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今生今世》的,难免着眼于那些沾沾自喜的情事,我不知道这些有什么意思。 “胡村月令”固然鲜美至极,我则偏爱他的逃难路上,欣赏他与刘景晨结交。刘先生真的活在这部书里了。胡兰成说他生平不拜人为师,要拜也只拜三个半,其一就是刘景晨,如何由素昧平生到升堂入室,一一细写,胡兰成隐瞒了身份来结交他也不过为了逃难路上多一点庇护,他的算计与能成事,叫人叹服,后来他将生世委宛托出,刘先生听了只说,“这样的人,必智足以全其身。”可以说是相知甚深心照不宣了。他与梁漱暝废名也有过书信上的往来,为的也是多一条出路。甚至写作《山河岁月》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山河岁月》有一段这样说: 佛经里说的如来之身,人可以是不占面积的存在,后来是爱玲一句话说明了,我非常惊异又很开心,又觉得本来是这样的。爱玲去温州看我,路过诸暨斯宅时,斯宅祠堂里演嵊县戏,她也去看了,写信给我说:“戏台下那样多乡下人,他们坐着站着或往来走动,好像他们的人是不占地方的,如同数学的线,只有长而无阔与厚。怎么可以这样的婉顺,这样的逍遥!” 《今生今世》不止一次提到这个意思。 “雁荡兵气”一章说到军队过境,到学校里借宿,他开导忧惧的马君,“不可害怕,惟须安静婉顺,你的人好像是不占面积的存在,即在刀枪丛中亦可行于无碍。” “越陌度阡”中说到一件轶事,一个女人在麦田里给日本兵追得没处可逃,“说时迟那时快,那个日本兵已擎着枪刺向她直冲过来,相去不过一丈,她一惊,却正色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呀?竟像是大人叱责小孩,而亦居然给她逃脱了”,胡兰成说:“这样的惊险关头,她在日本兵之前,亦仍是人对人,不是神面对着魔,或魔面对了神。”这可以说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女人拿出家常的表情,不复是战场上的靶子,日本兵一下失了战场,毕竟没有谁会以为日常生活中肆意杀戮为正当。《红高粱》中似有一段相类的描写,只是最后一刻搞砸了,结果也就很糟。而秋白之死,赴刑场如游园,又不当以肉身存亡计。 “屏开牡丹”一章说:“我考进绍兴第五师范附属高小二年级,同学都是城里人,都来欺侮我,我起初因情况不明,不敢争斗,但后来他们不欺侮我了,倒又用不着争斗。第五师范及第五中学多有诸暨新昌嵊县义乌永康来的学生,个个身长力大,城里人同学开口轻薄,他们就动手打人,人亦不敢欺侮他们。但是我不打架,人亦不欺侮我。可比我初到上海,码头上的挑夫与黄包车夫都敲我竹杠,竟是要反抗亦无从反抗起,其后住在上海,闲时走街竟从不遇见流氓,可见只要自身不太触目,就海晏河清,许多事原不必靠斗胜或屈伏来解决。”这一“可见”也不知是多少年之后得出的见识了,说来容易,又有多少挫折在里面。 我每周经过火车站去汽车站,一下公交车,便有人过来问,到不到苏北,到不到苏北,也不是谁的脸上写了“到苏北”,我尽量低眉顺目,不看见他们,他们也就不来问我,可是手上若提了一只略大一点的袋子,就难幸免了。最奇的是去汽车站要经过一条旧街巷,两边都是向旅客做生意的小店铺,有几个人长年站在街中,向过路人奉送免费袜子,通常是四个人,分两边站,面对面构成一个四方阵,行人只能从阵中过,他们也不是向每个人奉送,也不知道他们如何选择目标,或者完全是随机的,很少有人理他们,他们也会腻烦的。我不管,只作看不见听不见。有时还会有人跟在身后耳语道,“手机,手机”,跟上好几步,通常是个年轻人,我作出看不见也听不见,心里却有些懊恼。路边有几个摊,摆明了是骗局,他们能常年累月摆下去,说明总不乏供养者。而上当者都是自己出头,甚至脸上真的就写着上当二字,唯阅人多矣的老骗子识得。这真是个技经肯綮之所,真是“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 张爱玲说的戏台下婉顺逍遥不占地方的乡下人,若到得城里,便个个都是敲竹杠的料了,他们的不占地方,只为他们是在生养他们的地方,他们与这地方是一体,少了他们,便不成为地方,他们不从外来,亦非多余,比鱼在水里还好。 逃难路上的胡兰成,成了乱世一把解牛刀,解牛的至高境界无过于解完牛仍不为牛所觉,庖丁毕竟是厨子,牛如土委地,人踌躇满志。如土委地,世界还成何世界,人在世界里过一遭,与世界相安无事,没有把世界拆了,没有给世界折了,或者就可称作解牛刀了吧,解牛刀即是如来之身么,这个不敢妄谈,只是解牛刀与世界是两个,终非一个不占面积的存在,再则,细如蛛丝也能惹来飞絮,终有所碍。 胡兰成解世而去,留下书,锋利之至,后世读者评议他,鲜有不露出给他伤了手的,也许胡兰成不肯授人以柄,留下的竟全是锋刃,而读者亦显得太占面积了,庖丁手中的刀落到了自戕者手里,逝者胡兰成还能得罪谁,而作者胡兰成分明给得罪了。 十月二十七日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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