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经常梦到那个胡同,不长,只有十几户人家,由于都是本姓,所有人都很友善。梦里依旧是柴米油盐的热闹,女人们交头接耳分享着秘密,吃吃地笑。男人光着膀子聚在胡同尽头的大院里,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谈得热烈,总涨红着脸,辩论着似是而非的时事,不知不觉争论至抬杠。只有胡同口的树下,几个老人打着盹儿,漠然的面对这个世界的喧嚣,独自享受寂寞和安然。
孩子们会从胡同口冲进冲出,打打闹闹,无拘无束。其中有我,就有小四。
那年的胡同,同一个年头出生了五朵金花,她是第四朵。于是,只有我是唯一比她小几个月的那个,她自豪地说保护我。
记忆不够真实,再忆起竟然忘了她是否真的说过要保护我那句话,反而忆起了她苍白的小脸,还有她忽然之间问我的那句:“野种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这句话我没敢问大人,但随着我们俩的长大,渐渐懂得了那个词的不堪,于是,小四在六岁时忽然变得沉默寡言了。
二
如果说六岁之前的小四是一个快乐的天使,六岁之后的她一定被折断了双翼,而我那时并不懂这些。我依然要求她陪我去河里嬉戏,要求她跟我一起去临街刘老太家的柿子树上摘果子。她总会懒洋洋的,似乎生了一场大病,追问她久了,她才说:“得病的不是我,而是我爸,他不能生育。”
我们似懂非懂,于是我愕然地看着她,想问许多问题,却问不出口。那之后,好像各种传闻无意中钻入我们耳中的,也或者是我们刻意偷听到的,大人们纷纷议论着小四的身世,或鄙夷,或怜悯的叹息一句:“这孩子不该来!”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小四家传来的吵架声,我大概明白了大人们说起这孩子不该来的谏言。
小四来了,爬上墙,努力扒着我的窗口,对房间里悄悄问:“小云,你睡了吗?”
“没有。”
“陪我聊天,我一个人害怕。”
“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在家,他们会吵架。”小四的声音低沉,透过窗的黑暗,我似乎能看到那张黯然的小脸。那时的夜晚我会跟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见到她时,已经换了一张笑脸,再也不是昨晚那个说害怕的孩子。
三
上学后的小四,穿的衣服很不得体,手腕脚腕总会露出一截。所以在那个冬季的记忆中,她一直在拉扯自己的袖口和裤脚,或者蜷缩在一处,完全没有心思跟我们玩。
父亲经常会叹息:“小四这孩子……你去叫她来家吃饭吧。”
小四的饭量很大,家人给她用的碗还是儿时那个,她却从不肯再盛第二碗。
每当我不情愿的跑出去对她喊:“喂!来我家吃饭!”她的眼里就放出光彩,急匆匆的跑进来,我总疑心每天吃饭的时间,她是故意在我家门口的。
其实细想,她所有的时光都在我家门口游荡,一直游荡到了初中。
“叔,我不想上学了。”某次在我家吃饭时,小四忽然说。“我爸说不想供我读书了,况且我学习一直不好,不像小云。”她侧过脸看了看我,无限艳羡。
果然她失学了,在初三毕业考前,她就不再跟我一起去学校。
我气急败坏的回家来找她,看到她站在胡同口做生意的小夫妻家门前,央着那个外地女人说:“姨,让我来照顾小弟弟吧,我带他玩,不要钱,小弟弟吃剩的饭不要浪费了,我可以吃。“
我拉住她就走,她一路甩都没有甩掉我的手, 那时的我很想打她一个耳光,愤然地看着她。她却只是对我说了一句:“你不懂,我们不一样。“
四
我的高中,小四并没有参与。
自从她说了我们不一样,我就赌气不肯理她。吃饭时,听到父母讨论着:“帮小四找份工作吧,这孩子不能这样游荡了。“
小四进了一家工厂,是我妈带她去报的名。当第一个月薪水到账,她带着新买的水果进我家大门时,看到了我,踌躇着,似乎想说什么又似乎想逃离什么,犹豫片刻放下水果逃走了。
上大学的前夕,邻居们都来道贺,直到所有人都走了,爸妈开始收拾冷茶时,我看到了站在门外的她。
“小云,送给你。”她给了我一支笔一沓信纸,我懂。
当年的我自诩才华横溢。到了学校后的第二天,就洋洋洒洒的写给了她很厚的一封信。写了开学的见闻,更多的是对我们儿时的回忆,最后一句话记忆犹新:让我们继续做朋友吧。
等待回信的日子是焦急的,我设想小四读到信时的欣喜,设想她像儿时爬上墙趴在我的窗口,叫我一声小云。然而她的信迟迟未至,我的心也渐渐凉了,也许过了那么久,她早就不再当我是朋友了。
心冷,进而变成了某种类似懊悔的情绪,懊悔自己说了那么多,竟然试图修复这段友谊?
信,依然到了,迟了两个月。在我满是怨恨的时候,打开,只有半页纸,竟有十几个错别字。
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字的多少代表着友情有多少,于是我懊恼的将那十几个错别字圈出来,重新寄了回去。
从此,再也没有等到一封信。
五
疫情三年刚过,妈妈提起老邻居——小四的爸爸阳了,尽管治好,却也有了后遗症,卧床不起。
“小四呢?”我问。
于是我们去探望了小四的父母,她父亲脸色不好,头脑却清醒。招呼我们坐下,告诉我们说:“小四出门了,刚刚还在。”
那天知道了她的近况,她工作的厂子已经倒闭,她跟爱人同时失了业。母亲由于当年的刺激,过早痴呆,父亲又卧床。她努力照顾着两个老人,她那孤儿的男人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的送快递,养活这一家老小。
“我对不住她妈,对不住她啊。”小四的父亲老泪纵横,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等了许久,小四并没有回来,我明白,她在躲我。
走出她贫瘠的小家,我让父母先回,随即坐在了她家小区门口的花坛上,心里竟然像儿时那般纯净,似乎回到了梦中胡同里的时光。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大门走进小区,背对着我,步履匆匆。
我站起来大喊:“喂!”
她回头,我看到一张过早衰老的脸。
“来我家吃饭!”我说。
我们哭了,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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