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薛痒 于 2025-8-5 22:44 编辑
关于什么是朋友,我的定义是:愿意找你一起坐下来喝酒的人。而关于什么是失败者,我的定义是:朋友随时可以找你倾诉,而你却不能找朋友倾诉,——因为你没钱付酒费。这很公平,既然你有免费酒可以喝,你就没理由奢求其他。
但其实所有人都躲在自己的躯壳里自言自语。拿我来说,我假装在倾听,还会时不时满怀理解地点点头,发表几句言简意赅的屁话,但其实早已神游物外。现在我狡猾了,上学的时候我并没有如此狡猾,我假装在听讲,其实我在想如何勾引前桌的女生。那个时侯表演功力不深,老师认为我反应迟钝,实际上我内心丰富多彩,充满色情。后来我看了一些天才的故事,天才在许多时候都被误认为是智障者,我认为找到了正确答案。但朋友提醒我说,但是你他妈的不是爱因斯坦。这让我很有些沮丧。
所以我认为,所谓理解,大多属于一厢情愿。我相信,自己跟自己倾诉是最好的办法。你可以对自己甜言蜜语,也可以咬牙切齿,有时候甚至不妨抽自己两耳光,然后轻轻抚摸,总之,这很有意思。
关于孤独,我想我在很久之前已经深有体会,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初中毕业那年,我因为思念我的小女朋友,而陷入了孤独。孤独需要排遣,我选择了流行音乐。
那时候我们家只有一件奢侈品,是一台比较高档的双卡录音机,当年花了四百多块人民币,这对于一向以节俭为本的父母来说,几乎是一件了不起的壮举,他们完全是为了我的学业着想,目的是为了让我跟着录音机学英语,不过我狼心狗肺,买来的英语磁带我基本没听过,倒是经常偷偷摸摸去听流行歌曲。
对于一个尝过恋爱甜蜜和苦涩的十四岁小伙子来说,这个时候,音乐的力量就显得相当强大了。音乐,只有音乐可以化解这种深入骨髓的寂寞,——没有热吻的荒野是可怕的。那时候我最喜欢听的是庾澄庆的歌,让我一次爱个够,我一遍遍地听,然后跟着庾澄庆狂热嘶吼,唱到动情之处,我浑身像筛糠一样颤抖起来,差点泪流满面。有一年的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台湾的庾澄庆就是那样,像筛糠一样。这是我老爸的点评,引起大家的笑声,但我不以为然,我认为他不懂欣赏,在我看来,庾澄庆筛糠的动作,实在是帅呆酷毙了。
那时候已经参加完毕业考试,所以父母对于我的行为也就听之任之了,我告诉他们,考试效果不错,几乎全答出来了,他们就更加放心了。
那次考试,我的确全部答出来了,不过除了语文,别的就全部是抄袭的成果,有一位叫王涵的漂亮文静女生,她给我提供了所有答案。我当时颇为沾沾自喜,你知道对于一位性格忧郁内向的男生来说,能够不动声色地成功实施他的美男计,是多么让人鼓舞。
在等待结果的那些日子,我整晚地听着音乐,把声音开到最大,我那时候几乎已经不怕老爸了,他对我已经构不成人身威胁,我一边筛糠一边嘶吼,感觉孤独放肆,很高贵。
不过成绩公布出来后,我还是老实了两天。我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姓郑,对于他来说,我几乎是他最得意的门生,郑老师欣慰地告诉我,作文是满分,然后他又痛心地告诉我,物理五分,化学八分……总之,总成绩很不理想,不过不是倒数第一。我的小女朋友也被我给毁了,她本来学习挺好的,但是并没有考上任何学校。
那两天,我表现得很沉默,很沮丧,我不明白的是给我提供答案的那个王涵,她长得如此标准,何以答案如此不标准?我痛心地想,她肯定也跟人谈恋爱了!早恋实在太害人了。
跟我一起沉默沮丧的,还有我的父母。为了表现我的忏悔之情,我绝食一顿,这就让我妈感动了,母子很快达成和解。老爸依旧不跟我说话,不过我早习惯了,这是好事,总比揍我一顿强,在我小时候,经常罚跪,挨打,后来他不打我了,我们父子就几乎没有对话了。
那两天除了吃饭上厕所,我走路像猫一样,当然更不敢大声放音乐。我戴上耳机,偷偷摸摸听,我坐在黑暗中,浑身筛糠一样,颤抖不止,我失眠了。
我的善于察言观色完全拜老爸所赐,我可以通过他呼吸时的轻重缓急,吃饭时的下咽快慢来预报天气。这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发现老爸很不一样,他的表情很严肃,但是呼吸正常,眼神坚定,吃饭也显得不紧不慢,这跟前两天的颓唐明显不一样,那两天他觉得自己丢脸了,因为单位同事都一致认为我是个好学生,我的班主任老师跟他的单位领导是老乡,总在领导面前夸我作文写得棒,简直是个天才,这让他很有些虚荣心的满足。可惜这次毕业考试让他的虚荣心戛然而止。
但是这一天,他不一样了,不再显得沮丧,我想,大概有事情发生了。
老爸不紧不慢地吃完饭,放下碗筷,开始展开行动了,他用满不在乎的语气问我,你是打算接我的班,还是打算继续上学?
这种满不在乎是一种表演,我知道,他不可能满不在乎的。他之所以满不在乎,恰恰是因为他非常在乎。我暗自揣摩,看来事情有了转机,头一天我妈跟我私下透露过想找我大舅帮忙,他跟县教育局长挺熟,可以联系我上高中。这当然是好事,因为我才十四岁,我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上班,那就上学吧。我心中暗喜,表面上却要装作很痛苦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上学。
老爸表情此刻显得很严肃,甚至可以用严峻来形容,这就显得有深度了,很有些酷的味道,他很酷地反问我,上学,你考试成绩这么差,上学有啥用?
这种语气此前我并不熟悉,这说明他对我已经重视了,他开始讲究策略了,这种策略让他显得很有智慧,且自信果断,我肃然起敬,因为老爸显然已经将我当做对手。我不能辜负他的期待,我应该表现得果断一些,所以这次我的回答不再结结巴巴,我很果断地告诉他,我会好好学习的!
第一关通过了。老爸对我的回答表现得很满意。他开始语重心长地跟我谈心。这是一种亲切,同样是此前我不熟悉的语气。他开始痛心地跟我讲起道理来了。是的,他让我感动了。我再次保证,以后一定好好学习。
接下来,我又可以听音乐了。起初是轻声地放,而后,声音越来越大,大到震耳欲聋,我一直喜欢震耳欲聋的感觉,那让我感觉到了虚构的世界,虚构是一种高深的美。
在我认为一切风平浪静的第三天,老爸把录音机砸了。我居然看着他砸,我们都很沉默,没有对话。多年以后我回忆起这个镜头,感慨万千,我佩服我们父子的冷静处理,他不动声色地砸录音机,我不动声色的看他砸,很有王家卫的风格,我很喜欢。
老爸是用拳头砸的,一下,又一下,发出很沉闷的响声。砸完之后,一句话没说,走出了我的房间。
那个时候的我瘦骨嶙峋,身上肋骨历历可见,那是夏天,我在黑暗中,声嘶力竭,像筛糠一样浑身颤抖。后来我想,这是因为那时候我还是处男的缘故,精力多到无处发泄。现在我已经不这样了,即使心中万马奔腾,身体依旧静如止水。我挺不喜欢现在的自己。
作于201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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