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金庸，六神磊磊说

令箭

我不知道你们是乌克兰人还是俄罗斯人，不知道你们是政府军还是反对派。


我真的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结了些什么梁子，不知道那些看上去长得差不多、都说斯拉夫语的人为什么要打来打去。不好意思，我真的不太爱看新闻，特别是时政新闻。说实话，其实我连乌克兰这个国家具体在哪里都不太清楚。


我更不知道你们打仗是为了捍卫统一还是争自由。我真的无意冒犯，我也冒犯不来。你们的梦想，我都尊重；你们的勇猛，我都钦佩，我五体投地、卑躬屈膝地钦佩。


我只是想和女朋友去吉隆坡旅个游。我们没有去很贵的地方啊，我们没有订很贵的酒店啊。这只是我们作为凡俗人的小小的梦想。和你们拿着武器去追寻的伟大梦想比起来，它确实好渺小，好微不足道，但是我就是个平庸的人，有什么办法呢。


我不是存心飞越你们上空的——买票的时候他们只告诉我起飞的地方和到达的地方，没有告诉我中途会经过哪里，是五个国家还是六个国家，是山还是海，是平原还是河流。不懂地理是我的错，但是罪不至死啊。

令箭

就像中国有一部侠义小说，叫做《连城诀》，它是我读过的最悲怆的书。那个主人公狄云，一个乡下孩子，在故事的开头，他只是想穿上新衣服进一趟城，陪师妹开开眼界。那也只是个小小的梦想啊。


他根本不关心那些什么武林秘籍、宝藏地图该归谁，该归“五云手”万震山还是“陆地神龙”言达平。他完全不会干涉你们的龙争虎斗。事实上，如果你们不欢迎他进城，只需要喝一声：“不准来！”他也不会来的啊。


你们犯得着用那么大的毒计来害他，又栽赃又嫁祸，又剁手指又穿琵琶骨吗。


在那些复仇的故事里，有人迫害唐代斯，毕竟是因为他要当船长，影响了人家升迁；有人迫害亚瑟，毕竟是他沾上了青年意大利党的独立运动，影响人家社会稳定。可狄云那小小的梦想，招谁惹谁了呢？就像你们碾碎我小小的梦想，是想搞什么飞机呢？


如果你们不准我飞过来，只需要说一声：“不准来！”我不会来的啊；如果能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可以滚开你们的战场上空，永远不要来，我一定会做到的。我愿像狗一样落荒而逃，衬托你们的霸气。


可你们什么都没说，却用导弹、火箭弹或者什么弹，把我和女朋友打下来，让我们尸骨无存。


我真的希望，世界上能有一架安全的大飞机，装下我的小梦想。（完）

令箭

文/六神磊磊
一、
看了标题，你大概以为我胡扯：武侠小说里是什么世道，丛林法则盛行，一切靠刀剑和拳脚说话，需要什么宣传部长。

你错了。越是严酷和复杂的斗争环境，宣传工作越不能放松。

举一正一反两个例子说明：正面例子是郭靖。正因为有了得力的宣传部长黄蓉，为他经营公众形象，大大地帮助了“郭大侠”扬名天下，连郭家的红马和双雕都成了群众喜闻乐见的吉祥物。相比之下，洪七公就缺乏一流文宣人才辅佐，虽然也有侠名，但却遗憾地留下一个深入人心的“吃货”形象。

反面例子是星宿派。这个门派不可谓不重视宣传：一把手亲自抓宣传，全体成员群策群力搞宣传，但由于没有一位好的宣传部长策划统筹，内容建设和技巧创新都很不足，每次搞正面宣传总是产生负面效果，公众形象越来越不堪。

所以，在江湖上宣传工作不是重要，而是至关重要。

令箭

二、
下一个问题就来了：武侠世界里，宣传工作的最大挑战是什么？或有人说：最大挑战是人家信不信。这当然有一定道理，但却不够深刻。我觉得最大的挑战倒不是别人信不信，而是自己信不信。

——道理很简单，如果自己都做不到真学、真懂、真信，又怎么谈得上深入浅出、教育引导群众？

下面我以金庸小说里的三位宣传部长为例进行说明。第一位，是真懂、真信的典型，乃是南海鳄神。

南海鳄神是四大恶人的“喇叭”和新闻发言人，忠于组织，至死不渝，很大程度上为“四大恶人”扭转了公众形象。

在《天龙八部》里，我们关于四大恶人的背景知识大多数都来自他的普及，包括四人的名称、绰号、宗旨、性格等等，金庸都是借南海鳄神的口说出来的。他是个称职的发言人，不但在四大恶人里话最多，嗓门最大，而且发言风格直率诚恳，几乎有问必答，甚至问一答三，绝不搞闪烁其词或无可奉告。

事实上“四大恶人”并不太重视宣传工作，南海鳄神在班子里只排名第三就是明证。但难能可贵的是，南海鳄神始终尊敬和拥护一把手，搞宣传工作出彩而不出位，口口声声：“老大的话总是不错的”“他武功还是比我强得多”。

最终南海鳄神被老大杀了，死在了自己同志手里，这说明宣传工作是多么难做。但自始至终，南海鳄伸的忠诚和信仰从未改变。读者们逐渐地喜爱上了他。如果没有这位好发言人，“四大恶人”的形象和人气要差一大截。

他留给我们的启发是深刻的：一位宣传工作者，能做到始终无愧于心，忠于自己说的每一个字，终究会得到受众的信任和公正的评价……当然，本人有没有好结果就另说了。

令箭

三、
第二位宣传部长，是从“信”到“不信”的思想动摇的典型，乃是李岩。

李岩是《碧血剑》里闯王李自成同志的宣传部长。应该说，在起义军事业的前期，他是有功劳的，特别是制定了那一句著名的宣传口号：“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不要小看这一句口号，为起义军赢得了海量粉丝。而六神磊磊到现在都没想出一句好的口号来。

然而到了后期，李岩同志的思想滑坡了。他放松了对自己世界观和价值观的改造，对起义事业的信仰开始动摇。

《碧血剑》中说，起义军进北京后，他仅仅因为看到战士们犯了一点小错误，比如借住了几间民房，借用了群众一些钱米，和一些姑娘大嫂产生了强迫性恋爱关系等等，他就想不开了，“悲愤不已，只有浩叹”，说了不少牢骚怪话，甚至“气得说不出话来，脸色发白，腾的一声，重重坐在椅中”，用类似的举动宣泄自己的不满情绪。

最后闯王当机立断，把李岩清除出班子，把他和他的思想一起扫进了垃圾堆。

李岩部长的深刻教训是，人的思想不会永远先进。对于你自己宣扬的东西，不但要信，而且要始终相信，坚持相信，永远相信。像李岩这样先是相信、然后又忽然不信了的，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信，免得搞得自己很难过，也搞得大家都很难过。

令箭

四、
第三位宣传部长，是心里从来都不信的“补锅匠”典型，乃是神龙教的陆高轩老夫子。

如果说李岩是从“信”到“不信”，那么陆高轩就是一直都不信、但一直都装作很信的典型犬儒。

对于神龙教和洪教主的事业，他从来谈不上什么信仰，也谈不上什么忠诚，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位子，揣度着教主的心思，拼命地把“文章做得四平八稳”，搞那些缝缝补补的工作。

比如韦小宝胡说八道有一篇唐代碣文，预言洪教主要仙福永享、寿与天齐。陆高轩同志明明知道是假的，不但不戳穿敌人的谎言，反而顺水推舟，伪造了一篇碣文来拍教主的马屁，这不是缝缝补补、欺上瞒下的典型吗？

后来神龙教里一伙头目造反，和洪教主斗得两败俱伤。在几个造反派里，也是陆高轩最先跳出来答应妥协、搞调和，当“补锅匠”，让神龙教这艘到处漏水的大船继续开下去。

陆高轩同志补来补去，最后越补越漏，自己也没落到个好。英明的洪教主看见他就来气，终于“一把抓住了陆高轩，喝道：‘都是你这反教叛徒从中捣鬼！’”然后重重一掌，打得他“双目突出，气绝而死。”

陆高轩的劣迹，最值得批判和反思。说到底，他不是一个战士，只是一个神龙教伟大事业的同路人。等到洪教主自己都混到无路可走了，你这个同路人又能走到哪里去？要知道，革命队伍里最不缺的就是补锅匠。

说到这里，我们不仅深深惋惜，可惜洪教主的班子里没有一个南海鳄神那样坚定的好部长。如果要有的话，恐怕教主……恐怕教主还是照样要戴绿帽子吃翔的吧。（完）

令箭

令箭

文/六神磊磊
一、
有一句话，据说每个人一辈子平均至少会被问到两次——“你相信男女之间真的有纯洁的友谊吗？”这几乎已经成了初级两性沙龙里的必备问题。

我的看法是，既然同性之间都可以有爱情，异性之间为什么就不能有友谊。提问的人难道是觉得自己对所有异性朋友都想入非非吗？好可怕。

回到主题“读金庸”。金书里对男女之间的友谊着墨不多，但偶尔也有闲笔会写到。比如黄蓉和朱子柳、周伯通和小龙女，他们的友谊都十足纯真。你要说他们谁想把谁当备胎，谁想扑倒谁，我绝对和你拼命。

对于黄蓉来说，和朱子柳互相揶揄几句“隰有苌楚”“羊牛下括”，然后郭靖在旁傻笑：“蓉儿，这是梵语么”——这个场景甚至是黄蓉人生中最美好愉快的记忆之一。

黄朱之交，是多数金书读者都知道的。然而，金书里另有一对男女，他们之间的友谊常常被人忽略。他们就是倚天屠龙里的俞莲舟和殷素素。

令箭

二、
《倚天屠龙记》的重点，按金庸自己的说法，是“男子与男子间的情义”。但在这部煌煌大书里，俞莲舟和殷素素的异性友谊，就像是一幅书法作品里无意扫出来的游丝和飞白，让人回味。

俞、殷这两个人，与黄蓉和朱子柳、小龙女和周伯通完全不同。后两对是同性相吸——朱黄两人都是一样的贫嘴、聪明、有学问，而小龙女和周伯通则都是恬淡率真、一拍即合。他们都是因为共同的革命志趣而走到了一起。

俞莲舟和殷素素完全相反。他们除了名义上的“俞二伯”和“五弟妹”外，两人全身上下找不到半点相近的材料。

武当俞二无妻无女，冷峻严肃，小一辈的好像都怕他，连武当派的“准接班人”宋青书平时都“最怕这位俞二叔”，简直是高大上、冷傲酷、伟光正的典型；而殷素素作为恶名昭著的恐怖组织天鹰教的第三号人物紫微堂主，说她是妖女都轻了，简直该说是魔头。

这两人一个正，一个邪；一个冷，一个热；一个严肃自律，一个任性妄为；一个做事的原则是“正确”，一个做事的原则是“自在”，本来应该是死都不会有交集的那种人。

所以你可能根本不服气：我把书读了十遍，也没看出来他们有什么友谊。

我要告诉你，有的。

令箭

三、
首先，俞莲舟几乎是江湖上唯一记住了殷素素、怀念着殷素素的人。

殷素素所在的江湖，是一个健忘的江湖。她活着的时候，年轻剑客们为她争风吃醋、打架拼命。而她一旦死了，就像彗星沉入大海，没有了声音，也没有了影子。

人们好像忽然忘了她这个人，除了儿子张无忌，谁也不记得她，谁也不提起她。她死后三十多回书里，我有印象的明确提起了她名字的只有寥寥三人，其中一个是峨嵋派静玄，一个是围攻彭和尚的少林僧，提到她时只有简短两个字：妖女。

唯一主动地想起了她、并默默怀念着她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居然不是父亲殷天正，不是哥哥殷野王，不是侄女殷离，而是那个冷冰冰的俞莲舟。

在光明顶上，六大门派围攻殷天正，打得他奄奄一息。崆峒派的宗维侠准备将他一拳击毙，是俞莲舟站出来“拦在宗维侠身前”，一力维护殷天正。最后实在是迫于大局，无法阻止宗维侠，还撂下一句话：眼下且由你，回头再领教你丫的七伤拳。

俞莲舟和崆峒派无冤无仇。他不惜当众开罪同道，维护敌人，其中原因作者写的很清楚，因为他“想到张翠山与殷素素”。

令箭

四、
“与殷素素”这四个字，作者不是胡乱加的，读者要体味到它的份量。要知道，张翠山夫妻死后，武当派基本是把殷素素当害人精看待的，她娘家送礼物来要被退，派使者来都要被“狠狠打一顿”。

即便后来查明了害老三俞岱岩另有元凶，减轻了殷素素的过错，也证明了张翠山、殷素素夫妇似乎用不着自杀，但俞岱岩感叹的只是：“可惜了我的好五弟”。

注意作者笔下的分寸。老三可惜的只是“五弟”，并没有五弟妹；五弟是“好五弟”，但五弟妹呢？是好还是坏？老三没有明说，但恐怕还是害人精的成分居多。

而唯独在老二俞莲舟的心里有殷素素的位置。不管同门其它人怎么看，那个又邪又坏的五弟妹，他是认了的。

令箭

五、
不仅如此，在关键的时候，俞莲舟是殷素素最大的强援。

殷素素本来是有靠山的，有强悍的老爹和大哥。但我把书读来读去，觉得和殷野王相比，冷冰冰的俞莲舟反而更像是她的大哥。

她夫妇从冰火岛返乡，一路上遇到无数凶险，都是俞莲舟“宁可自己性命不在”，“保护师弟一家平安周全。”

相比之下，殷素素的娘家天鹰教也知道姑娘返乡，也肯定能预料到她一路上很不安全。但从头到尾，仗剑护持的是俞莲舟，没看见娘家天鹰教派人来保护，连暗地里保护一下都没有。

更难得的是，俞莲舟是少有的能够欣赏殷素素的人。

他从极其有限的接触中很快读出了她性格里闪光的一面。原著上说，俞莲舟“对她的不满之情，已逐日消除，觉得她坦诚率真，……反而更具真性情。”金庸想告诉我们，他是懂殷素素的。

反过来，眼高于顶的殷素素对俞莲舟也心服口服，发自肺腑地崇拜——她“心下好生佩服：这位二伯名不虚传，当真了得。”

两人居然还很聊得来。回武当山的一路上，俞莲舟和谁聊天说话最多？不是张翠山，也不是张无忌，而是殷素素。不妨翻翻原著，他平时冷言冷语，但一和殷素素聊天，总是大段大段的。

俞莲舟打心眼里关心这个弟妹。在被玄冥神掌打伤时，他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是“低声道：‘快叫弟妹回来’”。张翠山问他伤势，俞莲舟又说了一遍：“不碍事，先将弟妹叫回来要紧。”

武当山上，当遭遇各大门派围攻时，又是俞莲舟顾念到殷素素，他“点头道：‘五弟妹身子恐怕未曾大好，你叫五弟全力照顾她，应敌御侮之事，由我们四人多尽些力。’”

在战场上，殷素素和俞莲舟能够迅速形成默契，根本不需要说话，就能够配合无间，这种默契甚至超过了和丈夫张翠山。

比如敌人“贺老三”挟持了小张无忌，危急之中，殷素素毫无征兆地突然装疯，吸引敌人注意力，“俞莲舟只一转念间便即明白”，抓住机会飞剑制胜。相比之下，旁边的张翠山居然慢了一拍。

令箭

六、
当然，不用过分夸大他们两人的友谊。要说患难与共，他俩比不上张无忌和杨不悔；要说趣味相投，他俩比不上朱子柳和黄蓉；要说交相辉映，他俩比不上小龙女和周伯通。

但他们的友谊有另一种感人，一种不动声色的感人。俞莲舟和殷素素，就像冰和炭般不同炉，但互知冷热。她死掉以后，我相信他肯定偶尔还会想起她，不只是光明顶上那一次，而且会在平时，在忽然之间。因为记住就是最好的纪念。（完）

令箭

文／六神磊磊

人固有一死，分析一下那些江湖大佬们临崩之前会说些什么话，是件有趣的事情。在善良的人们的心目中，那肯定应该是振聋发聩、黄钟大吕的，比如“我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之类，至少也要是“卿办事，孤放心”这种层次。

然而，现实总是无聊的。那些大佬们的精彩的遗言，总是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里。真实的情况会让人很失望。就像小说《笑傲江湖》里，够得上称为大政治家的领袖只有四位，但他们的临终表现都不太精彩。

左冷禅的遗言是无厘头的“有火把？”；
任我行的遗言是半截子没说完的话：“永如今”；
岳不群的遗言是：“啊哟！”；
东方不败的遗言则更为文艺一点，居然是张学友的歌名：“你好毒！”

令箭

人们对这种遗言肯定不会满意。在我们的民间，善良的人们发挥想象力，给伟大人物杜撰了很多精彩的遗言。一般来说大致分成三类：

第一类是遗憾型的，表示对事业未竟的深刻惋惜。比如“既生瑜、何生亮！”“今大事未成，奈何死乎！”如果没有这些遗言，我等凡夫俗子又拿什么抒发对领袖们大业未成的唏嘘？

第二类是傲娇型的，对自己充分赞许，对失误死不认账，比如项羽同志的“天之亡我，我何渡为？”

第三类是叮嘱型的，比如封神榜里周文王的：“你过来拜子牙为尚父”，就术语叮嘱型遗言；又比如一段时间里非常流行的：“这是我的×费，请帮我交给组织吧！”也属于叮嘱型的。

临终遗言不可小看，它是伟大人物形象的一部分。善良的人们不自觉地有一种习惯，喜欢给伟大领袖们层层堆叠一些东西，直到完全符合我们的想象为止。他们临死前到底说了什么，天知道。关键的是人们希望他说些什么，然后历史就会逐渐被堆叠成这个样子。

比如一位领袖在火车上积劳成疾，突然逝世，你说他的遗言更有可能是“打倒帝国主义”还是“我好想吐哦，叫医生来”？大概第二种的可能性要大得多，但是大家往往更愿意相信前者。谁要敢质疑一下，广大群众就跟谁急。

令箭

《笑傲江湖》里那些不太精彩的遗言其实反而更符合实际。就像很多人讽刺历史上曹操的遗言，说他“分香卖履，留恋妾妇”，但请问你们觉得曹操死前因该说什么呢？难道非要说：“丕！一统天下吧，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有趣的是，老百姓给伟大的领袖们编造了五花八门的遗言，但唯独有一种非常稀缺，那就是惭愧型的遗言。看来大家都觉得，领袖们不会做错什么事，或者做错了事也不会惭愧，不会认账，绝不会有这种遗言。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罗伯斯庇尔的遗言：“我们将会逝去，不留下一抹烟痕；因为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我们错过了以自由立国的时刻。”

这算不算是少有的惭愧型的遗言呢？我们不知道。但罗伯斯庇尔太小心眼了，“错过了以自由立国的时刻”算是什么大错呢，不过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而已。（完）

令箭

文/六神磊磊


一、
鲁迅先生无心作诗人，这是郭沫若同志的话。所以鲁迅肯定想不到，八十年后，无心做诗人的自己居然帮一位本家的诗人上了头条。

这位诗人叫周啸天老师，名字很像是位武侠小说里的人物。他因为得了“鲁迅文学奖”被骂得一塌糊涂。我单位有一位前辈上过周啸天的课，只不过随手发了条“恭喜周老师获鲁奖”，本来是人之常情，结果摊上了大事，三教九流的人都出来喷他。

其实我想说，当一名烂诗人也可以不被骂的。比我的主要研究对象金庸，就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不太好的诗人，或者说是烂诗人。

令箭

二、
首先，让我们接受一个有些伤感的事实——“诗人”确实无可挽回地变成了一句骂人的话，而且有了标准的回应句式：“你才是诗人，你全家都是诗人。”

这种倾向在最近二十年间变得严重了。在过去，诗歌曾是逼格的象征，是精神的寄托，甚至是辉煌历史的端源。比如胡适说要把我们的古史缩短二三千年，要从诗三百篇做起。

最近二十几年来，诗人有些压抑。我上大学的时候，文学老师给我们讲笑话，说自己参加一个活动，收到张名片，职业是“诗人”，让他笑了半天。这个所谓笑话居然是从文学老师嘴里讲出来的，简直是残忍。

但诗人的撸瑟化也不完全是我们的专利。你看美剧《ＨＵＮＧ》里，编剧想给女主角找个最不靠谱、最有撸瑟感的工作，找的就是“女诗人”。电影《末日哲学家》里，世界末日要到了，一群青年拼命晒自己的特殊技能，希望搞到船票。一个逗逼说自己的特长是“诗人”，话音未落，就被人果断一枪爆头——谁说烂片就不能反映社会现实呢。

令箭

三、
诗人的高危时代，一个烂诗人怎么混下去？最安全的一类，是金庸这样知道自己的诗很烂的烂诗人。

写武打小说绕不开诗词。小说里的侠客动不动要念首诗，已经成了武侠礼仪文化的一部分，就好像现在古惑仔砍人之前一定要点根烟一样。黄药师死了闺女要念诗，刘瑛姑想念情人要念诗，全真教七个道士打群架之前要念诗，被人打死了也要念诗，比如谭处端同志。甚至丘处机约江南七怪这种土霸王打架，怀里揣的不是砖头、匕首、石灰粉什么的，竟然是首诗。

需要那么多诗，对小说作者无疑是个挑战。就像金庸说的，“传统小说而没有诗词，终究不像样”。办法之一是引用前人的诗词。但没有合适的怎么办呢？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写。在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里，金庸就是这么干的。

结果证明这是个坏办法。《书剑》里几首原创金诗，都不太上得了台面。比如陈家洛写给乾隆的：“携书弹剑走黄沙,瀚海天山处处家。大漠西风飞翠羽,江南八月看桂花。”诗很浮浅，硬安到书香世家子弟陈家洛头上，实在有点不讲究，安给文泰来、张召重还差不多。

又比如书上金笛书生余鱼同的“百战江湖一笛横,风雷侠烈死生轻。鸳鸯有偶春蚕苦,白马鞍边笑靥生。”这诗看着张牙舞爪，其实纯属袁枚所说的“武夫作闹”。余鱼同是应过科举，考上过秀才的，真要写诗一定会更讲究些。

令箭

四、
但有趣的是，“烂诗人”金庸很少因为写诗不好被骂。按道理说，他写小说最好，却没少被骂；写时评其次，也没少被骂；再次是搞搞历史研究，仍然被骂。他的诗却几乎没有人骂。

主要原因之一是，他动不动就埋汰自己的诗词：“作诗填词我是完全不会的”“初学者全无功力的习作”“我作旧诗的功力自知甚低,连平仄黏拗也弄不清楚。”

他也写对联，给小说撰了不少回目，但经常自称是“这些回目的诗词只是装饰而已”“全不考究”“不去调平仄，所以称不上对联，只是一个题目而已。”——人家已经先把自己噼噼啪啪地抽肿了，你还好意思下手么？

足够的理智，是对天赋亏缺的最好救赎。就像向问天批评令狐冲：“内力太差”，令狐冲嬉皮笑脸地回答：“岂但内力太差，简直毫无内力”，把人的嘴都堵死了，向问天还怎么好意思继续骂。

偶尔地，金庸也有对自己的诗、词、联沾沾自喜的时候。比如他说梁羽生称赏自己的回目“盈盈红烛三生约，霍霍青霜万里行”两句。但这一点点自矜无伤大雅——人家金庸又没有微信朋友圈，被哥们梁羽生夸了，放到文章里晒一下不行么。

令箭

五、
回到正题，不管周啸天的诗到底是很好、不好、还是很烂，可以肯定的是，还远没有达到他自己所认为的那种水平。

周啸天老师被喷了这么多口水，大概和他的一句采访有关，说是“不敢说自己已经超越了唐人”，但是“看到了当代诗词创作已经有了这样的作品。这些作品有了不输唐代诗歌的文采。”

这话是有点疯。这也许是被记者断章取义了；也许人家是在特定语境下说的，登报之后失掉了语境，就变成了一篇纯疯话。但光从字面上看，这话确实容易让人理解成“水平差还不清醒”，进而联想到近年来许多类似的疯话。

比如有一位主持人同志，说自己“画第一,旧体诗第二,文章第三,书法最差”。他模仿的是很多年前一位老先生的话，那位老先生说自己“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可问题是那老先生叫齐白石啊。

把自己最在行的东西说成是最差，是一种很屌的装逼法，但这种事是要分人的。独孤求败不妨说自己“遛鸟第一，冲浪第二，剑法第三”，我等只会油然而生敬仰之情；如果赵志敬大爷也效个颦，说自己“内功第一、剑法第二、掌法第三”，就不太好了，你羡慕人家的女萝缠绵意，你有人家的枯木浸润功吗？（完）

令箭

文/六神磊磊

看在中秋节的份上，别在后台烧纸了。

我们今天的主题是笨人。这是小说里永恒的题材。一些伟大的小说常常拿笨人当主人公，比如《战争与和平》里的皮埃尔，《巨人传》里的卡冈都亚，更严重一点的比如《巴黎圣母院》的卡西莫多，《堂吉诃德》的堂吉诃德，都是不同程度上的笨人。

中国小说家里，最钟爱“笨人”、把“笨人”题材玩得最好的，金庸算是其中之一。

除去傻姑等著名配角，金庸有三个著名的笨人主人公，他们是郭靖、狄云、石破天。

三个人的发展方向各自不一样：郭靖的笨有点先天性质，他有很强的国家责任感和道德使命感，最后成为了一个爱国的笨人；狄云的笨是成长环境导致的，他背负的仇恨太重，怨念太深，最后成了一个愤世嫉俗的笨人。

《侠客行》里的石破天和他们都不同。他的笨完全是后天因素，是家庭教育造成的。他没有强烈的道德使命感，没有仇恨，没有怨念，始终愉快地玩耍，最后成为了笨人中最让人羡慕的那一种——快乐的笨人。

石破天进入江湖的过程很富偶然性。他本来是一个小叫花子，有一天流窜到一个叫侯监集的小城镇，觉得饿了。于是他像平时做过无数次的一样，随手捡了地上的一个烧饼。

出乎意料的是，烧饼里面藏着一个武林高手们都在抢的大宝贝，叫做玄铁令。

就是因为这一捡，石破天同志正式踏入了江湖。

然而我们的石破天从来不知道有“江湖”二字的存在。因为他是个笨人。笨人的基本功，就是能把很复杂的事情看得很简单。

在聪明人的眼里，江湖上到处都是危险，到处都是杀机，有时候说错一句话就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但石破天同志不是。他不知道什么是江湖规矩，什么是红灯停绿灯行。江湖上那些最阴险最恐怖的地方，他都当成是村庄和田园，傻乎乎乐呵呵地就去了。

令箭

比如摩天崖，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谢烟客的老巢，听着像是西游记里的地名，连贝海石那样的高手都要凑够一堆人才敢摸上去，然而石破天浑浑噩噩地就去了。又比如长乐帮、凌霄城、丁不三家里，要么住着疯子，要么住着坏人，都是江湖上著名的犯罪窝点，他也傻乎乎地去了。

最恐怖的是侠客岛。在当时的江湖上，一说去侠客岛，感觉就和今天坐马航差不多，武林高手们听了就尿裤子，石破天同志居然也主动申请签证，夹着护照就去了。

就好比在动物园里，你忽然发现有个家伙笨手笨脚地爬进了狮虎山，还在里面到处乱转。你在笼子外面揪心地问他想做什么，他一脸无辜地看着你：“捡帽子啊……”

每次读到石破天，我都想起文学史上另外一个有名的笨人——奥匈帝国的好兵帅克。

帅克的一大特点，就是把别人施予他的一切都当作是善意。不管你表扬他、礼遇他，还是骂他、笑话他、虐待他、给他灌肠，他都不当你是坏心。他尊敬生命里的每一个过客，不折不扣地执行他们的命令。他像一只快乐的簸箕，把别人所有的恶意都像水一样沥过去。

这多么像我们的石破天同志。他坦然接受别人给他安排的一切东西，从身份、名字，到爹娘、老婆。他的名字从狗杂种、石破天，到石中玉、史亿万，别人给他取什么名字，他都接受；一会儿梅芳姑把他当儿子，一会儿闵柔又把他当儿子，他也都认账；他的老婆一会儿是丁珰，一会儿是阿秀，他也不反抗，他跟哪个姑娘在一起的时候都开心。

令箭

他在江湖上遇到无数坏人，但他永远把他们当好人，全心全意地尊敬他们。江湖上那些大侠、魔头、妖女、小贼，在他眼里全是叔叔、伯伯、姑姑、哥哥。

比如谢烟客，一个挖空心思想弄死他的暴徒，石破天自始至终把他当好人，一口一个“老伯伯”；还有贝海石，一个从来都在利用他的阴谋家，但在石破天眼里，他是值得尊敬的“贝先生”；又比如张三李四，也是对小石同学起过杀心的，但石破天硬是把他俩当成“大哥二哥”，掏心掏肺，随时准备为他们两肋插刀。

我一直觉得《侠客行》和《连城诀》是相反的。这两本书里的江湖同样是魍魉横行，但从狄云的眼里看过去，江湖上全是坏人，他的眼睛像是照妖镜；从石破天的眼里看过去，江湖上全是好人，他的眼睛像是万花筒。

好兵帅克的作者英年早逝了，我们没法知道帅克的结局，但是我们知道石破天的结局——那些想弄死他的人，都有很强大的武力，但他们最后都拿石破天没有办法。他们只能苦笑着，无奈地接受石破天滔滔不绝的尊敬和友谊。

《侠客行》里有很多聪明人，像石中玉、贝海石、廖自励、米横野……这些人最后都活得没有石破天好。他们眼睁睁看着石破天成了天下第一高手，就像格林童话里那些狡猾而歹毒的配角，最后总是眼睁睁看着一个叫汉斯的笨蛋娶走了公主。

令箭

我不知道金庸是在什么心情下写出《侠客行》这本书的。在这本书之前，他的上一本书是《天龙八部》，是浪漫主义的高峰；下一本书是《笑傲江湖》，是讽刺现实的极致。大概在写这两本书的间隙里，作者想舒缓一下心情，就好像在攀登两座高山的途中先游览一个宁静的湖泊，留下一些单纯美好的东西，于是就有了这本童话般的《侠客行》。

这个童话告诉我们，在一个复杂的世界里，做聪明人无疑是好事；但在一个过于复杂的世界里，做一个笨人或者也是不坏的选择。

当然，我不是反对大家做聪明人。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的天赋、性格实在不适合做聪明人，那么不要勉强去做；不如像石破天一样做个笨人。即便你没有他那样的内功，那样的运气，也至少可以……可以当炮灰的吧。（完）

令箭

文/六神磊磊

一、

今天聊一聊小时候看金庸小说的故事。

不要觉得话题清淡，这些故事可是血淋淋的。你没看错，是“血淋淋”三个字，一点不夸张。

比如我上中学那会，楼上的三班就发生了一件关于金庸的血案。

那个班上有三四个金庸迷，把盗版三联金庸小说藏在抽屉里，被女班主任抓住了。那时候不像现在，小说可以电脑上看，还可以听音频，那时候只有大本的书。一查起来，你想往裤裆里塞都不行，很容易就人赃俱获。

发飙的女老师命令他们必须写下保证书，绝不再看金庸。这倒没什么，要命的是后一句——必须咬破手指，在保证书上按血手印。

那几个夯货就真的开始咬，纷纷选择自以为最不疼的手指，有的咬拇指，有的咬中指。

令箭

二、
现在的小朋友估计对此很难理解，但在那时候的笨孩子心里，老师说让咬，那就必须咬啊。

几个夯货啃了半天仍然没有咬出血来，几乎要哭了，说：老师，真的咬不破啊！

女老师将信将疑：电视剧上按血手印，不都是随便一咬就破了吗？

然后更可怕的事发生了。不记得是女老师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哪个操蛋的班干部提议的——既然咬不破，那就用刀。

一种肃杀的气氛弥漫了整个教室。女老师真的搞来了一把小刀，削铅笔的那种。小刀很钝，还有点锈——是一把锈春刀。

第一个被选来开刀的是个姓卢的同学。他身板壮实，貌似很能挨刀。但后来发生的事证明，女老师和卢同学都显然低估了冷兵器对人体的杀伤力。

卢同学为人实诚，一刀割破了自己的指肚。

在血冒出来的刹那，他崩溃了，发出惨号，脸瞬间变得惨白，摇摇欲坠。

被吓坏的女老师失去了继续执行酷刑的勇气，慌忙命人把卢同学送去校医院。后面几个犯人则死里逃生，被皇恩大赦，统统释放。

护送卢同学的队伍正好从我窗前经过。我作为金学会盟主，却对他爱莫能助，只有他那惨白的死鬼般的脸色，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令箭

三、
今天我说这些，用意倒不在揭露女老师是多么残忍。我只是想说，这就是看金庸的代价。

那个年代，用手电筒在被窝里看过书的人，才懂这种代价。

那时候，是要提前完成作业，才能奖励一集武侠电视剧的。

没有重播，过期不候，每天只放一集，电视剧里桃花岛的布景比现在许多密室逃生还山寨，我们却能地从头到尾一集不落。

我们研究着小说里的各种问题，比如为什么书里明明没有“碧血剑”，书名却要叫《碧血剑》？女生到底能不能练《葵花宝典》？咱们能不能给女同学偷偷点个守宫砂？

然而，不知不觉间，人就长大了。

我们开始觉得金庸小说迂腐起来——书上的爱情观比绝大多数现代题材小说都保守；书上所谓的倜傥侠客好多条条框框；书上的成功学不够黑、不够狠，无法教人在乱哄哄的今天成功。

我们好像开始理解了女老师想用刀子告诉我们的话：你们小时候的爱好没有意义；小时候喜欢的东西不能养活你；小时候喜欢的妞都不是真爱。

于是，小时候的梦想被打包了起来，塞进了书柜的最下层。

我们努力去学一些小时候讨厌的东西，做小时候讨厌的人。女老师的刀子，指引着我们前进。

令箭

四、
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要养活自己，得找份工作。

有个公司招一个弄稿子的人。我打算去，却发现自己面临一个难题——我无法说服人家我会弄稿子。我学了一堆自己小时候讨厌的东西，但是人家不稀罕。

左思右想，我抱了一摞书去，是大学时出的一套打打杀杀的小说。我只有10套样书，之前左送右送，只剩下不完整的几本了。

结果公司把我收下了。我这才发现一个让人惊讶的事实：小时候的挨刀的兴趣，居然养活了我。

原来小时候的梦想，真的是有用的。

越往后来，这种感觉就越强烈：小时候认定的好多事情，那些一度曾动摇过的事情，原来没错啊。

比如人生理想就是可以随心所欲读闲书——如今越发觉得，这个目标确实他妈的远大。

比如娶黄蓉这样的老婆——天地良心，找到个厨艺好的老婆，真是比什么都强。

比如小时候喜欢的妞——回头想想，那他妈的绝逼是真爱啊！

我们愧对小时候的自己。是我们改变了初心，掰弯了自己，一边被社会爆，一边还自鸣得意。

如果过去的自己、那个十岁的少年来到我面前，问我：你丫把我的梦想搞到哪里去了？我怎么回答？对不住，我把它打包了，塞到犄角旮旯里去了？

令箭

五、
我小时候攒下来的金庸全集和各种武侠连环画，早就风流云散，不知道搞到哪里去了。

时代变的很快，物质迅速腐朽，但我相信，我搞丢的那些书不管已经变成什么形态存在于这世界上，依然会牛逼闪闪。

当然，武侠电视剧我们不追了，因为老剧太糙，新剧太傻，越来越没耐心看下去。原著也很少从头再读了，想要有整个空闲的下午回炉一本书，真是好难。

但这不妨碍我们打开深藏的包袱，掸掸心上的灰，重温少年的梦。

来，让我们干了这碗鸡汤，拾掇拾掇理想，重新上路。（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