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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六星书房 【非主流小说集中营】我喜欢的那些小说
楼主: 令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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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主流小说集中营】我喜欢的那些小说 [复制链接]

481
发表于 2016-2-20 20:56 |只看该作者
5

  夜晚的团风正街,路灯的出现完全是一种同情,或是一种福利。住在团风正街上的人搬了竹床,到街边躺着,有的打着蒲扇聊天,有的叉开脚睡觉呼噜打得震天响,还有的远远的一个人,弄了点酒一个人干喝。夜晚的团风正街,倒还有点热闹的,隔着很远的两个人可以在街上说话。这时候录像厅外的大喇叭声音小了些,但不能停下来,那些像看通宵录像的人会寻着声音找到这里。黑漆漆的放映厅里,小峰的偶像正在说“难道你没听人家说过刹那的光辉并不代表著永恒吗?”屏幕黑下来,整个放映厅陷入一片宁静。
  “小峰,出来。”
  又到了艳情片的播放时间,似乎早就是约定俗成的一件事,到了夜晚10点半的样子,自然  轮到录像厅门口的放映牌上写着的艳情片。如果这个时间小峰还在放映厅,就一定会被叫出来。
  录像厅外的大喇叭里换成邵氏老打斗片,大家呼来喝去好不热闹,放映厅的屏幕上则小声音放着另一部片子,那个带眼镜的猥琐的中年男子,光着屁股出现在沙滩上。小峰才走到客厅喝了几口水,就听到有男人故意压低一点嗓音说:“老板,换个片子,这个片子看过了。”
  不起哄的话小峰爸是不会给换的,即便起哄,等待看录像的先也是继续播放影片和众人的沉默。接着几个声音连续出现,还是要求换,声音越来越多,也没人压低声音了,但还带着央求喊“换个带彩的嘛”。这种请求小峰每次听着都很舒服,小峰爸也是。于是小峰看到他爸微微笑着又带了稍微的不耐烦说:“知道了知道了。”
  又换了一部。准时的,五金店的老曹钻了过来,色迷迷地问小峰爸,这部他看过没有。小峰爸说没有,这部新拿的。老曹欢快地钻进去了,还让小峰帮他看着点店,搞得好像五金店里生意有多好一样。小峰爸朝睡在竹床上的庞叔点了点头,问他要不要去看。老庞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小峰爸就说,进去看下吧,还有位置。老庞抓了把瓜子在手里就进去了。“自己抓啊。”他对两父子说。
  父子两人搬了小板凳坐在录像厅门口往一张白纸上糊着浆糊,穿着一黑一白同款篮球背心,上面都印着9号。放映牌就架在靠着两扇门之间的水泥柱上。今天写的栏目是“香港经典功夫片”、“火爆警匪枪战片”、“激情性感艳情片”、“幽默搞笑片”,明天呢,把上火爆、艳情、激情这些词换换位置,标题栏也就解决了。父子二人合力把白纸贴到放映牌上,放映牌的上端──永久不用贴在白纸的位置原本写着“今日放映”,现在是“今日无言情”。
  “你别老往外跑,高二就要分班了,想好读文科理科了吗?”小峰爸用红红的广告颜料在放映牌上写下明天的播放清单。
  “还没。”
  “有空去看看你外婆,她最爱你和你表哥了。她把洋洋带到1岁零八……”
  “婆婆把洋哥带到1岁零八个月然后带我,所以对我和表哥感情最深嘛。晓得了,我这两天就去看看她,她昏迷了这么久,也没醒过,我去看了她也不晓得。”
  小峰爸保持沉默,该说的他都说了,在里面洗衣服的小峰妈估计也听到了。
  “爸,为什么每部艳情片的主演你都要写上‘曹查理’,这个片子的封套上主演写的是何家驹和成奎安啊。”
  “曹查理就是保证。你写其他人,他们不进来……很多人其实并不知道曹查理是谁,但知道他演了很多艳情片。诶,我说,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告诉你,你不要进去看这些东西,听到没有。”
  小峰觉得好笑,也不知道父亲是觉得自己没看过还是随口说说的。“知道,每次我进去你不都把我喊出来。再说,我也没兴趣看这个。”
  “鬼片写王祖贤,枪战写周润发,搞笑写周星驰,武打写成龙,错不了。”
  隔壁老庞的女儿擦着头发走出来,不在瓜子堆前,穿着短裤、汗衫的庞燕就显得性感得多,尽管骨架有点大,但还是有点姿色。她朝小峰这边笑了笑。她比小峰大一岁,初中毕业就和她爸四处卖南昌炒货。
  “我爸进去看录像了?”
  小峰爸点点头,“老闷着不好,进去看看电影,轻松一下。”
  “嗯。”再没有说话,庞燕拉了条薄毯子盖在腿上,望着正街的尽头,那道堤。
  “普济路上新开了家华龙录像厅,你晓得吧。”他爸对他说。
  “嗯。”
  “听说是用VCD机放的,还有包厢。”
  “我也听说是用VCD机播的,我在秦小龙家看到过一台,不过好贵。”
  “贵也没办法。”
  老庞这时候跑出来。
  “录像完了?”小峰爸很诧异。
  “再抓把瓜子,再抓把瓜子。”来回都很快,瓜子抓得太多,都掉到地上。小峰捡了几颗,用手剥开了吃。
  “你这几天去看下你外婆。”
  “我去看,那谁看录像厅啊。”
  “好像你常常在家一样。放心去啦。”
  “VCD有什么好的。”
  “你知道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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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2
发表于 2016-2-20 20:57 |只看该作者
6

  清晨的新建录像厅两扇门外的世界,从小峰把放映牌拿出去架好开始。而世界要活起来,必须通过录像厅外面悬挂的大喇叭,清晨的第一部录像,无人观看,而永远都是那几部邵氏老武打片,没有高来高去的侠客。
  小峰妈从黑黑的厨房走出来,拿手臂擦了擦眼泪,麻利地提了一袋子水果。小峰爸泡了杯茶,送老婆孩子出门。三个年轻人走进录像厅,头一个人年纪大点,过来就朝小峰爸点了下头。
  “老板,开门没?”递支烟。
  “这么早来看录像啊。”
  “没事做撒。”
  小峰爸盘算了一秒,说,三个人六块钱。
  “三个人五块钱行不行?”
  小峰妈没好气地说:“三个年轻人来看录像,只带五块钱啊。“
  “我等下还有事要走的。”
  “那不要坐好位置,坐到后几排去。”
  “好撒老板娘。”
  小峰妈急匆匆要走,小峰连忙跟上,从她手里把水果接过去,母子俩并肩在正街上走。
  “等下见到外婆,和她说说话晓得吗?”
  “晓得。”
  “跟她说你期末成绩,把分数报高点。再说点高兴的。”
  “晓得。”
  “跟她说你又开始打台球了,又打跑一个外码子。上次和她说,笑呛到了。”
  “哦。”
  “进去就说,婆婆我来看你了。”
  “晓得。”
  一路的数落,小峰就答应着,看着普济路上的一切,横穿了普济路的粮道街上挤满了卖菜卖肉的人,大部分门店才刚刚打开门,有人在拖地,有人在清晨的阴凉中继续小睡,还有人正打出今天早上第一个呵欠。游戏机室里空着,早起的小屁孩占着最好玩的机器,他们很多都是卖菜人的孩子。长大了几岁,小峰再也没有把小孩虐杀到哭的怪趣味。
  “妈,你说婆婆能听到我说的话吗?”
  小峰妈侧过身,对着小峰的耳朵说:“你不和她说,她永远都听不到!”
  走了几步,她又说:“看她的人多点,她嫌吵,自然就会醒来骂你们。”这次她没把头扭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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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3
发表于 2016-2-20 20:57 |只看该作者
7

  小峰从医院出来,一路狂奔,边三轮接近身边,裴敏坐在车上喊他。也不停车,小峰跳上去,几个人同乘一辆摩托车向正街驶去。
  摩托车停在商店门口,小峰指导裴敏把车子停到一边,自己则飞奔进去。匆忙的从他爸的房间里找录像带,迅速抽出一盘,跑出来,把备用录像机打开,把录像带放进去,按动快退键,暂停。
  裴敏和双胞胎坐在摩托车上抽烟,看小峰探出脑袋,都哈哈大笑,都向小峰探出脑袋的方向望去。那个女孩,走过来。小峰把脑子缩回去,在门边说:“别他妈起哄啊。”
  “Yes sir!”怪声怪气地回应。
  小峰根据她的步伐,心里倒数四三二一,刚好她到达电影院门口。按下播放键,刚想离开,大喇叭里发出了女人娇喘的声音。第一反应是怪异的安全,门口那三个活宝怪叫起来,哟嚯哟嚯的。
  小峰喊了声“操”,赶紧回头把带子按出来,看了看带子侧面的录像带名,无可奈何地说了句“香蕉你个芭乐”。来不及再换新的了,他转过头,那女孩在第一扇门前笑。他踌躇了下,还是走出去,走向他们的兄弟那边,这个时候只有兄弟能救他,和兄弟们靠近了点儿,不好意思地望着女孩笑。
  还没来得及说话,两辆摩托车远远载着六个人过来,停在录像厅门的两边,人下来,站在录像厅门外。
  “哟,是狗子哥啊。怎么混到这边来了?”裴敏马上把打闹的脸收起来,拍了拍邵明的肩膀,邵明把身体压低,边三轮摩托的边车兜下面有刀和钢管。
  “裴敏哥啊。你日子过得舒服撒。”
  “还好。你们是过来砸场子的?”
  “那怎么敢撒,哪个敢砸新建哦。”
  “你狗子哥最近这么飙,哪儿不敢动啊。你是团风街上的陈浩南哪。”
  “别这样说啦。”
  小峰去看那女孩,居然没有离开的意思,退后了几步,像是要把这场戏看完,发现小峰在看她,就盯得小峰不好意思。
  周围也聚拢了一些人来看热闹,团风正街就是如此,尽管店面不多,但一旦有打架的消息,零星住在这里的人一一都钻了出来。老庞进货去了,庞燕把摊子向里面移了移,老曹搬了条板凳坐出来,点支烟,享受得要命。
  “什么事?”小峰爸走出来,垂手提着菜刀,菜刀上还粘着一根青椒。
  “青椒肉丝啊。中午在你屋子混一餐了。”邵亮偷偷和小峰说。
  “李叔好,有两个临江的今天早上把我兄弟打了,捕了他一早上没捕到。有人说他躲在录像厅里面,我找人进去看了下,在里头睡觉。”
  “你们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小峰突然说。
  “啊,什么话?”
  “不论任何人,闯了任何祸,只要跑得到新建录像厅内,任何帮会不得到此寻仇杀人。”
  裴敏说:“好熟,这句话。”
  “《和平饭店》嘛。”
  “哦!是的!”
  “你们要打到外面去打,莫在这儿搞事。”小峰爸瞪了儿子一眼。
  “那我进去把他们叫出来好吧?”
  “不可能。你们要把机器打烂了我找哪个赔?找你爸?他还欠我一包烟钱没给呢。”小峰爸说。
  “找我爸可以。我说了,在里面保证不动手。”说完狗子就要往里走。
  “狗子哥,我劝你最好莫进去。你没听到小峰刚才怎么说的?”裴敏从摩托车上下来,双胞胎和小峰的身体也移动了一下。这样僵持了十多秒,在衡量得失之间时就像按住了暂停键,大家都在互相观察,希望迅速在对手做出反应时跟上节奏。
  小峰眼睛往边车下面望一望并在脑袋里飞快掠过等下抓武器的过程,居然还多了几秒搜索了一下第一、二个击打目标。“打群架冲向你的目标时,其他人就不会视你为对手,如果你有武器,一般来说群架肯定有武器,你可以连续击打两个目标,把重点放在在第二目标身上,如果你们每个人都这么做,群架赢面大。”团风街上最不要脸但打群架常赢的大雁哥这么教育裴敏他们,花了秦小龙一瓶好酒。
  小峰他爸倒没那么紧张,这几秒他用来把菜刀放到小卖部柜台上。刀柄刚刚好悬在柜台外。眼睛从刀柄上离开转过来看着狗子,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
  “好的,给李叔和你面子,我们在这儿等可以吧。”狗子说,僵持结束。
  “随便。反正别进去。”小峰爸对裴敏说:“帮我看着点。我去多煮点饭。”
  走两步,又回头,“还有,别让他打架啊。”
  “晓得撒。”
  狗子和他的几个兄弟在外面干等了一根烟的时间,边等边朝着录像厅里大骂,骂得很难听。有这么多围观的人,他们不要回点面子是不行的。小峰看女孩还没走的意思,反而在台阶上用书袋垫着坐下来,小峰就很想上去把那几个混混的嘴堵住,这几个最近半年才冒出来的混混的名声很不好,下手也黑。
  骂了几分钟,越骂针对的范围就越大。什么“里面看录像的菜逼滚出来”、“躲在里面看录像装缩鸡巴做什么,快出来跪到爸爸面前唱国歌”。
  突然的,里面呼啦啦冲出一堆人,大概是被外面的人骂得受不了,领头的一个看上去工人打扮的壮年说:“刚才哪几个婊子骂的。”
  目光全集中在那几个站在大门前的混混身上,几乎是才说完话就打了起来。就在几个人刚走出放映厅时,小峰就迅速跑回他爸的房间,这种在录像厅门口骂看录像的人的事他见得太多了,很清楚结局是什么。翻了半天,在秦小龙家搞来的录像带里找到一盘看了无数次的卓别林,飞快地用倒带器绞了起来,再拿出来举高看看磁带位置,塞进备用录像机,播放,把喇叭声音弄大。
  在滑稽音乐里,六个混混只看到一群人从录像厅里钻出来,乌泱泱一片,根本不敢对抗,想溜。周围早被看架的人围起来,不好出去,一脚就踹到地上。
  还好都是出出气,大家都没下狠手,摔倒在地的人熟练地抱着头,站着的人打打停停,拿脚踩踢。一边倒的场面和音乐让这场打斗显得非常怪异,女孩子对小峰竖起大拇指,表示这次放对了。
  打斗也就持续了几分钟,打的人停了手,正把他们在录像厅外骂出的句子送回去,小峰爸这才走过来说:“算了算了,都进去看录像撒。”
  “李叔,生意不错啊。一大早上这多人。”裴敏笑着说,众人都笑了。
  领头的那一个对狗子说:“你不服就喊人来搞我,我在码头等到你。看个逼录像都不得安宁。”
  “好了好了,进去继续,继续。”
  人渐渐散去,有两个动手的大概怕惹事,先走。
  “老板,加个片子看哈子撒,刚才那部看过了。”
  “好说好说,进去进去。”
  狗子被他几个兄弟扶着准备走,邵亮突然从角落里来了一句:“就这样走了啊,把人家摊子都砸了?”
  小峰这才看到邵亮在帮庞燕捡洒落一地的花生,一个混混浑身花生壳,站在一边。
  “算了。”庞燕说。
  “那不行,打架也要讲规矩,打坏了东西当然要赔。出来混有错就要认,被打就要立正。”
  混混看了狗子一眼,狗子没什么表示。他只好从口袋里摸出钱,也就十多块,邵亮也不数,交给庞燕。
  “花生还可以吃的,我帮你们装起来送到录像厅里面去,算是道歉。”邵亮对狗子一行人说。
  女孩拿起书袋,拍一拍,正要走,一辆蓝色桑塔纳停在路边,车上出来一个中年男人,接过女孩手里的书包,一起坐车走了。
  “噢,大概是陈长清的亲戚。”邵明说。
  “嗯。”小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几个人继续在摩托车上聊天,他们兴奋地怂恿小峰追求女孩,小峰沉默不语。一会儿,早晨来看录像的那两个临江年轻人从放映厅走出来,还是对外面不太放心,在门侧向街那边看。
  “走了。”裴敏说。
  “嗯。摩托车一响我就知道是他们来了。刚才谢了。”
  “没事,人也不是我们打的,哈哈。”
  “哈哈。还是谢了,没让他们进来。狗子他那个兄弟太他妈乱搞,不然也不会打他的。”
  “我晓得,他们那几个都他妈不会混,下手也狠,你们小心点,别去罗家窑那边。”
  “嗯,晓得。以后到临江有事找我,我叫李正效。”
  “我叫裴敏,以后到街上来找我玩。”裴敏把手伸出去,很正式的和对方握了一下手。“明明,把他们送回去撒。”
  “给他们看到不太好吧,叫个单骑就可以了。”
  “没的事,除非他不想到街上来,不然不敢搞我。我就算去罗家窑他也不敢动我。”
  小峰几乎没注意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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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4
发表于 2016-2-20 20:57 |只看该作者
8

  漆黑的房间,从门外就能听到一群男孩子在屋子抽泣。先只是个别的抽泣,甚至在周润发脑袋被撞时,早就看过一次的人就开始鼻子酸酸的,强忍着。直到摩托车在赛道旁爆炸,才开始忍不住泪水掉落下来,也不敢擦拭,头垂下来假装捡东西用肩膀那里的衣服擦一下。等到那个苍老的声音唱出“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时,终于有人发出了抽泣的声音,更多的人如阿郎一样,强自挣扎和忍受,是三角铁敲响后的“不变的你,矗立在茫茫的尘世中”打开所有的门,鼻涕眼泪都下来了,在画面中更大的爆炸后,有的人用手抹掉,有的任它们掉落下来。后来第一个哇哇大哭的人感染了别人,还有两人搂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仿佛死了自己的亲兄弟。
  小峰是早到了一会的,但没敢进去,就在门外抽抽烟。等他们哭得差不多了,才进去,还要小跑下,气喘吁吁的样子。走进秦小龙的家,也没和人打招呼,径直走向录像机,把放着字幕的录像带退出来,再把手里的塞进去。
  新的播放开始了,先是一行行英文字升上去,各种警告啦说明啦,再就是出来一个金发的姑娘,几乎没穿衣服,一个黑人赤裸着上身迎了上去。
  “我靠,这盘爽,这女的奶子我喜欢。”
  “哈哈,只要是个女的你他妈就觉得好。”
  “放屁,我……”
  “嘘!看片子!”
  “看好喊我啊。我在外面玩会儿。”
  “昂。”
  没有强求小峰一起看,谁都觉得他肯定是看够了这些东西。小峰还是陪他们看了几分钟才退出去。秦小龙家在罗家窑的最外面,一座挨着团黄大道的大房子,他走出去,一盏盏路灯远去,像是要迎到天边过来的乌云,那黑夜此刻如此使人孤单,像魔术师变了个有关黑暗的戏法没有恢复原状就离开了,留了黑暗中还有期待的观众。小峰从耳朵后面摸来烟,又点上一支,吐出烟时大大的出了口气。坐下来,坐在团黄大道边的花坛边沿上,他估摸着这一次也得半个钟头。他喜欢这样有限时的孤独,至少能得知半小时后他要做什么。而不是一个长长的夜晚,一个人望着破败的天花板,望到不能入睡。而更多的陪伴自己的,就是那些长长的夜晚和破败的天花板与那些隐藏多年的耗子。即便如此,即便如此孤独,如此孤单地度过长夜,他也不愿去想那些远一点的事情。比方说双胞胎的离开,比方说自己毕业后的前途,这些被人盘算很多次的事情,他都不愿意去想。他留恋现在这些长长的无法入睡的夜晚,因为他知道他迟早要失去它们。
  秦小龙的房间,七个混混各自霸占一个角落,七个人的手都在裤裆中间滑动着,要是小峰从窗外看过去,是很有趣的画面,小峰看到过一次,之后都让人出来喊他。
  “小峰,进来。”
  小峰进去,灯已经大亮,大家脸上也没有最初一起看录像带之后的尴尬。秦小龙把带子交给小峰,又从抽屉里拿出一盘带子给小峰说:“这个片子叫《东邪西毒》,妈的,根本看不懂。但我还是让我爸把这盘留下来了,我晓得你就喜欢看这种我们看不懂的。”
  鸭子凑过来,把脸压在小峰肩膀上用鸭公嗓说:“什么东西看不懂?放给我看撒?”
  “看个鸡巴,滚。老子都看不懂,你个要看两次《阿郎的故事》才晓得哭的土狗看得懂这个?”
  “是不是噢,不一定我看不懂撒。”
  “凭你的智慧能哄得了你吗?”裴敏冷笑着说。
  鸭子也不再坚持了,放了根烟在小峰耳朵上。“下个星期再带盘好的来撒。”
  “昂,放心撒。”
  “你家什么时候换VCD啊。”
  “前几天我和裴敏他们去华龙看了下,回去和我爸说了。今年应该是要换的,不过要好几千一台,还要装修,我爸我妈还在考虑。”
  “早点换,我爸说录像机这些马上要淘汰了。”
  “嗯,晓得。我回去再和他们说下。”
  “我那天问我爸说把机子拿到你录像厅去,我爸差点爆打我一顿。”
  “那不行,要你拿到店里去,我还怎么到你家来玩。”
  “反正早点买啊。你先回去吧,到时候你爸找带子就不好了。”
  “嗯。”
  “鸭子你把小峰送回去。”裴敏把钥匙丢给鸭子。
  鸭子和小峰走出去,裴敏神神秘秘地小声说:“后天是小峰生日,我觉得办酒什么的意思不大,而且总要秦小龙来搞钱也不好,今年我们想点特殊的,抬小峰个庄。”
  “哈哈,还是敏哥好,晓得我搞钱不容易。”
  “滚,老子是为小峰好,跟你客气下,钱你还是要搞的。”
  “好的好的,那怎么抬小峰的庄?”
  “你记不记得初中的时候我们在小峰家门口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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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5
发表于 2016-2-20 20:58 |只看该作者
10

  挤着暑假孩子和混混的游戏机室,赌马机前的赌徒嘶吼着,小峰陪着裴敏打双截龙,裴敏选的Billy正在找位置,小峰选的高个子Abobo站立不动。
  “接中拳,点起来,向前走,不要推晚了,唉,你点得太快了,这样无限连杀连不起来的,你前跳重腿的时候就有点紧张了,操纵杆太用力,轻轻摇就好了。手要洒得开后面接起来才顺畅。哪,现在我开始反击了。”
  话是这么说的,而小峰操纵的Abobo还是继续被压到角落里防守。几秒后,惯性进攻使Billy露出破绽,小峰使出个拌腿踢倒Billy让裴敏的操作有了松懈,又给小峰找到破绽,把他KO了。
  “不能紧张,不要关注我的操纵杆的动向,有时候我只是假装摇招数,但不会按拳的,你以为我要放招数,其实被骗了。你每次都被骗。你不要看我的操纵杆就是最稳妥的做法。你和人对打,其实多防守就好了,其实对方比你还着急,因为他会觉得你技术比他差,他就会一心把你KO,你要注意磨对方的血,不需要想着要摇大招打他,只需要占便宜就行了。”
  “那样打得很丢哦。”
  “赢才是关键。不是要你一辈子这样,那也不是你陈裴敏的风格。是要你学会冷静,找到出招的机会。让对方先犯错永远是有用的。你学会了冷静,再四平八稳的打就好了。”
  “那你教我的这套对高手怎么样?”
  “其实还学这个做什么呢?过几年,我们还会在玩游戏吗?所以,我觉得你直接叫邵明去喊我来打保险些,而且,”他停顿一下,“不会自取其辱。”
  “滚,妈逼。”
  “哈哈……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回家了。”
  “诶,你表演下用脚打《圆桌武士》给我看看嘛。”
  “表演个鸡巴,我要回去吃饭。”
  “吃屁,你是要回去放录像给那个女孩吧。”
  “哪个说的啊,我真是要回去吃饭守店。昨天晚上我爸妈都在照看我婆婆,他们一早上都在睡觉。”
  “唉,你真是重色轻友啊。”
  这时双胞胎和秦小龙也都加入了谴责小峰的队伍,小峰拗不过,只好搬了张椅子到里面一台游戏机前,塞了个币,“我不保证能打到倒数第二关啊。”
  “好好好,但最少要把金奖银奖打了。”裴敏看了眼游戏机室上的挂钟说。
  “那还不简单。”小孩子把小峰他们围起来,连赢了钱的赌徒都围过来,游戏机老板张岩拿了一盒子游戏币走过来说:“小峰,你这回要是用脚打到最后一关,这就是你的。老子还不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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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6
发表于 2016-2-20 20:58 |只看该作者
11

  照例是炎热酷暑难耐的团风正街的午后,同样的塞进录像带,同样的倒数时间,搬好椅子,坐在大厅中央的椅子上望着门外。
  女孩在音乐声中慢慢走过,仍旧带有一种天然的骄傲,在骄傲中藏着苍白的失落,不自然的会让脑袋微微垂下看着路面,步履稍显轻快,只在这一阵音乐声中慢下来。她走路的姿势像只母鹿,轻松自在,玲珑的嘴唇,眉目如画,鼻子虽然略略没那么挺拔,但如秋月如明星的眼珠,却足以补救这一切。
  她踏着音乐的节奏,漆黑的长发依旧披散肩头。从录像厅门前经过,直走到第二扇门前小峰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如同周星驰潇洒地走上台阶时出现居然滑稽地摔倒。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第一扇门里:那是团风街上很有名的一个疯子。
  疯子永远穿着件破烂肮脏的长褂子,黄黄的──这种黄即使洗干净也很脏,头发很长,一团一团,再强烈的光线也不会让人看得清他的样子。他个子很高,瘦瘦的,双手垂下来跟在女孩后面。不远也不近,假如视力是正常人的,这跟着的距离就刚刚好。
  疯子喜欢跟着漂亮女孩,团风人众所周知,据说是因为一次失恋导致这个大学生失心疯发作。之前小峰还觉得他只是沉溺在失恋想以一个乞丐的身份混迹在人群之中,后来发现他实在是太天真了。因为他几乎跟随所有团风有点姿色的女孩,以至于团风姑娘得意于自己被跟踪了。如果哪个漂亮女孩没有被疯子跟踪,那她甚至有被标记为不漂亮的可能。疯子不是个猥琐色迷迷的恶汉,而是个温和低调的疯子。由于他跟踪的人实在太多,混混们觉得这样下去迟早要出问题,或者女孩子们也开始有点担心,总之,疯子被驱逐到团风北面乌林街的后面,那儿是团风县城和农村的交汇处,那儿有的是拖拉机、农夫和蛇。搬到那里的当天疯子尝试过离开,但被拖他去的人揍了三回后就乖乖呆在那了。
  现在他跟在女孩身后,眼尖的小峰甚至发现了在团风电影院门前台阶旁的侧门通道门口疯子的家什那些破烂不堪的到处捡来的棉被、脏衣服,夏天疯子也睡在那些东西上面。小峰冲出去,冲着那疯子高喊。疯子只看了看他,继续向前走了两步,停下来。小峰意识到女孩已经回过头来看他了。小峰回身从小卖部柜台靠墙的地方抽出一根钢管,朝疯子挥动,才几下,疯子就意识到小峰的危险,他退开,退远,再远一点,退到那堆棉被里面。
  小峰向女孩走去,第一次他离女孩这么近,看她看得这么清楚。小峰的第一感受是,近看她,比远看要更好。就像小峰曾经和裴敏他们说的:“她就像是录像带里的某一个女孩,熟悉、美丽,在录像带中和其他男人热吻会让他嫉恨。”
  “你……你小心点,这个人有神经病。”
  “噢,昨天中午就开始跟着我,不过好像没什么危险。”
  “昨天中午?”他想了想,“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对不起,这可能是我朋友想和我开个玩笑。他确实没什么恶意,就是喜欢跟着漂亮女孩。”
  “你是在夸我漂亮吗?”
  “没有……是的……我的意思是,他确实是跟着漂亮女孩,我妈还抱怨为什么疯子从不跟在她后面。”
  女孩微微笑着,就像是那天看他放错录像带的笑.
  “老板,看录像呐。”声音在身后,小峰回过头,邵明在喊。
  “你放心,等下这个疯子就会消失的。”总算说了句顺畅的话。在小峰回到录像厅时,他看到裴敏正向女孩走去,两人并肩慢慢走,说着话,两人还同时向小峰看过来,小峰连忙转身。
  “你们在搞什么哦。”
  “英雄救美啊老大,我们想了好几天才想好的办法。”
  “救你妈,别害我啊你们。”
  “不会害你的撒。”邵明头一抬,示意小峰看那边。鸭子、黄哲、李楠、周达正把疯子的行李往摩托车上丢,丢完再把疯子往他的行李上一按,拿绳子缠几道,鸭子、黄哲坐上摩托车,三个人押着疯子开摩托车走了。
  “你们在搞什么啊!”小峰终于有点沉不住气了。
  “在我律师来之前我是不会回答你的问题的。”邵明学着小峰以前回答他问题时的口气说,“等下你就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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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7
发表于 2016-2-20 20:58 |只看该作者
12

  很快,凉菜摆了一大桌子,邵明拿了个鸡爪啃着,说基本上把谢先生的凉菜都买了一遍。几箱啤酒堆在墙角,裴敏在厨房里做拍黄瓜和凉拌西红柿,围着围裙,小峰去问他,他也说等下你就知道了。小峰大概也知道裴敏去说了什么,又高兴又担心,去摆桌子,特意在对着门的主人位放了两个单独的板凳,裴敏端了菜出来看到,又换回条凳。
  送疯子走的兄弟回了,去洗手,鸭子就直接把衣服脱了在厨房外面冲澡,肥皂打了在身上搓了又搓,嘴里骂骂咧咧,大概是疯子临走送了他一个拥抱还是什么。秦小龙喝得红脸霸王的走进来,光着膀子,全身红通通。
  “安排好了?”裴敏问。
  “好了,我给你爸妈安排了烛光中餐,我说把红蜡烛点起来,你妈就非要和我喝交杯酒,还要喝十个。我操,还好你爸拦住了,我又走得快,否则我就倒在那边了。”秦小龙开了瓶啤酒。
  “你有病,团风的酒桌上还没几个有酒量开我妈的玩笑。他们说什么没有?”
  “没有啦,又不是第一次支开他们,不过就是请他们吃个饭而已。”
  人基本上齐了,刚问邵亮去哪了,他就提了几斤花生走进来:“硬要塞过来,给钱也不要,说是生日礼物。”他一边把花生塞在小峰怀里,一边唱生日歌。小峰只能喊他滚。
  大家上了桌子,七个人,八个座位。裴敏先端起酒杯,祝了小峰生日快乐,大家一饮而尽。
  小峰站起来敬大家:“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今天你们发什么疯。反正我都喜欢。  干了。”大家站起来一起喝了。
  “为什么?你有了喜欢的人,兄弟们当然要抬你的庄。你先和小龙喝一个。”
  “哎哎哎,别想先把我搞倒。小的时候喝小峰偷的酒,现在搞点钱热闹下算什么。”
  他们干了一杯,大家也都陪着喝了。小峰郑重其事地对着大家说:“谢谢。”
  “好肉麻啊,老子汗毛都竖起来了。”周达嬉皮笑脸地说。
  七个人又一起喝了一杯,七七八八的聊了起来,气氛既不冷清,也不热闹,大家都在等。桌上的菜也动得很少,省得客人来了看见不清爽。就这么聊了着,互相交叉喝着酒。小峰有两次想一个个的把生日酒敬了,裴敏都拦下来。
  “女孩叫陈远,是缫丝厂厂长陈长青的侄女,到这边来补课,很可能暑假过了就在二中读书。”
  “你搞得好清楚啊。”
  “那当然,我对我没兴趣的姑娘话说得溜得很。”裴敏和黄哲喝了一个。
  小峰问大家等下的计划是什么,大家都笑而不语,小峰惴惴不安地吃着猪蹄。女孩就这么从门里进来了,走进夏日的阴影里,换了身衣服,显得更美,她朝大家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出来得太早我伯伯要怀疑的。”一点局促都没有,大大方方地坐到小峰的旁边,邵亮把酒瓶提起来要给她面前的杯子倒酒,小峰把杯子拿开。女孩从小峰手里接过杯子,两个人的手碰到了一起,小峰赶紧一缩手,把杯子让出去。邵亮赶快倒酒,酒倒得又慢又满,小峰一直喊够了够了。
  “小峰你好,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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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0 20:58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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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日宴会现在才算正式开始,交杯换盏地愈发频繁起来,大家都礼貌而殷勤地和陈远喝酒,陈远像她宣布过的那样,只轻轻抿一口。大家开始聊起过去,讲起发生在他们中间的趣事和糗事,同时夸奖小峰。说小学开始,小峰就偷自己家的游戏币给他们来打,然后还从家里偷酒偷零食出来。秦小龙连小峰被他爸吊起来打都讲了,还差点当陈远的面感谢小峰在初一的时候就偷出了黄色录像带,还好裴敏帮他改口。总之,弄得小峰非常不好意思,他缩在条凳的一角,像受老师教训的学生。还好喝着聊着,少年的回忆一起来,那就什么都有了,渐渐也就放过了小峰,三三两两的聊起来,声音都偏大。
  “对不起,他们声音有点太大了,不过只要是有女孩在场,我们说话的声音都很大。”
  “恩,为了引起女孩的注意。我懂的。”
  “裴敏是怎么把你喊过来的?就说我生日请你来庆祝吗?”
  “他说请我来看录像,说是很特殊的录像。”
  “很特殊的录像?”
  正在从回忆里找到这句熟悉的话,裴敏就开始有动作了,他朝着陈远举起杯:“好了,马上要开始放录像给你看了。一起喝一杯吧,这一杯你一定得喝,因为这一杯是敬演员的。”
  金黄的半透明的液体顺着喉咙倒下去,在那无法预见的喉管里向下滚动,女孩倒没那么粗鲁,她尽量使这杯酒的通过悄无声息,另一只手抚在胸前,这可能是女孩一饮而尽最好的姿态。
  他们走出去了,只留下面对一张八仙桌和两扇门的小峰、陈远。他们望着面前的长方体的大门,端正坐着。“你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吗?”陈远问。
  “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挺好笑的,你好好看吧。”

  录像厅门口的男孩们开始表演了。先是邵明和裴敏站在同一扇门前,两人开始模仿着邵氏电影里的武打招数,打得虎虎生风,嘴里自觉的发出电影中拳脚触碰在一起的那类声音和“嗨、哈、吽、嚯”等语气词,一板一眼,打得有模有样。裴敏一着不慎,败下阵来,秦小龙和黄哲跳入战圈,三人一起作出要放龟派气功的样子。他们先聚气,再慢慢把双手聚集许久的元气弹准备发力推出去。
  邵明在他们聚气的时候用电影里的语气说:“哈哈哈哈,就凭你这招也想打倒我?”他们三人一起大喊一声,六只手重重向前一推,放出元气弹。邵明向后一跃,消失在两扇门之间的水泥柱里。瞬间,邵亮从他们三人的身后走出来,直接朝着他们远远地劈出一掌,三人应声飞出。邵亮放声大笑:“哈哈哈哈,我说过,就凭你这招还打不倒我。哈哈哈哈。”
  裴敏三人捂住自己的胸口,鸭子一边大喘气一边说:“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一个打三个!”
  看到这儿,女孩开始笑起来,笑得很好看,也不收敛,但也不粗野。
  “我说两个瘪头今天为什么要穿一样的衣服啊。我早该想到的。”
  好戏继续上演,几乎没有停顿,下面是邵亮来对付裴敏和他的帮手。邵亮看起来身手不错,借助着水泥柱的遮挡,他几下子就把人从第一扇门和水泥柱的隔断处打远出去。参与者慢慢增多,经常是一个人喊着“无影脚”一脚踢起,三四个人飞走。各人的武功也是越来越高,开始不满足让邵亮一个人成为天下第一高手,都使出了独门绝技,誓言要统治这个世界,大家一边打一边说着让人发笑的电影台词,事先演练好的十几个套路打完了,大家开始自作主张,有的时候自己的绝招发出去,没有人从另一扇门里飞走,还会假装自己挨了对方的反击,靠着门擦掉嘴边莫须有的鲜血说:“你好狠。”然后从门边慢慢滑倒,退到小峰和陈远看不见的地方去,再生龙活虎地跑出来继续打。邵亮被遗弃在众人之外后,还把放映牌横倒放在门前,玩出憨豆下楼梯的样子。而陈远,一直没和小峰讲话,因为她已经笑得不行,好几次从桌子下面捂着肚子站起来了。
  又玩了一会儿,大家也都累了,裴敏和邵亮登场开始表演决一死战。裴敏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沉默地站在那里。小峰和陈远只听到隔断里的邵亮说:“人家都说小李飞刀例不虚发,我倒想要见识一下。”
  裴敏没说话,只把匕首迅速扔出去,听到飞刀插在木板上发出“咄”一声,邵亮从另一扇门里跌跌撞撞出来,手捂在胸口,手指夹着匕首,“好……一个例不虚发。”突然他又把匕首拿出,扬起胳膊用力甩出去。飞刀没有钉在木板上,另一扇门那边也没有飞刀出现。黄哲突然在隔断里喊:“我操,鸭子!邵亮,你丢到哪了我操。”
  所有的人都围拢过去,小峰和陈远赶到时,鸭子在黄哲的怀里,喊着鸭子的名字,大家都垂着头,陈远蹲下来,深情紧张,她去摸鸭子的额头,并且要去看鸭子受伤的部位,“快叫救护车啊。”
  这时,鸭子睁开眼睛,一只手里攥着一把毛票说:“这是我八月的党费,麻烦你帮我交给党。”大家哈哈大笑起来,都站了起来。邵亮喊了声“陈远”,陈远一回头,看见邵亮拿了匕首向她丢来,她吓得尖叫了一下,匕首掉到了邵亮的身后。陈远推了小峰一下,“你不早说,害得我担心得要命。”
  “这是The end前最精彩的场景,我怎么能说穿哪。”
  大家都起哄,调笑说这么快就打情骂俏了。裴敏说,进来喝酒呀,要给演员敬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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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0 20:59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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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席上空无一人,裴敏和邵明在打《街头霸王》,秦小龙和周达躺在条凳上显然喝多了,邵亮不知去向,鸭子和黄哲他们围在一起找片子。小峰和陈远呢,坐在小卖部的柜台里面做老板。陈远高兴地做起了尖酸刻薄地老板娘,和来看录像讨价还价的人诉苦做生意多辛苦,还争先恐后地在货柜里翻来覆去找着毛巾和肥皂的位置。小峰叼着烟,把放完的录像带用倒带器倒回去,同时看她手忙脚乱的应付,一脸的笑。由于裴敏每一次敬酒的借口合适,陈远也比预想中喝得多了一点,应付完买肥皂的顾客后,她的脸有点红红的,胸口的起伏要大一些了,一上一下的。
  “我刚才是不是特别傻?”陈远重新坐好。
  “没有。”
  “这个特殊的录像是谁想出来的?”陈远问。
  “算是我吧。初三快毕业的时候,裴敏喜欢上一个女孩,又不敢说,而且我们又没有钱,我就把我的想法和兄弟们说了下,大家排练了一下,瞒着裴敏把女孩请过来,就玩了那么一次。”
  “那个女孩一定也笑得很傻吧。”
  “嗯,但没有你笑得好看。”
  “乱说。”
  “为什么会想到玩这个?”他们轻轻地碰了下杯。
  “你看这两扇门,如果没有中间的水泥柱,它像不像一块电影荧幕。我呆在录像厅的时间太长了,看店的时候,常常坐在刚才我门坐的位置,看着外面。看着进入电影里的人,又慢慢走出去,就像看一场电影,每天都是相似的演员,在你身边演着相似的电影,越演这部电影就越无聊,所以就想着自己来当演员可能会没那么无聊。有一天喇叭里在放武打片,我就想着如果有人在外面像刚才那样打着,估计也挺好笑的。”
  “你的朋友对你挺好的,酒都不让你多喝。”
  “他们是怕我喝醉了打醉拳丢脸。对了,你不要喝了。裴敏今天敬了你不少酒,我不想让你以为我们在成心灌醉你。”
  “被灌醉的人都是想醉吧。我觉得你是他们的核心人物诶。”
  “没有啦。裴敏才是,他是团风街上的陈浩南。只是我初中以前又矮又瘦,只好当狗头军师。他们对我好大概是因为我和裴敏和两个瘪头是小学就认识了,那时候我偷了游戏币出来到别的游戏室去玩,被我爸打得半死,后来他们每个周末都可以免费到这里打游戏机,不过要等没人的时候。然后我也偷一点酒带到江边去喝,喝完就把瓶子甩到江里去,后来我爸就不管我偷酒了,只要求我把酒瓶子带回来。我小时候就是拿这些讨好他们和我在一起的。初中也差不多,大家都没钱,没事的时候就让他们来看录像。”
  “你们这样真好。”陈远羡慕地说。
  “是啊。只是现在我们其实很少在一起了,我到二中读高中,他们在团风混着,平时很少聚在一起,只有暑假。好像人长大了,一切都变了。我讨厌改变。”
  “就是这样的,什么都会变。连我们自己也会变,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我们不变,身边的人也会一一改变,变得面目全非。”
  “原来的团风正街很热闹,根本不像现在这样冷冷清清。一晃就不见了,新建原来是个商店,我大舅开的,我还记得小时候他让我踩在椅子上打街机,那时候游戏机还有魂斗罗,还用店里的冰淇淋机给我做冰淇淋吃。我大舅一直喝酒,他很喜欢喝酒,起床也喝睡觉也喝,但他喝酒从来不醉,也不会酒后胡来。大舅去世前一年把店面转给我爸,肝癌晚期,喝酒喝的。你看,多奇怪,即使你不变,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最终一切也都会不一样。”
  “人生要是能像这个东西就好了,想回到哪里就回到哪里。”陈远抓起倒带器,拿在手里观摩。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诶!”小峰说。
  “我不看到这个东西从没想过录像带还要倒回来的,在家里我看完就不管了。”
  “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一个事。我发现录像厅里从没有一个人把好听的片尾曲听完,一到结尾就有人喊换片子。我爸也不会放完,到片尾曲就停了。那么好听的片尾曲为什么没人欣赏呢?”
  “所以你就把片尾曲全放给我听了?”
  “嘿嘿,也不全是。只是有些带子我故意不倒带,只快退几下就能放给你听了。也有些是中间男女主人公接吻时的音乐。”
  这时恰好喇叭里传出萨克斯的演奏声,肉麻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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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0 20:59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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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峰在七月开始的生日如同一道帷幕揭开,带来了酷暑和酷暑中取之不尽的乐趣。炎热的夏季能让最保守的人脱掉尽可能多的衣服。天还没黑,团风正街上的人就开始把竹床搬出来,还要在竹床下面浇几桶水。唯独有着高高房顶的新建录像厅仍旧带有一丝阴凉,但小峰还是把竹床搬了出来,小峰爸的意思是这样节约点电和蚊香,哪怕对于买VCD机和装几个小包厢而言,省这点钱微不足道。
  搬出竹床是小峰的父母大吵一架后的结果,对于小峰妈而言,自己母亲需要一个比较盛大的葬礼,在这个理由面前,哪怕是竞争对手华龙录像厅的大荧幕、高靠背椅和小包厢都得让路,她吵架时的原话是“我奶奶去世时,办了半个月的流水席,整个团风的人都去吃过,你爸妈也去吃过。我妈哪天走了,至少得像样。”然后两人就开始争吵,这让小峰无比烦闷,但又无可奈何,这不是他能够解决的问题。
  “我既不在乎我婆婆的葬礼,也不在乎装修录像厅。”他对前来拜访的裴敏和双胞胎说。
  “我知道你在乎什么。你在乎每天中午的放学时间。”邵明奚落他。
  小峰没有否认,这些他的兄弟们早就知道,每天中午团风二中的补习班放学时,他或是在学校外的小卖部里假装买烟,要不就在王芳的花店里与那个对自己颇有意思的丑姑娘闲聊。再要不他钻到学校对面的小食堂里向大强学点炒菜的手艺,等待放学的钟声响起。
  每一次放学,小峰都会带陈远走入一条不同的巷子,从不同的路进入。他告诉陈远,在团风,一条小巷永远会通往一条大路,而穿过一些小巷,永远可以走到目的地。那些小巷幽深,有的还种满青苔,滴答着水珠,潮湿的红砖或者泥土,即便这个夏天再漫长一点也无法干燥。两边是一些平房,有的还带着自己的小院子,红色的瓦片,背阴的一面湿润地长着一点绿绿的杂草。
  “是因为这些小巷都没什么人走了。现在你走的这条巷子是团风很有名的断头巷,其实是我表哥取的名字。因为他说这个凹进去的围墙后面有个疯子,如果你抬起头去看这个围墙后面有些什么,就有一把菜刀飞出来,砍断你的脖子。”他领着陈远,低着头从这个地方飞快地钻过去。“快!快点跑!”他回忆着表哥的口吻催促陈远。陈远笑着跑了过去,又回身去看那堵围墙上有些什么。
  “没什么啦,是土,那围墙后面从来都是土。”小峰把烟头弹上去,“现在的规矩是,如果你把一个烟头弹到断头巷的围墙上,你要走一年的运的。”
  “那你给我一根烟,我也要弹。”
  “不可能,因为那个丢飞刀的疯子是女的。她不同意女孩子抽烟。”
  “那你抽得差不多了给我。”
  拗不过她,他只好掰断打大半根烟,点着了递给她,让她扔上去。他们无聊地看着围墙上两支烟头冒着烟,然后走向下一条巷子。小峰给陈远解释,这是条叫作“窄巷”的地方。“这个名字是我们取的,你知道Beyond吗?他们有句歌词就叫‘若我走上又是窄巷’。所以我们给这儿起了名字。”
  “好像听到过这个乐队。”
  “嗯,很拉风的乐队。我们有盘磁带,是秦小龙他哥从深圳那边带过来的,下次我带来给你听。以前我们通过这里很容易的,但现在不行了,至少鸭子不行,有一次他就给卡在这儿。”
   “我能过去。”
  “我们走胖巷,就是那条,这条只是给你看看。”
  “我可以过去,其实我很瘦的。你猜我多少斤。”
  “100吧。”
  “切!我冬天才92斤。你摸一下,很瘦的,只是穿的衣服显得不瘦。我妈天天要我多吃。”
  陈远转过身,用手拍拍自己肩膀下面的部位,示意让小峰去摸。小峰迟疑着把手放上去,非常非常轻的放在那儿。陈远毫无邪念的用纤细的手指指指点点,这里,这里。小峰笑着去摸了下。“嗯,果然很瘦。”他赶快把手放下来。
  “我就说吧。所以我肯定过得去。”
  “嗯嗯。”小峰垂下的手与地面平行,如趟着风。他迅速弯腰捡块石头丢向窄巷口的一户人家,石头准确击中了大门,发出“咚”的一声,然后他迅速地通过了窄巷并在巷子的另一头看着尖叫着的陈远跑过来。
  他们流连在巷子里,时光在这里停滞不前,只有那些叶片被阳光洒在地上的光斑摇动时,才有一丝时间流动的痕迹,而且很浅,浅得像不胜酒力的人抿下的一口酒。
  越过小巷和红瓦的房子,一些陌生或熟悉的人穿梭在他们中间,有的会和小峰打招呼,有的会在迟疑后擦肩而过。他们几乎没有遇见死胡同,也可以例外一次,某一天猎奇之心把他们引入那条死胡同之后,在陈远一声“快跑!这里是死的”的尖叫声中他们欢乐地离去。虽说时光在这些巷子里静止,但每一次从巷子窜入大路时,小峰都会重新计算时间,而每一次进入普济路,都预示着从这里开始,陈远要一个人走回她伯伯家,再没有并肩而行,也没有越过小水沟时他俩自然而然的手牵手。
  他默默跟随在陈远后面,不远不近,就像陈远身后一个新的爱好漂亮姑娘的疯子,遇见熟人或可能揣测内情的人小峰会离开既定轨道,去看个东西,在哪个游戏室里去搭把手或指点一下赌徒是该押1-5马还是2-3马。就算是上学的路,欢愉的时间也只是比现在长那么一点点。
  每一条放学后的小巷,哪怕绕得再远,都会绕到通往普济路与团风正街交汇处附近。在这里,小峰要高速越过陈远,跑起来像阵旋风一样飞进新建录像厅。一次最大胆,小峰会偷偷跟着陈远走到她居住的地方,在缫丝厂职工宿舍的后面,楼层更高建造格局显然好得多的单元楼里,最高的那一层。陈远站在窗台上,看着小峰在员工宿舍的二楼楼道里徘徊后离开。
更多的时候,他会假装与陈远擦肩而过,两人像陌生人那样并肩前行,再一前一后。总之最后,小峰走进录像厅,改换功放机音频线,打开备用录像机,塞进录像带,再后来,是一个女孩踏着节拍款款而过,只是自小峰生日之后,女孩的忧伤消失了些,经过新建录像厅时,她会像个演员那样抬着头,缓缓而行,微微笑着,调皮的时候,她会在消失于第二扇门之前停下来,转身,向小峰看去,简直美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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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0 20:59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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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中雷打不动的月假排在了八月初的第一个周末。星期一的凌晨两点,在团黄大道秦小龙的家门外,路灯下的绿化带里喝酒,唱着黄家驹的歌,啤酒瓶丢得到处都是。安静的团黄大道,连接着两个业已安静的城市,这儿永远是团风夜晚最明亮的地方,在这里唱歌的人就像在舞台上唱歌,声音绝对可以传到黄州去。
  “今天晚上你一定要把她搞定。”邵亮喝高了,远远去吐过一场,跑回来喝口啤酒漱漱口。
  “搞个屁!时间有的是,反正她要在二中读书了。别听他的,他还是处男,懂个屁。”邵明说。
  “你才是处男,妈的,我早就不是了。”邵亮得意地说,大家都开始取笑邵明,一再追问邵亮,最后得出的结论当然是邵亮去了正街街尾的理发店。邵亮刚想反对,一口酒直接从嗓子里喷出来,大家把他赶走。
  “时间差不多了,你快去吧。”裴敏把钥匙丢给小峰。小峰把摩托车发动起来,秦小龙喊了他一声,把钥匙从门上拔出来,跑了几步,高高把钥匙往天空拋出,在路灯的照耀下小峰一抓,顺利拿住。“走了。”
  边三轮的声音越来越大,也快要越来越远,裴敏在后面补一句:“能搞一定要搞啊!”也不知道小峰听见没有。

  夜晚三点钟的小峰,黄州商场的门前,帅气地坐在摩托车上,地上已经有几个烟头了,他还在抽。他望着那个三岔路口已经很久了,他不知道哪幢楼是陈远的家,那几幢楼房漆黑一片,没有哪家率先亮起灯。
  “喂!”轻轻的,居然是身后的声音。他一回头,就是她了,手里提着一个小行李包,大概是衣服和几本书。
  “来了多久了?”
  “才来的。”
  “骗人。”
  “真的。”
  “肯定等了一会了,我故意在厨房里煮了东西,看我妈醒不醒得了。”
  “那她醒了吗?”
  “醒了我还能出来吗?她吃了安眠药睡,应该醒不了。走吧同学,送我上学去吧。”
  “不带我介绍一下黄州啊?”
  “黄州有什么好介绍的。”她也没有挑选,直接坐到边车里。
  “你把这件衣服披上,等下会冷的。”
  “噢。”她在边车里站起来,把小峰的印有“团风中学”字样的校服穿上,“我穿这个好看吗?”那衣服大了些,但搭配起里面穿着的她的漂亮的女孩衣服,也挺好看。他点点头。
“这件校服我马上也要有一件了,你这件就归我了。我那件来了再发给你,同学。”
  “好吧,你敢穿到学校我就敢穿进去。”他把车发动,缓慢地跑起来,她像个导游那样,一样一样的向他介绍黄州。车到赤壁公园那里时,她让他停下来,从车兜里未经同意地把啤酒拽出来,请他用牙齿咬开。
  喝了口酒,她开始旁若无人地说这个地方发生的事情。她告诉他,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和一个小男孩约定,16岁她生日那天在赤壁公园广场见面,却没有约定见面时间。所以她一清早就到了赤壁公园,开始等他。她还记得那天天气很冷,她记得赤壁公园里算命的瞎子一直在看她,她记得中午烤羊肉串的香味几乎要了她的命。她时而坐在秋千上,时而去看初冬时情侣们手牵着手在公园门口照相。她看到栖霞楼上的阳光和午后的阴霾,记得那些欢声笑语的小孩其中有一个笑起来和她小时候的声音一模一样。她记得把赤壁广场来来回回走了很多次,为了不错过和他见面的机会,连去上厕所都是跑着去的。她说其实她既知道那个男孩的行踪也知道他一定是不会来的。她说她只是念旧,只是怀念。说到“怀念”这个词时,她哭了。小峰知道她一定不是因为这件事而哭的,他怂恿她把啤酒瓶扔到那个广场上,在一声碎裂后,他们开着摩托车走了,眼泪的起点就从赤壁公园广场开始了,出了黄州城区都没到终点。

  车子开上江堤上就慢了起来,从团黄大道带陈远走,只要40多分钟。从江堤上开,就要很久了。他们慢慢开着,起先两人如江堤般沉默。她的泪慢慢被江风吹干,咬啤酒瓶盖的疼痛让她笑了第一下,然后两人就开始大声聊了起来,经过村落时,狗开始朝他们狂吠。女孩的尖叫和笑声夹杂在一起,每每有狗跟在摩托车后面奔跑时,陈远就开始尖叫并捶打小峰,让他开快点,偏偏的小峰甚至要把摩托车弄熄火,吓得她站起来在车里气急败坏地跳着,直到车子再次发动而明眸皓齿地嗔怪小峰。
  她要把头发扎起来,小峰阻止了她,她就高兴地把发圈丢到江堤下面去,任长发飘洒。车子开到嵩扬时她还是睡着了,靠在车兜的一侧,小峰起先以为她是在哭,没敢说话,后来说了个压箱底的笑话时她还是没反应,他慢下车速,去看她,才知道睡着了,长长的睫毛把所有清醒的可能性都掩盖掉,还有一点点惹人擦拭的泪痕。
  他把车子开下堤岸,到没江风和水气的小树林旁,把准备好的蚊香点起来。他点了支烟,在火光里发现了另外一个她。散发着光泽的大腿,秀美的脚踝躲避在阴影与光明之间让小峰几乎窒息。为了火光,他抽了很多支烟,不抽的时候,他也把打火机打着,远远的从那一片江堤上看,一点火光从黑暗中亮起一点时间,继而熄灭,又亮起,如给谁发出的暗号。直至天慢慢明亮,那只打火机才收在口袋里。她蜷缩在车兜里,像森林中所有的神此刻都在她身边围绕,他目不转睛看着她,没有变幻过姿势,怕惊醒了她。阳光渐渐出来了,她还那样睡着。他片刻没有动,怕惊醒她身体里的神。直到那片叶子被风推开,阳光钻进她的眼睛。她慢慢醒来,朝小峰看了一眼,小峰朝她笑了笑,她马上尖叫起来,让小峰转过去,伴随着悉悉索索从袋子里取东西的声音过了好半天,她说了第二句话。
  “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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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2
发表于 2016-2-20 21:00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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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的团风正街的夏天里,人们基本上已经习惯了短暂的安静以及之后优美的电影音乐。老曹已经没兴趣靠在门口再看一眼路过的陈远了,老庞也没有,只有庞燕饶有兴趣地坐在门前,或抓把瓜子,或喝着水,看着这一幕。这或许成了团风正街的中午唯一清静的时刻,在这片刻的清静里,即便是兴趣全无的老曹,都可能在炒菜时翩翩起舞。
  现在时间还早,小峰还在两盒录像带之间选择时,秦小龙坐着单骑来了,裴敏和双胞胎随后也到了,随后鸭子、黄哲和周达也到了。秦小龙对小峰说:“录像厅里现在有人吗?”
  “现在还没人。”
  “你爸你妈呢?”
  “去我婆婆家了。”
  “那我们进去。”
  黑漆漆的录像厅,只有去厕所的半掩的门外有着光,没有画面,空空的长椅子歪七竖八。秦小龙把后门关上一点,留一点光。“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们。”
  “说吧,他妈的什么事路上不说!”周达暴躁地说。
  “黄家驹,死了。”又静默了一小会儿,秦小龙表情悲伤地说。尽管只有五个字,声音都带着一丝哽咽。
  “哪个?黄家驹是哪个啊。”鸭子问。
  “操!黄家驹就是Beyond里面唱歌的那个!Beyond死了,听不听得懂?Beyond死了!”
  “放屁噢,你个婊子别乱说。他怎么死的?”
  “好像是从台上摔下来了。早就死了他妈的,大前年……就死了……我哥这次回来问我磁带好不好听,我说好听,然后他就告诉我黄家驹死了。”
  “你发誓。”
  “操!我让我哥发过誓了!”
  放映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无声,只留下大喇叭的声音在不远处仍旧响着。鸭子率先哭起来了,而且哭得声音还挺大的。但这回其他人没有陪他哭出声,大概有人默默的流泪,但都没哭出来。鸭子慢慢把哭声放小,用他蹩脚的广东话高唱:“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噢NO……”大家也都很真诚地跟着唱起来。只唱了一首就都感觉到似乎很矫情,就停止了。秦小龙反感地说:“香蕉你个芭乐,好哭鬼。”
  “老子看电影哭不出来你骂我,老子现在哭得这么快你又说我。你要老子怎么样嘛。”
  “哭得真假。”
  几个人吵起来,但目的其实也只是为了掩盖他们为一个陌生人流泪的尴尬。
  陈远在录像厅门外喊:“有人在吗?”声音飘进来,让人感觉她只是把脑袋探进来说了句话。
  “在!在得很!”小峰高兴起来,人随着声音飘出去。
  “我……我们在里面有点事……所以忘记放了。”小峰带着歉意说。
  “哈哈,我不是来问这个的。快中午的时候有个同学中暑了,还有个同学昨天其实就不行了。老师说放我们1天半假。中午吃了饭我来找你,你不是说你打桌球厉害吗?我见识一下。”
  “好呀。”
  “那下午见。”
    大家都走出来,最初还有点停留在黄家驹死去的悲痛中,但秦小龙手里拿着的三盘黑色的Beyond的磁带缓解了他们的疼痛。裴敏确认了一下小峰打桌球这件事,并让他以不能和陈远在一起的名义发了个毒誓后就出门了,他说有好几个菜鸟排队等着和小峰比一比,他要去商量赌多少钱一盘。双胞胎兄弟和他一起去了,秦小龙叫了单骑回家拿大录音机来,他说这盘磁带要在录像厅的大喇叭里放一放,以祭奠黄家驹。他本说拿点纸钱来烧的,被小峰骂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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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0 21:00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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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远到录像厅的时候,裴敏他们还没回来。两个人就在录像厅里他们并排吃饭的位置搬了两张椅子坐定。小峰爸只出来讪笑了一阵打完招呼就躲了进去,抽空把小峰扯到厨房那闷热得不行的地方,把小峰教育了一番,无非是不许恋爱之类的话。然后两人迅速从厨房走出来,一个进了天井,一个回到大厅继续和陈远闲聊。
  “有个事我一直都想问你,为什么那块牌子上写着‘今日无言情’啊?”
  “噢,那几个字写得很早了。我们刚到这里开录像厅的时候我爸每天都会放一部爱情片,是真正的爱情片噢。像什么《七匹狼》、《胭脂扣》、《海上花》,还有些80年代的爱情片子。有的是他去黄州租的,有的是他同学朋友借给他的,反正很多。结果每次放到爱情片,就有人起哄,要换好看的片子,弄得我爸很不爽,而且看录像的人进来之前都会先问今天放的是言情片还是艳情片,如果是言情片他们就不进去了。有一天我爸喝多了,就把‘今日放映’改成‘今日无言情’,之后录像厅就再也没放过纯粹的爱情电影。他把字写上去的时候还说录像厅里真的没有爱情。”说完这句话,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也都笑了一下。
  “你爸真浪漫啊。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可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吧。”
  “那时候你爸还很年轻。”
  “嗯。酒醒的第二天,我爸就去黄州把租的爱情片都还了,把从朋友那里要来的也去还了。然后全部拿了艳情片,来了个专场。那时候还没有备用录像机,所以大喇叭里静悄悄的,但录像厅里爆满,人都挤不进去。”
  “那样的话,没有人来查吗?”
  “没有吧,我想,来查的人估计也在里面。”
  闲聊的同时,录像厅里正陆续进来人,小峰向陈远就来看录像的人的衣着、神情、对话判断对方的目的。他说,每一个独自来看录像的人都让他去猜测对方的目的。他说来看录像的人不一定都是进来看艳情片的,只是找不到事做,空虚无聊,又或是在江边徘徊得太久,他不止一次和同在江边散步的人先后跨进录像厅。还有那些进来就直接问老板艳情片名而不是看放映牌的人,看完录像会去那家理发店。还有进来躲避追杀、睡觉、逃课的人,脸上各自带着不同的表情和茫然,还有那些想看看录像身上却连两块钱都没有的人,他每次都偷偷放他们进去。又走进来一个,小峰得意地说:“这是我们新建录像厅的忠实观众,一个多月前开始,他每天都来录像厅看录像,风雨无阻。”
  忠实观众走进来,两头望望,对小峰笑一笑,把两块钱放在柜台上就往里走。“太熟了,有的时候不收他的钱,第二天他来,就给四块钱。很多录像都是重复的,他也继续看,比我还爱看。我想,以后我是不是也会变成他那样。”
  “感觉你是说你能从这些看录像的人身上看到自己。”
  “有时候会。进来的人多了,你就会去想,这些人中哪些是你的过去,哪些是你的未来。”
  “都不是吧,我们只能是我们。”
  “或许。年轻的时候,让别人当观众。长大了,就发现自己成了观众。”
  “你说话好老气诶李小峰。”
  “喂,不要叫我李小峰好不好,这不是我的名字!”
  “走吧,两位。”裴敏摩托车到了他们也没发现。小峰说了声好,又想起个事,跑进小卖部柜台,在几个不同的位置抓了几把,抓出镜片染灰的墨镜和一顶帽子。
  “你戴上,省得路上你伯伯和熟人发现你。”
  她把伪装抓过来一一戴上,再转身给他俩看。
  “就缺两撇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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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0 21:00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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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桌球室人满了,裴敏把小峰重出江湖的消息撒遍了团风的几个桌球室,并且还骑摩托车到那些爱打桌球的人家里去通知。赌局是50元三局,先交钱再打球,裴敏的意思是,怕其他球手看小峰打球害怕怂了,所以先把钱交出来。小峰说裴敏疯了,裴敏说这种事不敢干才疯了,又偷偷补充说这是他老大教他的办法。
  裴敏捏着收上来的一叠钞票站在最中间那张桌子上,周围的桌子都被推开了些,有的人直接脱了鞋站在球台子上看球。交了钱的10个人,站成一圈,有人在其中斡旋商量如何对付小峰。
  陈远小声音对小峰说:“你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么多人,全部都来找你报仇啊。”
  “这里面和我打过的只有三个人,其他人都有病,跑来凑热闹。”
  “要打30局,一局10分钟的话要打5个小时,你不累么?”
  “傻瓜,哪要打那么久。”小峰把眼睛闭起来。
  裴敏说话了,他把钱举起来说:“哪,规矩按黄州的来,白球进洞、跳到地上去和先挨别人的球都自由球,白球先跳起来才算有效,球没打完黑8进了算输。三局两胜,可以打三局。和任何对手打,小峰输一局就算输了。钱在我这儿,赢了过来拿100,今天打完,不打的、有事的都算输。”
  一个和小峰打过球的中年男人说:“小峰,你两年没摸杆子,行不行啊。”他穿着背心,  转身时露出身后的半条龙和几条长长的刀疤。
  “还可以吧海哥。”小峰毕恭毕敬地回答。

  排好了顺序的10个人报数报了两次都出了错,又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大声讲计策。刚才说话的海哥只好出面让他们按顺序排队靠在旁边的球台旁。第一个出场的是个缩头缩脑大概20岁左右的男人,做了个让小峰开球的姿势。小峰上去,捅了一杆,球炸开,也没看球进没进,就回到陈远身边。旁边有人开陈远和小峰的玩笑,她不介意不作答,也不笑,戴着墨镜很酷的样子。
  缩头男先绕着台子走了两圈,又蹲下来瞄这个瞄那个,半天不打,裴敏怒道:“张志国你瞄你妈,洞口那个球你不打?”
  “老子打不打关你什么事,不准瞄球吗?”张志国把停在洞口的球撞进去,又打进一个,但球停得不是很好,第三杆明显不是往洞口瞄,而是顺势把白球停到底库的位置。他每一个打球都想很久,看来对方的意图很明显,慢慢打,消耗小峰的精神和锐气。“哟,打慢动作嗦。”邵亮说。
  小峰站在陈远身边站了十来秒,然后对陈远说:“看好噢。”
  “维君哥的想法是对的。”在击球前,他对裴敏说。接下来是赏心悦目的屠戮,白球将目标球送入袋中后非常准确停到下一个目标球的位置上,每打一个球都有人叫好,裴敏他们叫得最大声,而且声音趋于怪叫。不到两分钟,属于小峰的小球全部清得干干净净,黑8、白球和洞口几乎呈直线。
  “摆球?”小峰问。
  “摆吧,他妈的。”张志国无奈地说,众人笑起来。小峰转身,向陈远嚣张地抬了下脑袋,陈远嗤笑他。
  第二局比第一局更快,因为小峰在开球时进了一个,表演了一杆清台。第三局对方表示不打了。
  换人摆球的时候对方大概在对阵顺序上起了分歧,商量了起来。裴敏让邵亮去批了几箱汽水,在场的人人手一瓶,还要把功劳给小峰。
  “你真的两年没打球吗?”陈远问。
  “其实打了,我每天睡觉前就在脑袋里打桌球、打街机。想象白球怎么走位啊,想想怎么摇出连招。小的时候没机会打,在旁边看别人打时也在脑袋里这么想的。”
  “真有趣,我就没这么厉害了。”
  “你也厉害啊,可以在考试前一周把资料全记下来,我觉得这个比我强多了。”
  “那算什么本事,也不能因为会这个请所有人喝汽水。刚才你在我旁边停了几秒,就是在脑袋里想的吗?”
  “嗯,毕竟太久没打了,刚才他们又是想先把我拖死,我觉得要给他们个下马威,先在脑子里打一遍。之后我会打慢一点,要给他们留点面子的。”
  海哥上来了,看来他不想最后一个打,那样输起来更丢脸。裴敏把汽水瓶放在嘴边的时候低声说:“输几个。”小峰点头。
  小峰打得还是很快,进球线路也很准确,第一个失误是那种因为用力稍微过大,球在洞口左右弹跳几下弹出去,算是给足了面子。海哥技术本身也不错,台面的球由于炸得比较开,差点给了海哥翻盘的机会。最终海哥还是输了两局,但输得很有面子。重新摆球时他走过来递给小峰一支烟说:“老子练了两年,说找你报仇的,还是打不过你,老子服了。你今天打完不会再打了吧?”
  “嗯,不打了。”
  “那就好,那老子还可以在团风打下去。你没放水吧。”最后一句话海哥明显提高了音量。
  “没放。手感上来的太快,刚才就冷了下,还好调整了。再说你那7个球又不是我帮海哥你进的。要不是最后那个球你没停好,我可能就输了。”
  “嗯,我觉得也是。你们打,我先走了。你打慢点,让他们学一学。”也不等小峰回答,就往外走,他走路的姿势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样,但很嚣张也很好看。
  “海哥走路还是那么潇洒啊。”裴敏恭维道。
  “你少恭维,明天带包好烟过来,有事找你。”海哥回头对裴敏说。
  “好的,海哥慢走。”
  接下来的战局就是按资历来排的,在裴敏的指示下几个老资格的小峰都打得比较文静,球也打得比较慢,进球后给大家一点思考的空间再下杆,但结果都是一样,全部二比零,没有人要求打第三局。到第六个人的时候大家就起哄让小峰打快一点,因为对手都是年轻人,且全是团风几个桌球室冒出来的新手,裴敏也怂恿小峰不要留面子,小峰就打得更潇洒自由些,许多击球线路都很诡异,也表演单手持杆进球,还尝试用扎杆击球,不过失败了。打到四点多一点,最后两个人弃权,球赛结束。

  该夸的话该赞美的话都说够了,人渐渐散去,只剩两三桌在桌球室里切磋着。裴敏把买完汽水剩下来的钱塞到小峰手里说:“妈的海哥那局我吓死了。我和人赌外围,你输了我输200。”
  “海哥那局他自己太紧张了,不然他赢了的。”
  “还好没赢,老子屎差点给你吓出来了。”
  “我怎么知道他技术长进这么多。哪,我拿100,其他的你拿去。”
  “你只拿这么点啊?”裴敏把钱捏手里,不好意思地说。
  “你要照顾的事那么多,给维君哥送条烟去好了。你拿着吧,顺便把台子钱给了。”
  “给个屁,陈老板精得很,今天下午进来看球的每人收一块钱入场费,他还问什么时候你还来打。”
  “还来?那得问陈远看够没有。”小峰转身去看着陈远。
  “太残忍了,我觉得最后那三个家伙好凄凉的,还有第一个。”陈远说。
  “凄凉?你是没看到小时候小峰练球呀,那才叫凄凉。那时候他输了个8比0,回来后……”邵亮把话接过来。
  “你话真多诶。”
  “不说那个,晚饭我请,陈远你要来吗?”裴敏问。
  “我马上得回我伯伯家的。小峰,你还有什么不会的?”
  “游泳呗。”邵亮冷冷地补了一句,然后大家哈哈大笑。
  “那天在河边,是你掉进河里去的吗?”
  “不是掉进去,是跳进去。”小峰纠正。
  “不是跳进去,是自杀。”裴敏纠正。
  “住在长江边的人不会游泳噢。”陈远说。
  “是啊,我认识的人里面就小峰一个人不会游泳。每次我们踩水,他就踩泥。”
  “我已经会了,不信明天去。”
  “你在哪学的噢,没看你去细河啊。”邵亮问。
  “这里。”他指一指自己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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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0 21:01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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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的游戏室之约就没有桌球室那么热闹了,夏天清晨的游戏室只有彻夜未眠的赌徒和早早起床的穿梭在那一排游戏机室里的小孩子。小峰就带着陈远去找那些益智类适合女孩子玩的机种──这样的机器在团风少得可怜,但也有那么几台。陈远在机器上表现出完全的手足无措,每一次危机都伴随着她长长的好听的尖叫,小峰很无奈地望着她,而她只看着屏幕,脸红红的,而且不像是热红的。打到早晨十点半,两人离开《双截龙》的机器后,陈远才一身汗水地宣布再也不玩了。他俩坐在最宽敞的豪门娱乐厅的吊扇下面吃着雪糕,其间豪门的女老板还让小峰帮忙修了下操纵杆。
  “你为什么不肯表演用脚打游戏啊?”
  “姿势太难看了,我不干。”
  “你现在到每个游戏机室都不买币的吗?”
  “不买的,我初二之后就不买币了。”
  “真酷啊。凭什么优待你?”陈远羡慕地说。
  “玩得太多了,老板和我爸他们本来就很熟的,再加上有时候男老板不在,机器坏了,他们就喊我去修。找不着我就撒几个游戏币给小孩,让小孩来找我。一个新游戏出来,不到一个月就打得不错了,所以除了格斗机之外,通关类的游戏我已经不想玩了。其实,现在什么游戏我都不太想玩了。”
  “是因为再也不好意思不要脸地把小孩打哭了?”
  “不是啦,我那几次根本不是把他们打哭的。第一次是骂哭的,其他几次都是我偷偷把小孩脚踩疼了他才哭的。”
  “什么?”陈远惊诧地说,“你太坏了。”
  “喂,我也偷偷赔偿他们很多游戏币好不好。”
  “你真是太无耻了,所以准备改邪归正啦?”
  “现在赢了也不快乐。以前和人格斗总是被虐,到初中基本上就没人打得过我了。那时候就会有些朋友打不过,就会请我来帮忙,甚至一些小学生都会找我帮忙。那种当英雄的感觉很好,那些人围在我身边看着我,为我每一个操作叫好,而人越多我就打得越冷静。你打得越好,周围的观众就越多。现在我的对手都比我矮那么多,赢了没意思。以前大家不认识我,打输了会继续塞币,现在看见我走过来,都用膝盖把投币口挡住请我不要玩。要用脚打《圆桌武士》才有人围观你说游戏还有什么意思?”
  “这说明你长大了。”
  “是呀,游戏机又不跟着长大,里面的程序还是那么傻。”
  “打桌球也是这样吗?”
  “差不多吧,你记得我生日那天他们说的中考我打桌球的事吗?其实那个外地人的球技很好的,我之前就看到过他打球,我觉得他比我技术好一些。但那天裴敏他们把我拉到桌球室,大家寄希望在我身上,很多人看着我,我每进一个球他们都给我掌声和鼓励,那个外地人每打错一个球就有人起哄。我需要做什么呢?就是在他们的掌声里冷静地击球,如果没有观众,和那个外地人一对一,结果还真不好说。”
  “能在那么多人的期待里把球打好也不容易,老师让我到黑板上解数学题我都紧张。那你的意思是,是打游戏机让你学会了冷静吗?”
  “我不知道诶。你为什么老问我问题,你也说说你自己呀。比如你为什么来团风读书,你好像以前是黄高的,从黄冈中学转到团风中学的人可不多。”
  “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哪有你们的生活那么丰富多彩的。我身上没什么故事。”
  “乱讲。六月份你到团风的时候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到现在我都觉得你有时候是有心事的。”
  “才没有呢,我不知道多开心。可能也有些事情,但已经过去了,我也忘得差不多了,等本小姐心情好的时候再告诉你吧。”她把手里的最后一个游戏币丢到游戏机里,“李小峰,你说我们选个什么角色才能让人生走得更远呢?”
  “好深奥的话噢。”
  “快叫些小孩来看我打!快去!”她命令他。



21

  果然是整个夏天最为闷热的一天,热到哪怕过去几年再念叨“夏天”这个词都会想起小峰带陈远去细河游泳的那天。长长的河水总有着轻微的仔细流淌时的声音留给仔细倾听的人,河中央是几个呐喊着的小伙子,他们扎进河水里,在远一点的地方要不经意地冒出脑袋期待得到岸上的人惊异的一个眼神,他们从水中钻出来时候充满了骄傲、自信,还有人故技重施扎到河底挖出一手烂泥惊呼“蛇!蛇!”,再把烂泥从掌心挤出来。小峰站在河水旁,仔细回想那天晚上他做的关于游泳的梦,他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不再像过去那样扑腾几下便沉入水底,他的手与脚有序地拍打着水中,没有紧张没有惊慌,他时而像只青蛙一样滑动,时而是一只鱼,水曾经赐予他下沉和胆怯,在梦中又赐予他力量与自由。他沉思着,水中准备救援的兄弟们安心等待,陈远一身白衣,站在小峰身后,保持着与小峰、河水同样的沉默,还有沉默中水流的声音。
  “各位观众,四条艾斯。”小峰大喝一声,坠入水中,他跃入水中的样子并没有多好看。
  “在下游围好。”裴敏喊水性最好的邵明和鸭子准备救人,他大声喊着,“记好,他要是挣扎就马上拖出水面揍他两下。今年指标还没收走,大家小心。”
  和其他人一样的花招──久久潜入水中让对方担心,然后在一个出人意料的水面探出脑袋,不知道是哪部电影给他们留下的桥段,总之每年夏天的水里都要上演。这次也一样,只是潜水的时间长得让人担心,这是因为小峰的不识水性造成的错觉。
  总算是浮出了水面,而且不是肚皮朝上,他没有炫耀没有高呼,刚才的潜水完全是为了完成一个兄弟们之间都已经完成的类似成人之后的仪式。他向对岸游去,忙碌而有节奏得划水之余他终于回过头看了陈远一眼,嘴巴张得大大的,不知道那是呼吸的不顺畅还是得意得咧开了嘴。他又看了裴敏一眼,大家很会心地围到小峰周围:他是要游到对岸那个半岛上去。
  再过一会儿,他们就上岸了,对岸只剩下陈远一个人。可以听到小峰在对岸喊陈远的名字,只是喊她的名字,就像是电影里呼唤即将离去的恋人那样。他本来也就是带着这样的意思去喊的。然后向陈远挥手,裴敏还把塑料袋里的烟拿出来,让小峰完成人生第一次游到对岸后享受一支烟的快乐。
  黄哲朝河这边的陈远喊道:“陈远,小峰要对你说爱老虎油!”小峰去把黄哲的裤子扒了下来,露出白白的屁股。黄哲把裤子穿好又去扒鸭子的裤子,这样闹了一会,等到大家一起把扒小峰的裤子时,小峰貌似出了个主意让大家扒裤子的动作暂停。他们背对陈远,在河对岸,齐齐扒下了自己的裤子。远远的一排白白的模糊不清的东西让陈远哑然失笑,她捡起一块石头奋力扔向河对岸,尽管扔过去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对面的男生们都尖叫着四处躲开。又闹了一会儿,他们在江对岸玩了起来,只小峰一人游向陈远,看来是想给他和她一个二人世界。

  游回那棵大树下,小峰把自己的裤子捡起来穿了,坐到陈远身边哎哟了一声,大概游累了。
  “你真是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做梦学会游泳的吗?”
  “昂。”
  “记得自己做过的梦真好,我就从来不记得。”
  “我爸说记得梦的人活得最累。”
  “你爸说的是别的意思吧。不记得梦的人难道就活得轻松吗?”
  “不清楚。”
  “你有这样一群兄弟真不错,刚才我看他们护着你游到对岸都感动得快哭了。”
  “哈哈,女孩子还是不要乱哭才好。不过我觉得我们几个兄弟确实挺好玩的,只是这样的日子现在也不多了,越长大,大家想法越不一样。邵明邵亮都想出去打工,但他们爸妈只让一个出去,他们爸偏爱邵亮,他们妈偏爱邵明,都想让对方爱的那个出去,麻烦死了。秦小龙的爸爸一心想让秦小龙子承父业,小龙却不高兴。鸭子喜欢了十多年的姑娘出去打工了,连表白的机会都没有。黄哲他们几个更惨,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就到处混。裴敏想做团风街上的老大,今天中午刚和昨天那个海哥吃饭,海哥交给他一个任务,完成了大概要出去躲躲,他们现在正商量这个事怎么做。”
  “什么事呢?”
  “还能是什么事,砍人呗。他们不要我参与,让我好好读书,就把我赶回来了。”
  “看来你责任重大,不仅你爸妈要你好好读书,连你的兄弟都要你好好读书。”
  “对呀。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觉得裴敏要当团风街上的老大,我可以帮他出很多好点子。我也可以和双胞胎一起出去打工,帮秦小龙做生意,甚至可以帮鸭子把那个女孩从外地追回来。可我又觉得我应该有我自己的事要做,只是没找到罢了。”
  “你可以去学打桌球,将来做个桌球大师。”
  “不要。我只想像现在这样大家在一起就好了。”
  气氛凝重起来,在未来面前,年轻人都有些不知所措。知了像个讨人嫌的孩子一直叫个不停,对岸的半岛在烈日中显得更为郁郁葱葱,细河的水安静地流淌,在看不到河水的地方有一片小树林,在冬天,那片光秃秃的小树林让人印象深刻,此时却在天空的尽头显露出自然的碧绿。一切都安安静静,只有河水的呼吸,对面的几个男孩子也安静下来,躲在树荫下商量着什么,手里比划着,时而站起来做几个动作,隔着一条河,如在表演一出哑剧。
  陈远突然说:“我们长大了做什么呢?”
  对面的几个男孩在这时,一个接一个,跳入水中。



22

  夜晚,小峰仍没有等到他爸妈回来,估计外婆真的快要不行了。他洗完内裤,就穿着三角裤到录像厅外面把今天的放映牌取进来,靠在柜台外面糊浆糊。一个青年人走进来,看了看录像厅,问小峰:“老板呢?”
  “什么事?”
  “你这有没有通宵看?”
  “有哇,你几个人呢?”
  “我一个人。”对方递过来一支烟。
  “一个人看不划算的。至少要三十块钱”小峰接下烟,放在柜台上。
  “三十就三十吧,我在那个破旅社呆烦了,又臭又热,小孩子哭一晚上。”
  “哈哈,你是说红旗是吧,你怎么会跑到那里去住。街上的得胜旅社好得多。”
  “我才到这边来,不清楚。喏,三十。有些什么片子?”
  “你要看什么片子呢?”
  “言情片有没有?”
  “艳情片?有哇,不过这次拿的都比较老,有部《五月樱唇》还有点意思,曹查理演的。”
“不是艳情片,是言情片,爱情片。”青年说。
  “哈哈,听错了。你等着,我给你去拿几盘来。”小峰把毛刷和浆糊瓶丢到地上,打开他爸房间的锁,在里面翻来翻去,抱了一堆片子出来,顺便他还穿了个大裤头。他把录像带堆到桌子上,喊那个人过来挑。两个人在桌子前挑了很久,就某些电影的质量和结局还展开过简短的讨论,小峰给他推荐了三盘,他自己也挑了几盘。
  “就这八盘是吧。你先进去看,等他们走了,你就自己出来放。这个门晚上会锁着的,早上你要走的时候来叫我,我来给你开门。”
  “好的,谢谢。”
  “没事撒,难得碰到个要看爱情片的。”

  夜晚闷热无比,热得根本难以入眠,小峰心里也有事,惦记着后面的年轻人,起床悄悄进了两次放映厅,都在规矩的看电影,这才比较安心。到夜里一点多总算凉快了些,刚有些睡意,突听隔壁老庞在用山东话骂人,伴随着人撞上木门的声音,小峰以为遭了贼,从厨房提了菜刀开门冲出去。
  灯光里,老庞正在用脚踩地上躺着的人。地上的人赤裸上身,下身也只穿了条内裤,抱着头,专业挨打的模样。小峰花了几秒才看清在地上的人是邵亮,赶忙把刀丢进屋里,一把抱住老庞,嘴里说:“庞叔消消气,有什么事坐下来说。”
  “坐个鸡巴,这个小王八蛋,老子打死你。小峰你让开。”老庞气喘如牛,脚还是踩向邵亮,小峰也挨了几下子,但他还是尽力抱住老庞。
  “爸!别打了。”庞燕从门里冲出来了,眼里全是泪。尽管夏天的衣服很少,小峰还是一眼就发现她才穿好衣服,他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庞燕的出现更是添加了老庞的怒气,他甩开小峰,朝着邵亮的肚子踩下去,邵亮马上疼得在地上打滚。好在此时在附近睡觉的人正朝这边赶来,老曹扯住老庞并示意让小峰把邵亮拉走。小峰快速地把邵亮拖了几步,拖到自家门口。
  红旗旅社和百货大楼后面在外乘凉的住户都走过来劝架,把老庞围住。他们都认识邵亮,再加上老庞是外地人,有人“善意”地警告老庞小心点。走到这一步,老庞知道自己再没办法接近邵亮了。
  “打,老子肯定要打死他。”老庞气得浑身发抖,庞燕只好走过去把他拉住说话。
  “庞叔,不要打了。打坏了也不好收场的,有什么事天亮了再说吧,我先送他去医院看下。”小峰站到邵亮面前。
  “打死了老子偿命。”老庞回过头去,对庞燕说:“你别忘了,你在老家是订了婚的啊。”老庞把毛巾被一卷,扯着女儿回屋里去了,门重重一关。众人查看了下邵亮的伤势,调笑了几句,也就散了。

  小峰丢了根烟给垂头丧气坐在路边的邵亮。邵亮摸了摸被踢紫了的腰部说:“妈的,要不是庞燕,老庞今天晚上肯定进医院。”
  “你深更半夜跑到人家屋子里找他女儿玩,人家打你很正常。”
  “所以我没还手啊。有酒没有?”
  “我说这些天你老是玩消失,原来在追庞燕。”小峰从冰箱里抽两瓶冰啤酒,也坐到路边。
  “庞燕还用追?哎,不想说。狗子来闹事那天她就和我眉来眼去了。”
  “那你也不用这么急吧。”
  “怎么不急。海哥的那个事我要过来做了,又有跑路费又顺便离开团风,一举两得。黄哲啊鸭子周达都去抢这个事做,连秦小龙都有想法,但这个想法是我先提的。这样对裴敏也好,不用太早就跑路,毕竟他留在街上才好,省得狗子他们混出来。我不想人在外地还是处男。”
  “你怎么进去的。”
  “从老庞身上跨过去的呗,要不是庞燕叫得太大声,他爸也醒不了。”
  “你啊,老子真是不想说了。海哥交代的事是你动手怎么不先和我说一声。”
  “今天晚上我才和裴敏说了的,再说我也不想先让邵明知道。”
  “要去医院吗?”
  “去个屁,老庞软得很,皮外伤。不过还好你出来得早,我是故意把门搞得很响的。”邵亮把啤酒喝完,站起来,要走。
  “晚上就在我这儿休息得了。”
  “算了,我还怕打呼噜给老庞听到,提菜刀追过来。”
  “你妈的,一句正经话没的。”
  “其实我是怕我忍不住又去找庞燕。”
  “她知道你要走吗?”
  “知道。我也不想骗她……好了,我回去了。你记好不要和邵明说。他比我成熟点,留在家也好的。”邵亮摸出一根烟点上,走了。在街灯和黑暗的伴随下,他蹒跚缓慢的步伐让小峰觉得他就是个决斗失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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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6
发表于 2016-2-20 21:01 |只看该作者
23

  小峰陡然醒来,掀开帘子,门已是大开的,他爸坐在桌前,呼啦啦吃面条。门外大雨,放映厅一片漆黑,想必昨晚看录像的小伙子已经被小峰爸打发走了。“你醒了?是下碗面你吃?”一宿没睡,不是太想动的假客套。
  “算了吧,和你儿子客气什么。昨晚没睡?”
  “没有,和你几个姨父打了一晚上麻将。”
  “输……婆婆没事吧。”本来他想问输了赢了。
  “赢了。你外婆还那样。去道个别,老庞一家要走了。”
  “啊,为什么啊!”小峰惊讶地问。
  “还能为什么,你昨天晚上不是在吗?”
  “但为什么要走呢?”
  “你让他个外地人还怎么在团风呆?还不是怕邵亮找他麻烦,再说邵亮不找他麻烦也会找庞燕麻烦的。他脑筋很死的,劝不住。”
  小峰爸吃完面的时候,小峰也刚好把脸洗好,父子俩走出录像厅。老庞家那架很久不拖出来的柴油三轮车,上面恢复了走街串巷时的面貌:车斗上面拉起了大棚,简易行军床一边靠着一个,车斗大部分位置已经塞满了炒货,庞燕站在屋檐下,似哭非哭,看见小峰来了,朝他点点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暴雨一直下着,打在三轮车的帆布棚上嘭嘭响,地上已经有点积水。
  小峰爸和老庞正在聊天,互相感激着对方,小峰爸的意思是雨停了再走。老庞提了一大袋西瓜子硬是要递给小峰爸,两人礼让了一番还是接受了,小峰爸也从家里取了瓶秦池递给老庞,也推辞了一番。在屋檐下又聊了会儿,老庞朝小峰惨笑一下,让小峰好好读书,别在社会上混。说罢,上了三轮车,庞燕淋着雨坐到车斗里,在大雨的喧哗中响起更为喧哗的机器轰鸣,他们上路了。
  “人真是各有各的难。可以挨饿可以受穷,但是如果是一些东西出了问题,就马上受不了。”小峰爸在三轮车的背影后说。熟悉牌照的蓝色桑塔纳轿车随即驶过正街,那是陈远的伯伯载着陈远去上课。

  中午,暴雨过后的天空更加湛蓝,低洼处的雨水也被蒸发得差不多,天气开始向毫无暴雨痕迹的酷热转移。裴敏、邵明和秦小龙三人过来打探消息,知道老庞一家走了都假装成熟地唏嘘不已,起先邵明还想帮他晚出生半小时的弟弟挽回点面子,现在只能光着膀子在录像厅门口的阴影里和大家一起等着陈远放学时起哄,顺便尝尝小峰爸的青椒肉丝。远远看着陈远来了,裴敏就喊在厨房给小峰爸打下手的小峰出来。
  录像带已经放进去了,只需播放。掐准时间,几个人坐在门前数米外的大厅中央,整整齐齐的。
  音乐起,女孩进入镜头,一切如常,直到女孩走到第二扇门的位置,大家发现在第一扇门前、陈远的身后,多了一个进入镜头的青年,他与陈远的距离刚刚好与当初陈远与跟踪她的疯子的距离一致。不仅如此,当两人各占据一扇门的画面时,青年喊住了陈远。
  “哟,有点意思。”裴敏率先把板凳拿了,坐到门前去,其他人跟上。
  “我操,这男的昨天晚上在我店里看的通宵录像。”小峰有点经验。
  陈远被后面跟着的吓了一跳,呆在那儿,青年走上前,扶住陈远的肩膀说着什么。陈远有点抗拒地挣脱了他。小峰感觉陈远朝他看过来一眼。
  青年开始滔滔不绝地说着,陈远就站在路边听,青年背对着小峰他们,看不到他的表情,陈远倒很镇定,回应的少,偶尔说几个字。这让小峰放心了一点。
  “要不要过去?我觉得这是你情敌。”裴敏问。
  “别过去。”小峰说。
  青年突然加大了嗓门说了一句:“我只要你一句话!”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他太冲动了。”秦小龙低声笑着说。
  陈远说了句什么,男的又大声回了一句:“就这?就这?”
  蓝色桑塔纳从江堤那一头飞快开过来,急刹车停住。四扇车门全开,后座四个工人模样的壮汉,驾驶室和副驾驶的位置出现一男一女,是陈长青和他爱人。工人们不停留,下车后上前,一人试图抓住男子的头发,被摆脱,却立即被身后上来的人一脚踢到墙边。陈远叫了一声,想上前阻拦,被她伯母死死拉住,她伯母还低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耳语起了作用,陈远不再挣扎,只静静看着。
  四个工人很快把男子按倒在地,一顿持续十多秒的迅速暴揍,应了大雁对裴敏他们说的那句话:打架的时候你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你去看表,也就一下。看得出来,几个工人没下死手。
  陈长青用如演讲般的大嗓门说:“要不是她昨天逃课,老子还不知道你居然敢追到团风来。你是活腻了哇你真的是。”
  小峰心里一沉,好在男子没做声,只在地上抬起头,用猜忌的眼神看着陈远。
  “伯伯你放他走吧,我保证以后不和他来往了。”
  “你保证!你和你爸爸说吧。把这个小鸡巴捣的送回黄州去,我再要是在团风看到你,不把你的腿打断,老子不姓陈。”
  四个工人把并未挣扎还是一直看着陈远的男子抓起来,丢到车后座,齐齐上了车开走。陈远则和她的伯父伯母一起向缫丝厂宿舍走去。
  “小峰,你怎么看?”
  “不知道。”
  他们身后,小峰爸走过来,对小峰说,他外婆去世了。



24

  葬礼像是等待许久被释放出来的猛兽,并没有像小峰想象的那样,因为外婆长期的昏迷和医  生早早宣布的结果而稀释。和尚的超度念经声已停,但那所小峰三个舅舅一起盖起来的楼房周围,似乎还有喃喃不清的经文,闹哄哄又语焉不详的嘈杂混淆在黑白分明的黑袖章、挽联、白孝服里面。
  清晨的崩坡路带着一丝丝黑暗里留下的清凉,未被光明带走。小峰虽然晚起,但没有人想得起来埋怨他,大家似乎都显得忙碌,在他身边穿来穿去。一些人怀揣悲伤的心,另一些人只是做做样子。小峰发现自己很久没有检视这所八十年代造好的房子,至少他读初中之后,就再也没能在狭长的楼梯迅速上下,没有再围着这所水泥外墙的大房子奔跑。他爬上了顶楼。
楼顶许多水泥地面都用沥青补住漏水的地方,但新的细小的裂痕仍继续产生,细密的缝隙一直通往楼顶边缘,到达空中。小峰站在水泥护栏旁,第一次感觉到护栏的低矮,他曾带着他的表哥躲在护栏里俯瞰过女厕所上空,得出过“进厕所就蹲下所以女人不小便”的结论。想到这儿他一笑,再去看女厕所,那儿的红色瓦片遮住了他的视线,还有那棵日益高大起来的槐树,绿叶间朝屋瓦掉落的叶影。
  人们在一楼、崩坡路以及厕所之间来回穿梭,像些雇佣来的士兵。时而他看见自己的爸爸也在其中,他妈妈应该还在二舅的房里哭,和他的几个姨妈们。比起小时候,现在楼下的人们在小峰眼里被缩小。他回过头,开始回忆和他的表哥表姐们在楼顶做过的游戏,红砖划在楼顶地板上的跳房子的格子还有痕迹,只是有的地方被裂痕隔开,他嗅出过去暴晒甜酱时的香味,想到这个夏天他还没怎么吃西瓜。当他想到尽管他们在楼顶玩了这么多游戏,外婆却从未上过楼顶,就有些黯然。他又走到栏杆边,看到他的三舅,他最尊敬的亲戚,这几天事太多,他一直没找到和他说话的机会。
  小峰慢慢走下楼,楼梯是没有扶手的,每次他们蹦蹦跳跳上下楼时,总有个人在不远的地方让他们小心,喊得最多的当然是外婆,这毫无疑问。右手边的墙壁上满是他们的涂鸦,有的脏话被毛笔沾着黑墨水涂抹掉了,他还记得有一道红砖形成的曲线,从楼顶墙壁一直通往一楼,仿佛是为了在楼梯上迷路的人指出一条下楼的路,现在却找不到了。他在二楼停下,来到外婆的房间──这里本是三舅的房间,但三舅家一直在黄州,回来也住三楼,把这间房给了外婆住。
  因为天热,外婆早就被送往火葬场,搁在地上的门板也不见了。那个常常能拿出零食的木储物桶仍然小锁锁着,不因主人的离去而解除警报。墙角的小床早就没有孩子们睡,也还保留至今。床铺上叠得整整齐齐,拐杖靠在床头的位置,有一点倾斜,像是刚被外婆用过。小峰突然想起外婆常用来包钱的手帕,翻开叠起的手帕角,一层一层,手帕的颜色很深,无人得知是什么材质,她从里面抽出一张,笑眯眯地递给小峰,或是洋哥,几个小孩拿着钱道声谢就跑了。后窗的写字台上摆着一个相框,外婆的笑就在里面。小峰走过去,跪下来,给外婆叩了三个头,尽管在更应该磕头的地方他磕过,但他觉得现在这三个头才是诚心诚意的,没有亲戚教导他来什么地方磕头。小峰想到这儿,就默然走出外婆的房间,觉得自己再不会踏入这个房间,他觉得踏入的也再不会是同一个房间。
  “三舅。”到了一楼,他径直找到他三舅,站到对面。
  “嗯。小峰。”三舅面容瘦切,带一点憔悴。
  “洋哥没来吗?我没找到他。”
  “他说比起死亡,葬礼太豪华了。他讲他有自己的打算。”
  “他还是那么文绉绉的。”小峰摸摸脑袋,突然想起三舅告诉他,和人交谈摸脑袋的含义,就把手放下来。
  “他那句话是从一个电影里来的。”
  “这样。那他今天会来看婆婆吗,像电影里那样突然出现?”
  “我看他自己也不知道。”三舅又拿出一支烟,烟头反向,去接火。
   “他还在搞乐队?”
  “说是在招鼓手,具体的我也没多问。你爸爸让我劝你专心学业,让你选理科。”
  “那三舅你的意思呢?”
  “你知道我的意思的。”很神秘地对笑了下,三舅笑得勉强。
  “没区别。”他还是把秘密说了出来。
  “你哥说,下葬时,让你在你婆婆的坟墓前放一朵玫瑰花。”
  “玫瑰?不应该是白菊或者康乃馨吗?”
  “你晓得他?”三舅又勉强笑了下。
  “即使洋哥不去,婆婆也不会怪他的,是吗?”小峰问。
  “那肯定,婆婆最爱你们两个了。”三舅说完,沉默地在崩坡路打起转来,小峰知道他在打腹稿,为马上开始的追悼会准备悼词。

  第一次参加追悼会和小峰第一次坐火车离省时的心态相似,没有兴奋和新鲜感,好像那些东西在幻想中已经全部用完。差不多八点半时温度已经在升高,太阳正在夺走最后一点儿清凉,好在有高高的槐树。人渐渐在大表哥敲话筒的过程里向老房子外的崩坡路中央围拢来,小峰在里面找到了外婆家的几个佃户、长工的后人,也趋于老年,黝黑的面庞里找不到悲痛和欢欣那些东西。每年春节他们都会提着礼物到外婆家来拜年,除了白酒、京果麻糖、糍粑这些东西,还有冬天的小鲫鱼和少数野味。三舅站到独立架在老房子一楼走廊中央的麦克风架前,人越聚越多,在小峰的印象中,只有外婆做寿三个舅舅请放映队来放电影时崩坡路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
  他听到三舅说:各位好,谢谢大家来参加我的母亲……
  三舅的悼词不会让人觉得厌烦,至少小峰这么认为,他简单地对大家阐述着外婆的一生,有的事情小峰知道,有的事情小峰第一次听说,即便是第一次,在他三舅的叙述中也是如同早已听过,小峰注意到三舅时而停顿下来,现场就陷入短暂的安静,就像录像厅换带子时团风正街的安静。小峰觉得三舅不是在想下一句话该怎么说,而是因为他所说的话把他带入了某一段回忆──这种短暂沉默的不同含义也是三舅以前和小峰讲解过的。
  三舅讲完悼词,该是几个做领导的亲戚上台讲话了,他们讲话时,小峰就掏出怀里的没有表带的表去瞧时间,三舅说了十分钟,显得很短,而那些领导作派的人讲了五六分钟,就觉得过了很久。大家也没了耐心,开始有人细声说话,有人开始为出殡做着准备。
  出殡前几乎全乱了套,大姨夫熟稔地指挥大家也无法停止这种忙乱,酗酒的二舅从房里走出来,大表哥也捧好了遗照。大家张罗着,互相招呼,互相指挥,女人们从房子里冲出来,悲痛欲绝地在路边哭泣,不,不仅是女人们,还有更多如低吟般的哭声,或是男人,或是女人。三舅站在路旁,眼睛里也充满了泪水。这个时候,谁也不要打搅谁才对,小峰说,就应该这么站着。趁着混乱,小峰钻回了二楼,又走回他外婆的房间,同样笑着的外婆的照片不在了,他就在门口,跪下,又磕了三个头,这一回头磕得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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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从厕所后面的小巷跑,在去玻璃厂必经之路的水泥路踩上崩坡路,和葬礼现场已经没多少联系了,只听得到后面传来鞭炮的声音和鞭炮声都遮掩不了的哭喊声。再从医院后门的老太平间穿过去,跑过医院住院部、前门。
  粮道街、普济路、得胜路、正街,小峰由奔跑转为慢跑,又改为慢行。尤其是从粮道街开始,他想起他和洋哥挽着外婆上街散步,新华书店门口,外婆开始回忆哪些地方曾属于她,这里,这里,这里,记性好的外婆说得出这里原先是做什么的。独自经过这些街道,小峰不由得只好慢慢走着,尽管时间快来不及了,他还是慢慢走着。在王芳的花店门口他站了一根烟的时间。
  到正街和普济路的交汇处,他站到他外婆曾经站过的那个地方,望着今天没有任何声音的正街。这里是外婆沉默不语的地方,也是外婆唯一没有说这条街哪里属于她的地方,也没有走入这条街,而只是像一个过客一样在那里站着,望着那条街,很久。
  小峰把表掏出来又看了看,这才迈开脚步奔跑起来。一身的汗,直到进缫丝厂宿舍时才慢下来,慢慢进去。缫丝厂几乎已处于停办状况,大部分工人都出去找门路,也没人管小峰。走到陈远住的那幢楼下面,在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小峰犹豫了一下,有那么一下子他都已经转身想要回到出殡队伍中了。但他还是回转了身,探出身子,望向最高一层楼的阳台。一会儿,就见到陈远走到阳台,小峰从隐蔽处走出来,陈远对他挥手,表示可以上去。他看到陈远朝着他笑,才感觉好过一点。
  陈远家在一单元,小峰从二单元上楼,上到天台,再走到一单元的天台处,他跪在陈远阳台上方,俯下身,把头探出来,看着陈远,不说话。地上烫得要命。
  “你把脑袋缩进去,这样有人看得到。”
  “噢。那这样。”小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套在头上,再把遮住脸的地方撕开,“这样除非是你隔壁看到,别的地方就会只以为我是只塑料袋的。”
  “哈哈,你想得倒好。我看着隔壁,要是纱门打开我就喊你。上面很热的吧。”
  “不热,还好,就是想过来和你说几句话。”
  “昨天电话我一听是珍珍打来的,我就猜到肯定是你托她打给我的。”
  “那个男的……”小峰直接把话题抛了出来,他把脑袋探出去些,要看到陈远的表情。
  陈远还是那样,望着他,平静中的安心的美丽。“他叫张栩,我读初三的时候他读高三,本  说只是闹着玩玩的,我的好朋友也起哄。他,高三毕业之后我们其实就不怎么见面了,也难得见面,感情差不多都淡了,去年过年放假的时候,出了点事……我爸知道后就把我送到团风来了……那时候年纪太小,现在想起那时候一直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其实,可能当我们还在说我们长大了的时候我们根本没长大。”
  “嗯。”
  “本来是说找机会和你说下的,没想到他找到团风来了。”
  “嗯,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一点点的。”
  “是吧。你在上面太热了,不行的。要不你下来吧,我伯伯他们估计还得一会儿才能回来,我们坐到阳台边上,我看着下面,他们车子来了你再出去。”
  “这样可以吗?”
  “来吧。”陈远看到一个黑色塑料袋飘下来,她伸手想去抓,但塑料袋飘远了。
  下到五楼,小峰留意了一下隔壁家的门,迅速钻进陈远打开的门里。屋内摆设豪华,小峰也不多看,直接走到陈远的房间。室内很凉快,开了空调。他环视着这个张贴着明星海报的女孩房间,布偶、女孩台灯,几件刚收进来的衣服,他从里面看到第一次看到陈远时她穿的裙子。陈远站在阳台的阴影里,她背对着小峰,中长裙下她白皙的光滑明亮的小腿让小峰不得不转移视线,他搬把椅子坐到阳台和房间之间,坐下来。
  “还是有空调凉快。”他随便找了个话题。
  “住在空调房里,夏天也不那么迷人了。夜晚我也想睡到街边去,肯定很爽。”
   “一个女孩子睡到街上,小心连人带床给你搬跑了。你还上课吗暑假?”
  “我伯伯说八月补课也不多了,意思是让我呆家里面。”陈远把准备好的饮料递给小峰。
  “那就是说你以后出不了门了吗?”
  “过几天我和伯母说说看看。不过反正马上暑假也要过完了,开学就好了。”
  他们闲聊着,再没提陈远和那个青年之间的事,而是聊起了陈远所设想的未来。陈远谈到她未来想读播音,她喜欢从电台里发出声音,指引那些迷失方向的人,又或是在午夜时间里安慰失恋的人。她说到在冬日的雨夜里如果接到一个悲伤的女孩的电话,应该多么珍贵。小峰鼓励她,两个人天真地说到做播音员的讲究,越讲越离谱,最后一人扮演播音员,一人扮演失恋男子,逗得彼此哈哈大笑。最后他们的欢乐被蓝色汽车的归来打断,他们约定继续让珍珍扮演联络员,前提是必须让珍珍日常多打几个电话来,才显得真实。
  在走出陈远房间前,小峰问:“你是读文科对吗?”
  “是呀,你读什么呢?诶,你先别说,”她看着一脸笑意的小峰猜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文科。”
  “错!是天……眼通!”他学着录像里周星驰的怪腔调小声音回答,然后他们又哈哈笑了下才赶忙把小峰送出去。听到脚步声约莫行进到三楼,他才跑过天台,还故意腿部用力,发出咚咚咚离开的脚步声。



26

  人到秦小龙的房子里时,酒菜已经摆上桌了,人几乎都坐在地上。在茶杯、酒碗替代的街道和建筑中间,最后一次确认邵亮的行动路线和行动方式,小峰坐到地上时正说到邵亮的逃跑路线。届时,裴敏他们会带着邵明呆在游戏室里,直到邵亮坐上为他准备好的车子离开团风之后才走,裴敏称这个是为了保护邵明提供的不在场证明。邵亮站在一边,正用一条红布把刀柄缠在手掌里,挥动并摆出一个挥刀后的架势。周达在一边开啤酒,整整开了两箱四十八瓶他才停手。
  “我们去谢先生买吃的的时候碰到那个男的了。”上桌后大家碰了一杯,裴敏说。
  “哪个男的?”小峰问。
  “还哪个男的,就是你的情敌啊。”鸭子接话,“这个小逼捣的还敢到团风来,我们当街爆打了他一顿。”
  “我们先是在街上找了一圈,让陈长青兑现打断他腿的诺言,结果没找到。我们只好自己出手。”
  “没打出事吧?”
  “放心,我们下手很知道分寸的。打完我们几个开摩托车把他送到了堵城,鸭子这个婊子最坏了,只给他身上留了两块钱。”裴敏笑着说。
  “哈哈,你说把钱都搜走加油,我想说你让他这么热的天从堵城走回黄州,太没有团风人的礼貌了。还是给他两块钱,不管他是回黄州还是来团风,都要少一块钱,少一块钱要多走一个多小时,这样才能够边走边伤心啊。”鸭子离开凳子快活地爬在小峰肩膀上,“给你出了口气。他要还来团风,我们就往死里打。”
  “小峰,这个男的应该知道你了。”裴敏说。
  “他有没说是怎么知道的?”
  “可能是看到了,也可能是问到的。团风只这么小,真要问还是问得出来的。也可能是陈远说的。”
  “应该不是,我和她又没什么关系,知道就知道吧。”
  “反正你小心点,如果一个人看到这个男的,先跑开喊人。”
  “嗯,晓得。我欢迎他来搞我,只要他先出手,我保证他再也招惹不到陈远。”
  “是说撒。来,我们正式为邵亮喝一杯。”裴敏站起来。
  大家一起又喝了一杯,开始七嘴八舌为邵亮计较行动中可能遇见的问题,还说起老四可能在牌局里因为输钱而出卖大家,又或是邵亮在行动里看到一个美女而丢失跟踪目标,全是不切实际天马行空的推断,其实是都有点嫉恨邵亮而大胆假设他的行动失败。邵亮大口大口喝着酒,也不在乎,他新买的黑色行李箱立在墙角,偶尔会朝那个方向扫过一眼。
  邵明一声不吭,是众人中最沉默的,他没有参加那次抢夺任务的聚会,所以最后一个知道此次行动由邵亮执行。为此他和邵亮吵过一架,现在他们兄弟默默碰杯,默默喝完。调侃完邵亮之后,他们又开始羡慕邵亮能走出团风。他们为邵亮的未来策划,说起如果邵亮发了财会做哪些事。邵亮这才来了兴趣,聊起他如果发了财肯定要回团风建一个大楼,每个兄弟一层,第一层他要留给小峰开个大录像厅。
  把一箱酒喝完,七八个人都有点醉,周达去洗手间把秦小龙家那个红色的大洗澡盆用自来水冲了冲,拎出来,也不会大家打招呼就把啤酒往澡盆里倒。这个动作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所有的人都拎了啤酒瓶把啤酒往盆里倒。差不多刚刚好倒进一箱酒,泡沫溢出来,大家哈哈大笑,欢乐得要命,都去摸周达光光的脑袋,并在桌上把酒碗取了坐到地上围着澡盆舀酒喝。
  在突然安静的间隙里,邵明从屁股口袋里摸出个东西丢在邵亮身上说:“哪,身份证、驾照。”
  “你真给我啊。”邵亮惊讶地说。
  “那有什么办法,万一这边没摆平呢?再说老子在团风也用不上身份证和驾照。”
  “摆得平的,你放心撒。”裴敏向邵明举起碗,“但这个东西拿着肯定好得多,摆平这个事也确实要几个月的。”
  “这回老子真成邵亮了,你倒好,用这种方式跑外面去了,早晓得老子去得了。”邵明提醒裴敏他前些天说的那句话。
  “唉,你也别羡慕了,我要是混好了,你就过去接我的班,我直接把工作让给你,我再回来玩就是了撒。”邵亮说。
  “那是的,未必你娶了媳妇也可以一起用吗?”邵明嘲笑他。
  鸭子倒陷入了沉思,在一旁点着头“嗯嗯”的,沉浸在他的幻想里,被邵亮一个巴掌盖过去。兄弟俩终于说开了,使得气氛更加融洽,大家舀酒的速度也更快,当然醉得也更快。小峰站起来,去楼上秦小龙的房间找来大录音机,看看磁带进度,再塞进去,快退、暂停、播放,不对,又快退几秒,冒出来的第一句歌词是“见面再喝到了熏醉,风雨中细说到心里”。他坐下来舀一碗酒自己喝下去,喷一口出来,大喊一声“我操”,原来秦小龙倒了白酒到澡盆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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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8
发表于 2016-2-20 21:02 |只看该作者
27

  醒来,头昏欲裂、找水、忘记身处何处以及今夕何夕,这些念头几乎同时在小峰苏醒时产生。他坐起身,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一会儿,他想望向窗外,但窗帘遮住了且窗外没有阳光。他能最先确定的是外婆确实已经过世和自己没有去给外婆送葬,这件事太不能忘怀。同时疑惑的是自己在哪,噩梦惊醒后的无知。
  在确认房间里开着空调之前,小峰以为夏季已过,那种每每度过暑假进入开学时的忧心忡忡和莫名的惶恐开始弥漫在混合过香烟、啤酒和酒后呕吐物、穿臭的衣服的房间。然后他的记忆功能开始变得完整,开始想到去年夏天,每年夏天都去记起去年夏天,每年夏天过去都会把刚刚过去的夏天归为去年夏天。他想起去年的那个女孩儿,从录像厅门口走过的女孩。他觉得这个回忆美好,才琢磨,如果开始清醒,这个或许还算不上回忆。
  嗅觉的恢复让小峰有了真实的意识,只是秦小龙的房间一片漆黑,让他不知道现在几点。小峰坐在床边想了半天,抽了个烟头。其他人已经走了,秦小龙的房间被简单收拾过,但床边还是有啤酒瓶摔碎后的玻璃渣。小峰最后记得的是他端起澡盆,把最后一点酒倒进嘴里,但更多的酒在身上和地下。
  之后的事他几乎不记得,有个片段是他睡倒在洗手间的地板上。他揉揉脑袋,去衣柜拿了件秦小龙的短袖T恤套上。
  打开秦小龙房间的门,一股热浪扑过来,他反而舒服了些,夏天还没走。走到罗家窑路口,单凭路灯是无法分辨具体时间的。他拦住一个骑自行车回罗家窑的去他家看过录像的小孩,强逼着人家说了个对方也不能确定的具体时间:10点22分。
  还不算晚,老四说今天晚上十一点半发最后一把牌。裴敏执意不让小峰参与,连陪邵明这样的事也不让他参加,但小峰还是想在那个隐蔽的牌铺外帮邵亮看看,万一有什么闪失他也可以接应,虽说一切十拿九稳。

  走回正街发现录像厅的喇叭居然响着。
  “要把新建录像厅改头换面就必须坚持做生意。”小峰爸说。今天人不算多,毕竟傍晚才开的张。
  “这部录像放完就关门了啊,要看通宵的早点说。”小峰爸走到放映厅门口朝里面喊了一嗓子。回到大厅里,对于小峰没去送葬,小峰爸只责备了小峰几句,不太重。
  “你妈肯定是要找你麻烦的,还有你几个姨妈,起码也要说你几句。还好你洋哥也没去,你三舅也帮你圆了场。”小峰爸说完,又交代了几句,就出门了,作为外婆的女婿,他还得过去守夜,说不定还能再赢点钱。
  小峰爸走后,他走到录像厅门口看了看正在放的电影,大概还有10分钟就结束了。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坐在店门口慢慢喝。隔壁店的老庞已经不在,门紧紧锁着,这让小峰有点想吃瓜子。他在心里盘算等下去牌铺的时间和路线,在大脑里把自己隐藏和行走的路线一再演练,也设想出现各种意外后的反应,虽然他知道在团风这种地方真正有反侦察意识的人几乎没有,但他还是继续想下去。
  听到喇叭里传来阿庙把可乐拉环戴在小篆手指上并说“我们结婚了,记住,我们结婚了”的时候,小峰煞风景地朝放映厅喊了一嗓子。去牌铺的时间差不多了,能早一分钟关门最好。“都出来撒,要关门了。”他又接了一句。
  大家开始往外走,先走出来的人抱怨今天的片子不怎么好,小峰连冷笑都不愿露一个。忠实观众朝小峰摆摆手,笑了笑,从他身边走过,小峰举起啤酒瓶向他致敬。片子里葛民辉演的螃蟹把独白说完就再没人走出来了。
  小峰朝放映厅走去,他习惯先关电视机,在录像厅一天营业结束时把片尾曲听完被小峰爸说是浪费电的行为。他想起他和陈远说到片尾曲的事情,还有冒出肉麻的萨克斯曲,他笑了下。
  张学友唱出“一千个伤心的理由”时,刚走进放映厅的小峰背挨了一脚,小峰朝前跌去,好在双手撑地。才扶墙站稳转身,那人又猛地把小峰往里一推,一脚要踹在小峰肚子上,他躲开并借着电视亮光看清了张栩和他愤怒的眼睛。一股嫉恨之火燃烧起来,小峰心想来得好啊。电视机里滚动的演职员表的配合下,他迎了上去,这时吉他声戛然而止,电视机上出现“结束”二字。



28

  鲜花、水果和赢牌人的欢呼吵醒了他,闻到了有点刺鼻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再是水果淡淡的香味。他睁开眼睛,一束花在床侧,裴敏、秦小龙、鸭子和周达四个人正在床位玩牌,房间里一片洁白,空调送着冷风,他睡在洁白的被单里,浑身疼痛,头有点沉重。
  “他又醒了。”周达正对着床头,看着小峰说,其他人也望向小峰。
  “嗯?”他发了一个音试试,还算正常,他继续说,“什么意思?”
  “哈哈,这是真醒了,还能说话。”周达说。他们围过来,秦小龙剥香蕉,裴敏把烟抽一根出来问小峰抽不抽,小峰尝试举起胳膊。他把烟夹在手指上,手臂放下。
  “你醒过好几回,不过看几眼就又睡了。”裴敏说。
  “我先想想。”他闭起眼睛,脑海里的第一个画面是在秦小龙家的床上,窗外漆黑,他从睡梦中醒来,记不得自己在哪。然后是回家,然后是准备关门。他想起来那场打斗的片段,想起张栩从背后将他踢倒,想起他和电视机架一起倒地时电视机碎开发出的响声,想起他跑向大门外时被张栩抓住头发按向备用录像机。
  他再睁开眼,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关于邵亮的。裴敏告诉小峰,邵亮顺利把事办完,邵明为了保险起见,去方高坪了。小峰发现了兄弟们的忧心忡忡,就像电影里朋友对主人公隐瞒重要情况前的欲言又止。他主动要了支烟,问起了张栩的事情。裴敏就开始讲述他昏迷之后发生的事:张栩跑出录像厅老曹已经听到动静过来,但没抓到他,老曹报警了。而捕邵亮的人正在满街找,看到张栩刚打完架的样子直接把他打了一顿。
  “刚好,110的人路过,老曹也到了,对方这才晓得找错了人。”裴敏说。
  “那对方没报警抓邵亮吗?”小峰问。
  “报警?不会的,那太丢了,这个事必然私了,而且他们不一定占得了便宜。你放心,邵亮这个事没事了。我和你说你的事,张栩进去后,所里的人吓唬他,他个蠢货就把他和陈远还有你之间的事全说了。110当天晚上喊了陈长青过来认人,陈长青晓得你和陈远的事了。”
  “我和陈远没事。我和她有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小峰说。
  “你别激动,医生说你没什么事,但还得休息。总之张栩对陈长青说你和陈远在搞对象,你爸当天晚上在所里也听到了。”裴敏侧了下身,让秦小龙把小峰的半截烟接过去灭掉,他郑重其事地说:“我跟你说,陈远的爸爸应该很不简单。出事第二天下午,他就找街上的几个老杆子来找我谈,所里也有人找我谈。”
  “谈什么?”
  “谈你的事,他们的意思很简单,要我劝你不要做第二个张栩。最关键的是他们和你爸谈好了,只要你不去找陈远,张栩他家不仅要赔两万块,还要进看守所呆个把两个月。”
  “说老实话,进看守所是便宜他了。”鸭子愤愤不平地说。
  “不谈。这个以后再说。当时我跟那几个老杆子是这样说的,儿女私情最好大家都别插手。大不了大家都去深圳。”
  “没那么严重。我爸爸答应了吗?”小峰又要了支烟。
  “说老实话,你爸这几年变得蛮多的。他答应了,录像厅在装修。”
  “哈。”小峰笑得烟都喷出来了,只是浑身的疼痛很快埋葬了这声装腔作势的假笑。
  “陈远来过医院,但你没醒。她要我和你说,她应该会去武汉读书,全封闭学校,她爸说放月假也不让她回。”
  “她说要是找得到机会还会再来看你的。”周达说。
  “她是说来哪里看我?”小峰问。
  “医院。”
  想了一会儿,小峰才说:“嗯。你们玩吧,我还想睡下,还是很不舒服。你们继续。”也不等众人回话,他闭起眼睛想着事情,裴敏把大家喊出去抽烟了。小峰醒的消息裴敏大概传出去了,他爸他妈还有些亲戚陆续进来,他仍然闭着眼睛,也没有说话。到下午裴敏他们重新围到小峰床尾打牌说笑话,也没能调动起小峰的情绪,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闭上眼,如果仔细看他的眼睛,会发现他眼睛轻轻抖动,如有东西在他眼中造反。
  直到夜晚,裴敏他们回家前,他才睁开眼对秦小龙说:“小龙,你爸认识电视台的人对吧。”

  次日小峰躺在床上的大部分时间仍是闭上眼睛,推说自己没胃口,不吃东西。直到陈远来了喊他的名字,喊李小峰,他睁开眼。
  她穿着小峰第一次看到她时的那件花边领子的白色连衣裙,亭亭玉立。同陈远一起出现的女人进来,很亲切地说自己是陈远的妈妈,很知书达理的样子,她问了下小峰的情况,就退出门外,留一小半门没关。
  陈远走进来,站到小峰的床边。都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对方,看着对方的眼睛,看得彼此不敢放弃。像失散了很久又重新找回的人,隔壁病房偶尔传来因病痛而低声发出的一声声叹息做了他们最好的沉默注脚。小峰感受得到那扇未关的门流入的热浪,就从陈远的身后,他把这当作陈远传达给他的信息。看了很久,直到彼此都以为时间已经静止在这个画面里,直到彼此都觉得不真实。
  “在小树林我醒过。但不敢睁开眼睛。”她说,并有眼泪流下来。他的手指在被单里颤动了一下,肩膀也是。看看到她流泪,小峰的鼻子也有点酸,他只能忍住。
  他们彼此看了很久,陈远开始绕着病床慢慢行走,带着慢慢的泪。她走得非常慢,双手自然轻轻下垂,摆动,如舞步一样的移动,看着小峰。他也看着她移动,脑袋慢慢转动,跟随她。她这样慢慢踱过去,踱回来,又慢慢走过去,慢慢走过来。折返数次,再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看着小峰,这时候眼泪停了。她开始用很凶的眼神瞪着小峰,小峰也这么回敬她,这样的悲伤在两人之间不停地传达,直到两人都笑了起来。
  也该走了,陈远的妈妈轻轻推开一点门,喊了声陈远的名字。她朝他轻轻挥手,眼睛眯起来笑,长长的睫毛。她慢慢后退,手放在背后。
  “喂,你进来看录像不给钱的啊。”小峰问。
  “老板,我身上没带钱咯,能不能下次来的时候一起给啊。”
  “好好好,你走吧你走吧,真拿你没办法。”小峰说。
  这回她真要走了。
  “喂,我知道你是哪天听到的。”小峰接着说,“你单放机没电那天。”他又朝她笑,这回顽皮得很。她没有回答,只在门口用嘴型说“再见”。他也用嘴型说“再见”。门关上前,他听到裴敏喊住陈远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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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0 21:02 |只看该作者
29

  第一组镜头。
  “就像那天一样,我把电池交到你手里时,她正好走过来。你朝她挥手,我就走了,从她身边走过。”团风中学门口,小峰对珍珍说。
  黑色的摄影机扛在秦小龙肩膀上,他和小峰隔着一段距离。周围围了一圈闲人,叼着烟,裴敏和鸭子他们黑着脸正在让路过的人绕道,围观的人先还调笑几句,但看着这几个小伙子一脸严肃认真,就不做声了。
  “好了吗?”秦小龙问。
  小峰朝他点点头,秦小龙喊了声“开拉”,然后按亮摄影机,开始缓缓朝面对面站着的  小峰和珍珍走去。
  小峰把手里的两截电池交给珍珍,转头看到摄像机,又对珍珍说了句什么。珍珍也抬头看了下摄像机,用没拿电池的那只手朝摄像机挥手几下,小峰朝摄像机走来,和摄像机擦肩而过,目不斜视。
  摄影机在走到离珍珍很近的地方停住,秦小龙回头看小峰,小峰想了想,点点头。一旁做热干面生意的中年人问裴敏:“你们在拍什么?”
  裴敏没好气地说:“拍你妈。”他们一帮人,扛着摄影机,坐上摩托车走了。

  第二组镜头。
  秦小龙扛着摄影机,站在普济路和团风正街的交汇处。裴敏在旁边叼着烟,拿着小型录音机。远远的,新建录像厅门里鸭子走出来,朝他们挥挥手。
  秦小龙和裴敏同时按下播放键,录音机里传出电量不足《大地》的一句歌:回头有一群朴素的少年,轻轻松松地走远,不知道哪一天再相见。
  在怪声怪气的音乐里,秦小龙朝正街走去。如同过去一样,除了新建录像厅打斗的哼哈声,团风正街空无一人,烈日当空,只一个小男孩,抓着四个空啤酒瓶,走在路中间,朝着摄影机走去。
  秦小龙扛着机器继续前进,掠过一排排小树苗和紧紧关闭着门窗的店面。打斗声突然停了,整条街安静下来。这时,小男孩走入录像厅。
  在秦小龙距离录像厅不到10米的地方,突然大喇叭里有了声音,伴随着音乐的女声在说,“你也要保重啊,再见。”紧接着,一个男声唱起来,“没有分手,也没有借口,却把我无声带走。”
  悦耳的音乐中秦小龙继续向前,经过录像厅时,他把摄像机稍微往左转动一下,把坐在录像厅大厅的正中央望着门外的小峰拍进去。那个拿着空啤酒瓶的小男孩,啤酒瓶放在地上,在柜台前,望着镜头。秦小龙扛好摄影机继续向前,速度和陈远经过录像厅的几乎一致。
  摄影机前方是空空荡荡的团风正街,音乐陪伴着,直到音乐消失,秦小龙一身汗水地停下来,鸭子冲上前给他擦汗,手里还拿着瓶冰啤酒。
  “小峰怎么说?”秦小龙灌下一大口酒。
  “他什么都没说。还坐在那儿。”

  第三组镜头。
  他俩呆在高高的江堤下的树荫里,知了高高叫着,知了声中有录像厅隐约传过来的打斗声。他们手里抓着啤酒和香烟,脑袋上都冒着汗。江堤上,蹲着的黄哲不停喝着啤酒,脑袋上搭着条湿毛巾。一个小男孩,躲在旧单元门的门洞里,手里捏着酒瓶,探出脑袋来看裴敏他们。
  “他真要从学校跑过来?”抓着车龙头的裴敏问。
  “嗯。”秦小龙跪在副座里,扛着摄像机。
  “真是……我也不想说了。”
  正聊着,周达从前方冒出脑袋朝他们挥手。裴敏发动车,秦小龙把机器举好。江堤上的黄哲朝录像厅挥动脑袋上的毛巾。
  小峰从转角跑出来,他跑得很快,前胸已经湿透了。裴敏转头看了看小峰,然后把车速调整到和小峰的奔跑速度一致,秦小龙的摄影机一直对准奔跑的小峰,对准他的喘息,一直跟随他。
  摩托车停在录像厅对面的路边,裴敏躲过摄像机调转车头,停进门洞里。秦小龙架着摄像机对准新建录像厅的大门。过了二十几秒,小峰从黑暗中跑到门边,探出脑袋看了看,又躲进去。
  秦小龙转身去拍小峰刚刚看过的地方。
  打斗声停了。几秒后,音乐里的对白:“你也要保重啊,再见。”再就是那首《在我生命中有了你》。歌声起来两句后,秦小龙开始往后退,慢慢的,仿佛他的摄像机前有个人在缓缓移动。他一直这么倒退着拍,镜头里先是出现了小男孩,再是从另一侧的录像厅门里拍到端坐在大厅中央的小峰。他仍旧倒退拍着,摄像机前方是空空荡荡的团风正街,直到音乐消失,小峰仍坐在那里。

  第四组镜头。
  画面里是一条土路,可以看到画面右侧一条细小的河水正在流淌。摩托车的声音。在摩托车快进入画面前,秦小龙把摄像机向左移动了一点。
  摩托车减速,进入画面。四个男孩,都光着上身,坐在驾驶员后面的小峰把衣服搭在肩膀上,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裴敏望着镜头,吹出半声口哨就被小峰一掌推断。摩托车扬长而去。

  第五组镜头。
  摄像机架在录像厅大厅中央,画面里是录像厅的两扇门。钢琴的独奏,弹奏了一会儿,一个疯子正从画面左边那扇门消失在画面左侧。
  “耶!”有人欢呼声。
  “他妈的,终于拍好了。”他们一脸汗水地从门外进来。
  “你们自找的,谁让你们当时要我表演英雄救美。”这个镜头拍了这么久,连闷闷不乐的小峰也有点开心。
  “当初要晓得有今天,打死我也不出这个鬼点子啊。”裴敏说,“我还是搞不懂,这个镜头为什么一定要拍。有那么多东西可以拍的。”
  “我也不懂。但你看,前面如果没有个女孩,想要这个人这样走一次多难啊。”小峰说。
  “他是疯子。”
  “他看我们可能也是这样。”他说。

  第六组镜头
  秦小龙把镜头举高,一只脚踩在墙上做支撑,小峰搭了个凳子站在他身后,去看摄像机里的画面。
  “可以了。”小峰说。
  秦小龙开机,画面里,一个快烧没了的烟头扔到墙上,过了几秒,另一根烟头也扔上去。小峰轻轻碰了碰秦小龙,秦小龙就把画面推近,拍着两个冒烟的烟头。
  拍了很久,小峰才又轻轻碰了下秦小龙。

  第七组镜头。
  他把摄像机架得远远的,开机后跑向摩托车并坐进去。画面里所有的景物只有个轮廓,只有不远处打火机的亮光时而亮起来,又灭掉,又亮起来,闪闪烁烁。
  过了一会儿,他又走过去,把摄像机关了,并把它移到摩托车旁边拿三脚架架好,选好了角度,然后自己坐在边三轮上。
  如之前相似的夜晚一样,他望着下方,仿佛边车里还安睡着一个女孩。他出了神地望着那里,偶尔把打火机燃起。这个夜晚和之前的夜晚一样安静,周围也没有人,他听得到虫鸣,听得到蛙声,还有自己的呼吸。他知道少了个呼吸,所以当他把打火机燃起时,闭上了眼睛。
  他按下停止键,但继续原来的姿势,目不转睛望着车斗,呼吸平缓,好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这样一直呆到天亮,阳光从叶子的缝隙中照到他的脸,他才发动摩托车,头也不回。

  第八组镜头。
  桌球室,周围围了一些人,摄像机架在裴敏和秦小龙之间,拍着正在表演一杆清台的小峰。小峰快速的把桌上的属于自己的球都送入球袋,然后他直起身,朝着摄像机脑袋向上示威似的上扬一下。

  第九组镜头。
  游戏机室,小峰背对秦小龙举着的摄像机。在一群围观者中,只看得见他的上半身,二号机位是个小孩,只看得到一个脑袋。两人正在摇动操纵杆。
  秦小龙把摄像机慢慢向下移去,贴近地面,拍着大家的脚,然后他推了下不在摄像机镜头里的裴敏。裴敏喊了声“老板”,小峰就把右脚慢慢抬起,踩在对手的脚上,左右旋转了几下。行动隐蔽,又准又狠。二号机位的小孩大哭起来。

  第十组镜头。
  “各位观众,四条艾斯!”说完,他跳进河里。摄像机架在岸边他和陈远曾经坐过的阴凉处。画面里,几个小伙子在水中起伏着远去。
  上了岸,他们只穿着短裤在岸边,小峰看着摄像机这边。他大声喊:“陈远!”声音要比上次他们一起来到小河边要大得多,也歇斯底里得多。而且,他不按照规矩地又歇斯底里地喊了两声。接着是他游到对岸的抽烟的奖励。抽烟的时候,黄哲站到水边,朝摄像机高喊道:“陈远,小峰要对你说爱老虎油!”
  他们几个强提起兴趣打闹着,但毫不快活,也没什么热情,很有点装模作样的感觉。好在裴敏一边打闹解释说这没什么,反正摄像机架得远,看不到。最投入的秦小龙就说他们毫无表演天赋。这使得他们的打闹真实了起来,互相扒裤子的动作也认真了起来,并且不管小峰一脸严肃。他们也去扒小峰的裤子,这个动作让故作深沉的小峰终于哈哈大笑。他们立起来,对着镜头转过身,把裤子扒下来,朝镜头露出白花花的模糊不清的屁股。
  授命等待许久的小孩看到这个画面,蹲到摄像机后面,把手里的小石头奋力丢到镜头前的河水里。

  第十一组镜头。
  摄影机在街对面架好,对着新建录像厅门口,小峰坐在条凳右侧,条凳左侧的位置刚好被两扇门之间的隔断挡住,看不清那里是否坐着另一个人。
  裴敏、秦小龙、鸭子、黄哲等六七个人正在门外表演着武打片段。从门外摄像机的角度来看他们毫无武打效果,而且几乎无法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怪异地朝虚空飞出一脚,在另一个位置的人则顺势飞出去,几个人打作一团,嘴里还发出声音,偶尔两帮人马还斗嘴说着台词。小峰在这时飞快的地侧过脑袋,向他的左侧,朝摄像机一定拍不到的身旁朝虚空里亲了一下,又快速转过脑袋,当作一切都没发生。



30

  一星期后,天同样热得让人受不了,热得让人想念冬天。团风正街仍如往常,只是这些天少了新建录像厅门口大喇叭传出的吵闹,让这条老街正式陷入一片死寂。老曹终于取下了放在柜台几乎从未移动过的收音机,无论到哪里到带着它。即便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到最大,仍无法覆盖团风正街早停止发育的没有心脏跳动节奏的衰败身躯。除了,偶尔新建录像厅里装修时发出的噪音。
  今天的录像厅倒比较热闹,一些人聚集在录像厅门口,三三两两站到一起。那个忠实观众的家人再一次找到这里,询问他精神病儿子的下落。自从录像厅被砸停业,他们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儿子。以前他们每天都给自己儿子两块钱,来新建录像厅开一天录像,一如在精神病院,和一群性质近似的人坐在一起,呆巴巴望着电视机。
  小峰爸妈站在一起,在录像厅门里小声说着话,小峰的兄弟们站在另一侧,和小峰一样顶着烈日。一辆红旗轿车刚停下,陈远正从车里下来,和她一起下来的有她爸爸妈妈和陈长青。陈远和小峰互看了一眼,她的父母则打量着录像厅。气氛沉闷,仿佛大家都要依着团风正街的模样来制造情绪。
  小峰和陈远在录像厅门口面对面,小峰突然想起来,他们还从未在录像厅门口这样站立过。他们手里都拿着一盘录像带,正彼此交换。两人都是双手拿着录像带,正式交换礼物那样,使得他们都没有手去接对方的录像带,于是他们看着对方傻笑了下。
  礼物易手,陈远看看手里的录像带,没有封套,没有中文,只写着HI-FI和VHS以及其他英文。
  小峰接到的那盘内容丰富。录像带封套背面有几张以红色和黑色为主的照片,照片上有人弹琴有人打鼓,一份目录,小峰迅速地找到《真的爱你》四个字。录像带正面,是一个演唱会现场的正面图,没什么中文名,只在封套上方找到繁体的“欢乐录影系列”,然后是大大的一个英文单词,Beyond。
  小峰看到,在Beyond这几个故意变形的英文字里,O字被放大,在大大的O字上还压着瘦瘦长长的live四个字母,e字母紧紧挨着O后面的单词,小峰觉得做这几个字的人肯定是想把这些单词组合成Bey,I love,end。
  “‘再见’的英文是b、y、e对吧。“他问陈远。
  “嗯,‘再见’的英文是b、y、e。”陈远说。
  “噢,那,Bye。”
  “Bye”
  他取了裴敏的边三轮钥匙,旋动油门,一个人冲出了团风正街,没有回头,在普济路转弯,他差点连车带人侧翻,但没有因此放慢车速。
  此时陈远已经坐进乱糟糟的放映厅。放映厅中央清出一小块空地,一台比过去小好几号的电视机闪着雪花,一张条凳端正地放在电视机前。陈远坐在条凳左边,她的父母远远地站在放映厅门口,也看着电视机。
  开了很久很久,久到刚刚好,小峰开始接近他外婆的坟墓。飞快的边三轮副座车斗里,半透明的塑料袋中放着纸钱、蜡烛和几瓶滚来滚去的啤酒。边车的位置上搁着一朵玫瑰和那盘Beyond的录像带。快开到外婆家的祖坟时,小峰把车速放慢,他看到一个长头发、黑瘦的青年正瘫坐在外婆的坟前,外婆的坟前烧着纸钱,小峰花了好几分钟才认出嚎啕大哭的是他的表哥,他哭得又放纵又嚣张,一点顾忌都没有。
  与此同时,正在装修的新建录像厅的放映厅里,陈远坐在条凳左边,放映厅门口没有人了,电视机里小峰飞快的地侧过脑袋,向他的左侧,朝身旁的虚空里亲了一下,又快速转过脑袋,端坐在那里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接着电视里出现了手写的“再见”两个字。
  镜头一直对着那两个字,伴随着“再见”两个字这两个字出现的,是播放给陈远听过的那些片尾曲,声音是从摄像机里录进去的,不那么清晰的音乐带着一点回声萦绕回荡,就像在街头听到的一样。音乐一直没有停下,镜头也一直拍着那两个字,它一直就这样在画面里,最后一首片尾曲放完前十秒,另一张纸片放到镜头前,上面写着“观众”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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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0 21:05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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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0 21:05 |只看该作者
橘子


秋天,我们会到离城市不远的一座山上去看鹰。站在山顶处一个较开阔的平台上,可以兼顾东南两个方向,那些鹰会从东北方向飞过来,我们迎着它们飞行的路线,目送它们在天空中或在山坳间飞过,向着西南方向落去。
这些鹰是要到南方去过冬的。
山路盘绕,我和妻子两个人为了看鹰,不得不想出许多办法,鼓动那些有车的朋友跟我们一起上山啦,或者碰运气请那些开着摩托上山游玩的人搭我们一程,无论如何,能借机械之力登上山顶是最好不过,只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们才会选择走路上山。
眼看快到迁徙季节的尾声了,我怂恿着妻子再上一次山。
“你明天没课吧?”我在电话里问她。
“没有呢。”
“我们一起上山呐?”
“什么?又要上山?”
“你明天没课啊。”
“没课就要上山吗?我真……”
想不出说服的办法,我只在一味地重复:“上山吧。就这几天了,鹰都快过完了。”
“老天,你难道不要看书的吗?”
“书可以先放一放嘛。”
“你不要看,我还要看的啊。”
我知道她马上有个挺重要的考试,而我自己也要为年末的一个入学考试作准备……
“上山吧……今天刮了一天风,明天天气会好得很啊……”
妻子在电话那头不出声了。我心里隐隐有了把握。
“你可以把书带上嘛,路上也可以看的。”
“好吧。”她答应了。
“你不用背东西,你想带什么东西,告诉我,我来背。”
“我当然不背东西了!”
“嗯嗯。”
“我宿舍里什么都没有,你多背些水果吧。补充水分。”
“好。没问题。那就这样?”
“就这样……等下!明天见面时间地点呢?!你……”
“忘不了!我琢磨下,短信告诉你。”我忽然变得信心满满了。
“好。拜拜。”
“再见。明天见啊!”挂下电话,我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又回到电脑前,仔细查看了一番徒步上山的路线,有好几条,各种文字攻略看得人晕头转向。我担心记不住,却又懒得梳理,想起以前都是搭车上山,到山顶还要半个小时,不禁又畏难起来。
隔壁房间里的电视声响越来越大。就是为了躲避这出租屋中的嘈杂,妻子才和我短暂分了居,搬回到教职员单身宿舍中,为职称考试而努力着。想到这儿,我甚至觉得明天的出行对她来说也是个透口气的机会。最后,在手机的亮光中,我们敲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

我先到了会合的地点。坐公交一路过来时,在西侧的天边上总能看到一团“乌云”若隐若现,也不像是火情,就是蓝天上一块儿地方被什么弄脏了。但等真到了山脚的停车场,那团乌黑色的“云迹”却找不见了。
山下道路上各式车辆穿梭往来,登山客们提着手杖,脸上的表情都神采奕奕,衬托着今天的好天气。鸽群在山的背景里绕着圈飞了,我亲眼看见,在那群鸽子上方,停着一只雀鹰。可它并没有向鸽群俯冲,反而是兀自盘旋了一阵儿,眼看着从上空消失了。
妻子发来短信,问我到哪儿了。
正在回复短信时,杜聿生从我面前窜了出来。他穿一件半新不旧的褐外套,下身是一条登山裤,背上的红书包看不出装了多少东西。
“嘿!你好,你来得真早啊!”我没想到他竟然比妻子先出现,在我们三个人中,他住的地方离这里最远。
杜聿生咧开他的嘴,笑着说:“哪有!我还担心迟到了呢,我……”他正要再说什么,我妻子打来了电话。
“什么?不可能,这边就只有这一个邮局啊!”我扭头四处看看,没有发现妻子的身影,“这边就这一个邮局吧?”我捂住话筒,问杜聿生。
“哦,我看见你了!”我挥着手机向妻子示意。原来她被一辆邮车挡住了,这么说她差不多是和杜聿生同时到的。
“太好了,大家都到齐了。”我把视线从妻子那儿拉回来,杜聿生再次把笑容摆在我面前。
妻子没想到我还叫了一个人,一副不敢走近的样子。我拉拉她的胳膊,对杜聿生说:“这是我妻子,柴娜。”
“啊……”杜聿生也一副吃惊不小的样子,似笑非笑地看看我才又转向妻子说:“你好你好。我是……”
“这是杜聿生,我以前的一个老同事。”
妻子冲他点点头,小嘴微张着。我觉得话还没说完,就又说下去:“他呀,调到南方工作去了,昨天才从广州回来,也是好久没见,他看植物很厉害的,有什么不认识的花,我们路上尽可以问他。”
杜聿生又笑起来,摆摆手,受不了恭维似的赶紧说:“哪有哪有。”
“那我们就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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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0 21:06 |只看该作者
走了一段上坡路,我们钻进村落中的小路,来至村子的后面,就有沥青铺就的防火道通向山上了。路上杜聿生一边跟我聊着北方植被的单调,不及南方植物的多样、好看,一边瞅准时机,贴过来小声问我:“你什么时候结婚了?”
我看看他,脚下停了步伐,他越过我一个身位,才忽然发现我不走了。
妻子因为春天的时候曾带学生来做过一次物候调查,大概知道进山的方向,所以这次由她走在前面,为我们引路。我看着她宽大的背影、走路时向内侧挤蹭的大腿……不知该对杜聿生说些什么。本来我们也没办婚宴,就简单请了下双方的父母,算是举行了仪式。妻子虽然嘴上不说,但多半是为了迁就我一人的执念才勉强如此,闲言碎语肯定也听了不少。只要一念及此,我对她就生出些愧疚,但婚礼这种事情,断没有重来一次的道理……这要算是结婚以来一直搁置在我心头的一个羁绊了。
“我结婚没通知任何朋友,”想了想,我才说道,“就在今年年初结的婚。”
杜聿生皱了皱眉,他站在上坡的位置,比我要高出半个头来。我清楚看见他的脸色,是那种常年在外面奔波的人磨砺出来的一种青黑色。他快40岁了,至今没有成家。
妻子在前面听不到后面的动静,回过头来看我们。她脸上已经没有了初见面时的紧张。虽然结婚之前我就知道妻子是个比我还放不开的人,但她在面对社交时的怯弱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你们在聊什么?”因为刚才听聿生讲了不少植物的事儿,她大概以为我们在路上发现了什么好东西,说着就走下来。
妻子的身高和我相当,但身形要比我宽出一倍,膀大腰圆,面庞像个小老虎。记得刚有意和她接触那会儿,有一次她还问起我的身高,原来是平时习惯了缩脖塌腰站着的我,和她站在一起时,显得愈发矮小了。
“哈哈……”杜聿生拍拍我的肩膀。
“聊了点儿过去工作上的事儿,没什么,继续向前走吧。”

这个村子往上一点儿是有个名人墓的,墓附近有条小道可以通到半山腰的柏油路上,会节省不少时间。但无奈春天才来过一次的妻子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墓的位置了。
“应该就在防火道边上啊。”
“今年雨水多,草木长得旺,说不定我们错过入口了吧。”
三个人正踌躇着,前方的弯道上走下来一个登山客。我忙上前打听。
“哦,哦……嗯,嗯……”
我回到两个人面前。
“怎么样?”
“说是前面走一点儿能看到一个岔口,有条小路直通山上,只不过爬起来有点儿费劲,叫好汉坡。”我回忆着头天晚上查到的路线,好像确有这么个地点。
“好汉坡?”
“唉哟……”妻子嘀咕了一句。因为在前面带路,她走得比平时要快,长有小胡子的嘴唇上方已经攒了好几颗晶莹的汗珠了。
“这好汉坡会不会就是你说的那个墓旁的路啊?”我问她。
“怎么可能。”妻子苦着脸。
“那我们就走那条路上山吧,”对妻子的体力不太了解的杜聿生对我说,“这样沿坡道要想绕上山,不知要走到几点了。”
“是啊,中午正是过鹰的高峰,我们怎么也得在十二点赶到山顶啊。”因为杜聿生是第一次来看鹰,又是我叫来的,好像我对他负有特殊的责任似的。一种生怕他错过了什么的感情,竟鼓动着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妻子努努嘴,她的脸本就圆阔,却生就两片薄唇,似乎多余着许多空白的地方,努嘴的表情并不好看。我当作她已经默许了我们的决定,便示意聿生向前走去。
到了岔口,一个挺明显的白箭头画在了防火通道的护栏上,指示着那条上山的小路。我们翻过护栏,拨开眼前的植丛,枝子上挂着的碎绸布也标明这里是个入口。
“怎么样?你上得了吗?”看着山坡陡峭的程度,让妻子走这样的路上山,确实勉为其难了。
妻子穿了一身黄绿相间的格子衬衫,在敞开的领口处能看见她圆圆的脖颈,上面有一圈、两圈……三四圈皮肤的褶皱,汗液让它们显得肿胀、发白。
“我没问题。”她抬手架住那些凌乱的枝杈,仰头看住我说。
“好,”我把身体转正,看向斜上方,聿生已经往上走了几步,此时站在一块儿凸出的岩石上,等着我们。“出发吧。”我说。
攀登开始了,有些地方几乎是手脚并用的,一些被砍掉的树木剩下个树桩,正好充作固定的抓手。经过刚开始的陡峭,坡度逐渐变得平缓起来,杜聿生将我们甩下很远,一个人走在前头,露出他晃动的背包。我几次回过身去,想拉一把妻子,她都没有应我,转而用那双短胖的手去抓虬曲的树根或者斜溢的岩石。她身下的牛仔裤因为不得不干脆跪到土坡上攀爬而沾了大块儿的泥渍,血液上涌让她的脸涨得通红。
“聿生!我们休息一下吧!”我喊。
杜聿生弓着身子正想往上使力,听到我的话便回过头来,停在原地。
听着妻子的喘气声,山林里静了一会儿。刚才只为赶路,也来不及观察,只听到许多怪异的鸟叫,却大多不能认得。身边也常有林鸟的影子三三两两飞过,像是怀有警惕一路跟着我们。
“怎么样你?”我伸手按住妻子的肩膀,热气透过衬衫蒸上来。
“没事。继续走。”从上面看,妻子头顶中央的发丝露出了白根,也许是为了这个缘故,她将头发染成了紫红色。
山路确实是直直向上而去,但爬了好几程,还是望不到出口和山顶。好在身边林木四围,柔和的山风送来爽利的空气,颇能抚慰体力的消耗。就这样停停歇歇,十一点左右,我们到底顺利来到了那条搭车上山时必经的盘山路旁。
妻子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不擅爬山的她已经是大汗淋漓了。
聿生意识到自己高估了妻子的实力,路的艰难程度多少也超乎意外,他站在一旁对妻子说着些鼓励和夸赞的话。我却焦急,走到这里就用了将近两小时,按照车程计算,真走到山顶恐怕还要很远,我有点儿担心妻子不再能走得下去。
正待询问她的情况,一只鹰忽闪着从一旁的树梢上飘了出去,虽然不太可能,但从那一瞬间的照面,怎么看怎么像我在山下看过的那只鸽群上方的雀鹰。它的动作太快,刚一现身就又从树梢外侧滑出,不见了。两个人都正在那里喝水,没有注意这逼近的鹰眼。想到待会儿还有不少的鹰可看,我才没有向他们提及刚才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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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3
发表于 2016-2-20 21:06 |只看该作者
“那我们现在方向是对的吧!?”当听我说从这里搭车到山顶还要半个小时,杜聿生脸上的表情一下凝固了……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这个放心,我们再往前走走,差不多就能看到山顶了!”
“开车都要半个小时……那还要走很远啊!”
“是很远……”
“过鹰的高峰是在中午是吧?”杜聿生推推鼻上的眼镜,手停在脸侧,话没说完的样子。
“对……”
“那我们赶得到吗?现在已经……”他抬起手腕去看表。
我比他抬得更快一些,“十一点十四。”
“嗯。”他谨慎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没关系,即使中午赶不到,下午也有的看啊!”我一拍他的肩膀,走到他的前面去了。
行不多远,绕过这一侧的山崖,便能看到远处叠着的几重山峰。到了柏油路上,妻子的体力也恢复了不少,能够与我们并排而行了。
“我天!那么远!”我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最前面,当终于遥望到山顶上那座熟悉的防火塔时,我大喊一声,引得两个人莫名其妙地看向我,“就是那里了!”我伸手一指。
“这……十二点走不到吧……”杜聿生让开树梢,向我这一侧靠了靠。
“反正方向不错,唉?”山上忽然过鹰了,前前后后有四只,排成松散的一线,从山的北坡经过,向西飞去。我生怕是自己因为太过期待而产生的幻觉,赶紧指给两个人看天空中飘着的四个黑点。
“哦!哦!”杜聿生也叫起来。
“果然快近高峰了,我们要快些走了!”对于是否真有“高峰”这个说法,我心里并没有底,但这样一说,好像脚底也有了力气,向着那个“遥不可及”的目标前进。

“董老师,你看这是什么?”妻子弯身到路旁的草丛中,指着一朵蓝粉色的花问。她竟然把杜聿生的“杜”说成“董”了。
“哦……这个啊……”聿生也低到一旁的路基下面,围住那朵小花看。和妻子比起来,他的身材也袖珍多了……
“是不是马兰花呢?”妻子柔弱地问着。
杜聿生摇摇头,“不是,是菊科的,但不是马兰。不太认识,先照下来,回去认……”但随即他发现了另一样小花,“唉哟,看这个,这个是风毛菊啊。”他从背包里掏出卡片相机,准备拍照了。
“啊……啊……这个就是传说中的风毛菊啊。”妻子说。我在一旁也俯身去看那花,同时又不得不听着妻子那幼稚的语调。她当然不是故意装出一副无知的样子,我却常常因为她难以脱去的学生腔而感到一阵难堪。
“我一直以为这是某种蓟呢。”我插了一句。
“哦,这个可不是呢。”杜聿生扭回头来看了我一眼。
“烟管蓟。”我又加了一句,并越发有胡说的激情了。
“嚯,你可不要瞎说哦,这个才不是呢。”杜聿生对植物在行多了,这是到了他的“领地”,错误的命名便是对他领地主人身份的冒犯。
看了一会儿路边的小花后,我们又走起来。从植物入手,妻子终于变得健谈起来。
“董老师,你有没有在南方见过凤凰木呢?”妻子像个小学生似的发问。
“你说凤凰木啊……”
我压根儿没听说过这种植物,对他们谈论的花形、颜色缺少直观的感受,顿觉一阵索然。抬头看看天色,越发碧蓝、深邃了,好像要被不曾间断的光芒镀上一层金属的光泽。
我们又看到头顶上有几只鹰飞过,当它们出现在防火塔那里时,翅尖儿都快擦到塔壁了,距离近到不可思议。
因为目标时刻保持在视线之内——虽然还未抵达,但一直在接近——当我们真的来到防火塔脚下时,时间的流逝被忽略了。
防火塔建在山顶平台上,是个红白两色的二层小楼,里面可以住人。
我们绕着塔走了一圈,却再不见鹰来。趴在绕塔设立的铁栏杆上向下望,便能收获山脉的走向。城市横躺在东南方向,有苍白的光点闪烁其间;而在城市上空,浮动着一层红色的云雾,犹如滚滚红尘。
“这里还种着菜呢。”杜聿生指点我们向下看。
原来塔下面开出了几小围菜地,我能认出来的有韭菜,还有爬在架子上的一串串圣女果。
“你们饿不饿,这里有午饭卖的。”我提议。
“好啊,那我们就先吃一顿?”杜聿生两道眉毛跃出眼镜边框的上沿,像两个问号。
站在旁边扶住栏杆向下张望的老人开口了(她手里还拿着个望远镜),带着山里人的口音:“吃饭嗯?你们想吃什呣啊?”
之前查攻略时我见有人提到驻守在山上防火塔里的老两口,如果游客有需求,他们会奉上五块钱一碗的热汤面。
“有面吗?”我问。
“有——”她拉长了音回答,“就要面呐?”
“那还有什么?”
“还有饺子——”
我迟疑了下,随即问道:“面是多少钱一碗呐?”
“十块钱——”
我看向杜聿生,他也不置可否。“那饺子呢?”我又问。
“饺子五十块钱一斤!”老太太说完又把目光移开去看山下了。她是在瞭望火情吗?
“那我们吃面吧,”见两个人都不做声,我独自做了决定,“三碗面!”
“我们饺子馅是自己种的山韭唔——”老太太说,“很香的——”
“那……咱们再来点儿饺子?”我试图寻求意见,“来多少?”
杜聿生跃跃欲试地想说些什么,被老太太抢了话茬,“半斤饺子,一会儿就好——”
“好,三碗面,半斤饺子,好。”我担心要多了。
“不错了,毕竟是山上的东西,要把原料背上来,不容易呢。”杜聿生说。
“是啊,没想到在山上还能吃到热乎的东西……”妻子附和道。
“涨钱了啊,”我小声讲了攻略上提到的五块钱一碗面的事儿。
“哎,没的事儿,没的事儿。”杜聿生略微摇了摇头。
“怎么没有鹰呢?”我眯着眼望向不断放出光芒的南面天空。
“也许高峰过去了?”杜聿生问。
“没有吧。现在才十二点多啊。”
“等等看吧。”
老太太又从屋里出来了,告诉我们面一会儿就好。我看到窗里有个身影在动,那么就是老爷子在为我们煮面了?
我拉开背包,里面还装着妻子之前吩咐让带的水果,已经背了一路,我要赶紧把它们分出去,“来,咱们先吃几个橘子吧!”
“啊呀,还有橘子啊!”杜聿生探头过来,我拿了一个给他,又递出去一个给妻子。各人都剥起自己手里的橘子来。
吃了一个不解渴,便又拿出一个,剥掉的橘皮在手心里像零钱一样多起来。我一共带了六个橘子,正好每人两个。
看聿生吃完,我又分他一个。这时老爷子将门拉开,喊我们“面好了”。
屋子一层中央摆了张会议圆桌(让人立马想到这是身处一座塔的内部),三碗面都用不锈钢盆装着,腾起丝丝白气,深色的木筷置于桌上。饺子还在煮,也马上就要出锅了。
除了西红柿鸡蛋,面上还撒着绿色的菜叶,老爷子介绍说是山上自种的白菜。
“吃着发甜。”他说。
我咬了一口,的确。杜聿生却和妻子议论起白菜叶子的外形来,他们在看叶缘上的尖刺,说和山下的白菜不同。
“海拔一变化,物种马上也会跟着变化哦。”杜聿生用筷子夹起一片菜叶说。
“嗯,这里有自己的小气候。”到了外面,妻子吃起饭来总是十分拘谨,不怎么动筷子,饭菜吃进嘴里,也小心翼翼的,让看她吃饭的人替她着急。
饺子也上桌了。我瞅了眼窗外,静悄悄的,却又有鹰依次振翅而过。坐在山上的房子里,看到窗外飞着鹰,这奇特的体验在我还是第一次。
“有鹰。”我对他们说。
老爷子听见我说,也伸头向外面看,“是有。”
老太太手里摩挲着一串木珠,问我:“你们来看鹰哒?你们认识这鸟嘛?”
“他认识。”杜聿生指指我。
“我也……”我挑起一束面条,晾着。
“尝尝饺子——”老爷子点了根烟,“这韭菜的味儿可跟山下的不一样——”
我夹起一个,只觉得确实有股清香,但也说不出就真跟山下的有所不同。我让妻子也夹一个尝尝。
“嗯……”杜聿生品味似的说:“这个韭菜——是很特殊啊,这是山韭菜吧,大爷。”
“山上种的韭菜,可不就是山韭菜?”老爷子的话引得大家一阵笑。
“我们的菜都是不浇水的哩——天上下点儿雨啊,它就长,是天种唔——”
“喔……那当然是温室里种出来的不能比的噢……”杜聿生凝住眉,赞许地望向老太太。

填饱肚子之后,大家再次来到外面。这会儿鹰明显多起来了,但还没多到成群的状态,总是单只单只地过着,飞到近处,能清晰看到鸟身上飞羽的颜色和斑纹。
看了一阵后,第一次看鹰的杜聿生已经能区分出哪些是鵟,哪些又是雀鹰了。
我早忘了背包里只剩下一个橘子,提出让大家再吃点儿橘子挡挡嘴里的韭菜味。结果只好趁杜聿生低头剥橘子的功夫,从背包里掏出一块儿巧克力递给妻子。我想在余光中,杜聿生会以为我给妻子的也是一个橘子吧!
在防火塔下面的盘山路旁,也有一个较开阔的平台,从我们这里看下去,那里似乎离鹰更近。而且已经有扛着相机的人在那里拍照了,我们决定到下面去看看。
拍照的人一个年轻些,一个年长些。我们先与大叔聊了起来。
“今天都有什么收获啊?”
“没什么特别的。你们刚才在上面看呢?”他手里有根烟,抽完的烟头都收到一个矿泉水瓶里,瓶底已经漾起了一层烟油。
“嗯。”
“爬上来的?”
我说是。
“那不容易。”说完大叔忽然手指着前方,说是过来了一只。
大家凝神细看,什么都没发现。耳边又听到他说:“注意啊,它向我们这边儿靠近了!”
视线被道旁的几棵松树挡着,当大叔这次报告完鹰的方位后,这鹰忽然间从天而降了,冲到我们身前十多米后急停转向,越过松树枝头,折向北面,翻山而去。
“是只鹞子!”大叔喊。
“嘿,真的是!”咔咔按过几下快门之后,年轻的那位窝着细颈、下巴沉到胸前查看相机里的照片,鹞子脸清晰可见。
杜聿生面露喜色,凑到相机跟前观看。猛禽的近照令人震撼,与单凭肉眼的观感相比,不像真实,倒有几分像是梦魇。
许是大叔觉得因为我们的到来,招来了好运,说不定还会有好东西飞出来,于是当我们说着要下山时,便一下叫住我们:“嗳,你们走下山啊?”
年轻的也回转头对我们说:“别走了,一块儿看会儿吧,一会儿送你们下山呗。”
看看道边停着的两辆汽车,我征询了下杜聿生的意见,觉得留下来也好。
“好,那我们就留下来!”聿生说,“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鹰哦!”
妻子也有几分高兴。刚才站在防火塔边已显寒意,这里位于南坡,北面的风吹不过来,午后的阳光又增加几分暖意,安逸极了。
“真希望能这么无忧无虑地呆下去。”
我以为是妻子在对我说话,却发现她是面向山谷,独自说了这么一句“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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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4
发表于 2016-2-20 21:06 |只看该作者
鹰还是零散地过着,并没有出现我们预计的好东西。临近深秋,能够在一天之内观看千只左右猛禽的机会是越来越小了。当天空中几十只鹰迎风而来,飞到某个地段,它们会短暂地中断前进,借助上升气流,在山谷间盘绕成一个鹰柱,如同羽毛的龙卷。这样的盛况今天是不会出现了。
太阳稍一被远处的云雾遮没,山上便失血一般迅速失去温暖,乌鸦们聒噪着要归巢了。大约四点半的样子,我们搭车下山了。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山下城市,也像是裹紧了衣领,抵御着秋夜的严寒。
妻子因为要回单身宿舍,和我们不同路,在公交车站作别后,我和杜聿生两个人抹头钻进了地铁。
在地铁上,我向杜聿生透露了自己正在办离职的情况。
“离职?离职你怎么养老婆啊?”
犹豫良久,我还是没说出打算在年末参加个考试的事儿。因为我怀疑那不过是钻入另一个圈套。但我是如何说服妻子的?似乎她已经相信,通过这么一场考试,我们的生活会发生改变。
“换个话题。”我说。
杜聿生从背包里掏出本儿书给我看,“我最近又开始看小说了。”
“啊,是嘛,哈哈……”看书对我来说都是上辈子的事儿了。不过我还记得当我们共事之初,就是因为对书的爱好而熟稔起来。
我念着书名,是个没听说过的作家写的短篇作品集。随意翻了几下书页,我发现自己根本不想看清书上的文字。
但在小说集的序里,我发现了个熟悉的名字:芥川龙之介。
我指给他看。
他还以为我要发表什么看法,瞪着眼看我。
“有一阵子我还老看他的小说来着,”想了想,我只好说,“不过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儿了……”
“是嘛……那你记得他写过一篇叫《橘子》的小说吗?”聿生攥住车厢里的吊环拉手,身体随着惯性晃动。
“《橘子》?啊……啊……”我真的记得有这么一篇小说。
聿生看出我的疑惑,索性讲起小说的情节来:“就是写一个男人在火车上,也就是芥川自己啦,他跟一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有三个弟弟,她啊,要送她弟弟……”聿生使劲儿回忆着,但回忆得不太流利。
“我好像记得……嗯嗯……”我期待着聿生继续讲下去。虽然我根本就对这些情节毫无印象。
正在这时,我们身边的一位男乘客忽然说话了。回想起来,当聿生刚刚拿出包里的书时,他的确留意了下我们。这人的额头宽大,头顶的头发稀疏地趴着,在被车厢里的风吹乱后,竟有几分“落魄”。更夸张的,是他两边鬓角的头发已完全秃掉,留下两个敞亮的额角,使得他好像有着三个额头似的……
“那小女孩儿坐火车,是要把橘子扔给等在铁道上的弟弟的。”他的嗓音比我们两个的都更具穿透力,压过了地铁穿梭时的轰鸣,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送进我的耳朵里,“小说很短,也特别简单。就写芥川坐火车,描写外面的景色呀都特别压抑,他看见一个不起眼儿的小女孩儿,芥川一开始还有点儿讨厌她。这女孩儿坐火车是要去城里当佣人的,火车正好会经过她住的村子,她的弟弟们就等在铁道边来送姐姐。女孩儿一直站在窗边,手里紧紧攥着几个橘子,就为了在列车经过的一瞬间,扔给她的弟弟。就在扔的那一瞬间,就从这么一个小动作里,体现出人性的……”
我看到杜聿生眼里都放出光来了。三个额头的男人虽是一身上班族的装扮,但也不像普通的职员。无论如何,这个男人长了一张职业的、干练的脸……
没想到身边随便站着的一个乘客,竟和我们聊起芥川龙之介来了。
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一面为别人说芥川龙之介写这么一篇小说是为了展现“人-性-美-好”而无法忍受……一面又找不出能驳倒对方的理由……他们对小说的解释使得我无法说服自己再听下去。但我又对芥川的小说能有多少理解呢?在这一刻,在摇晃的地铁车厢里,我感到自己完全失去了说话的权利。
行进到某一站时,三个额头的男人先于我们下了车,他一边回着头跟我们致意,边自言自语似的说:“芥川龙之介。哈。”
杜聿生愉快地和他说着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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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
发表于 2016-2-20 21:07 |只看该作者
ov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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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
发表于 2016-2-23 18:40 |只看该作者
1、海滨公路
  在这个晴朗的日子,我走出家门,来到通往酒馆的柏油公路上。我不知道已经有多少次走在这条路上了,愉悦倒说不上,但感觉内心十分平静。天空如刚刚涂满深蓝色的油漆,油漆将干未干,大片蓝色正在滴落。阳光炽烈,舔舐着这个海滨小镇。气流不停地颤抖着,如透明的水母拼尽力气向天空游动。我的眼睛被太阳照得一片模糊,不过还可以隐约看到酒馆立在地平线上的影子。公路又长又宽,两旁栽种着我不认识的植物。那些绿色的植物身上布满红色的斑点,看一会儿就会让人头晕目眩。
  过了很久,我依然在在路上。双臂无力地前后摇摆,下一个动作机械地覆盖上一个动作。我像是一只快要被晒干的大海龟,吐出黏滑的舌头,缓慢地向前挪动着。而公路如同线头越抻越长,延绵到远方。海市蜃楼一样的酒馆在我眼前就像一面诱骗的旗,引诱我朝它而去。而我每走近一点,它就会向后退相同的距离。太阳灼烧着我的背,在我眼前投下迷乱的光。
  我累得满头大汗。我感觉到体内正在干涸。我充满脂肪的肚子像是一只架在竹竿上的空荡荡的水桶左右晃动。我急需啤酒的抚慰。远处,海水哗哗抖动着它的布匹,海风送来一阵阵的咸腥味。风吹起灰尘,贴着柏油路浮动。
  我总是会被一些念头突然控制。比如刚才,我待在屋子里想要随便写点什么东西,我刚刚找到笔和纸,忽然就感觉喉咙发紧,身体迅速干枯下去。我快步走到厨房的冰箱前,打开冰箱门——空空如也——除了几根黄瓜和一只过期的火腿肠。可我需要的是酒,大量的酒,足够浇灌我,使我生长出炫目的啤酒之花。我来不及换衣服,就穿着大裤衩和这身皱巴巴的黄色海滨休闲衬衫,踏上了通往酒馆的朝圣之路。
  我感觉已经走了好几年,酒馆依稀可望,却总也走不到。公路两旁没有人,只有海边硕大的礁石上有几个垂钓者,从我这里看过去,他们的身影是黑色的小点,一动不动,排成一列,就像停在枝桠上的乌鸦。真是搞不明白,我几乎从未见过他们钓上鱼来,却总是钓上一些奇奇怪怪的玩意。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垂钓者钓上来一只白色手套,他很开心,那是他祖父的遗物,他准备将另一只也钓上来。不知他成功了没有。
  而现在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马上就会在太阳底下蒸发掉。我听拉松说起过,曾经有些人会在通向酒馆的路上突然蒸发,干干净净,连条内裤也不会剩下。当然,这只是流传在这一带的传说,没想到现在就要发生在我身上。我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蒸发,我的双臂已经没有了,我的双腿也没有了,只有我的脑袋依旧在这条路上飘动……
  就在我意识模糊之时,一辆车幽灵般悄悄行在我的身侧。起初,由于恐惧(我将要蒸发),我没有注意到它,当我看到这个庞然大物时,我被十足地吓了一跳,几乎从它身边快速弹开。它全身都是银色的,在阳光下闪烁着芒角。它安静就像蹑手蹑脚走在猎物身后、想趁猎物不备突然扑上去的北极熊。尽管我并未真的见过北极熊……
  车门缓缓打开了。驾驶员左手做帽檐状,阴影挡住了他的脸。
  “我看不到你的脸……”他嘟囔了一声。
  看不见我的脸?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的脸已经蒸发不成。我连忙摸了摸我的脸,凹凸有序,所幸还算正常。
  “阳光太刺眼了,我看不到你的脸……”他又嘟囔了一句。
  我这才意识到我于他正好是背光的位置。阳光从我身后猛烈地喷射着。我便挪到车尾的地方,这样他扭过头就能看到我,还不用担心逆光。
  他扭过头来。这时我看到他没有脸。没错,一张如空白的扑克牌一样的脸,没有五官,更没有表情,完完全全的空白一张。
  原来是传说中的“无脸人”。我立刻想起了一句谚语:“只有无脸人才想看清你的脸。”这句话貌似是拉松对我说的——他好像什么都懂。
  “请问,‘彗星酒馆’怎么走?”无脸人问道。
  我朝那个方向指了指,“喏,看到那个黑色的影子了吗,就是那里,那里就是‘彗星酒馆’。”我说道,同时舔了舔干枯的嘴唇。
  无脸人关上了车门,几秒钟后,车门又打开了。那张空白的脸又从车里探了出来。
  “谢谢你,”无脸人对我说道,“我载你一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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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7
发表于 2016-2-23 18:41 |只看该作者
2、彗星酒馆
  在彗星酒馆,空气里都飘着甜蜜的味道。多亏无脸人的搭救,我才顺利来到了这里。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我走错了路。或者准确一点说,我走在了一条“假的公路”上。这是经常听说的,不过我却是第一次遇到。有时这里的公路会莫名其妙繁殖出无数条假的公路,一旦你没有分辨出来,踏上了假的公路,那么不把你弄到筋疲力尽它是不会罢休的。
  他们哈哈大笑起来。带头的是拉松,他的大胡子笑得一翘一翘的。“你竟然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他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难道你没有看到路边带斑点的植物吗?它已经给了你明显的暗示。你知道,这里的公路只有一条,每天都长长地趴在地上。所以它很无聊,你要允许它偶尔跟你开个玩笑。不过它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它只是无聊而已。”
  “好吧好吧。”我不再想聊这个话题,“先干一杯。”
  于是我们干杯。啤酒已经喝了两扎了,我的每个快蔫死的细胞终于又活泛了起来,跃跃欲试。我靠在酒馆舒服的沙发靠垫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星星看。彗星酒馆装饰得非常有特色,墙壁故意用一层黑色的塑料布蒙起来(据说这种塑料布是进口的,有吸收光线的功能),于是整个酒馆无论什么时候都显得十分幽暗。而微弱的光亮则来自于从四周酒柜上的蜡烛,和天花板上的小灯盏。那些小灯盏没有规则地排列在一起,发出白得发蓝的光,抬头看,真的很像是一大片星空。我很喜欢这人造的星空,总会在喝酒聊天的间隙欣赏一会儿。
  “喂,你们有没有见到徐福?”忽然一个人说道。
  徐福,彗星酒馆最有名的小号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我这才意识到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过他了。“他太孤僻了,”有人说道,“如果他不在这里,我们根本不会想起他。我想如果他死在了家里,可能也得过上十天半个月才会被发现……”
  “不要瞎说,”拉松喝了一大口香草啤酒,胡子上还沾着啤酒沫,“我们离不开他的小号,尽管我们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想着他的小号,但只要给我们一点时间和提醒,我们都会想起他的,不过——谁知道他这几天到底怎么了?”
  没有人知道他怎么了。我也不知道。如果不是有人提醒,我甚至都没留意他已经好几天没来酒馆吹小号了。我不禁回忆起他吹小号时忧郁而迷人的样子。他很腼腆,只喜欢与自己的小号朝夕相处,如果让他离开他的小号几分钟,他就会变得手足无措,眼神直愣,冷汗直流。我们都见过他这个样子。不过说句实在话,他确实很有魅力。
  我们决定喝完酒就去看看他,然后我们转换了话题。话题变得零碎像是撕碎的纸片,每个人都抓住其中的一页,各聊各的,无聊连成一体。酒馆里闹哄哄的,我太过舒服,因而有些疲惫,放慢了喝酒的进度。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个无脸人。
  无脸人独自一人座在角落里。女士们都躲着他走。在他的面前摆着一杯鸡尾酒,他坐在那里,并没动它,因为他没有嘴。他看上去孤独透了,整个人都浸泡在孤独的池塘里。
  我端着啤酒走了过去。再怎么说,是他帮助我走出了困境。我坐到他面前,他微微地抬起头来。“你为什么来到这里?”我示意他干杯,虽然这对他没什么用。
  “我是来找我的塑像的。”他说。于是我明白了。他点点头,跟我碰了下杯,然后又将酒杯原封不动地放回桌子上。我们沉默了片刻。在这里,你是无法和一个没有喝酒的人交谈的。我很快就不耐烦了,我喝光了我的酒,重新回到人群里。而他继续对着酒杯发呆。
  “那个家伙……”拉松有点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一看就是个气氛破坏者。”
  “算啦算啦。”我说,跟他干了杯,“他是个好心肠。这就够了。”
  酒馆的另一个角落里,一支爵士乐队正在演奏着。缺席了小号手徐福,我们觉得并没有什么影响,可那几个乐手显然有些失落。过了一会儿,他们看上去口干舌燥,便停止了演出,走到人群里喝酒。“真是糟透了,”其中一个乐手解开了衬衫上的两只扣子,喝了一大口酒,抱怨道。“哪里,我们都觉得很好啊。”我们安慰他道,不过我们确实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同,甚至觉得比徐福在时还要优美一点,因为徐福总喜欢发出一些奇怪的音符。
  “不不不。”那个乐手说,“这是很不一样的,我们都很沮丧。”
  我看到拉松耸耸肩。我们确实不懂音乐。
  其他几个乐手聚在一起,无聊地打着扑克牌。其中一个还用果汁吸管做了一个泡泡圈,穷极无聊地吹起泡泡来。在烛光和灯光的映照下,泡泡显出不同的颜色,一串串悬浮在酒馆里。一个泡泡飘到我旁边,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它,可还没等我碰到,它就破碎成了无数滴小颗粒。我抬起头,更多的泡泡正在向我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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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8
发表于 2016-2-23 18:41 |只看该作者
3、小号手的家
  我们集体来到徐福家,把他吓了一跳。我记得以前我曾来过这里,不过是很久以前了,或许那时我们还不认识。我曾做过许多职业,比如游泳教练、清洁工、酒保、送牛奶的小工等等等等,在我做送牛奶小工时,可能来过这里。
  他的家位于海滨小镇很偏僻的一处小屋里,在一座悬崖的后面,我们必须要费好大的劲才能绕到这里来,而在平日里,我们根本不会留意这里。这是一座两层的白色小楼,第一层是房东的房子,第二层是徐福的。众所周知,他是一个穷光蛋,看房东的脸色过日子。我们走上缠在房子外面的露天楼梯,敲响了徐福家的门。就在门已被敲响的时候,我们仍带着疑惑:我们为什么要到这个鬼地方来?或许仅仅是想打发时间?
  门开了,徐福吓了一跳。他连忙想要关上门,被我们制止了。“嗨,放心,我们不是讨债来的。”拉松安慰道。我们都很理解徐福的心情:他总是到处借钱,几乎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欠了一笔。他肯定以为我们是来集体讨债的。
  他像是一个门童似的笔直地站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我们鱼贯而入。他的房子又破又乱,各种书、唱片、画册、脏衣服堆了一层又一层,几乎快把房间淹没了。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几张椅子和沙发从那些垃圾里挖掘出来。
  “你们……”徐福愣愣地看着我们。他穿着乱糟糟的睡衣,头发也没有打理,眼圈黑乎乎的像是被烟熏过,完全没有他平日里吹小号时的风采。唯一没变的是他腼腆甚至羞涩的性格。现在,他站在门口,两手不停的揉搓着。
  “好久没见了,兄弟,最近遇到了什么事?”拉松坐在软塌塌的沙发上说道,“我们都很想念你,想念你的小号,你可是‘彗星’酒馆的招牌啊。”他这话说的没错。这几天徐福不在,来酒馆的姑娘们也少了许多,这让我们非常难过。
  “谢谢大家的关心。”徐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又恢复了那种神经兮兮的表情,好像一颗炮仗刚刚在他耳膜旁爆炸。他走到厨房里,给我们拿了倒了一些饮料。他的杯子不知多久没洗了,拿在手里黏糊糊的。我们象征性地干了杯,然后将饮料放在一旁,只有徐福一饮而尽。喝完后,他显然精神了一点。
  “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我点燃一支烟抽着。他看着我的烟头,显得有些紧张。我知道,他是害怕引起火灾,因为到处都油乎乎的。
  “是这样……”徐福还是那副谦卑的样子,这让我我们想到如果露天餐厅的服务员也是这样就好了,“我的小号生病了,这两天我在照顾它。有点焦头烂额了。”
  “原来是这样?”拉松点了点头,“怪不得……”我们都知道,小号一直都是徐福的命根子,他与他的小号相依为命。在这个海滨小镇,小号是他唯一的亲人。我们的目光中透出担忧的神色,因为看样子事情还挺严重。我们跟随徐福走进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看起来要比客厅整洁多了。在房间的一角,我们看到了那只生病的小号。
  小号躺在一个类似于婴儿床的小床上,下面铺着柔软的红色毯子,上面盖着毛巾被。小号确实病得不清,看上去软塌塌的。“那段时间它总是出现杂音,”徐福看起来非常难过,“我没有在意,直到有一天它再也发不出声音了,而且生了一层绿色的锈……所幸没什么大碍,我找过乐师了,他们给它做了维修。只要精心调养一阵子就没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们齐声说。
  “我们希望它早点好起来。”拉松瞥了一眼软塌塌的小号,两只大拇哥像小孩子那样缠绕在一起,“酒馆的爵士乐队不能没有你。”
  徐福看上去很感动,他提议想请我们再喝一杯他自己调制的饮料。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摆了摆手。拉松说:“我们一会儿还要去露天餐厅。时间不早了,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说着我们开始往外走。徐福把我们送到门口,他看上去比一开始开心多了,眼睛里重新焕发了神采。显然,我们的探望让他感到很快活。
  我最后一个走出去,徐福拽住我的胳膊,在我耳边低声说:“慧慧怎么样?找到了吗?”
  “没有。”我叹了口气,“祝你的小号早日康复。咱们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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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9
发表于 2016-2-23 18:41 |只看该作者
4、露天餐厅
  露天餐厅的服务态度总是很差劲,但唯一的好处是酒和食物便宜,因此我们每次都喝得醉醺醺的。我们围坐在一张大桌子周围,上面凌乱地摆满了酒瓶。星空在我们的头顶闪耀。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大海。大海黑黝黝的,尽管耳边不断传来海浪拍击礁石的巨响,但海面此时看上去如同静止的布匹,或是一座巨大的洞穴。只有偶尔的渔火和灯塔微弱的光一闪而过,随即又沉入无边的黑暗。我看着那里,沉默无言。
  “看什么呢?”拉松推了一下我,也随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他的脸喝得红彤彤的,酒瓶在他的面前堆积如山。他的肚子似乎是一个无限的空间,多少酒也填不满。我看着他笑了笑。我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傻。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的脑袋像是包裹在一只密不透风的塑料袋里,难受且不清醒。我看到一个身影在露天餐厅拐角处倏然而过。我猛地站起身,撞倒了身后的椅子和脚下的酒瓶。顿时,像是引发了多比诺效应,酒瓶纷纷滚落在地。
  餐厅服务生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收拾。他们连看都懒得看我们一眼。这里的服务生总是很傲气,因为他们有海滨小镇最便宜的酒水,这就是他们傲气的资本。他们拿起扫把故意在我们脚下扫来扫去,我们躲避不及便会遭到抽打。我们尽量站得远远的,平和地看待这一切。
  服务生离开后,我们重新坐下。我心烦意乱,用勺子挖着过期的巧克力小蛋糕。这里巧克力的味道不比泥巴好吃多少。不过当我反应过来它很难吃时,它已经被我吃得差不多了。
  阿鲸点着一根烟抽着,用余光打量着斜前方的一个女服务生。她叫莉莉,是这里唯一的一个女服务生,而且长得确实很正点。阿鲸本来不太喜欢来露天餐厅,可自从莉莉出现后,他就天天混在这里。不过据我们所知,目前他连话还没跟莉莉说过一句。
  在露天餐厅,像阿鲸这样的窥视者并不少。莉莉所到之处,便会牵引大批目光。其中有些胆大的曾上去试着跟莉莉搭讪,无一例外地都碰了钉子。阿鲸没有这个胆量,就算喝了酒也无济于事。莉莉现在正专心致志地在灯下看一本航海杂志。
  拉松他们又开始和周围的酒鬼胡侃神聊起来。我心不在焉,环顾四周。刚才那个身影再也没有出现。不用说,那一定是幻觉。这样的幻觉越来越频繁了。我总是会在人群中忽然看到那个身影,而当我追过去,那个身影便像消失在了空气里。还有的时候,我会突然听到她轻呼我的名字。那声音是如此真切,仿佛触手可及。可这一切也仅仅是幻觉。
  我有些失落地看着不远处的海面,同时不停地喝酒,想快点醉过去。星星在头顶小铃般摇晃着,仿佛也喝多了,却怎么也落不下来,在夜空中打着转,相互追逐。薄而扁的月亮冷冷地挂在一角,像是被闲置在一旁的生了锈的铲草机。夜色很好,预示明天是个好天气。
  此时阿鲸和拉松正在听阿婆讲述自己被外星人绑架的事。阿婆岁数已经很大了,算是这里年纪最大的酒鬼。按照这个岁数来说,她的酒量可谓惊人。不过这不重要,真正让阿婆出名的是她年轻时被外星人劫持的事。每次喝醉,她都会把这件事讲一遍,而且每次的故事内容都会有所不同,但最后的结局是一致的:她爱上了那个高大的外星人宇航员。
  “他答应我会再次回来找我的。”每当说到这里,阿婆都会露出一丝羞涩的表情。这时的阿婆显得十分可爱。
  这个故事我们早就倒背如流了,因此阿婆总是不得不加一些新的桥段吸引住我们。她很享受讲述故事的过程。当她说起那个高大英俊的外星人,她的两眼就会闪烁别样的光彩。我们谁都没有见过外星人,不过有机会的话我们真的很想见见“他”。
  我和拉松曾争论过“他”会不会变老的问题。外星人怎么会变老呢?这是拉松的观点。外星人怎么就不会变老?这是我的观点。争论一直没有结果。
  夜色更深了,连海浪的声音也有了催眠的效果。露天餐厅打烊后,我们各自分手。我的膀胱胀得难受,就一个人走到海边方便。夜晚的海面平静深邃,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呼出来,同时将体内的啤酒排了出去。空气很凉爽,提裤子时我接连打了几个冷战。
  如此空旷的时刻。我沿着海岸走。星星也安静下来,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点点灯盏。慧慧的身影又一次将我的大脑填充。此时此刻,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的左边是海,右边是夜色,脚下是细软的沙子。我置身其间,轻轻地走着,仿佛不愿打扰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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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42 |只看该作者
5、厨房里的宇宙
  我的家建在离码头不远的某个地方。从窗子往外看,就能看见并排着捆在码头上的小船。在这里没有大型的船,全部都是这种最多能容纳两三个人的小船。它们现在休息了,相互靠在一起,海水在晚风的吹拂下轻轻地推着它们。它们就这样缓缓地漂在海面上,却从不失散。有时我会听到它们在寂静无人的夜晚彼此轻声交谈。
  我的房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盖起来的,也不知道是谁盖的,总之,有一天我发现这个房间竟然一直空着,于是我就住了进去。没有人来驱赶我,也没有人来问过我,仿佛这间房子就是为我而建。我将里面破旧的家具通通扔到了海里——本来我是想卖给那些渔夫,可渔夫是不需要家具的。后来,有几个渔夫将我的家具又打捞了上来,堆在码头上当柴火使。夜晚,一些不愿回家的年轻人聚集在这里,点燃柴火,与渔夫们一起围起篝火喝酒唱歌。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想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但我一次也没有去过,我只是透过窗户静静地看着他们,看着篝火熊熊燃烧起来,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他们唱着我不曾听过的歌。
  我往这间房间里添置了新的家具,还有冰箱、电视和沙发等等。我曾与慧慧在这间房子里生活了很长的时间。现在,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我不知道慧慧在哪里。其实我并没有那么想念她,只是在无事可做时,我就会想起她。我没有别的可想,也只能想念她。想念她的头发,想念她的锁骨,和身上淡淡的柠檬香。她还未离开的时候,有一天,她从海里发现了一只口琴。那只口琴是放在一只漂流瓶里的,她在海边散步时发现了它。我之前从不知道她的口琴吹得那么好,而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音乐原来是有颜色的。心情好时,她喜欢吹蓝色的音乐,心情郁闷时,她就会吹灰色的音乐。她离开时,并没有带走口琴。它现在静静地放在卧室第二个抽屉里。
  我拿出口琴,轻轻地吹了几下。完全不成曲调。我承认自己没有音乐细胞。于是我就把它握在手里,就这样握着也挺好。我回到客厅,坐在书桌前,继续写起信来。
  我在给慧慧写信。我不知道寄往哪里。以前我也喜欢写东西,不过写的是一些不入流的航海小说。写完后,我就给慧慧念一念。她喜欢听我念小说,但并不总是很认真,有时念着念着就会在沙发上睡着。有时,我实在懒得写字,就让她帮我写,而我负责口述。她的字是那么漂亮,仿佛赋予了每个字全新的意义。我舍不得将她的笔迹投出去,就悄悄留了起来。
  我将我写的小说投给航海杂志,然后过一段时间,就会收到退稿信。尽管失落,但我早已习以为常。我们将退稿信叠成纸飞机,或者一些简单的小动物形状,串起来挂在卧室的墙上,像是帘子一样。自从她离开后,我就再也叠不出像样的形状了。
  我已经许久没有收到过退稿信了,因为我不再写小说,而是给她写信。写完后,有时我会在客厅大声念出来,好像她就坐在沙发上,像以前那样安静地听着。信中的许多内容是重复的,其实我并不善于遣词造句。如果她听到一定会笑的,或者昏昏欲睡。
  夏天已经到来了,码头上的人也多了起来。他们总是很喧闹,数次打断我的思路。我将笔放下,走到厨房,准备从冰箱里找点喝的。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宇宙”。
  宇宙就在水池的下面,是慧慧在某天清晨发现的。她当时很惊讶,她从未想过她竟然会在厨房里发现一个微缩的宇宙。它只有沙滩排球大小,像是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但是你仔细看就会发现,它的内部闪烁着无数星云。这确实是一个缩小的宇宙,像是谁造出来的仿真模型。我们都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听拉松讲,这种小宇宙并不稀奇,之前有许多人都在自己家里发现了它。一些人干脆将它视为宠物,不过,它们可能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消失,就像它突然到来时一样。我曾担心慧慧离开后,它也会消失,但没有。
  我蹲下来,看着它。它内部的星云在旋转,像是一个涡流。我不知道,我所在的宇宙,是不是也是在某个人的厨房里。
  白天,它只是一团漆黑。而到了晚上,夜幕降临,它就会显出莹莹的光。在慧慧走后,我总是喜欢坐在厨房的地板上,拉上窗帘,关上所有灯,对着它一边喝酒一边发呆。有时我会想,它真的是一个“宇宙”吗?可能它仅仅是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暗物质,只是长得像是个宇宙罢了。可不管怎样,我挺喜欢这小东西,我情愿把它当成“宇宙”。这是一个有点羞涩的宇宙。
  夏季的夜晚是短暂的。夏季的夜晚,与白天根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或许在某个夜晚,她会回来。
  有时,我不禁怀疑:我真的是在思念她吗?也许,我思念的只是她的离开。这个念头使我感到悲伤。

  6、没有灵感的早晨
  又是一个白天。日历的一页自动飘落。像是往常那样,外面的海浪声将我吵醒。天气似乎更热了。我坐在床上发呆,听着海浪的节奏。有时我可以听一整天。不过今天我不打算这么做。我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和火腿肠。宇宙依然蜷缩在水池下面的角落里,只是这会儿它显得灰蒙蒙的,模糊不清。它似乎喜欢在白天沉睡。
  啤酒是温的,而火腿肠发出了异味。冰箱不知道什么时候坏掉了。我将火腿肠扔掉,拿着啤酒走出房门,准备去找拉松——修冰箱这种事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海边的空气很清爽,我喝完温吞的啤酒,将铝罐扔到大海里。海浪很快就吞没了它。我朝彗星酒馆的方向走去。在那里一定可以找到拉松的。这次,我小心翼翼地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一些飞鱼从海面上突然跃起,又猛地扎下去。我看着这美丽的景观,却怎么也激动不起来。我觉得自己空荡荡的,这让我除了事物的表象之外,产生不了任何联想。
  我发现我的手里还拿着昨晚写给慧慧的信。寄不出去的信。海风吹得它在我手中呼呼作响。我忽然觉得一股无力感席卷全身。这些信,我一个字也不愿去读。于是我将信纸抛到空中。
  我继续往前走。可是那几页信纸却一直跟着我,时而盘旋在我头顶,时而围绕在我身体两侧。我快步走着,却怎么也甩不掉它们。于是我恼怒地抓住它们。它们在我手中立刻服帖了下来,我三下两下,将它们撕为碎片,用力抛洒。
  这是一个错误。这些碎片对我依然不依不饶,像是一群病变的白蝴蝶对我穷追不舍。我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我走到海边,捧起一把水泼向它们,它们灵巧地避开了。我想伸手抓住它们,它们像是长了记性,怎么也抓不到。
  我自知是无法摆脱它们了。我慢了下来,于是它们也慢下来,缓缓地跟在我后面。这时,我看到几个在海边放风筝的人。他们同时也看到了我,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又哈哈笑起来。我知道他们是看到了我身后的碎纸片。
  我坐在沙滩上,看着他们放风筝。这注定是一个没有灵感的早晨。风筝飘荡在空中。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就是那风筝。
  海浪涌上来,又退下去,重复着,像是一呼一吸。
  我的心渐渐安静下来,等待着事物重新将我注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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