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
袁世凯与日本的关系,同样纠结。历史教科书告诉我们,袁世凯因与日本人签订“二十一条”,被扣上了卖国贼的帽子,钉上了历史的耻辱柱。然而,重返历史现场,你会看到,自1884年起,袁世凯一马当先,冲锋于抗日前线,朝鲜十年,出生入死,软硬兼施,令日本人头疼不已。甲午战争失败,马关议和,伊藤博文等人与李鸿章谈判,第一次会谈,日方代表不问他人,唯独问起袁世凯的下落:
伊藤博文:请问袁世凯何在? 李鸿章:现回河南乡里。 陆奥宗光:是否尚在营务处? 李鸿章:小差使无足轻重。(《马关议和中之伊李问答》,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10月第一版,第10页)
由此可见日本对袁世凯的忌惮,以及李鸿章对袁世凯的回护之意。
袁世凯与日本,从不亲近。他最崇拜的国家应是德国,关系最好的外国友人应是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他曾聘请日本人有贺长雄担任宪法顾问,却也只是顾问而已。至于“二十一条”事件始末,熟悉民国史的人都知道,袁世凯与日本人的谈判何其艰辛,结局何其惨淡。简言之,针对“二十一条”的压迫与诱惑,惯用权术的袁世凯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如拖延、离间、诉诸舆论、借势于美国、英国、俄国等列强。最终,双方所签订的《中日新约》,并非二十一条,只有十二条,真正丧权辱国的条款不是被删除(如袁世凯深恶痛绝、告诫曹汝霖“万万不可开议”的第五号条款),便是加以限制。结合彼时国情,当知这是最不坏的结果。蒋廷黻的评价无疑是持平之论:“关于二十一条的交涉,袁世凯、曹汝霖、陆宗舆诸人都是爱国者,并且在当时形势之下,他们的外交已做到尽头。”胡适认为:“吾国此次对日交涉。可谓知己知彼,既知持重,又能有所不挠,能柔也能刚,此乃历来外交史所未见。”
更可见袁世凯态度的是,他把接受日本最后通牒的那一天,即1915年5月9日,定为国耻日;还在政府官员面前声泪俱下:“……为权衡利害,而至不得已接受日本通谍之要求,是何等痛心!何等耻辱!无敌国外患国恒亡,经此大难以后,大家务必认此次接受日本要求为奇耻大辱,本卧薪尝胆之精神,做奋发有为之事业。举凡军事、政治、外交、财政,力求刷新,予定计划、定年限、下决心,群策群力,期达目的。则朱使(朱尔典)所谓埋头十年,与日本抬头相见,或可尚有希望。若事过境迁,因循忘耻,则不特今日之屈服、奇耻无报复之时,恐十年以后,中国之危险更甚于今日,亡国之痛,即在目前。我负国民托付之重,决不为亡国之民。但国之兴,诸君与有责;国之亡,诸君亦与有责也。”此外,据陶菊隐说,袁世凯签署《中日新约》之后,好多天神志为之不宁,他让丁世峄写了一本书,叫《中日交涉失败史》,印五万册,密存山东模范监狱,并对左右说:‘勾践不忘会稽之耻,最后终于打败了吴国;那些咄咄逼人的人终有肉袒牵羊之一日,到那时,此书就可以问世了。’”
曾叔度时任国务院参议兼大总统府秘书。据其所撰《我所经历的“二十一条”内幕》,谈判期间,袁世凯告诉他:“满洲外的要求,我尽量全部驳回。满洲内的要求,多少答应几点,而这几点答应了,我有办法要他等于不答应。不但如此,我还要杀他个回马枪!”那么袁世凯怎么架空《中日新约》呢?“购地、租地,我叫他一寸地都买不到手。杂居,我叫他一走出附属地,即遇危险。至于警察、顾问用日本人,用虽用他,月间给他几个钱便了,顾不顾,问不问,权却在我。我看用行政手段,可以破坏条约,用法律手段破坏不了。又其他各条,我都有破坏之法。”这是典型的耍无赖,不过却具奇效,以至后来担任日本首相的寺内正毅认为,他的前任大隈重信内阁“向中国要求二十一条,惹中国人全体之怨恨,而日本却无实在利益”。
有一说,袁世凯死前,曾撰一联,置于案上:“为日本去一大敌,看中国再造共和。”后半句也许言不由衷,前半句则属事实。究其平生,他的确是日本的大敌,当然,日本也是他的大敌。
张作霖
再说张作霖。我以为,张作霖与日本打交道,师承袁世凯,甚至可以上溯至李鸿章。李鸿章曾与其师曾国藩谈如何办外交,曾国藩的主旨是以诚待人,感化洋人,李鸿章则主张打痞子腔。不过,李鸿章终究还是继承了曾国藩的衣钵,他的痞子腔,袁世凯有所借鉴,张作霖则全盘接纳。
同为一代枭雄,相形之下,张作霖的才干与处境,都不及袁世凯。袁世凯与日本人打交道,哪怕最艰危的时刻,如直面“二十一条”的威迫利诱,还是能强项一下,张作霖就差远了。如今流传最广的张作霖对抗日本人的故事,只是一个段子。话说张作霖给日本人题字,落款不写“张作霖手墨”,而写“张作霖手黑”,有人提醒他少了一个“土”字,他骂道:老子能不知道“墨”字怎样写么?对付日本人,手不黑能行吗?这叫“寸土不让”!这个段子,说起来十分提气,不过,细细思量,假如张作霖的抗日事迹足够多、足够壮观的话,后世何必拿这样难登大雅之堂的段子说事呢;恰因乏善可陈,“手黑”才成壮举。这表现的不是豪情,而是悲情。
张作霖与日本的纠结,归纳起来,可分两面,一面妥协,一面对抗。早在清朝末年,东三省已经沦为日本的势力范围,张作霖崛起期间,一再向日本示好,甚至赤裸裸表态:“吾人现已失去应为之效忠之皇帝,则依附同种之日本,乃属理当然。”从1918年担任东三省巡阅使,成为名副其实的“东北王”,到1928年命丧沈阳,单说这十年,张作霖所出卖的东北利权,包括土地、路权、矿权等,简直罄竹难书(详见吾友杨津涛兄《张作霖不卖国,是抗日英雄?》一文)。有人为张作霖辩护,称他“始终保持了东北领土的完整”,诚然,他不曾割让一寸土地,却出卖了大量土地给日本人,“如满铁(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以建厂为名,在1917年买了东北415万平方米土地,1918年又买了36万平方米,其中用于建厂的仅161万平方米,剩下的都被用于建立街道、住宅、医院、学校等”,这二者,性质或有差异,效果却是一样;再如对路权的出卖,他不仅帮助日本人实现了梦寐以求的“满蒙五路”等计划,皇姑屯事变之前,还与日本签订了《满蒙新五路协约》,须知那个年代,控制了铁路交通线,等于控制了当地的经济与政治动脉。
当然,张作霖并不甘心做日本人的傀儡。他出卖东北利权给日本,同时却阻扰、抵制日本扩张和侵略。譬如开电力公司,与日本人抢生意;修铁路,与日本人控制的铁路线平行,其用意昭然若揭,日本人依据条约表示抗议,他却不予理睬。说起来,他对抗日本,不够光明正大,其手段,一是拖,二是赖,哪怕对已经签上了他的名字的条约,能拖则拖,能赖则赖,令日本难以如愿(那个“手黑”的段子,正呈现了张作霖的无赖风格)。敌强我弱,弱国无外交,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无可厚非,只是不宜夸大其效果:你和君子耍无赖,也许还能沾点便宜;和日本人这样贪婪、残忍的强盗耍无赖,能有什么好果子呢?张作霖的结局,恰是答案。
加文·麦柯马克《张作霖在东北》一书指出:“就与日本帝国主义关系而言,张比一个纯粹的傀儡还多些什么;但却比一个民族主义者少些什么”,这大抵可作为盖棺论定之语。
张学良
我们的历史,对张作霖的确有些妖魔化,然而拨乱反正,还历史以真相,还张作霖以清白,却不必矫枉过正,反成美化。我实在无法接受那些以爱国来粉饰张作霖的论调,这从何谈起呢,相反,他的卖国罪行,反而有据可查,证据确凿。他与日本对抗,所维护的不是国家利益,甚至不是东三省人民利益,而是自家私利。话说回来,袁世凯与日本签订《中日新约》,何尝没有夹杂私心?
不过,张作霖无论怎么妥协,怎么卖国,终归有其底线。这是他与张学良的最大差别。“九一八”事变,张学良下令不抵抗,逐步放弃东三省。后人常常假设,倘若张作霖在世,必定不会这般窝囊、仓皇,一枪不放,拱手相让。我认同这个判断。张作霖虽主政东北,贵为东北王,甚至名义上执政中国,贵为国家元首,他的行事,却始终不脱江湖气。庙堂可以无法度,江湖不可无规矩,江湖若无规矩,则与丛林无异。这里的规矩,换一个说法,就是底线。这里的底线,用梁敬錞的话讲:“……大抵张作霖对于日本,虽甚富友谊,然日本欲其出卖国家,若日韩合并论中,宋秉峻、李容九之所为者,则非张作霖所能忍受。作霖之贤在此,日本满蒙分离运动之失败亦在此。”不难想见,这个有底线的张作霖,在日本人步步紧逼的刺刀与铁蹄面前,决不会下令不抵抗,决不会一退再退,他必然孤注一掷,奋起一战,即便战争的结局是失败,即便他的结局是死亡。从这个意义上讲,张作霖之死,可与袁世凯并提,适用那句“为日本去一大敌”。
2016年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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