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心里苦。
狐老大蹲坐在墙根下,陈旧的衣衫跟斑驳的墙浑然一体,他佝偻着背,全不像三十几岁的光景,倒像极了田间耕种的老辈人。
他黯淡无光的脸隐在暗处,看不清眉眼,唯有唇间自己卷制的纸烟亮起一个红点时,能让人看到他浓的眉、失神的眼,鼻梁倒是高耸的,却也积了一块厚的尘土,似乎几天没有擦拭过一般。唯有那耳上夹的过滤嘴香烟是新的,从他杂乱的发间挣出金黄色的头,炫耀似的红光一闪便也灭了。
“狐老大又卖呆呢?”路过的村民打声招呼。
他唯唯诺诺的应了两声,竟没出声,嗓子似咔了口痰。他咳咳地咳了两声后再想应,人已走远。慌神间手中的烟掉在地上,他前倾了一下身体捡起吹了两口便又叼进嘴里,猛吸两口,那烟却已灭掉。
他叹息着坐了下来,抬头看看那昏黄的天。在他心里,这狐山的天一直是昏黄的,唯有三妹走那天才是蓝的。
三妹是对的,她该留在镇上。他想。
父亲不也去镇上了吗?
对于父亲老狐的记忆,已经是模糊的。弟妹们问起自己时,他只说:“爹心疼咱们呢!当年咱俩还没有旁边这棚屋的时候,便只有这一间堂屋,当娃太多之后,爹便搭了那间棚屋。棚屋冷,所以搬出去的不是咱,而是爹。后来娘走了,三妹也大了,爹说去镇上打工供咱读书。就这,睡觉!”
狐老大最长的一段话永远在睡觉那里戛然而止。他知道老狐走,是因为三妹大了,该分房了。老狐走之前交代:“好好照看弟弟妹妹。”
老狐做到了。
老狐走的当天,他把兄弟俩的被褥抱进了棚屋。那天起,他便替代了老狐。
老狐死在外面了吧?咱山里人命贱,死了都没人在意。——村里人都这样传,更加上小有子说在临镇一个黑煤窑见过老狐,又听说那个黑煤窑出了事,之后便无了信息。
狐老大信,前几年老狐托人带回来的钱总有几个黑黑的指印。当那指印再也没出现过之后,狐老大便成了老狐。
老汉心里苦。
他扯回思绪,重又认真的卷起一根纸烟,点燃后劣质烟草味便弥漫了。
“狐老大你真是个大烟枪,难怪没女人嫁你。”村头聚在一起的小媳妇们瞟过一眼,有爽气的大声笑道。
狐老大脸热热的,心底里略过一丝暖意,悄悄想:谁说咱没女人,小凤不是回来了吗?
这个消息是老二告诉自己的,告诉自己那天,递给了他耳后这根过滤嘴。
老二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倔强着辍学的少年了。当年他闹着辍学时,老大狠狠打他,怒骂他没出息,甚至气得绝食。老二沉默着,老大沉默着,经过两天两夜,老二将三妹煮的面端到他面前说:“哥,爹没了,我得跟你一起养三妹!”
他想呵斥老二,想痛打老二,但他小小的肩膀耸着哭了。兄弟俩第一次感觉三妹煮的面不好吃,酸涩齁咸。
三妹去了镇里,学艺术。
走的那天,二哥送了她一套器材,老大不懂那是什么,也不知道价值如何。他沉默地递上一个纸包,里面厚厚一沓钱。有百元大钞也有毛票,每张上面都有黑黑的一个指印。以至于那纸包太厚了,三妹不敢接,被他强塞进三妹手里。
从此三妹留在了镇里,据说开了个工作室。
而他因为那纸包失去了小凤。
“我的彩礼呢?你让我怎么跟父母交代?”小凤生气的样子也好看。但她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似乎为了那个交代。他不悔,因为三妹的前途更重要。
——老狐啊,你交代我的,我做到了!
老二从城里回来那天,带给他一个消息:小凤回来了。在外面谈了个男人,被骗了,男人用她的身份证套了信用卡,自己跑了。
“多少钱?”狐老大问。
“六千!”
六千!那个纸包里的数字啊,那小凤的彩礼、三妹的学费啊!
也许该去找三妹了。
老汉心里苦。
当他背上一个扁扁的包裹出发时,用手捋了捋杂乱的头发,那根过滤嘴掉地上,他弯腰捡起来细致地吹了两口,继续别在耳后。
“出门啊?”
“嗯,去趟镇里。”
“找你二弟?”
“不,我要去看狐三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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