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二天早上的游戏室之约就没有桌球室那么热闹了,夏天清晨的游戏室只有彻夜未眠的赌徒和早早起床的穿梭在那一排游戏机室里的小孩子。小峰就带着陈远去找那些益智类适合女孩子玩的机种──这样的机器在团风少得可怜,但也有那么几台。陈远在机器上表现出完全的手足无措,每一次危机都伴随着她长长的好听的尖叫,小峰很无奈地望着她,而她只看着屏幕,脸红红的,而且不像是热红的。打到早晨十点半,两人离开《双截龙》的机器后,陈远才一身汗水地宣布再也不玩了。他俩坐在最宽敞的豪门娱乐厅的吊扇下面吃着雪糕,其间豪门的女老板还让小峰帮忙修了下操纵杆。
“你为什么不肯表演用脚打游戏啊?”
“姿势太难看了,我不干。”
“你现在到每个游戏机室都不买币的吗?”
“不买的,我初二之后就不买币了。”
“真酷啊。凭什么优待你?”陈远羡慕地说。
“玩得太多了,老板和我爸他们本来就很熟的,再加上有时候男老板不在,机器坏了,他们就喊我去修。找不着我就撒几个游戏币给小孩,让小孩来找我。一个新游戏出来,不到一个月就打得不错了,所以除了格斗机之外,通关类的游戏我已经不想玩了。其实,现在什么游戏我都不太想玩了。”
“是因为再也不好意思不要脸地把小孩打哭了?”
“不是啦,我那几次根本不是把他们打哭的。第一次是骂哭的,其他几次都是我偷偷把小孩脚踩疼了他才哭的。”
“什么?”陈远惊诧地说,“你太坏了。”
“喂,我也偷偷赔偿他们很多游戏币好不好。”
“你真是太无耻了,所以准备改邪归正啦?”
“现在赢了也不快乐。以前和人格斗总是被虐,到初中基本上就没人打得过我了。那时候就会有些朋友打不过,就会请我来帮忙,甚至一些小学生都会找我帮忙。那种当英雄的感觉很好,那些人围在我身边看着我,为我每一个操作叫好,而人越多我就打得越冷静。你打得越好,周围的观众就越多。现在我的对手都比我矮那么多,赢了没意思。以前大家不认识我,打输了会继续塞币,现在看见我走过来,都用膝盖把投币口挡住请我不要玩。要用脚打《圆桌武士》才有人围观你说游戏还有什么意思?”
“这说明你长大了。”
“是呀,游戏机又不跟着长大,里面的程序还是那么傻。”
“打桌球也是这样吗?”
“差不多吧,你记得我生日那天他们说的中考我打桌球的事吗?其实那个外地人的球技很好的,我之前就看到过他打球,我觉得他比我技术好一些。但那天裴敏他们把我拉到桌球室,大家寄希望在我身上,很多人看着我,我每进一个球他们都给我掌声和鼓励,那个外地人每打错一个球就有人起哄。我需要做什么呢?就是在他们的掌声里冷静地击球,如果没有观众,和那个外地人一对一,结果还真不好说。”
“能在那么多人的期待里把球打好也不容易,老师让我到黑板上解数学题我都紧张。那你的意思是,是打游戏机让你学会了冷静吗?”
“我不知道诶。你为什么老问我问题,你也说说你自己呀。比如你为什么来团风读书,你好像以前是黄高的,从黄冈中学转到团风中学的人可不多。”
“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哪有你们的生活那么丰富多彩的。我身上没什么故事。”
“乱讲。六月份你到团风的时候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到现在我都觉得你有时候是有心事的。”
“才没有呢,我不知道多开心。可能也有些事情,但已经过去了,我也忘得差不多了,等本小姐心情好的时候再告诉你吧。”她把手里的最后一个游戏币丢到游戏机里,“李小峰,你说我们选个什么角色才能让人生走得更远呢?”
“好深奥的话噢。”
“快叫些小孩来看我打!快去!”她命令他。
21
果然是整个夏天最为闷热的一天,热到哪怕过去几年再念叨“夏天”这个词都会想起小峰带陈远去细河游泳的那天。长长的河水总有着轻微的仔细流淌时的声音留给仔细倾听的人,河中央是几个呐喊着的小伙子,他们扎进河水里,在远一点的地方要不经意地冒出脑袋期待得到岸上的人惊异的一个眼神,他们从水中钻出来时候充满了骄傲、自信,还有人故技重施扎到河底挖出一手烂泥惊呼“蛇!蛇!”,再把烂泥从掌心挤出来。小峰站在河水旁,仔细回想那天晚上他做的关于游泳的梦,他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不再像过去那样扑腾几下便沉入水底,他的手与脚有序地拍打着水中,没有紧张没有惊慌,他时而像只青蛙一样滑动,时而是一只鱼,水曾经赐予他下沉和胆怯,在梦中又赐予他力量与自由。他沉思着,水中准备救援的兄弟们安心等待,陈远一身白衣,站在小峰身后,保持着与小峰、河水同样的沉默,还有沉默中水流的声音。
“各位观众,四条艾斯。”小峰大喝一声,坠入水中,他跃入水中的样子并没有多好看。
“在下游围好。”裴敏喊水性最好的邵明和鸭子准备救人,他大声喊着,“记好,他要是挣扎就马上拖出水面揍他两下。今年指标还没收走,大家小心。”
和其他人一样的花招──久久潜入水中让对方担心,然后在一个出人意料的水面探出脑袋,不知道是哪部电影给他们留下的桥段,总之每年夏天的水里都要上演。这次也一样,只是潜水的时间长得让人担心,这是因为小峰的不识水性造成的错觉。
总算是浮出了水面,而且不是肚皮朝上,他没有炫耀没有高呼,刚才的潜水完全是为了完成一个兄弟们之间都已经完成的类似成人之后的仪式。他向对岸游去,忙碌而有节奏得划水之余他终于回过头看了陈远一眼,嘴巴张得大大的,不知道那是呼吸的不顺畅还是得意得咧开了嘴。他又看了裴敏一眼,大家很会心地围到小峰周围:他是要游到对岸那个半岛上去。
再过一会儿,他们就上岸了,对岸只剩下陈远一个人。可以听到小峰在对岸喊陈远的名字,只是喊她的名字,就像是电影里呼唤即将离去的恋人那样。他本来也就是带着这样的意思去喊的。然后向陈远挥手,裴敏还把塑料袋里的烟拿出来,让小峰完成人生第一次游到对岸后享受一支烟的快乐。
黄哲朝河这边的陈远喊道:“陈远,小峰要对你说爱老虎油!”小峰去把黄哲的裤子扒了下来,露出白白的屁股。黄哲把裤子穿好又去扒鸭子的裤子,这样闹了一会,等到大家一起把扒小峰的裤子时,小峰貌似出了个主意让大家扒裤子的动作暂停。他们背对陈远,在河对岸,齐齐扒下了自己的裤子。远远的一排白白的模糊不清的东西让陈远哑然失笑,她捡起一块石头奋力扔向河对岸,尽管扔过去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对面的男生们都尖叫着四处躲开。又闹了一会儿,他们在江对岸玩了起来,只小峰一人游向陈远,看来是想给他和她一个二人世界。
游回那棵大树下,小峰把自己的裤子捡起来穿了,坐到陈远身边哎哟了一声,大概游累了。
“你真是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做梦学会游泳的吗?”
“昂。”
“记得自己做过的梦真好,我就从来不记得。”
“我爸说记得梦的人活得最累。”
“你爸说的是别的意思吧。不记得梦的人难道就活得轻松吗?”
“不清楚。”
“你有这样一群兄弟真不错,刚才我看他们护着你游到对岸都感动得快哭了。”
“哈哈,女孩子还是不要乱哭才好。不过我觉得我们几个兄弟确实挺好玩的,只是这样的日子现在也不多了,越长大,大家想法越不一样。邵明邵亮都想出去打工,但他们爸妈只让一个出去,他们爸偏爱邵亮,他们妈偏爱邵明,都想让对方爱的那个出去,麻烦死了。秦小龙的爸爸一心想让秦小龙子承父业,小龙却不高兴。鸭子喜欢了十多年的姑娘出去打工了,连表白的机会都没有。黄哲他们几个更惨,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就到处混。裴敏想做团风街上的老大,今天中午刚和昨天那个海哥吃饭,海哥交给他一个任务,完成了大概要出去躲躲,他们现在正商量这个事怎么做。”
“什么事呢?”
“还能是什么事,砍人呗。他们不要我参与,让我好好读书,就把我赶回来了。”
“看来你责任重大,不仅你爸妈要你好好读书,连你的兄弟都要你好好读书。”
“对呀。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觉得裴敏要当团风街上的老大,我可以帮他出很多好点子。我也可以和双胞胎一起出去打工,帮秦小龙做生意,甚至可以帮鸭子把那个女孩从外地追回来。可我又觉得我应该有我自己的事要做,只是没找到罢了。”
“你可以去学打桌球,将来做个桌球大师。”
“不要。我只想像现在这样大家在一起就好了。”
气氛凝重起来,在未来面前,年轻人都有些不知所措。知了像个讨人嫌的孩子一直叫个不停,对岸的半岛在烈日中显得更为郁郁葱葱,细河的水安静地流淌,在看不到河水的地方有一片小树林,在冬天,那片光秃秃的小树林让人印象深刻,此时却在天空的尽头显露出自然的碧绿。一切都安安静静,只有河水的呼吸,对面的几个男孩子也安静下来,躲在树荫下商量着什么,手里比划着,时而站起来做几个动作,隔着一条河,如在表演一出哑剧。
陈远突然说:“我们长大了做什么呢?”
对面的几个男孩在这时,一个接一个,跳入水中。
22
夜晚,小峰仍没有等到他爸妈回来,估计外婆真的快要不行了。他洗完内裤,就穿着三角裤到录像厅外面把今天的放映牌取进来,靠在柜台外面糊浆糊。一个青年人走进来,看了看录像厅,问小峰:“老板呢?”
“什么事?”
“你这有没有通宵看?”
“有哇,你几个人呢?”
“我一个人。”对方递过来一支烟。
“一个人看不划算的。至少要三十块钱”小峰接下烟,放在柜台上。
“三十就三十吧,我在那个破旅社呆烦了,又臭又热,小孩子哭一晚上。”
“哈哈,你是说红旗是吧,你怎么会跑到那里去住。街上的得胜旅社好得多。”
“我才到这边来,不清楚。喏,三十。有些什么片子?”
“你要看什么片子呢?”
“言情片有没有?”
“艳情片?有哇,不过这次拿的都比较老,有部《五月樱唇》还有点意思,曹查理演的。”
“不是艳情片,是言情片,爱情片。”青年说。
“哈哈,听错了。你等着,我给你去拿几盘来。”小峰把毛刷和浆糊瓶丢到地上,打开他爸房间的锁,在里面翻来翻去,抱了一堆片子出来,顺便他还穿了个大裤头。他把录像带堆到桌子上,喊那个人过来挑。两个人在桌子前挑了很久,就某些电影的质量和结局还展开过简短的讨论,小峰给他推荐了三盘,他自己也挑了几盘。
“就这八盘是吧。你先进去看,等他们走了,你就自己出来放。这个门晚上会锁着的,早上你要走的时候来叫我,我来给你开门。”
“好的,谢谢。”
“没事撒,难得碰到个要看爱情片的。”
夜晚闷热无比,热得根本难以入眠,小峰心里也有事,惦记着后面的年轻人,起床悄悄进了两次放映厅,都在规矩的看电影,这才比较安心。到夜里一点多总算凉快了些,刚有些睡意,突听隔壁老庞在用山东话骂人,伴随着人撞上木门的声音,小峰以为遭了贼,从厨房提了菜刀开门冲出去。
灯光里,老庞正在用脚踩地上躺着的人。地上的人赤裸上身,下身也只穿了条内裤,抱着头,专业挨打的模样。小峰花了几秒才看清在地上的人是邵亮,赶忙把刀丢进屋里,一把抱住老庞,嘴里说:“庞叔消消气,有什么事坐下来说。”
“坐个鸡巴,这个小王八蛋,老子打死你。小峰你让开。”老庞气喘如牛,脚还是踩向邵亮,小峰也挨了几下子,但他还是尽力抱住老庞。
“爸!别打了。”庞燕从门里冲出来了,眼里全是泪。尽管夏天的衣服很少,小峰还是一眼就发现她才穿好衣服,他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庞燕的出现更是添加了老庞的怒气,他甩开小峰,朝着邵亮的肚子踩下去,邵亮马上疼得在地上打滚。好在此时在附近睡觉的人正朝这边赶来,老曹扯住老庞并示意让小峰把邵亮拉走。小峰快速地把邵亮拖了几步,拖到自家门口。
红旗旅社和百货大楼后面在外乘凉的住户都走过来劝架,把老庞围住。他们都认识邵亮,再加上老庞是外地人,有人“善意”地警告老庞小心点。走到这一步,老庞知道自己再没办法接近邵亮了。
“打,老子肯定要打死他。”老庞气得浑身发抖,庞燕只好走过去把他拉住说话。
“庞叔,不要打了。打坏了也不好收场的,有什么事天亮了再说吧,我先送他去医院看下。”小峰站到邵亮面前。
“打死了老子偿命。”老庞回过头去,对庞燕说:“你别忘了,你在老家是订了婚的啊。”老庞把毛巾被一卷,扯着女儿回屋里去了,门重重一关。众人查看了下邵亮的伤势,调笑了几句,也就散了。
小峰丢了根烟给垂头丧气坐在路边的邵亮。邵亮摸了摸被踢紫了的腰部说:“妈的,要不是庞燕,老庞今天晚上肯定进医院。”
“你深更半夜跑到人家屋子里找他女儿玩,人家打你很正常。”
“所以我没还手啊。有酒没有?”
“我说这些天你老是玩消失,原来在追庞燕。”小峰从冰箱里抽两瓶冰啤酒,也坐到路边。
“庞燕还用追?哎,不想说。狗子来闹事那天她就和我眉来眼去了。”
“那你也不用这么急吧。”
“怎么不急。海哥的那个事我要过来做了,又有跑路费又顺便离开团风,一举两得。黄哲啊鸭子周达都去抢这个事做,连秦小龙都有想法,但这个想法是我先提的。这样对裴敏也好,不用太早就跑路,毕竟他留在街上才好,省得狗子他们混出来。我不想人在外地还是处男。”
“你怎么进去的。”
“从老庞身上跨过去的呗,要不是庞燕叫得太大声,他爸也醒不了。”
“你啊,老子真是不想说了。海哥交代的事是你动手怎么不先和我说一声。”
“今天晚上我才和裴敏说了的,再说我也不想先让邵明知道。”
“要去医院吗?”
“去个屁,老庞软得很,皮外伤。不过还好你出来得早,我是故意把门搞得很响的。”邵亮把啤酒喝完,站起来,要走。
“晚上就在我这儿休息得了。”
“算了,我还怕打呼噜给老庞听到,提菜刀追过来。”
“你妈的,一句正经话没的。”
“其实我是怕我忍不住又去找庞燕。”
“她知道你要走吗?”
“知道。我也不想骗她……好了,我回去了。你记好不要和邵明说。他比我成熟点,留在家也好的。”邵亮摸出一根烟点上,走了。在街灯和黑暗的伴随下,他蹒跚缓慢的步伐让小峰觉得他就是个决斗失败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