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远烟空沫 于 2025-9-4 11:07 编辑
青墟记
周六的早晨,微雨。
身着睡袍的我赖在床上,读一位台湾诗人的《二倍距离》:一棵树与一棵树间的一个早晨与一个早晨间的一棵树与一棵树间的一个早晨与一个早晨间。
打通这首分行的空间和时间距离后,我就对着墙壁发呆,壁纸上的花纹如潮湿的蕨类植物爬满卧室四周。
十七打来电话,说是一个小时后到。
十七是我在外星人联盟俱乐部结识的网友,一个程序员。我上周邀请他来帮我处理家里的书籍,实则暗怀鬼胎。至于打的鬼主意这事要从上个周末我的一次乏善可陈的相亲说起。
男方,事业有成,离过婚没孩子。老姨托人介绍的。老姨说她其实也不是很满意。但鉴于我三十有加,又找人算过,说我是风摆柳叶命,花园里的一颗树,仅供观赏而非栋梁之才什么的。搁古代别说主中馈的正室就连个偏房怕都混不上的那种。
在开往夏日深处的地铁上,我很想它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或者中途能进入到一个异次元空间。
凉婆,过些日子木木美术馆有个展,有兴趣吗?即将到站时候,微信传来消息。
是十七约我去看展。凉婆是我的网名。
我和十七在一次俱乐部成员聚会上见过一面,平时较谈得来,灵光突然乍现,不如请十七做我一段时间的假男友,以应付老姨们对我的相亲轰炸。
我当即答应了十七,并邀请他这个周末也就是今天来帮我打包。
可是要不要这么早,挣扎了十多分钟后,我拿掉了盖在身上的书,迅速洗了个战斗澡。看着自己这张还算不太陈旧的脸,拍了点神仙水,不能更多了,我可不想把自己化成非洲鹦鹉。
十七是在我由挂耳黑咖和全麦面包构成的简略早餐还没吃完的时候到的。
我问十七吃饭没有。
我不是来蹭早餐的。他站在客厅的沙发边上笑说。
那吃点水果吧。我一边递过削好的苹果一边假装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墨兰的T恤,狭长的眼,一张隐去内心刀兵的脸,周身弥散着烟色的微冷。往日浮在青色雾里的十七这一刻徒然清晰起来。
怎么想起要整理书籍了?
晚上偶尔瑜伽冥想的时候总感觉书房的气场太杂,仿佛充斥着太多的音声,但又不太明晰,严重影响了本婆婆的入静。我带他来到书房,指着上面铺着两个蒲草团子的靠窗榻榻米说。
你的书籍你做主。动手达人说完便进入了工作状态。
海明威的小说集要留下吗?
不要了,还有川端康成和芥川龙之介的都不要了。
这些貌似都是自杀的大咖。
是的,免得他们到了晚上吵吵。
别说你听到过哈。
是这样的,据说自杀的人找不到替身的话就不能超生。我这不担心他们半夜打起来嘛。
这你都知道?十七笑道,笑容让人如沐春风。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氛围,自从心里打了十七的主意后就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了。
《哥德尔埃舍尔巴赫》、《宇宙的琴弦》还有《奇门遁门入门》这些呢?
琴弦留下吧。我挥挥手。
中午时分我们打包好了所有的书,除了留了一小部分我喜欢的,一些会给老姨家的弟弟,另一些十七表示接收,他是五道口那片出来的硕士,年薪高,单租的房子够大。
午餐我叫了外卖。
我发现你保留了博尔赫斯的小说。十七在餐桌上说道。
是的,先不说我最爱的《沙之书》,就说《环形废墟》吧,一个人是在另一个人梦中的,另一个人也在另另一个人的梦中。真正的大师级。其它的除了古典的托尔斯泰们,可以全都不要读了。
这梦中之梦,不,俄罗斯套梦,有点意思。听上去有点像是一个系统,按下Home指令可以返回上一级菜单,每一层级都受上一级的制约。
十七,你是懂的人。这是意识空间的探讨。
意识空间?层层无限,那如何到达终极意识?十七追问。
IT人士就是厉害,一语中的。应该说是终极本质吧,它就像一个没有破绽的网。问题是不必非得自下而上返回终极,芥子纳须弥会解决这个问题,听说过分形宇宙模型吧,一个宇宙的全息胚。在更深的层次宇宙中的一切最终都是相互连接的,据说人脑中一个碳原子中的一个电子是连接到太阳表面的一个氢原子中的一个质子,所有事物都交互贯穿。在操作上你可以想象一下反其道庄子的混沌故事,堵上七窍,具体说你关闭或说内收六识,但觉知还在,可以达到一个并不懵懂而是澄澈空明的境界,这个境界包含一切存在的可能。
听起来颇令人向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玄。十七悠然叹到。
是的。对了十七,想找女朋友吗?我突然结束了天马行空而直奔主题。
什么意思?十七有些警惕。
是这样的,我开门见山吧,最近我家人加快了给我找男友的步伐,我想请你做我一段时期的男友,帮我挡挡,可以吗?
有期限吗?
直到你找到女友或者烦了。
飞丹约定烟霞侣,成交。十七同意了,并在离开前再次和我约定了下个周末的画展。
随后的几日连着下雨,日光都仿佛染了绿苔。
到了看展的周六终于放晴。十七微我说他临时有事要晚到,让我先去。
我独自来到美术馆。在暗淡的光线中穿过一间又一间的展厅后,目光被一幅《青墟镇》的画作吸引,一位不知名的画家画的南方古镇。我凝神观之,但见空阁画意,徐徐铺卷。
占据画面中心的一条长巷叫乌有街,它像一个青色的洞,极其幽深,长了触角一般,延展到世俗与彼岸的边界,迎接着我这个贸然的闯入者。巷子两旁绸缎庄、糕点铺、瓷器行、药铺、茶楼等各种店铺林立,风物闲美。奇怪的是镇上的人们却像都被催眠了一样,仿佛做着一个个醒着的梦。
巷子尽头的店铺是名字为青墟的一间客栈。白墙黛瓦,精雕细刻的木格子镂空花窗,屋檐下挂着一排灯笼,庭院深深里蕴藏着千种寂静。爬满花架的茑萝,明明暗暗层层叠叠,展现着枝缝间恍惚飞舞的尘埃和叶隙间时隐时现的斑驳光影。中间的院子里有天井和几棵高大的芭蕉,后院有几株盛开的曼陀罗和广玉兰花树,能清楚地看到它们花朵和叶片的微细剖面图。院子后面是一座山,山上寺院隐隐传来钟声。
客人要到前厅坐一坐吗?我们这里有新到的古树茶。一位绿衣乌发的女子打断了我的观看。
我随着她来到二进的厅里,一个男人,从帘后出来。像是刚从雾中走出,复又落入梦的深处。闲意微倦。赫然是十七的样貌。
这位是客栈老板。绿衣女子为我介绍。
暗七。他说,山里的粗茶,来一杯吗?
我忙说谢谢。
随后他坐在黑檀桌前,一番行云流水后,看着浅饮的我说,我见过你,曾经我在山里遇险,你父亲救了我。那时你还小,每天追着云跑。
我想说我不记得有这回事,但你分明是十七,我又不想说不认识你。
是吗?我记性不太好。这位姐姐是?我转向绿衣女子
她是小影。暗七回答。
好有意思的名字。我又说,你们这里的人有些奇怪,好像白天都在做梦。
你的梦醒了,一切就会灵动起来了。暗七盯着一面镜子做的屏风意味深长。
我穿过镜子,来到有着广玉兰花树的后院。一阵风吹来,一朵又一朵,玉兰花瓣如雨纷纷。一朵落到我右手中指的指尖,花瓣仿佛携着一股气流从指尖传出,然后从身体的右侧传到左侧。又一朵落到左手中指的指尖,就这样宛如流水,一波一波,波波相连,形成浩渺的水面,弥漫了全身。花瓣携着我的手臂如舞动的绿袖,无限延展,翩翩飘向不远处的山峰。山上林木蓊郁,有风吹树叶的音声,鸟儿婉转的天籁。彼时万物张开了寂然之眼,花与树映出了我的身影,树影花影人影,影影重叠。一时间骨骼传来咔咔的声响,很多的细胞在叫嚣,很多的耳朵在听,声声相错,无量无边。尘说刹说。无间断说。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从广袤的星空到恒河的一粒沙。诸种江河形、回转形、漩流形、楼阁形、莲华形、云形、珠网形的星系,空气中充斥着的一团团弱小之微尘。金戈铁马的沙场,小桥流水的村庄,风云变幻的江湖,洗砚浣棋的山居。颐和园长廊里的枋梁上煽动羽翅的虫鸟彩绘,提着灯笼在恭王府沉默行走的女子。白衣刀手飞溅在衣服上的几朵梅花。寺院里扫着落叶的灰衣僧人。住满了世界的《法华经》上的每一个字。
世界上有许多的青墟客栈,每间客栈的每个人每件事物都有自己的前尘往影,在寂与寂里,彼此缠绕。
正当我想再仔细打量面前的青墟客栈之时,一声呼唤叫醒了我。
凉婆?对不起,临时有事来晚了,你怎么在椅子上睡着了?
是十七。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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