是一个浪荡的人,不像现在会文静地坐下,捧一本雪莱的十四行诗蹙着眉矜持地一行行翻页,'哦,狂暴的西风,秋之生命的呼吸,损萚叶只为你无形的来临而凋谢……'过去,我经常在村边的野杨林里漫游,爬上高高的枝杈去抓湿漉漉还未张开眼的小红嘴雏翁鸟,那种颤巍巍、柔嫩的感觉,与蓝松鸦的落羽划过耳尖的紧张触感完全不同,尽管那一时期我已拥有模糊的怜悯心,但,若要我停止好动好奇的天性,却是不可能的。那时候,总有一群孩子一边叫喊,一边喧闹,穿过莽莽草径,穿过开满紫豆丁的田野,被成片静悄悄的寂静包裹着,顺着风一路疾奔,从不知道疲乏,我蹲坐在潮湿的地上,远远望着他们,在一只红尾蜓靠近鼓鼓的锯末花瓣爪时,用塑料网兜猛地按住了它。”
“彼时,我的奶奶还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乳房松弛,跪在灼热的石板上洗衣服,我踩着干裂的焦泥,弯着腰四处搜寻还未长出细腿的小蝌蚪。正午时分,炙热的阳光把那些小山塘烤得灰蒙蒙的,白色的秸根翻在犁沟外,牲口车压下的辙印如同一条亮闪闪的银链,蜿蜒没入低矮的荆花丛后面,坡场旁那个塌陷的墓道口,露出黑漆漆的牙齿,仿佛有一只庞然大物蹲守在里面,好奇心驱使我一步步靠近,试图在那片幽暗的阴影里寻找到一个形状可辨的东西。”
“楼梯旁边昏暗的杂物间是独属于我的温暖洞穴,那窄窄的门隙刚好够我这样的身量一猫腰钻入,各种形状怪异的旧物什落满厚厚灰尘,急切地,我伸手去摸某种坚实的东西,这次又能摸到什么呢?是古怪的雕像?还是破损的花瓶?藏身其中,我对于在这种杂草丛生的地方探根寻底总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兴奋,天更幽暗了,绛紫色的光线斜着照射进来,打在木祭台上的香炉上面,那一刻,我仿佛听到轻快的笑语声,有无数条阳光的灰舌头在空中翻滚跳跃。”
“我去过最远的一次旅行是某个离家七八里的地方,毫无畏惧,我一边抹眼泪一边发誓——我要走了,离开这个自私小气的家。在经过两个毗邻的村庄,因为跑的太猛撞到了一块尖尖的石角上,血顺着膝盖流了下来,分不清是因为愤慨还是疼痛,我的哭声更大了。当真正放开压抑、被遏制的欲望后,才发现其实自己无处可以栖身,眼看着夕阳越摇越低,浓雾越聚越多,我连忙扔掉连根拔起的花束,左顾右盼,一次次回头张望,当我终于下决心抛弃随心所欲,往回撤时,山脚下的路仅剩一道拉长的黑影,村庄里的狗汪汪汪地吠叫着,似乎被什么压迫着,我拼命地跑,鞋带松了也来不及系,终于,闪闪烁烁数道荧光汇成亮点,远远地,我听到我奶奶那一声急切的呼唤,一时间那种心满意足的甜蜜滋味涨满了幼小的心灵,我竟哭得说不话来。”
“更小时候,我奶奶总是让我从猫的眼睛里去读取时间,翻开灰猫的眼皮,金色的瞳仁犹如盛满宇宙的光芒,再后来,我奶奶死了,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裹着黑色的葬衣,我第二次真正离开了村庄。有时夜晚躺在那儿,窗格上的枝条缠住了星星,我学会了观察星星怎么挪动、枝条怎么依旧静静地悬在那儿,怯怯的灯火映衬在暗沉沉的窗玻璃上,如同一团有生命的焰火,每当风吹过,总有蛾子不断地往上扑。”
茶盖咕嘟咕嘟冒着水泡,走过去轻轻按掉开关,我背靠着墙壁重新打开书页:“倘若我是一片能被你卷起的枯叶,倘若我是一朵能随你飘飞的流云,倘若我是浪花能在你的威力下喘息……”化为水珠的雾气伴随着沉淀物缓慢滴落下来,玻璃上浮现出一道清晰的粉红色光晕,太阳脱离束缚越升越高,悬在半空,时高时低的鸟鸣声从四面传来,转过头我望了一眼墙上停摆许久的木钟,时间的落脚在去年的秋初,那时候我在哪儿?在干什么?有一瞬间,所有的东西仿佛全都模糊不清、朦朦胧胧地摇曳起伏,像有一只巨大的蝙蝠从房间里掠过,用它那扑动的翅膀使周围的桌子椅子全都笼罩上了阴影,记忆陷入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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