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四手 于 2024-7-18 20:15 编辑
看见晏晏和青芜写童年,发一个旧贴,我们这代人老了,时代日新月异,我们的孩子们在回忆里,有了更幸福的童年~~ 1. 当我开始回忆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老了.
关于一段时光,一幕背景,一些名字,一些隐隐约约的片断,我辨不出它们究竟离我多远,它们在记忆里虚虚实实地沉浮,在空荡荡的寂寞里不动声色地隐匿着。闭上眼,在安静里,数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象数着时间匆匆的脚步声,感觉它们象幻觉一样,恍惚地从时光深处走来. 那些无知的岁月,那些因无知而快乐的岁月,是一个人最初最简单稚拙的一副画卷,多年以后,却成了残缺斑驳无法修改的画卷,我只能用成人的眼光无可奈何地拼凑它,扭曲它,拔高它,只不过隔了时光,有一些泛黄的陈年的水渍和沧桑的味道. 关于我最早的记忆应该是哭喊,后来我就认定了我骨子里就是一个好哭的人,忍耐不住的时候,喜欢肆无忌惮地发泄我的不快乐和不满,并把它转移到别人的神经上,虽然后来我的生活那么平淡无聊和悠闲快乐. 最早的记忆应该是两岁多,我对刚下班回家的妈妈哭,夏天的黄昏,明晃晃的阳光还栖在院子的空地上,那时我住在外婆家,外婆的家住在单位里,单位是一个江边的大厂,有山有水,有瀑布,风景奇佳,解放前是兵工厂,生产军舰上的鱼雷什么的,后来改为民用. 那天我哭着闹着,好象是因为开水太烫,我一直不停地哭,好象有很多人都来抱我,好象我有满心的委屈,后来依稀记得妈妈倒在了床上.此后很长一段日子,记忆出现了空白和断裂 。 第二段记忆应该是十六岁的三姨牵着我的小手,背着几个月的弟弟,高高低低地爬梯子,那时我不知两岁还是三岁,我哭着说脚痛,哭着让三姨抱我,瘦弱的三姨无奈地抹眼泪.妈妈那时躺在医院里,我们是去看她. 是不是从那时起,我的感觉里就恪下了,妈妈是因为我第一次哭给气病的印象.不知妈妈到底病了多少年,因为后来很多年,我的脑海里总飘浮着白大褂,医院灰色的大楼,和空气里弥漫的来苏水和中药的味道,挥之不去. 虽然妈妈和外婆后来说的原因和我的想象风马牛不相及,但那种感觉象一块石头,多年来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里. 爸爸在江的另一边上班,一周来外婆家一次,记忆里爸爸只有一个来去匆匆的蓝色的背影,因为他的早出晚归。后来妈妈说大多时候,我总是在他宽宽的脊背沉沉地睡去,睡梦中他是否摸过我稀黄的头发,抚过我瘦小的肩膀,我真的没有一点感觉. 在我成长的很多年,爸爸总是离我很远,他总是长年在外,总是说一些大大的道理,虽然很多年以后证明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理,在我的成长过程中也多多少少起了一点作用,但爸爸更象一个符号,一个标志,一堵墙,一段距离,可以依靠,感觉不到柔软,不了解而有点虚空.后来我的晚熟多多少少与此有关吧,总感觉害怕和不踏实. 后来的记忆散乱起来,象一盘拢不住的沙,时光的印迹不再清晰,眼前总是飘过外婆愁苦的目光,外婆灰白的围裙和一张又一张药单子,外公端着药水和炖的汤风雨无阻出门的背影. 大多的时光我就坐在院子里发呆.我的快乐和孤单的童年应该从那里开始吧.
2 外婆住的地方叫某洞子,离瀑布最近,山象钉书机,中间弧形地凹进,更象半个桔子壳。
瀑布象一条白练,终日悬挂,没有人比我更能形象地理解李白的诗了: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瀑布呼啸而下,跌落在一大堆碎石上,,溅起层出不穷的细碎的水花,下面积成一池清澈的潭水,向远处蜿蜒流去,越来越细,穿过整个单位,最后汇入长江. 住宅区象军营一样对称地列成两排,只不过房子更宽敞更高大一些,前后各有一块平整的水泥空地,中间一条石砌的小路.每家门口都对称地种着树,将一家一家区别开来.那些水泥空地就是每一家发挥的空间,有的砌了花坛,种仙人掌,太阳花或扁竹兰,有的牵了细细的铁丝,密密匝匝的女贞上攀着些牵牛花或金银花.
外婆家最当头,空间更大一些,在右手边的空地里植了桃树,李树,还有甘蔗.很少真有什么果实可以摘,只是每年春天,一树一树灿烂的花热闹地招蜂引蝶.吸引了幼时的我太多的目光。 后面的空地外婆用废旧的铝线搭了顶篷,翠绿的葡萄藤在夏日撑起一个阴凉的世界.有一次,舅舅抱起幼小的我摘下一串绿玛瑙一样的葡萄,酸得我淌了一整天口水.以至于很多年,关于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道理,我是这样反过来误解的,是不是刚好我吃到的那串是酸的,其余的吃不到的都是甜的呢? 很多年我总是重复地做一个梦,梦里满嘴都是饱满而甜蜜多汁的葡萄。 沿着中间的小路,一头伸延至瀑布脚下,越来越窄,越来越泥泞不堪,路两边是过膝的草,也许本没有路,。另一头,高高低低走出千多米,连着四所,四所是单位另一处住宅区,住着些单身汉和刚结婚的人. 通往四所的路,路的两边,一边断断续续变换着沿途的风景,是灌木,不太高的丘陵,种着葱和菠菜的田地,一大片美人蕉的花圃,另一边邻近从瀑布处蜿蜒而至的河水,顺着路边青石台阶下去,可以拣到河边那些光光滑滑的卵石和小贝壳. 顺便说一句,四所有一口大井,用混凝土浇了盖,只伸出一根细细的镀锌管,水清凉回甜,夏日里总有许多人排着队接水喝. 我不厌其繁地絮絮叼叼,因为我一直觉得我童年的环境是天堂,虽然后来我们陆续搬离,住进了一幢幢高楼大厦. 多年以后,我站在瀑布的顶上俯瞰某洞子,瀑布顶上已是平整宽阔的柏油路和四通八达的高架桥.旧日的乐园由于三峡工程搬迁,早一片荒芜,远远望去,瀑布更象花白老人稀疏的胡子,伴着苍老的叹息.我惆怅地想着一个词:沧海桑田. 3 记忆里大多是夏天.无风的午后,知了声嘶力竭地叫嚣,也没搅动一室闷热的空气.我懒懒地躺在竹椅上,明晃晃的阳光从大榕树层层叠叠的叶子间漏下来,满地是金色的碎片. 似睡非睡的午后,整个人象松松垮垮的绳子,软软的头发湿湿地贴在额上.我的眼睛上常常贴着两张玻璃糖纸.有时是绿的,有时是橙的,有时是蓝的.眼睛里的整个世界,有时候是清凉的,有时候是温暖的. 其实最初我想通过它们看看太阳. 我曾用手捂住眼睛,试着从手指缝望出去,太阳于是不再灼灼逼人,变得小巧和残缺,变得亲切和可爱.我快乐地想,我和太阳的距离其实并不远啊. 一个人玩这样的游戏这样常常很累,很没趣.直到有一天,我将一张红色的糖纸罩在眼睛上. 世界突然变得奇妙起来.大榕树的叶子是红的,房子是红的,天空是红的,太阳是一个小小的红汽球.在眼前漫不经心的飘. 我在偌大的院子里跑啊跑啊,红红的世界在我眼前晃啊晃啊.最后我倒在一张红色的大床上,沉沉睡去. 。 那天,一群人围在那儿,我从人缝里伸头看去,一条胳膊粗的蛇,倒挂在木杆上,尾巴上钉着钉子,皮退了一半.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尖叫,象拉得越来越紧直的钢丝.然后是周围人群的晃动.一只手蒙住我的眼睛,通过指缝,我看到太阳血红血红的脸. 我被拉出了人群,一个人抱起我,是邻居陈庆的妈妈,我不知道她姓什么,我听见他们都叫他疯子.我听见她说,可怜,看把孩子吓的.一双温暖的手抚在我的背上,我踏实下来,趴在她的肩头,将脸埋下,那一刻,我听见自己的哭声.细小的哭声,说不出的委屈和恐慌。 后来我常去陈庆家,我不说话,常蹭在门边,一边怯怯地张望,一边玩着地上捡起的碎布头。 陈庆应该二十多岁吧,我该叫叔叔,瘦瘦高高,上班早出晚归,常常板着脸,不理人。 陈庆的家窄小杂乱,昏暗的光线下,陈庆的妈妈总是伏在缝纫机上,随着动作偶尔飞起的花白的头发,在空气中象蛛网一样飘来荡去。 看见我,她会从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布里抬起头来,塞给我一两颗糖果,然后开始唠叼,说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 我总是盯着她的嘴,心不在焉地听着,手里玩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玻璃糖纸,各种花色的糖纸,我通过它们看太阳,看赤橙黄绿的世界,它们是我的眼镜,后来被我小心地夹进书里,这样放了很多年。 单位里许多人都到她那儿做衣服。她对每一人,都唠唠叨叨地说上一大堆话,边说边抹眼泪。单位里的许多人都叫她疯子,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叫她疯子。 我觉得她一点也不疯,象那些糖果一样,总带给我许多的甜蜜和快乐。 4 有一次,外婆给我穿了一条裙子,是陈庆的妈妈以前做的,我走过石头小路,转过几个花坛,拐个弯就到了她家。 那天,我看见陈庆的妈妈拉着我的花裙子,满脸的笑在嘴角荡开,那天,她用漂亮的碎布头给我的洋娃娃也做了一条,我捂着嘴,兴奋了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应该还是一个午后吧,没有风,空气粘稠,花园里的美人蕉无精打睬,太阳象大灯泡,烤得人烦躁不已,汗水顺着我的额头不住往下滴,手贴在冰凉的白墙上,全是湿湿的印迹,我挤在陈庆家的小屋里,用旧报纸耐心地折着一把小扇子。 那天,陈婆婆又说着说着流泪,听她说话的阿姨很快不耐烦地走了。那个寂静的午后,陈婆婆突然变得安静,那一刻我突然惶恐,我怯怯地走上去,我想安慰她,我语无伦次:“陈婆婆,他们为什么叫你疯子?” 她抬起头来,盯着我,不知多久,那天她的眼睛好象比平日大了许多,昏暗的光线下,我不知所措,心突突地跳起来,然后我听见她大叫:滚--------。 我心惊肉跳,拼命地往外跑,一个人在瀑布的脚下呜呜大哭,哭得昏天黑地。 傍晚时分,外婆将我满脸泪痕的我找回,我已想不起我为什么要哭,疲倦地靠在她的身上很快睡去。 我再也没去过陈庆家,我依然听见他们叫她疯子,我听见他们说,陈庆要不是有个疯妈妈,早就娶上媳妇了。 我依然从她家门前走过,踮着脚尖,竖着耳朵,只是不再蹭在门前,没有人再对我唠叨,也没有人再给我糖果了。 多年以后,我长大了,听外婆说起,才明白那些年,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上学时,读着祥林嫂,我总想起陈庆的妈妈。因为许多年以前,陈庆的爸爸和我外公一样,遭受迫害,他爸爸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从那以后,陈庆的妈妈就变得唠叨,一直以来,她总说他是冤枉的。
夏天很快过去,那些讨厌的蚊子渐渐地少了,我也不再穿陈庆妈妈做的那条裙子。听说,她也不怎么做衣服了。 野菊花开的时候,我学会了将所有的树叶和花瓣夹在厚厚的书里,制成干花和标本,不再关心糖纸和糖果。 有一次我和于伟用蜘蛛网粘了一只蝴蝶,我想将那只美丽的蝴蝶做成标本,于伟说蝴蝶是毛毛虫变的,突然忆起有一次从碗底的菜里拣出的大青虫,我吐了一地的酸水。 我不怕老鼠,不怕蟑螂,最怕的两件东西就是菜青虫和蛇。每当想起那些软软的粗粗的东西,总感觉它们正爬过我的皮肤,于是条件反射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 陈庆依然是一张板着的脸,听他们说,依然有人进进出出的给他做媒,依然没有一个姑娘在他家落脚, 陈庆的年纪好象一天比一天大了。 记忆里应该是冬天了吧,那个早上有很大的雾,我赖在床上不肯起床。 外面人声喧哗,灰朦朦的光线里,外婆显得慌乱,进进出出地跑个不停,嘴里不住地说:造孽呀造孽呀。 我在床上揉着被子,断断续续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陈庆的妈妈从瀑布顶上跳下去了。好象是早上钓鱼的人发现的。 我抱着外婆,拼命地捂住眼睛,我想拼命赶走想象里的那些鲜红的血。 那是个枯水季节,远处的瀑布象细细的珍珠项链,瀑布脚下应该是一堆乱石吧,瘦骨嶙峋地摊在那儿,我不敢问当时的情形,许多年以后,我总是想起粉身碎骨这个词,它们让我毛骨耸然。 那天,我拼命地捂住耳朵,我仍然听见更多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我的耳朵:还不是为了她的儿子能娶上媳妇,你说她疯,她心里明白着呢。 后来,我再没有独自去过瀑布的脚下,后来,瀑布脚下的水潭依然是全单位的人夏日里的天堂。 只是许多年以后,我依稀记得小时侯有过一个疯子, 只是至今我也不明白,她是不是真象人们说的那样,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