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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六星文学 六星书房 【非主流小说集中营】我喜欢的那些小说
楼主: 令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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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主流小说集中营】我喜欢的那些小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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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0 21:01 |只看该作者
20

  第二天早上的游戏室之约就没有桌球室那么热闹了,夏天清晨的游戏室只有彻夜未眠的赌徒和早早起床的穿梭在那一排游戏机室里的小孩子。小峰就带着陈远去找那些益智类适合女孩子玩的机种──这样的机器在团风少得可怜,但也有那么几台。陈远在机器上表现出完全的手足无措,每一次危机都伴随着她长长的好听的尖叫,小峰很无奈地望着她,而她只看着屏幕,脸红红的,而且不像是热红的。打到早晨十点半,两人离开《双截龙》的机器后,陈远才一身汗水地宣布再也不玩了。他俩坐在最宽敞的豪门娱乐厅的吊扇下面吃着雪糕,其间豪门的女老板还让小峰帮忙修了下操纵杆。
  “你为什么不肯表演用脚打游戏啊?”
  “姿势太难看了,我不干。”
  “你现在到每个游戏机室都不买币的吗?”
  “不买的,我初二之后就不买币了。”
  “真酷啊。凭什么优待你?”陈远羡慕地说。
  “玩得太多了,老板和我爸他们本来就很熟的,再加上有时候男老板不在,机器坏了,他们就喊我去修。找不着我就撒几个游戏币给小孩,让小孩来找我。一个新游戏出来,不到一个月就打得不错了,所以除了格斗机之外,通关类的游戏我已经不想玩了。其实,现在什么游戏我都不太想玩了。”
  “是因为再也不好意思不要脸地把小孩打哭了?”
  “不是啦,我那几次根本不是把他们打哭的。第一次是骂哭的,其他几次都是我偷偷把小孩脚踩疼了他才哭的。”
  “什么?”陈远惊诧地说,“你太坏了。”
  “喂,我也偷偷赔偿他们很多游戏币好不好。”
  “你真是太无耻了,所以准备改邪归正啦?”
  “现在赢了也不快乐。以前和人格斗总是被虐,到初中基本上就没人打得过我了。那时候就会有些朋友打不过,就会请我来帮忙,甚至一些小学生都会找我帮忙。那种当英雄的感觉很好,那些人围在我身边看着我,为我每一个操作叫好,而人越多我就打得越冷静。你打得越好,周围的观众就越多。现在我的对手都比我矮那么多,赢了没意思。以前大家不认识我,打输了会继续塞币,现在看见我走过来,都用膝盖把投币口挡住请我不要玩。要用脚打《圆桌武士》才有人围观你说游戏还有什么意思?”
  “这说明你长大了。”
  “是呀,游戏机又不跟着长大,里面的程序还是那么傻。”
  “打桌球也是这样吗?”
  “差不多吧,你记得我生日那天他们说的中考我打桌球的事吗?其实那个外地人的球技很好的,我之前就看到过他打球,我觉得他比我技术好一些。但那天裴敏他们把我拉到桌球室,大家寄希望在我身上,很多人看着我,我每进一个球他们都给我掌声和鼓励,那个外地人每打错一个球就有人起哄。我需要做什么呢?就是在他们的掌声里冷静地击球,如果没有观众,和那个外地人一对一,结果还真不好说。”
  “能在那么多人的期待里把球打好也不容易,老师让我到黑板上解数学题我都紧张。那你的意思是,是打游戏机让你学会了冷静吗?”
  “我不知道诶。你为什么老问我问题,你也说说你自己呀。比如你为什么来团风读书,你好像以前是黄高的,从黄冈中学转到团风中学的人可不多。”
  “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哪有你们的生活那么丰富多彩的。我身上没什么故事。”
  “乱讲。六月份你到团风的时候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到现在我都觉得你有时候是有心事的。”
  “才没有呢,我不知道多开心。可能也有些事情,但已经过去了,我也忘得差不多了,等本小姐心情好的时候再告诉你吧。”她把手里的最后一个游戏币丢到游戏机里,“李小峰,你说我们选个什么角色才能让人生走得更远呢?”
  “好深奥的话噢。”
  “快叫些小孩来看我打!快去!”她命令他。



21

  果然是整个夏天最为闷热的一天,热到哪怕过去几年再念叨“夏天”这个词都会想起小峰带陈远去细河游泳的那天。长长的河水总有着轻微的仔细流淌时的声音留给仔细倾听的人,河中央是几个呐喊着的小伙子,他们扎进河水里,在远一点的地方要不经意地冒出脑袋期待得到岸上的人惊异的一个眼神,他们从水中钻出来时候充满了骄傲、自信,还有人故技重施扎到河底挖出一手烂泥惊呼“蛇!蛇!”,再把烂泥从掌心挤出来。小峰站在河水旁,仔细回想那天晚上他做的关于游泳的梦,他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不再像过去那样扑腾几下便沉入水底,他的手与脚有序地拍打着水中,没有紧张没有惊慌,他时而像只青蛙一样滑动,时而是一只鱼,水曾经赐予他下沉和胆怯,在梦中又赐予他力量与自由。他沉思着,水中准备救援的兄弟们安心等待,陈远一身白衣,站在小峰身后,保持着与小峰、河水同样的沉默,还有沉默中水流的声音。
  “各位观众,四条艾斯。”小峰大喝一声,坠入水中,他跃入水中的样子并没有多好看。
  “在下游围好。”裴敏喊水性最好的邵明和鸭子准备救人,他大声喊着,“记好,他要是挣扎就马上拖出水面揍他两下。今年指标还没收走,大家小心。”
  和其他人一样的花招──久久潜入水中让对方担心,然后在一个出人意料的水面探出脑袋,不知道是哪部电影给他们留下的桥段,总之每年夏天的水里都要上演。这次也一样,只是潜水的时间长得让人担心,这是因为小峰的不识水性造成的错觉。
  总算是浮出了水面,而且不是肚皮朝上,他没有炫耀没有高呼,刚才的潜水完全是为了完成一个兄弟们之间都已经完成的类似成人之后的仪式。他向对岸游去,忙碌而有节奏得划水之余他终于回过头看了陈远一眼,嘴巴张得大大的,不知道那是呼吸的不顺畅还是得意得咧开了嘴。他又看了裴敏一眼,大家很会心地围到小峰周围:他是要游到对岸那个半岛上去。
  再过一会儿,他们就上岸了,对岸只剩下陈远一个人。可以听到小峰在对岸喊陈远的名字,只是喊她的名字,就像是电影里呼唤即将离去的恋人那样。他本来也就是带着这样的意思去喊的。然后向陈远挥手,裴敏还把塑料袋里的烟拿出来,让小峰完成人生第一次游到对岸后享受一支烟的快乐。
  黄哲朝河这边的陈远喊道:“陈远,小峰要对你说爱老虎油!”小峰去把黄哲的裤子扒了下来,露出白白的屁股。黄哲把裤子穿好又去扒鸭子的裤子,这样闹了一会,等到大家一起把扒小峰的裤子时,小峰貌似出了个主意让大家扒裤子的动作暂停。他们背对陈远,在河对岸,齐齐扒下了自己的裤子。远远的一排白白的模糊不清的东西让陈远哑然失笑,她捡起一块石头奋力扔向河对岸,尽管扔过去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对面的男生们都尖叫着四处躲开。又闹了一会儿,他们在江对岸玩了起来,只小峰一人游向陈远,看来是想给他和她一个二人世界。

  游回那棵大树下,小峰把自己的裤子捡起来穿了,坐到陈远身边哎哟了一声,大概游累了。
  “你真是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做梦学会游泳的吗?”
  “昂。”
  “记得自己做过的梦真好,我就从来不记得。”
  “我爸说记得梦的人活得最累。”
  “你爸说的是别的意思吧。不记得梦的人难道就活得轻松吗?”
  “不清楚。”
  “你有这样一群兄弟真不错,刚才我看他们护着你游到对岸都感动得快哭了。”
  “哈哈,女孩子还是不要乱哭才好。不过我觉得我们几个兄弟确实挺好玩的,只是这样的日子现在也不多了,越长大,大家想法越不一样。邵明邵亮都想出去打工,但他们爸妈只让一个出去,他们爸偏爱邵亮,他们妈偏爱邵明,都想让对方爱的那个出去,麻烦死了。秦小龙的爸爸一心想让秦小龙子承父业,小龙却不高兴。鸭子喜欢了十多年的姑娘出去打工了,连表白的机会都没有。黄哲他们几个更惨,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就到处混。裴敏想做团风街上的老大,今天中午刚和昨天那个海哥吃饭,海哥交给他一个任务,完成了大概要出去躲躲,他们现在正商量这个事怎么做。”
  “什么事呢?”
  “还能是什么事,砍人呗。他们不要我参与,让我好好读书,就把我赶回来了。”
  “看来你责任重大,不仅你爸妈要你好好读书,连你的兄弟都要你好好读书。”
  “对呀。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觉得裴敏要当团风街上的老大,我可以帮他出很多好点子。我也可以和双胞胎一起出去打工,帮秦小龙做生意,甚至可以帮鸭子把那个女孩从外地追回来。可我又觉得我应该有我自己的事要做,只是没找到罢了。”
  “你可以去学打桌球,将来做个桌球大师。”
  “不要。我只想像现在这样大家在一起就好了。”
  气氛凝重起来,在未来面前,年轻人都有些不知所措。知了像个讨人嫌的孩子一直叫个不停,对岸的半岛在烈日中显得更为郁郁葱葱,细河的水安静地流淌,在看不到河水的地方有一片小树林,在冬天,那片光秃秃的小树林让人印象深刻,此时却在天空的尽头显露出自然的碧绿。一切都安安静静,只有河水的呼吸,对面的几个男孩子也安静下来,躲在树荫下商量着什么,手里比划着,时而站起来做几个动作,隔着一条河,如在表演一出哑剧。
  陈远突然说:“我们长大了做什么呢?”
  对面的几个男孩在这时,一个接一个,跳入水中。



22

  夜晚,小峰仍没有等到他爸妈回来,估计外婆真的快要不行了。他洗完内裤,就穿着三角裤到录像厅外面把今天的放映牌取进来,靠在柜台外面糊浆糊。一个青年人走进来,看了看录像厅,问小峰:“老板呢?”
  “什么事?”
  “你这有没有通宵看?”
  “有哇,你几个人呢?”
  “我一个人。”对方递过来一支烟。
  “一个人看不划算的。至少要三十块钱”小峰接下烟,放在柜台上。
  “三十就三十吧,我在那个破旅社呆烦了,又臭又热,小孩子哭一晚上。”
  “哈哈,你是说红旗是吧,你怎么会跑到那里去住。街上的得胜旅社好得多。”
  “我才到这边来,不清楚。喏,三十。有些什么片子?”
  “你要看什么片子呢?”
  “言情片有没有?”
  “艳情片?有哇,不过这次拿的都比较老,有部《五月樱唇》还有点意思,曹查理演的。”
“不是艳情片,是言情片,爱情片。”青年说。
  “哈哈,听错了。你等着,我给你去拿几盘来。”小峰把毛刷和浆糊瓶丢到地上,打开他爸房间的锁,在里面翻来翻去,抱了一堆片子出来,顺便他还穿了个大裤头。他把录像带堆到桌子上,喊那个人过来挑。两个人在桌子前挑了很久,就某些电影的质量和结局还展开过简短的讨论,小峰给他推荐了三盘,他自己也挑了几盘。
  “就这八盘是吧。你先进去看,等他们走了,你就自己出来放。这个门晚上会锁着的,早上你要走的时候来叫我,我来给你开门。”
  “好的,谢谢。”
  “没事撒,难得碰到个要看爱情片的。”

  夜晚闷热无比,热得根本难以入眠,小峰心里也有事,惦记着后面的年轻人,起床悄悄进了两次放映厅,都在规矩的看电影,这才比较安心。到夜里一点多总算凉快了些,刚有些睡意,突听隔壁老庞在用山东话骂人,伴随着人撞上木门的声音,小峰以为遭了贼,从厨房提了菜刀开门冲出去。
  灯光里,老庞正在用脚踩地上躺着的人。地上的人赤裸上身,下身也只穿了条内裤,抱着头,专业挨打的模样。小峰花了几秒才看清在地上的人是邵亮,赶忙把刀丢进屋里,一把抱住老庞,嘴里说:“庞叔消消气,有什么事坐下来说。”
  “坐个鸡巴,这个小王八蛋,老子打死你。小峰你让开。”老庞气喘如牛,脚还是踩向邵亮,小峰也挨了几下子,但他还是尽力抱住老庞。
  “爸!别打了。”庞燕从门里冲出来了,眼里全是泪。尽管夏天的衣服很少,小峰还是一眼就发现她才穿好衣服,他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庞燕的出现更是添加了老庞的怒气,他甩开小峰,朝着邵亮的肚子踩下去,邵亮马上疼得在地上打滚。好在此时在附近睡觉的人正朝这边赶来,老曹扯住老庞并示意让小峰把邵亮拉走。小峰快速地把邵亮拖了几步,拖到自家门口。
  红旗旅社和百货大楼后面在外乘凉的住户都走过来劝架,把老庞围住。他们都认识邵亮,再加上老庞是外地人,有人“善意”地警告老庞小心点。走到这一步,老庞知道自己再没办法接近邵亮了。
  “打,老子肯定要打死他。”老庞气得浑身发抖,庞燕只好走过去把他拉住说话。
  “庞叔,不要打了。打坏了也不好收场的,有什么事天亮了再说吧,我先送他去医院看下。”小峰站到邵亮面前。
  “打死了老子偿命。”老庞回过头去,对庞燕说:“你别忘了,你在老家是订了婚的啊。”老庞把毛巾被一卷,扯着女儿回屋里去了,门重重一关。众人查看了下邵亮的伤势,调笑了几句,也就散了。

  小峰丢了根烟给垂头丧气坐在路边的邵亮。邵亮摸了摸被踢紫了的腰部说:“妈的,要不是庞燕,老庞今天晚上肯定进医院。”
  “你深更半夜跑到人家屋子里找他女儿玩,人家打你很正常。”
  “所以我没还手啊。有酒没有?”
  “我说这些天你老是玩消失,原来在追庞燕。”小峰从冰箱里抽两瓶冰啤酒,也坐到路边。
  “庞燕还用追?哎,不想说。狗子来闹事那天她就和我眉来眼去了。”
  “那你也不用这么急吧。”
  “怎么不急。海哥的那个事我要过来做了,又有跑路费又顺便离开团风,一举两得。黄哲啊鸭子周达都去抢这个事做,连秦小龙都有想法,但这个想法是我先提的。这样对裴敏也好,不用太早就跑路,毕竟他留在街上才好,省得狗子他们混出来。我不想人在外地还是处男。”
  “你怎么进去的。”
  “从老庞身上跨过去的呗,要不是庞燕叫得太大声,他爸也醒不了。”
  “你啊,老子真是不想说了。海哥交代的事是你动手怎么不先和我说一声。”
  “今天晚上我才和裴敏说了的,再说我也不想先让邵明知道。”
  “要去医院吗?”
  “去个屁,老庞软得很,皮外伤。不过还好你出来得早,我是故意把门搞得很响的。”邵亮把啤酒喝完,站起来,要走。
  “晚上就在我这儿休息得了。”
  “算了,我还怕打呼噜给老庞听到,提菜刀追过来。”
  “你妈的,一句正经话没的。”
  “其实我是怕我忍不住又去找庞燕。”
  “她知道你要走吗?”
  “知道。我也不想骗她……好了,我回去了。你记好不要和邵明说。他比我成熟点,留在家也好的。”邵亮摸出一根烟点上,走了。在街灯和黑暗的伴随下,他蹒跚缓慢的步伐让小峰觉得他就是个决斗失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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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0 21:01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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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峰陡然醒来,掀开帘子,门已是大开的,他爸坐在桌前,呼啦啦吃面条。门外大雨,放映厅一片漆黑,想必昨晚看录像的小伙子已经被小峰爸打发走了。“你醒了?是下碗面你吃?”一宿没睡,不是太想动的假客套。
  “算了吧,和你儿子客气什么。昨晚没睡?”
  “没有,和你几个姨父打了一晚上麻将。”
  “输……婆婆没事吧。”本来他想问输了赢了。
  “赢了。你外婆还那样。去道个别,老庞一家要走了。”
  “啊,为什么啊!”小峰惊讶地问。
  “还能为什么,你昨天晚上不是在吗?”
  “但为什么要走呢?”
  “你让他个外地人还怎么在团风呆?还不是怕邵亮找他麻烦,再说邵亮不找他麻烦也会找庞燕麻烦的。他脑筋很死的,劝不住。”
  小峰爸吃完面的时候,小峰也刚好把脸洗好,父子俩走出录像厅。老庞家那架很久不拖出来的柴油三轮车,上面恢复了走街串巷时的面貌:车斗上面拉起了大棚,简易行军床一边靠着一个,车斗大部分位置已经塞满了炒货,庞燕站在屋檐下,似哭非哭,看见小峰来了,朝他点点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暴雨一直下着,打在三轮车的帆布棚上嘭嘭响,地上已经有点积水。
  小峰爸和老庞正在聊天,互相感激着对方,小峰爸的意思是雨停了再走。老庞提了一大袋西瓜子硬是要递给小峰爸,两人礼让了一番还是接受了,小峰爸也从家里取了瓶秦池递给老庞,也推辞了一番。在屋檐下又聊了会儿,老庞朝小峰惨笑一下,让小峰好好读书,别在社会上混。说罢,上了三轮车,庞燕淋着雨坐到车斗里,在大雨的喧哗中响起更为喧哗的机器轰鸣,他们上路了。
  “人真是各有各的难。可以挨饿可以受穷,但是如果是一些东西出了问题,就马上受不了。”小峰爸在三轮车的背影后说。熟悉牌照的蓝色桑塔纳轿车随即驶过正街,那是陈远的伯伯载着陈远去上课。

  中午,暴雨过后的天空更加湛蓝,低洼处的雨水也被蒸发得差不多,天气开始向毫无暴雨痕迹的酷热转移。裴敏、邵明和秦小龙三人过来打探消息,知道老庞一家走了都假装成熟地唏嘘不已,起先邵明还想帮他晚出生半小时的弟弟挽回点面子,现在只能光着膀子在录像厅门口的阴影里和大家一起等着陈远放学时起哄,顺便尝尝小峰爸的青椒肉丝。远远看着陈远来了,裴敏就喊在厨房给小峰爸打下手的小峰出来。
  录像带已经放进去了,只需播放。掐准时间,几个人坐在门前数米外的大厅中央,整整齐齐的。
  音乐起,女孩进入镜头,一切如常,直到女孩走到第二扇门的位置,大家发现在第一扇门前、陈远的身后,多了一个进入镜头的青年,他与陈远的距离刚刚好与当初陈远与跟踪她的疯子的距离一致。不仅如此,当两人各占据一扇门的画面时,青年喊住了陈远。
  “哟,有点意思。”裴敏率先把板凳拿了,坐到门前去,其他人跟上。
  “我操,这男的昨天晚上在我店里看的通宵录像。”小峰有点经验。
  陈远被后面跟着的吓了一跳,呆在那儿,青年走上前,扶住陈远的肩膀说着什么。陈远有点抗拒地挣脱了他。小峰感觉陈远朝他看过来一眼。
  青年开始滔滔不绝地说着,陈远就站在路边听,青年背对着小峰他们,看不到他的表情,陈远倒很镇定,回应的少,偶尔说几个字。这让小峰放心了一点。
  “要不要过去?我觉得这是你情敌。”裴敏问。
  “别过去。”小峰说。
  青年突然加大了嗓门说了一句:“我只要你一句话!”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他太冲动了。”秦小龙低声笑着说。
  陈远说了句什么,男的又大声回了一句:“就这?就这?”
  蓝色桑塔纳从江堤那一头飞快开过来,急刹车停住。四扇车门全开,后座四个工人模样的壮汉,驾驶室和副驾驶的位置出现一男一女,是陈长青和他爱人。工人们不停留,下车后上前,一人试图抓住男子的头发,被摆脱,却立即被身后上来的人一脚踢到墙边。陈远叫了一声,想上前阻拦,被她伯母死死拉住,她伯母还低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耳语起了作用,陈远不再挣扎,只静静看着。
  四个工人很快把男子按倒在地,一顿持续十多秒的迅速暴揍,应了大雁对裴敏他们说的那句话:打架的时候你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你去看表,也就一下。看得出来,几个工人没下死手。
  陈长青用如演讲般的大嗓门说:“要不是她昨天逃课,老子还不知道你居然敢追到团风来。你是活腻了哇你真的是。”
  小峰心里一沉,好在男子没做声,只在地上抬起头,用猜忌的眼神看着陈远。
  “伯伯你放他走吧,我保证以后不和他来往了。”
  “你保证!你和你爸爸说吧。把这个小鸡巴捣的送回黄州去,我再要是在团风看到你,不把你的腿打断,老子不姓陈。”
  四个工人把并未挣扎还是一直看着陈远的男子抓起来,丢到车后座,齐齐上了车开走。陈远则和她的伯父伯母一起向缫丝厂宿舍走去。
  “小峰,你怎么看?”
  “不知道。”
  他们身后,小峰爸走过来,对小峰说,他外婆去世了。



24

  葬礼像是等待许久被释放出来的猛兽,并没有像小峰想象的那样,因为外婆长期的昏迷和医  生早早宣布的结果而稀释。和尚的超度念经声已停,但那所小峰三个舅舅一起盖起来的楼房周围,似乎还有喃喃不清的经文,闹哄哄又语焉不详的嘈杂混淆在黑白分明的黑袖章、挽联、白孝服里面。
  清晨的崩坡路带着一丝丝黑暗里留下的清凉,未被光明带走。小峰虽然晚起,但没有人想得起来埋怨他,大家似乎都显得忙碌,在他身边穿来穿去。一些人怀揣悲伤的心,另一些人只是做做样子。小峰发现自己很久没有检视这所八十年代造好的房子,至少他读初中之后,就再也没能在狭长的楼梯迅速上下,没有再围着这所水泥外墙的大房子奔跑。他爬上了顶楼。
楼顶许多水泥地面都用沥青补住漏水的地方,但新的细小的裂痕仍继续产生,细密的缝隙一直通往楼顶边缘,到达空中。小峰站在水泥护栏旁,第一次感觉到护栏的低矮,他曾带着他的表哥躲在护栏里俯瞰过女厕所上空,得出过“进厕所就蹲下所以女人不小便”的结论。想到这儿他一笑,再去看女厕所,那儿的红色瓦片遮住了他的视线,还有那棵日益高大起来的槐树,绿叶间朝屋瓦掉落的叶影。
  人们在一楼、崩坡路以及厕所之间来回穿梭,像些雇佣来的士兵。时而他看见自己的爸爸也在其中,他妈妈应该还在二舅的房里哭,和他的几个姨妈们。比起小时候,现在楼下的人们在小峰眼里被缩小。他回过头,开始回忆和他的表哥表姐们在楼顶做过的游戏,红砖划在楼顶地板上的跳房子的格子还有痕迹,只是有的地方被裂痕隔开,他嗅出过去暴晒甜酱时的香味,想到这个夏天他还没怎么吃西瓜。当他想到尽管他们在楼顶玩了这么多游戏,外婆却从未上过楼顶,就有些黯然。他又走到栏杆边,看到他的三舅,他最尊敬的亲戚,这几天事太多,他一直没找到和他说话的机会。
  小峰慢慢走下楼,楼梯是没有扶手的,每次他们蹦蹦跳跳上下楼时,总有个人在不远的地方让他们小心,喊得最多的当然是外婆,这毫无疑问。右手边的墙壁上满是他们的涂鸦,有的脏话被毛笔沾着黑墨水涂抹掉了,他还记得有一道红砖形成的曲线,从楼顶墙壁一直通往一楼,仿佛是为了在楼梯上迷路的人指出一条下楼的路,现在却找不到了。他在二楼停下,来到外婆的房间──这里本是三舅的房间,但三舅家一直在黄州,回来也住三楼,把这间房给了外婆住。
  因为天热,外婆早就被送往火葬场,搁在地上的门板也不见了。那个常常能拿出零食的木储物桶仍然小锁锁着,不因主人的离去而解除警报。墙角的小床早就没有孩子们睡,也还保留至今。床铺上叠得整整齐齐,拐杖靠在床头的位置,有一点倾斜,像是刚被外婆用过。小峰突然想起外婆常用来包钱的手帕,翻开叠起的手帕角,一层一层,手帕的颜色很深,无人得知是什么材质,她从里面抽出一张,笑眯眯地递给小峰,或是洋哥,几个小孩拿着钱道声谢就跑了。后窗的写字台上摆着一个相框,外婆的笑就在里面。小峰走过去,跪下来,给外婆叩了三个头,尽管在更应该磕头的地方他磕过,但他觉得现在这三个头才是诚心诚意的,没有亲戚教导他来什么地方磕头。小峰想到这儿,就默然走出外婆的房间,觉得自己再不会踏入这个房间,他觉得踏入的也再不会是同一个房间。
  “三舅。”到了一楼,他径直找到他三舅,站到对面。
  “嗯。小峰。”三舅面容瘦切,带一点憔悴。
  “洋哥没来吗?我没找到他。”
  “他说比起死亡,葬礼太豪华了。他讲他有自己的打算。”
  “他还是那么文绉绉的。”小峰摸摸脑袋,突然想起三舅告诉他,和人交谈摸脑袋的含义,就把手放下来。
  “他那句话是从一个电影里来的。”
  “这样。那他今天会来看婆婆吗,像电影里那样突然出现?”
  “我看他自己也不知道。”三舅又拿出一支烟,烟头反向,去接火。
   “他还在搞乐队?”
  “说是在招鼓手,具体的我也没多问。你爸爸让我劝你专心学业,让你选理科。”
  “那三舅你的意思呢?”
  “你知道我的意思的。”很神秘地对笑了下,三舅笑得勉强。
  “没区别。”他还是把秘密说了出来。
  “你哥说,下葬时,让你在你婆婆的坟墓前放一朵玫瑰花。”
  “玫瑰?不应该是白菊或者康乃馨吗?”
  “你晓得他?”三舅又勉强笑了下。
  “即使洋哥不去,婆婆也不会怪他的,是吗?”小峰问。
  “那肯定,婆婆最爱你们两个了。”三舅说完,沉默地在崩坡路打起转来,小峰知道他在打腹稿,为马上开始的追悼会准备悼词。

  第一次参加追悼会和小峰第一次坐火车离省时的心态相似,没有兴奋和新鲜感,好像那些东西在幻想中已经全部用完。差不多八点半时温度已经在升高,太阳正在夺走最后一点儿清凉,好在有高高的槐树。人渐渐在大表哥敲话筒的过程里向老房子外的崩坡路中央围拢来,小峰在里面找到了外婆家的几个佃户、长工的后人,也趋于老年,黝黑的面庞里找不到悲痛和欢欣那些东西。每年春节他们都会提着礼物到外婆家来拜年,除了白酒、京果麻糖、糍粑这些东西,还有冬天的小鲫鱼和少数野味。三舅站到独立架在老房子一楼走廊中央的麦克风架前,人越聚越多,在小峰的印象中,只有外婆做寿三个舅舅请放映队来放电影时崩坡路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
  他听到三舅说:各位好,谢谢大家来参加我的母亲……
  三舅的悼词不会让人觉得厌烦,至少小峰这么认为,他简单地对大家阐述着外婆的一生,有的事情小峰知道,有的事情小峰第一次听说,即便是第一次,在他三舅的叙述中也是如同早已听过,小峰注意到三舅时而停顿下来,现场就陷入短暂的安静,就像录像厅换带子时团风正街的安静。小峰觉得三舅不是在想下一句话该怎么说,而是因为他所说的话把他带入了某一段回忆──这种短暂沉默的不同含义也是三舅以前和小峰讲解过的。
  三舅讲完悼词,该是几个做领导的亲戚上台讲话了,他们讲话时,小峰就掏出怀里的没有表带的表去瞧时间,三舅说了十分钟,显得很短,而那些领导作派的人讲了五六分钟,就觉得过了很久。大家也没了耐心,开始有人细声说话,有人开始为出殡做着准备。
  出殡前几乎全乱了套,大姨夫熟稔地指挥大家也无法停止这种忙乱,酗酒的二舅从房里走出来,大表哥也捧好了遗照。大家张罗着,互相招呼,互相指挥,女人们从房子里冲出来,悲痛欲绝地在路边哭泣,不,不仅是女人们,还有更多如低吟般的哭声,或是男人,或是女人。三舅站在路旁,眼睛里也充满了泪水。这个时候,谁也不要打搅谁才对,小峰说,就应该这么站着。趁着混乱,小峰钻回了二楼,又走回他外婆的房间,同样笑着的外婆的照片不在了,他就在门口,跪下,又磕了三个头,这一回头磕得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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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0 21:01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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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厕所后面的小巷跑,在去玻璃厂必经之路的水泥路踩上崩坡路,和葬礼现场已经没多少联系了,只听得到后面传来鞭炮的声音和鞭炮声都遮掩不了的哭喊声。再从医院后门的老太平间穿过去,跑过医院住院部、前门。
  粮道街、普济路、得胜路、正街,小峰由奔跑转为慢跑,又改为慢行。尤其是从粮道街开始,他想起他和洋哥挽着外婆上街散步,新华书店门口,外婆开始回忆哪些地方曾属于她,这里,这里,这里,记性好的外婆说得出这里原先是做什么的。独自经过这些街道,小峰不由得只好慢慢走着,尽管时间快来不及了,他还是慢慢走着。在王芳的花店门口他站了一根烟的时间。
  到正街和普济路的交汇处,他站到他外婆曾经站过的那个地方,望着今天没有任何声音的正街。这里是外婆沉默不语的地方,也是外婆唯一没有说这条街哪里属于她的地方,也没有走入这条街,而只是像一个过客一样在那里站着,望着那条街,很久。
  小峰把表掏出来又看了看,这才迈开脚步奔跑起来。一身的汗,直到进缫丝厂宿舍时才慢下来,慢慢进去。缫丝厂几乎已处于停办状况,大部分工人都出去找门路,也没人管小峰。走到陈远住的那幢楼下面,在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小峰犹豫了一下,有那么一下子他都已经转身想要回到出殡队伍中了。但他还是回转了身,探出身子,望向最高一层楼的阳台。一会儿,就见到陈远走到阳台,小峰从隐蔽处走出来,陈远对他挥手,表示可以上去。他看到陈远朝着他笑,才感觉好过一点。
  陈远家在一单元,小峰从二单元上楼,上到天台,再走到一单元的天台处,他跪在陈远阳台上方,俯下身,把头探出来,看着陈远,不说话。地上烫得要命。
  “你把脑袋缩进去,这样有人看得到。”
  “噢。那这样。”小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套在头上,再把遮住脸的地方撕开,“这样除非是你隔壁看到,别的地方就会只以为我是只塑料袋的。”
  “哈哈,你想得倒好。我看着隔壁,要是纱门打开我就喊你。上面很热的吧。”
  “不热,还好,就是想过来和你说几句话。”
  “昨天电话我一听是珍珍打来的,我就猜到肯定是你托她打给我的。”
  “那个男的……”小峰直接把话题抛了出来,他把脑袋探出去些,要看到陈远的表情。
  陈远还是那样,望着他,平静中的安心的美丽。“他叫张栩,我读初三的时候他读高三,本  说只是闹着玩玩的,我的好朋友也起哄。他,高三毕业之后我们其实就不怎么见面了,也难得见面,感情差不多都淡了,去年过年放假的时候,出了点事……我爸知道后就把我送到团风来了……那时候年纪太小,现在想起那时候一直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其实,可能当我们还在说我们长大了的时候我们根本没长大。”
  “嗯。”
  “本来是说找机会和你说下的,没想到他找到团风来了。”
  “嗯,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一点点的。”
  “是吧。你在上面太热了,不行的。要不你下来吧,我伯伯他们估计还得一会儿才能回来,我们坐到阳台边上,我看着下面,他们车子来了你再出去。”
  “这样可以吗?”
  “来吧。”陈远看到一个黑色塑料袋飘下来,她伸手想去抓,但塑料袋飘远了。
  下到五楼,小峰留意了一下隔壁家的门,迅速钻进陈远打开的门里。屋内摆设豪华,小峰也不多看,直接走到陈远的房间。室内很凉快,开了空调。他环视着这个张贴着明星海报的女孩房间,布偶、女孩台灯,几件刚收进来的衣服,他从里面看到第一次看到陈远时她穿的裙子。陈远站在阳台的阴影里,她背对着小峰,中长裙下她白皙的光滑明亮的小腿让小峰不得不转移视线,他搬把椅子坐到阳台和房间之间,坐下来。
  “还是有空调凉快。”他随便找了个话题。
  “住在空调房里,夏天也不那么迷人了。夜晚我也想睡到街边去,肯定很爽。”
   “一个女孩子睡到街上,小心连人带床给你搬跑了。你还上课吗暑假?”
  “我伯伯说八月补课也不多了,意思是让我呆家里面。”陈远把准备好的饮料递给小峰。
  “那就是说你以后出不了门了吗?”
  “过几天我和伯母说说看看。不过反正马上暑假也要过完了,开学就好了。”
  他们闲聊着,再没提陈远和那个青年之间的事,而是聊起了陈远所设想的未来。陈远谈到她未来想读播音,她喜欢从电台里发出声音,指引那些迷失方向的人,又或是在午夜时间里安慰失恋的人。她说到在冬日的雨夜里如果接到一个悲伤的女孩的电话,应该多么珍贵。小峰鼓励她,两个人天真地说到做播音员的讲究,越讲越离谱,最后一人扮演播音员,一人扮演失恋男子,逗得彼此哈哈大笑。最后他们的欢乐被蓝色汽车的归来打断,他们约定继续让珍珍扮演联络员,前提是必须让珍珍日常多打几个电话来,才显得真实。
  在走出陈远房间前,小峰问:“你是读文科对吗?”
  “是呀,你读什么呢?诶,你先别说,”她看着一脸笑意的小峰猜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文科。”
  “错!是天……眼通!”他学着录像里周星驰的怪腔调小声音回答,然后他们又哈哈笑了下才赶忙把小峰送出去。听到脚步声约莫行进到三楼,他才跑过天台,还故意腿部用力,发出咚咚咚离开的脚步声。



26

  人到秦小龙的房子里时,酒菜已经摆上桌了,人几乎都坐在地上。在茶杯、酒碗替代的街道和建筑中间,最后一次确认邵亮的行动路线和行动方式,小峰坐到地上时正说到邵亮的逃跑路线。届时,裴敏他们会带着邵明呆在游戏室里,直到邵亮坐上为他准备好的车子离开团风之后才走,裴敏称这个是为了保护邵明提供的不在场证明。邵亮站在一边,正用一条红布把刀柄缠在手掌里,挥动并摆出一个挥刀后的架势。周达在一边开啤酒,整整开了两箱四十八瓶他才停手。
  “我们去谢先生买吃的的时候碰到那个男的了。”上桌后大家碰了一杯,裴敏说。
  “哪个男的?”小峰问。
  “还哪个男的,就是你的情敌啊。”鸭子接话,“这个小逼捣的还敢到团风来,我们当街爆打了他一顿。”
  “我们先是在街上找了一圈,让陈长青兑现打断他腿的诺言,结果没找到。我们只好自己出手。”
  “没打出事吧?”
  “放心,我们下手很知道分寸的。打完我们几个开摩托车把他送到了堵城,鸭子这个婊子最坏了,只给他身上留了两块钱。”裴敏笑着说。
  “哈哈,你说把钱都搜走加油,我想说你让他这么热的天从堵城走回黄州,太没有团风人的礼貌了。还是给他两块钱,不管他是回黄州还是来团风,都要少一块钱,少一块钱要多走一个多小时,这样才能够边走边伤心啊。”鸭子离开凳子快活地爬在小峰肩膀上,“给你出了口气。他要还来团风,我们就往死里打。”
  “小峰,这个男的应该知道你了。”裴敏说。
  “他有没说是怎么知道的?”
  “可能是看到了,也可能是问到的。团风只这么小,真要问还是问得出来的。也可能是陈远说的。”
  “应该不是,我和她又没什么关系,知道就知道吧。”
  “反正你小心点,如果一个人看到这个男的,先跑开喊人。”
  “嗯,晓得。我欢迎他来搞我,只要他先出手,我保证他再也招惹不到陈远。”
  “是说撒。来,我们正式为邵亮喝一杯。”裴敏站起来。
  大家一起又喝了一杯,开始七嘴八舌为邵亮计较行动中可能遇见的问题,还说起老四可能在牌局里因为输钱而出卖大家,又或是邵亮在行动里看到一个美女而丢失跟踪目标,全是不切实际天马行空的推断,其实是都有点嫉恨邵亮而大胆假设他的行动失败。邵亮大口大口喝着酒,也不在乎,他新买的黑色行李箱立在墙角,偶尔会朝那个方向扫过一眼。
  邵明一声不吭,是众人中最沉默的,他没有参加那次抢夺任务的聚会,所以最后一个知道此次行动由邵亮执行。为此他和邵亮吵过一架,现在他们兄弟默默碰杯,默默喝完。调侃完邵亮之后,他们又开始羡慕邵亮能走出团风。他们为邵亮的未来策划,说起如果邵亮发了财会做哪些事。邵亮这才来了兴趣,聊起他如果发了财肯定要回团风建一个大楼,每个兄弟一层,第一层他要留给小峰开个大录像厅。
  把一箱酒喝完,七八个人都有点醉,周达去洗手间把秦小龙家那个红色的大洗澡盆用自来水冲了冲,拎出来,也不会大家打招呼就把啤酒往澡盆里倒。这个动作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所有的人都拎了啤酒瓶把啤酒往盆里倒。差不多刚刚好倒进一箱酒,泡沫溢出来,大家哈哈大笑,欢乐得要命,都去摸周达光光的脑袋,并在桌上把酒碗取了坐到地上围着澡盆舀酒喝。
  在突然安静的间隙里,邵明从屁股口袋里摸出个东西丢在邵亮身上说:“哪,身份证、驾照。”
  “你真给我啊。”邵亮惊讶地说。
  “那有什么办法,万一这边没摆平呢?再说老子在团风也用不上身份证和驾照。”
  “摆得平的,你放心撒。”裴敏向邵明举起碗,“但这个东西拿着肯定好得多,摆平这个事也确实要几个月的。”
  “这回老子真成邵亮了,你倒好,用这种方式跑外面去了,早晓得老子去得了。”邵明提醒裴敏他前些天说的那句话。
  “唉,你也别羡慕了,我要是混好了,你就过去接我的班,我直接把工作让给你,我再回来玩就是了撒。”邵亮说。
  “那是的,未必你娶了媳妇也可以一起用吗?”邵明嘲笑他。
  鸭子倒陷入了沉思,在一旁点着头“嗯嗯”的,沉浸在他的幻想里,被邵亮一个巴掌盖过去。兄弟俩终于说开了,使得气氛更加融洽,大家舀酒的速度也更快,当然醉得也更快。小峰站起来,去楼上秦小龙的房间找来大录音机,看看磁带进度,再塞进去,快退、暂停、播放,不对,又快退几秒,冒出来的第一句歌词是“见面再喝到了熏醉,风雨中细说到心里”。他坐下来舀一碗酒自己喝下去,喷一口出来,大喊一声“我操”,原来秦小龙倒了白酒到澡盆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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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醒来,头昏欲裂、找水、忘记身处何处以及今夕何夕,这些念头几乎同时在小峰苏醒时产生。他坐起身,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一会儿,他想望向窗外,但窗帘遮住了且窗外没有阳光。他能最先确定的是外婆确实已经过世和自己没有去给外婆送葬,这件事太不能忘怀。同时疑惑的是自己在哪,噩梦惊醒后的无知。
  在确认房间里开着空调之前,小峰以为夏季已过,那种每每度过暑假进入开学时的忧心忡忡和莫名的惶恐开始弥漫在混合过香烟、啤酒和酒后呕吐物、穿臭的衣服的房间。然后他的记忆功能开始变得完整,开始想到去年夏天,每年夏天都去记起去年夏天,每年夏天过去都会把刚刚过去的夏天归为去年夏天。他想起去年的那个女孩儿,从录像厅门口走过的女孩。他觉得这个回忆美好,才琢磨,如果开始清醒,这个或许还算不上回忆。
  嗅觉的恢复让小峰有了真实的意识,只是秦小龙的房间一片漆黑,让他不知道现在几点。小峰坐在床边想了半天,抽了个烟头。其他人已经走了,秦小龙的房间被简单收拾过,但床边还是有啤酒瓶摔碎后的玻璃渣。小峰最后记得的是他端起澡盆,把最后一点酒倒进嘴里,但更多的酒在身上和地下。
  之后的事他几乎不记得,有个片段是他睡倒在洗手间的地板上。他揉揉脑袋,去衣柜拿了件秦小龙的短袖T恤套上。
  打开秦小龙房间的门,一股热浪扑过来,他反而舒服了些,夏天还没走。走到罗家窑路口,单凭路灯是无法分辨具体时间的。他拦住一个骑自行车回罗家窑的去他家看过录像的小孩,强逼着人家说了个对方也不能确定的具体时间:10点22分。
  还不算晚,老四说今天晚上十一点半发最后一把牌。裴敏执意不让小峰参与,连陪邵明这样的事也不让他参加,但小峰还是想在那个隐蔽的牌铺外帮邵亮看看,万一有什么闪失他也可以接应,虽说一切十拿九稳。

  走回正街发现录像厅的喇叭居然响着。
  “要把新建录像厅改头换面就必须坚持做生意。”小峰爸说。今天人不算多,毕竟傍晚才开的张。
  “这部录像放完就关门了啊,要看通宵的早点说。”小峰爸走到放映厅门口朝里面喊了一嗓子。回到大厅里,对于小峰没去送葬,小峰爸只责备了小峰几句,不太重。
  “你妈肯定是要找你麻烦的,还有你几个姨妈,起码也要说你几句。还好你洋哥也没去,你三舅也帮你圆了场。”小峰爸说完,又交代了几句,就出门了,作为外婆的女婿,他还得过去守夜,说不定还能再赢点钱。
  小峰爸走后,他走到录像厅门口看了看正在放的电影,大概还有10分钟就结束了。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坐在店门口慢慢喝。隔壁店的老庞已经不在,门紧紧锁着,这让小峰有点想吃瓜子。他在心里盘算等下去牌铺的时间和路线,在大脑里把自己隐藏和行走的路线一再演练,也设想出现各种意外后的反应,虽然他知道在团风这种地方真正有反侦察意识的人几乎没有,但他还是继续想下去。
  听到喇叭里传来阿庙把可乐拉环戴在小篆手指上并说“我们结婚了,记住,我们结婚了”的时候,小峰煞风景地朝放映厅喊了一嗓子。去牌铺的时间差不多了,能早一分钟关门最好。“都出来撒,要关门了。”他又接了一句。
  大家开始往外走,先走出来的人抱怨今天的片子不怎么好,小峰连冷笑都不愿露一个。忠实观众朝小峰摆摆手,笑了笑,从他身边走过,小峰举起啤酒瓶向他致敬。片子里葛民辉演的螃蟹把独白说完就再没人走出来了。
  小峰朝放映厅走去,他习惯先关电视机,在录像厅一天营业结束时把片尾曲听完被小峰爸说是浪费电的行为。他想起他和陈远说到片尾曲的事情,还有冒出肉麻的萨克斯曲,他笑了下。
  张学友唱出“一千个伤心的理由”时,刚走进放映厅的小峰背挨了一脚,小峰朝前跌去,好在双手撑地。才扶墙站稳转身,那人又猛地把小峰往里一推,一脚要踹在小峰肚子上,他躲开并借着电视亮光看清了张栩和他愤怒的眼睛。一股嫉恨之火燃烧起来,小峰心想来得好啊。电视机里滚动的演职员表的配合下,他迎了上去,这时吉他声戛然而止,电视机上出现“结束”二字。



28

  鲜花、水果和赢牌人的欢呼吵醒了他,闻到了有点刺鼻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再是水果淡淡的香味。他睁开眼睛,一束花在床侧,裴敏、秦小龙、鸭子和周达四个人正在床位玩牌,房间里一片洁白,空调送着冷风,他睡在洁白的被单里,浑身疼痛,头有点沉重。
  “他又醒了。”周达正对着床头,看着小峰说,其他人也望向小峰。
  “嗯?”他发了一个音试试,还算正常,他继续说,“什么意思?”
  “哈哈,这是真醒了,还能说话。”周达说。他们围过来,秦小龙剥香蕉,裴敏把烟抽一根出来问小峰抽不抽,小峰尝试举起胳膊。他把烟夹在手指上,手臂放下。
  “你醒过好几回,不过看几眼就又睡了。”裴敏说。
  “我先想想。”他闭起眼睛,脑海里的第一个画面是在秦小龙家的床上,窗外漆黑,他从睡梦中醒来,记不得自己在哪。然后是回家,然后是准备关门。他想起来那场打斗的片段,想起张栩从背后将他踢倒,想起他和电视机架一起倒地时电视机碎开发出的响声,想起他跑向大门外时被张栩抓住头发按向备用录像机。
  他再睁开眼,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关于邵亮的。裴敏告诉小峰,邵亮顺利把事办完,邵明为了保险起见,去方高坪了。小峰发现了兄弟们的忧心忡忡,就像电影里朋友对主人公隐瞒重要情况前的欲言又止。他主动要了支烟,问起了张栩的事情。裴敏就开始讲述他昏迷之后发生的事:张栩跑出录像厅老曹已经听到动静过来,但没抓到他,老曹报警了。而捕邵亮的人正在满街找,看到张栩刚打完架的样子直接把他打了一顿。
  “刚好,110的人路过,老曹也到了,对方这才晓得找错了人。”裴敏说。
  “那对方没报警抓邵亮吗?”小峰问。
  “报警?不会的,那太丢了,这个事必然私了,而且他们不一定占得了便宜。你放心,邵亮这个事没事了。我和你说你的事,张栩进去后,所里的人吓唬他,他个蠢货就把他和陈远还有你之间的事全说了。110当天晚上喊了陈长青过来认人,陈长青晓得你和陈远的事了。”
  “我和陈远没事。我和她有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小峰说。
  “你别激动,医生说你没什么事,但还得休息。总之张栩对陈长青说你和陈远在搞对象,你爸当天晚上在所里也听到了。”裴敏侧了下身,让秦小龙把小峰的半截烟接过去灭掉,他郑重其事地说:“我跟你说,陈远的爸爸应该很不简单。出事第二天下午,他就找街上的几个老杆子来找我谈,所里也有人找我谈。”
  “谈什么?”
  “谈你的事,他们的意思很简单,要我劝你不要做第二个张栩。最关键的是他们和你爸谈好了,只要你不去找陈远,张栩他家不仅要赔两万块,还要进看守所呆个把两个月。”
  “说老实话,进看守所是便宜他了。”鸭子愤愤不平地说。
  “不谈。这个以后再说。当时我跟那几个老杆子是这样说的,儿女私情最好大家都别插手。大不了大家都去深圳。”
  “没那么严重。我爸爸答应了吗?”小峰又要了支烟。
  “说老实话,你爸这几年变得蛮多的。他答应了,录像厅在装修。”
  “哈。”小峰笑得烟都喷出来了,只是浑身的疼痛很快埋葬了这声装腔作势的假笑。
  “陈远来过医院,但你没醒。她要我和你说,她应该会去武汉读书,全封闭学校,她爸说放月假也不让她回。”
  “她说要是找得到机会还会再来看你的。”周达说。
  “她是说来哪里看我?”小峰问。
  “医院。”
  想了一会儿,小峰才说:“嗯。你们玩吧,我还想睡下,还是很不舒服。你们继续。”也不等众人回话,他闭起眼睛想着事情,裴敏把大家喊出去抽烟了。小峰醒的消息裴敏大概传出去了,他爸他妈还有些亲戚陆续进来,他仍然闭着眼睛,也没有说话。到下午裴敏他们重新围到小峰床尾打牌说笑话,也没能调动起小峰的情绪,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闭上眼,如果仔细看他的眼睛,会发现他眼睛轻轻抖动,如有东西在他眼中造反。
  直到夜晚,裴敏他们回家前,他才睁开眼对秦小龙说:“小龙,你爸认识电视台的人对吧。”

  次日小峰躺在床上的大部分时间仍是闭上眼睛,推说自己没胃口,不吃东西。直到陈远来了喊他的名字,喊李小峰,他睁开眼。
  她穿着小峰第一次看到她时的那件花边领子的白色连衣裙,亭亭玉立。同陈远一起出现的女人进来,很亲切地说自己是陈远的妈妈,很知书达理的样子,她问了下小峰的情况,就退出门外,留一小半门没关。
  陈远走进来,站到小峰的床边。都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对方,看着对方的眼睛,看得彼此不敢放弃。像失散了很久又重新找回的人,隔壁病房偶尔传来因病痛而低声发出的一声声叹息做了他们最好的沉默注脚。小峰感受得到那扇未关的门流入的热浪,就从陈远的身后,他把这当作陈远传达给他的信息。看了很久,直到彼此都以为时间已经静止在这个画面里,直到彼此都觉得不真实。
  “在小树林我醒过。但不敢睁开眼睛。”她说,并有眼泪流下来。他的手指在被单里颤动了一下,肩膀也是。看看到她流泪,小峰的鼻子也有点酸,他只能忍住。
  他们彼此看了很久,陈远开始绕着病床慢慢行走,带着慢慢的泪。她走得非常慢,双手自然轻轻下垂,摆动,如舞步一样的移动,看着小峰。他也看着她移动,脑袋慢慢转动,跟随她。她这样慢慢踱过去,踱回来,又慢慢走过去,慢慢走过来。折返数次,再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看着小峰,这时候眼泪停了。她开始用很凶的眼神瞪着小峰,小峰也这么回敬她,这样的悲伤在两人之间不停地传达,直到两人都笑了起来。
  也该走了,陈远的妈妈轻轻推开一点门,喊了声陈远的名字。她朝他轻轻挥手,眼睛眯起来笑,长长的睫毛。她慢慢后退,手放在背后。
  “喂,你进来看录像不给钱的啊。”小峰问。
  “老板,我身上没带钱咯,能不能下次来的时候一起给啊。”
  “好好好,你走吧你走吧,真拿你没办法。”小峰说。
  这回她真要走了。
  “喂,我知道你是哪天听到的。”小峰接着说,“你单放机没电那天。”他又朝她笑,这回顽皮得很。她没有回答,只在门口用嘴型说“再见”。他也用嘴型说“再见”。门关上前,他听到裴敏喊住陈远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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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第一组镜头。
  “就像那天一样,我把电池交到你手里时,她正好走过来。你朝她挥手,我就走了,从她身边走过。”团风中学门口,小峰对珍珍说。
  黑色的摄影机扛在秦小龙肩膀上,他和小峰隔着一段距离。周围围了一圈闲人,叼着烟,裴敏和鸭子他们黑着脸正在让路过的人绕道,围观的人先还调笑几句,但看着这几个小伙子一脸严肃认真,就不做声了。
  “好了吗?”秦小龙问。
  小峰朝他点点头,秦小龙喊了声“开拉”,然后按亮摄影机,开始缓缓朝面对面站着的  小峰和珍珍走去。
  小峰把手里的两截电池交给珍珍,转头看到摄像机,又对珍珍说了句什么。珍珍也抬头看了下摄像机,用没拿电池的那只手朝摄像机挥手几下,小峰朝摄像机走来,和摄像机擦肩而过,目不斜视。
  摄影机在走到离珍珍很近的地方停住,秦小龙回头看小峰,小峰想了想,点点头。一旁做热干面生意的中年人问裴敏:“你们在拍什么?”
  裴敏没好气地说:“拍你妈。”他们一帮人,扛着摄影机,坐上摩托车走了。

  第二组镜头。
  秦小龙扛着摄影机,站在普济路和团风正街的交汇处。裴敏在旁边叼着烟,拿着小型录音机。远远的,新建录像厅门里鸭子走出来,朝他们挥挥手。
  秦小龙和裴敏同时按下播放键,录音机里传出电量不足《大地》的一句歌:回头有一群朴素的少年,轻轻松松地走远,不知道哪一天再相见。
  在怪声怪气的音乐里,秦小龙朝正街走去。如同过去一样,除了新建录像厅打斗的哼哈声,团风正街空无一人,烈日当空,只一个小男孩,抓着四个空啤酒瓶,走在路中间,朝着摄影机走去。
  秦小龙扛着机器继续前进,掠过一排排小树苗和紧紧关闭着门窗的店面。打斗声突然停了,整条街安静下来。这时,小男孩走入录像厅。
  在秦小龙距离录像厅不到10米的地方,突然大喇叭里有了声音,伴随着音乐的女声在说,“你也要保重啊,再见。”紧接着,一个男声唱起来,“没有分手,也没有借口,却把我无声带走。”
  悦耳的音乐中秦小龙继续向前,经过录像厅时,他把摄像机稍微往左转动一下,把坐在录像厅大厅的正中央望着门外的小峰拍进去。那个拿着空啤酒瓶的小男孩,啤酒瓶放在地上,在柜台前,望着镜头。秦小龙扛好摄影机继续向前,速度和陈远经过录像厅的几乎一致。
  摄影机前方是空空荡荡的团风正街,音乐陪伴着,直到音乐消失,秦小龙一身汗水地停下来,鸭子冲上前给他擦汗,手里还拿着瓶冰啤酒。
  “小峰怎么说?”秦小龙灌下一大口酒。
  “他什么都没说。还坐在那儿。”

  第三组镜头。
  他俩呆在高高的江堤下的树荫里,知了高高叫着,知了声中有录像厅隐约传过来的打斗声。他们手里抓着啤酒和香烟,脑袋上都冒着汗。江堤上,蹲着的黄哲不停喝着啤酒,脑袋上搭着条湿毛巾。一个小男孩,躲在旧单元门的门洞里,手里捏着酒瓶,探出脑袋来看裴敏他们。
  “他真要从学校跑过来?”抓着车龙头的裴敏问。
  “嗯。”秦小龙跪在副座里,扛着摄像机。
  “真是……我也不想说了。”
  正聊着,周达从前方冒出脑袋朝他们挥手。裴敏发动车,秦小龙把机器举好。江堤上的黄哲朝录像厅挥动脑袋上的毛巾。
  小峰从转角跑出来,他跑得很快,前胸已经湿透了。裴敏转头看了看小峰,然后把车速调整到和小峰的奔跑速度一致,秦小龙的摄影机一直对准奔跑的小峰,对准他的喘息,一直跟随他。
  摩托车停在录像厅对面的路边,裴敏躲过摄像机调转车头,停进门洞里。秦小龙架着摄像机对准新建录像厅的大门。过了二十几秒,小峰从黑暗中跑到门边,探出脑袋看了看,又躲进去。
  秦小龙转身去拍小峰刚刚看过的地方。
  打斗声停了。几秒后,音乐里的对白:“你也要保重啊,再见。”再就是那首《在我生命中有了你》。歌声起来两句后,秦小龙开始往后退,慢慢的,仿佛他的摄像机前有个人在缓缓移动。他一直这么倒退着拍,镜头里先是出现了小男孩,再是从另一侧的录像厅门里拍到端坐在大厅中央的小峰。他仍旧倒退拍着,摄像机前方是空空荡荡的团风正街,直到音乐消失,小峰仍坐在那里。

  第四组镜头。
  画面里是一条土路,可以看到画面右侧一条细小的河水正在流淌。摩托车的声音。在摩托车快进入画面前,秦小龙把摄像机向左移动了一点。
  摩托车减速,进入画面。四个男孩,都光着上身,坐在驾驶员后面的小峰把衣服搭在肩膀上,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裴敏望着镜头,吹出半声口哨就被小峰一掌推断。摩托车扬长而去。

  第五组镜头。
  摄像机架在录像厅大厅中央,画面里是录像厅的两扇门。钢琴的独奏,弹奏了一会儿,一个疯子正从画面左边那扇门消失在画面左侧。
  “耶!”有人欢呼声。
  “他妈的,终于拍好了。”他们一脸汗水地从门外进来。
  “你们自找的,谁让你们当时要我表演英雄救美。”这个镜头拍了这么久,连闷闷不乐的小峰也有点开心。
  “当初要晓得有今天,打死我也不出这个鬼点子啊。”裴敏说,“我还是搞不懂,这个镜头为什么一定要拍。有那么多东西可以拍的。”
  “我也不懂。但你看,前面如果没有个女孩,想要这个人这样走一次多难啊。”小峰说。
  “他是疯子。”
  “他看我们可能也是这样。”他说。

  第六组镜头
  秦小龙把镜头举高,一只脚踩在墙上做支撑,小峰搭了个凳子站在他身后,去看摄像机里的画面。
  “可以了。”小峰说。
  秦小龙开机,画面里,一个快烧没了的烟头扔到墙上,过了几秒,另一根烟头也扔上去。小峰轻轻碰了碰秦小龙,秦小龙就把画面推近,拍着两个冒烟的烟头。
  拍了很久,小峰才又轻轻碰了下秦小龙。

  第七组镜头。
  他把摄像机架得远远的,开机后跑向摩托车并坐进去。画面里所有的景物只有个轮廓,只有不远处打火机的亮光时而亮起来,又灭掉,又亮起来,闪闪烁烁。
  过了一会儿,他又走过去,把摄像机关了,并把它移到摩托车旁边拿三脚架架好,选好了角度,然后自己坐在边三轮上。
  如之前相似的夜晚一样,他望着下方,仿佛边车里还安睡着一个女孩。他出了神地望着那里,偶尔把打火机燃起。这个夜晚和之前的夜晚一样安静,周围也没有人,他听得到虫鸣,听得到蛙声,还有自己的呼吸。他知道少了个呼吸,所以当他把打火机燃起时,闭上了眼睛。
  他按下停止键,但继续原来的姿势,目不转睛望着车斗,呼吸平缓,好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这样一直呆到天亮,阳光从叶子的缝隙中照到他的脸,他才发动摩托车,头也不回。

  第八组镜头。
  桌球室,周围围了一些人,摄像机架在裴敏和秦小龙之间,拍着正在表演一杆清台的小峰。小峰快速的把桌上的属于自己的球都送入球袋,然后他直起身,朝着摄像机脑袋向上示威似的上扬一下。

  第九组镜头。
  游戏机室,小峰背对秦小龙举着的摄像机。在一群围观者中,只看得见他的上半身,二号机位是个小孩,只看得到一个脑袋。两人正在摇动操纵杆。
  秦小龙把摄像机慢慢向下移去,贴近地面,拍着大家的脚,然后他推了下不在摄像机镜头里的裴敏。裴敏喊了声“老板”,小峰就把右脚慢慢抬起,踩在对手的脚上,左右旋转了几下。行动隐蔽,又准又狠。二号机位的小孩大哭起来。

  第十组镜头。
  “各位观众,四条艾斯!”说完,他跳进河里。摄像机架在岸边他和陈远曾经坐过的阴凉处。画面里,几个小伙子在水中起伏着远去。
  上了岸,他们只穿着短裤在岸边,小峰看着摄像机这边。他大声喊:“陈远!”声音要比上次他们一起来到小河边要大得多,也歇斯底里得多。而且,他不按照规矩地又歇斯底里地喊了两声。接着是他游到对岸的抽烟的奖励。抽烟的时候,黄哲站到水边,朝摄像机高喊道:“陈远,小峰要对你说爱老虎油!”
  他们几个强提起兴趣打闹着,但毫不快活,也没什么热情,很有点装模作样的感觉。好在裴敏一边打闹解释说这没什么,反正摄像机架得远,看不到。最投入的秦小龙就说他们毫无表演天赋。这使得他们的打闹真实了起来,互相扒裤子的动作也认真了起来,并且不管小峰一脸严肃。他们也去扒小峰的裤子,这个动作让故作深沉的小峰终于哈哈大笑。他们立起来,对着镜头转过身,把裤子扒下来,朝镜头露出白花花的模糊不清的屁股。
  授命等待许久的小孩看到这个画面,蹲到摄像机后面,把手里的小石头奋力丢到镜头前的河水里。

  第十一组镜头。
  摄影机在街对面架好,对着新建录像厅门口,小峰坐在条凳右侧,条凳左侧的位置刚好被两扇门之间的隔断挡住,看不清那里是否坐着另一个人。
  裴敏、秦小龙、鸭子、黄哲等六七个人正在门外表演着武打片段。从门外摄像机的角度来看他们毫无武打效果,而且几乎无法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怪异地朝虚空飞出一脚,在另一个位置的人则顺势飞出去,几个人打作一团,嘴里还发出声音,偶尔两帮人马还斗嘴说着台词。小峰在这时飞快的地侧过脑袋,向他的左侧,朝摄像机一定拍不到的身旁朝虚空里亲了一下,又快速转过脑袋,当作一切都没发生。



30

  一星期后,天同样热得让人受不了,热得让人想念冬天。团风正街仍如往常,只是这些天少了新建录像厅门口大喇叭传出的吵闹,让这条老街正式陷入一片死寂。老曹终于取下了放在柜台几乎从未移动过的收音机,无论到哪里到带着它。即便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到最大,仍无法覆盖团风正街早停止发育的没有心脏跳动节奏的衰败身躯。除了,偶尔新建录像厅里装修时发出的噪音。
  今天的录像厅倒比较热闹,一些人聚集在录像厅门口,三三两两站到一起。那个忠实观众的家人再一次找到这里,询问他精神病儿子的下落。自从录像厅被砸停业,他们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儿子。以前他们每天都给自己儿子两块钱,来新建录像厅开一天录像,一如在精神病院,和一群性质近似的人坐在一起,呆巴巴望着电视机。
  小峰爸妈站在一起,在录像厅门里小声说着话,小峰的兄弟们站在另一侧,和小峰一样顶着烈日。一辆红旗轿车刚停下,陈远正从车里下来,和她一起下来的有她爸爸妈妈和陈长青。陈远和小峰互看了一眼,她的父母则打量着录像厅。气氛沉闷,仿佛大家都要依着团风正街的模样来制造情绪。
  小峰和陈远在录像厅门口面对面,小峰突然想起来,他们还从未在录像厅门口这样站立过。他们手里都拿着一盘录像带,正彼此交换。两人都是双手拿着录像带,正式交换礼物那样,使得他们都没有手去接对方的录像带,于是他们看着对方傻笑了下。
  礼物易手,陈远看看手里的录像带,没有封套,没有中文,只写着HI-FI和VHS以及其他英文。
  小峰接到的那盘内容丰富。录像带封套背面有几张以红色和黑色为主的照片,照片上有人弹琴有人打鼓,一份目录,小峰迅速地找到《真的爱你》四个字。录像带正面,是一个演唱会现场的正面图,没什么中文名,只在封套上方找到繁体的“欢乐录影系列”,然后是大大的一个英文单词,Beyond。
  小峰看到,在Beyond这几个故意变形的英文字里,O字被放大,在大大的O字上还压着瘦瘦长长的live四个字母,e字母紧紧挨着O后面的单词,小峰觉得做这几个字的人肯定是想把这些单词组合成Bey,I love,end。
  “‘再见’的英文是b、y、e对吧。“他问陈远。
  “嗯,‘再见’的英文是b、y、e。”陈远说。
  “噢,那,Bye。”
  “Bye”
  他取了裴敏的边三轮钥匙,旋动油门,一个人冲出了团风正街,没有回头,在普济路转弯,他差点连车带人侧翻,但没有因此放慢车速。
  此时陈远已经坐进乱糟糟的放映厅。放映厅中央清出一小块空地,一台比过去小好几号的电视机闪着雪花,一张条凳端正地放在电视机前。陈远坐在条凳左边,她的父母远远地站在放映厅门口,也看着电视机。
  开了很久很久,久到刚刚好,小峰开始接近他外婆的坟墓。飞快的边三轮副座车斗里,半透明的塑料袋中放着纸钱、蜡烛和几瓶滚来滚去的啤酒。边车的位置上搁着一朵玫瑰和那盘Beyond的录像带。快开到外婆家的祖坟时,小峰把车速放慢,他看到一个长头发、黑瘦的青年正瘫坐在外婆的坟前,外婆的坟前烧着纸钱,小峰花了好几分钟才认出嚎啕大哭的是他的表哥,他哭得又放纵又嚣张,一点顾忌都没有。
  与此同时,正在装修的新建录像厅的放映厅里,陈远坐在条凳左边,放映厅门口没有人了,电视机里小峰飞快的地侧过脑袋,向他的左侧,朝身旁的虚空里亲了一下,又快速转过脑袋,端坐在那里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接着电视里出现了手写的“再见”两个字。
  镜头一直对着那两个字,伴随着“再见”两个字这两个字出现的,是播放给陈远听过的那些片尾曲,声音是从摄像机里录进去的,不那么清晰的音乐带着一点回声萦绕回荡,就像在街头听到的一样。音乐一直没有停下,镜头也一直拍着那两个字,它一直就这样在画面里,最后一首片尾曲放完前十秒,另一张纸片放到镜头前,上面写着“观众”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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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0 21:05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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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0 21:05 |只看该作者
橘子


秋天,我们会到离城市不远的一座山上去看鹰。站在山顶处一个较开阔的平台上,可以兼顾东南两个方向,那些鹰会从东北方向飞过来,我们迎着它们飞行的路线,目送它们在天空中或在山坳间飞过,向着西南方向落去。
这些鹰是要到南方去过冬的。
山路盘绕,我和妻子两个人为了看鹰,不得不想出许多办法,鼓动那些有车的朋友跟我们一起上山啦,或者碰运气请那些开着摩托上山游玩的人搭我们一程,无论如何,能借机械之力登上山顶是最好不过,只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们才会选择走路上山。
眼看快到迁徙季节的尾声了,我怂恿着妻子再上一次山。
“你明天没课吧?”我在电话里问她。
“没有呢。”
“我们一起上山呐?”
“什么?又要上山?”
“你明天没课啊。”
“没课就要上山吗?我真……”
想不出说服的办法,我只在一味地重复:“上山吧。就这几天了,鹰都快过完了。”
“老天,你难道不要看书的吗?”
“书可以先放一放嘛。”
“你不要看,我还要看的啊。”
我知道她马上有个挺重要的考试,而我自己也要为年末的一个入学考试作准备……
“上山吧……今天刮了一天风,明天天气会好得很啊……”
妻子在电话那头不出声了。我心里隐隐有了把握。
“你可以把书带上嘛,路上也可以看的。”
“好吧。”她答应了。
“你不用背东西,你想带什么东西,告诉我,我来背。”
“我当然不背东西了!”
“嗯嗯。”
“我宿舍里什么都没有,你多背些水果吧。补充水分。”
“好。没问题。那就这样?”
“就这样……等下!明天见面时间地点呢?!你……”
“忘不了!我琢磨下,短信告诉你。”我忽然变得信心满满了。
“好。拜拜。”
“再见。明天见啊!”挂下电话,我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又回到电脑前,仔细查看了一番徒步上山的路线,有好几条,各种文字攻略看得人晕头转向。我担心记不住,却又懒得梳理,想起以前都是搭车上山,到山顶还要半个小时,不禁又畏难起来。
隔壁房间里的电视声响越来越大。就是为了躲避这出租屋中的嘈杂,妻子才和我短暂分了居,搬回到教职员单身宿舍中,为职称考试而努力着。想到这儿,我甚至觉得明天的出行对她来说也是个透口气的机会。最后,在手机的亮光中,我们敲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

我先到了会合的地点。坐公交一路过来时,在西侧的天边上总能看到一团“乌云”若隐若现,也不像是火情,就是蓝天上一块儿地方被什么弄脏了。但等真到了山脚的停车场,那团乌黑色的“云迹”却找不见了。
山下道路上各式车辆穿梭往来,登山客们提着手杖,脸上的表情都神采奕奕,衬托着今天的好天气。鸽群在山的背景里绕着圈飞了,我亲眼看见,在那群鸽子上方,停着一只雀鹰。可它并没有向鸽群俯冲,反而是兀自盘旋了一阵儿,眼看着从上空消失了。
妻子发来短信,问我到哪儿了。
正在回复短信时,杜聿生从我面前窜了出来。他穿一件半新不旧的褐外套,下身是一条登山裤,背上的红书包看不出装了多少东西。
“嘿!你好,你来得真早啊!”我没想到他竟然比妻子先出现,在我们三个人中,他住的地方离这里最远。
杜聿生咧开他的嘴,笑着说:“哪有!我还担心迟到了呢,我……”他正要再说什么,我妻子打来了电话。
“什么?不可能,这边就只有这一个邮局啊!”我扭头四处看看,没有发现妻子的身影,“这边就这一个邮局吧?”我捂住话筒,问杜聿生。
“哦,我看见你了!”我挥着手机向妻子示意。原来她被一辆邮车挡住了,这么说她差不多是和杜聿生同时到的。
“太好了,大家都到齐了。”我把视线从妻子那儿拉回来,杜聿生再次把笑容摆在我面前。
妻子没想到我还叫了一个人,一副不敢走近的样子。我拉拉她的胳膊,对杜聿生说:“这是我妻子,柴娜。”
“啊……”杜聿生也一副吃惊不小的样子,似笑非笑地看看我才又转向妻子说:“你好你好。我是……”
“这是杜聿生,我以前的一个老同事。”
妻子冲他点点头,小嘴微张着。我觉得话还没说完,就又说下去:“他呀,调到南方工作去了,昨天才从广州回来,也是好久没见,他看植物很厉害的,有什么不认识的花,我们路上尽可以问他。”
杜聿生又笑起来,摆摆手,受不了恭维似的赶紧说:“哪有哪有。”
“那我们就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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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8
发表于 2016-2-20 21:06 |只看该作者
走了一段上坡路,我们钻进村落中的小路,来至村子的后面,就有沥青铺就的防火道通向山上了。路上杜聿生一边跟我聊着北方植被的单调,不及南方植物的多样、好看,一边瞅准时机,贴过来小声问我:“你什么时候结婚了?”
我看看他,脚下停了步伐,他越过我一个身位,才忽然发现我不走了。
妻子因为春天的时候曾带学生来做过一次物候调查,大概知道进山的方向,所以这次由她走在前面,为我们引路。我看着她宽大的背影、走路时向内侧挤蹭的大腿……不知该对杜聿生说些什么。本来我们也没办婚宴,就简单请了下双方的父母,算是举行了仪式。妻子虽然嘴上不说,但多半是为了迁就我一人的执念才勉强如此,闲言碎语肯定也听了不少。只要一念及此,我对她就生出些愧疚,但婚礼这种事情,断没有重来一次的道理……这要算是结婚以来一直搁置在我心头的一个羁绊了。
“我结婚没通知任何朋友,”想了想,我才说道,“就在今年年初结的婚。”
杜聿生皱了皱眉,他站在上坡的位置,比我要高出半个头来。我清楚看见他的脸色,是那种常年在外面奔波的人磨砺出来的一种青黑色。他快40岁了,至今没有成家。
妻子在前面听不到后面的动静,回过头来看我们。她脸上已经没有了初见面时的紧张。虽然结婚之前我就知道妻子是个比我还放不开的人,但她在面对社交时的怯弱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你们在聊什么?”因为刚才听聿生讲了不少植物的事儿,她大概以为我们在路上发现了什么好东西,说着就走下来。
妻子的身高和我相当,但身形要比我宽出一倍,膀大腰圆,面庞像个小老虎。记得刚有意和她接触那会儿,有一次她还问起我的身高,原来是平时习惯了缩脖塌腰站着的我,和她站在一起时,显得愈发矮小了。
“哈哈……”杜聿生拍拍我的肩膀。
“聊了点儿过去工作上的事儿,没什么,继续向前走吧。”

这个村子往上一点儿是有个名人墓的,墓附近有条小道可以通到半山腰的柏油路上,会节省不少时间。但无奈春天才来过一次的妻子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墓的位置了。
“应该就在防火道边上啊。”
“今年雨水多,草木长得旺,说不定我们错过入口了吧。”
三个人正踌躇着,前方的弯道上走下来一个登山客。我忙上前打听。
“哦,哦……嗯,嗯……”
我回到两个人面前。
“怎么样?”
“说是前面走一点儿能看到一个岔口,有条小路直通山上,只不过爬起来有点儿费劲,叫好汉坡。”我回忆着头天晚上查到的路线,好像确有这么个地点。
“好汉坡?”
“唉哟……”妻子嘀咕了一句。因为在前面带路,她走得比平时要快,长有小胡子的嘴唇上方已经攒了好几颗晶莹的汗珠了。
“这好汉坡会不会就是你说的那个墓旁的路啊?”我问她。
“怎么可能。”妻子苦着脸。
“那我们就走那条路上山吧,”对妻子的体力不太了解的杜聿生对我说,“这样沿坡道要想绕上山,不知要走到几点了。”
“是啊,中午正是过鹰的高峰,我们怎么也得在十二点赶到山顶啊。”因为杜聿生是第一次来看鹰,又是我叫来的,好像我对他负有特殊的责任似的。一种生怕他错过了什么的感情,竟鼓动着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妻子努努嘴,她的脸本就圆阔,却生就两片薄唇,似乎多余着许多空白的地方,努嘴的表情并不好看。我当作她已经默许了我们的决定,便示意聿生向前走去。
到了岔口,一个挺明显的白箭头画在了防火通道的护栏上,指示着那条上山的小路。我们翻过护栏,拨开眼前的植丛,枝子上挂着的碎绸布也标明这里是个入口。
“怎么样?你上得了吗?”看着山坡陡峭的程度,让妻子走这样的路上山,确实勉为其难了。
妻子穿了一身黄绿相间的格子衬衫,在敞开的领口处能看见她圆圆的脖颈,上面有一圈、两圈……三四圈皮肤的褶皱,汗液让它们显得肿胀、发白。
“我没问题。”她抬手架住那些凌乱的枝杈,仰头看住我说。
“好,”我把身体转正,看向斜上方,聿生已经往上走了几步,此时站在一块儿凸出的岩石上,等着我们。“出发吧。”我说。
攀登开始了,有些地方几乎是手脚并用的,一些被砍掉的树木剩下个树桩,正好充作固定的抓手。经过刚开始的陡峭,坡度逐渐变得平缓起来,杜聿生将我们甩下很远,一个人走在前头,露出他晃动的背包。我几次回过身去,想拉一把妻子,她都没有应我,转而用那双短胖的手去抓虬曲的树根或者斜溢的岩石。她身下的牛仔裤因为不得不干脆跪到土坡上攀爬而沾了大块儿的泥渍,血液上涌让她的脸涨得通红。
“聿生!我们休息一下吧!”我喊。
杜聿生弓着身子正想往上使力,听到我的话便回过头来,停在原地。
听着妻子的喘气声,山林里静了一会儿。刚才只为赶路,也来不及观察,只听到许多怪异的鸟叫,却大多不能认得。身边也常有林鸟的影子三三两两飞过,像是怀有警惕一路跟着我们。
“怎么样你?”我伸手按住妻子的肩膀,热气透过衬衫蒸上来。
“没事。继续走。”从上面看,妻子头顶中央的发丝露出了白根,也许是为了这个缘故,她将头发染成了紫红色。
山路确实是直直向上而去,但爬了好几程,还是望不到出口和山顶。好在身边林木四围,柔和的山风送来爽利的空气,颇能抚慰体力的消耗。就这样停停歇歇,十一点左右,我们到底顺利来到了那条搭车上山时必经的盘山路旁。
妻子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不擅爬山的她已经是大汗淋漓了。
聿生意识到自己高估了妻子的实力,路的艰难程度多少也超乎意外,他站在一旁对妻子说着些鼓励和夸赞的话。我却焦急,走到这里就用了将近两小时,按照车程计算,真走到山顶恐怕还要很远,我有点儿担心妻子不再能走得下去。
正待询问她的情况,一只鹰忽闪着从一旁的树梢上飘了出去,虽然不太可能,但从那一瞬间的照面,怎么看怎么像我在山下看过的那只鸽群上方的雀鹰。它的动作太快,刚一现身就又从树梢外侧滑出,不见了。两个人都正在那里喝水,没有注意这逼近的鹰眼。想到待会儿还有不少的鹰可看,我才没有向他们提及刚才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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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9
发表于 2016-2-20 21:06 |只看该作者
“那我们现在方向是对的吧!?”当听我说从这里搭车到山顶还要半个小时,杜聿生脸上的表情一下凝固了……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这个放心,我们再往前走走,差不多就能看到山顶了!”
“开车都要半个小时……那还要走很远啊!”
“是很远……”
“过鹰的高峰是在中午是吧?”杜聿生推推鼻上的眼镜,手停在脸侧,话没说完的样子。
“对……”
“那我们赶得到吗?现在已经……”他抬起手腕去看表。
我比他抬得更快一些,“十一点十四。”
“嗯。”他谨慎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没关系,即使中午赶不到,下午也有的看啊!”我一拍他的肩膀,走到他的前面去了。
行不多远,绕过这一侧的山崖,便能看到远处叠着的几重山峰。到了柏油路上,妻子的体力也恢复了不少,能够与我们并排而行了。
“我天!那么远!”我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最前面,当终于遥望到山顶上那座熟悉的防火塔时,我大喊一声,引得两个人莫名其妙地看向我,“就是那里了!”我伸手一指。
“这……十二点走不到吧……”杜聿生让开树梢,向我这一侧靠了靠。
“反正方向不错,唉?”山上忽然过鹰了,前前后后有四只,排成松散的一线,从山的北坡经过,向西飞去。我生怕是自己因为太过期待而产生的幻觉,赶紧指给两个人看天空中飘着的四个黑点。
“哦!哦!”杜聿生也叫起来。
“果然快近高峰了,我们要快些走了!”对于是否真有“高峰”这个说法,我心里并没有底,但这样一说,好像脚底也有了力气,向着那个“遥不可及”的目标前进。

“董老师,你看这是什么?”妻子弯身到路旁的草丛中,指着一朵蓝粉色的花问。她竟然把杜聿生的“杜”说成“董”了。
“哦……这个啊……”聿生也低到一旁的路基下面,围住那朵小花看。和妻子比起来,他的身材也袖珍多了……
“是不是马兰花呢?”妻子柔弱地问着。
杜聿生摇摇头,“不是,是菊科的,但不是马兰。不太认识,先照下来,回去认……”但随即他发现了另一样小花,“唉哟,看这个,这个是风毛菊啊。”他从背包里掏出卡片相机,准备拍照了。
“啊……啊……这个就是传说中的风毛菊啊。”妻子说。我在一旁也俯身去看那花,同时又不得不听着妻子那幼稚的语调。她当然不是故意装出一副无知的样子,我却常常因为她难以脱去的学生腔而感到一阵难堪。
“我一直以为这是某种蓟呢。”我插了一句。
“哦,这个可不是呢。”杜聿生扭回头来看了我一眼。
“烟管蓟。”我又加了一句,并越发有胡说的激情了。
“嚯,你可不要瞎说哦,这个才不是呢。”杜聿生对植物在行多了,这是到了他的“领地”,错误的命名便是对他领地主人身份的冒犯。
看了一会儿路边的小花后,我们又走起来。从植物入手,妻子终于变得健谈起来。
“董老师,你有没有在南方见过凤凰木呢?”妻子像个小学生似的发问。
“你说凤凰木啊……”
我压根儿没听说过这种植物,对他们谈论的花形、颜色缺少直观的感受,顿觉一阵索然。抬头看看天色,越发碧蓝、深邃了,好像要被不曾间断的光芒镀上一层金属的光泽。
我们又看到头顶上有几只鹰飞过,当它们出现在防火塔那里时,翅尖儿都快擦到塔壁了,距离近到不可思议。
因为目标时刻保持在视线之内——虽然还未抵达,但一直在接近——当我们真的来到防火塔脚下时,时间的流逝被忽略了。
防火塔建在山顶平台上,是个红白两色的二层小楼,里面可以住人。
我们绕着塔走了一圈,却再不见鹰来。趴在绕塔设立的铁栏杆上向下望,便能收获山脉的走向。城市横躺在东南方向,有苍白的光点闪烁其间;而在城市上空,浮动着一层红色的云雾,犹如滚滚红尘。
“这里还种着菜呢。”杜聿生指点我们向下看。
原来塔下面开出了几小围菜地,我能认出来的有韭菜,还有爬在架子上的一串串圣女果。
“你们饿不饿,这里有午饭卖的。”我提议。
“好啊,那我们就先吃一顿?”杜聿生两道眉毛跃出眼镜边框的上沿,像两个问号。
站在旁边扶住栏杆向下张望的老人开口了(她手里还拿着个望远镜),带着山里人的口音:“吃饭嗯?你们想吃什呣啊?”
之前查攻略时我见有人提到驻守在山上防火塔里的老两口,如果游客有需求,他们会奉上五块钱一碗的热汤面。
“有面吗?”我问。
“有——”她拉长了音回答,“就要面呐?”
“那还有什么?”
“还有饺子——”
我迟疑了下,随即问道:“面是多少钱一碗呐?”
“十块钱——”
我看向杜聿生,他也不置可否。“那饺子呢?”我又问。
“饺子五十块钱一斤!”老太太说完又把目光移开去看山下了。她是在瞭望火情吗?
“那我们吃面吧,”见两个人都不做声,我独自做了决定,“三碗面!”
“我们饺子馅是自己种的山韭唔——”老太太说,“很香的——”
“那……咱们再来点儿饺子?”我试图寻求意见,“来多少?”
杜聿生跃跃欲试地想说些什么,被老太太抢了话茬,“半斤饺子,一会儿就好——”
“好,三碗面,半斤饺子,好。”我担心要多了。
“不错了,毕竟是山上的东西,要把原料背上来,不容易呢。”杜聿生说。
“是啊,没想到在山上还能吃到热乎的东西……”妻子附和道。
“涨钱了啊,”我小声讲了攻略上提到的五块钱一碗面的事儿。
“哎,没的事儿,没的事儿。”杜聿生略微摇了摇头。
“怎么没有鹰呢?”我眯着眼望向不断放出光芒的南面天空。
“也许高峰过去了?”杜聿生问。
“没有吧。现在才十二点多啊。”
“等等看吧。”
老太太又从屋里出来了,告诉我们面一会儿就好。我看到窗里有个身影在动,那么就是老爷子在为我们煮面了?
我拉开背包,里面还装着妻子之前吩咐让带的水果,已经背了一路,我要赶紧把它们分出去,“来,咱们先吃几个橘子吧!”
“啊呀,还有橘子啊!”杜聿生探头过来,我拿了一个给他,又递出去一个给妻子。各人都剥起自己手里的橘子来。
吃了一个不解渴,便又拿出一个,剥掉的橘皮在手心里像零钱一样多起来。我一共带了六个橘子,正好每人两个。
看聿生吃完,我又分他一个。这时老爷子将门拉开,喊我们“面好了”。
屋子一层中央摆了张会议圆桌(让人立马想到这是身处一座塔的内部),三碗面都用不锈钢盆装着,腾起丝丝白气,深色的木筷置于桌上。饺子还在煮,也马上就要出锅了。
除了西红柿鸡蛋,面上还撒着绿色的菜叶,老爷子介绍说是山上自种的白菜。
“吃着发甜。”他说。
我咬了一口,的确。杜聿生却和妻子议论起白菜叶子的外形来,他们在看叶缘上的尖刺,说和山下的白菜不同。
“海拔一变化,物种马上也会跟着变化哦。”杜聿生用筷子夹起一片菜叶说。
“嗯,这里有自己的小气候。”到了外面,妻子吃起饭来总是十分拘谨,不怎么动筷子,饭菜吃进嘴里,也小心翼翼的,让看她吃饭的人替她着急。
饺子也上桌了。我瞅了眼窗外,静悄悄的,却又有鹰依次振翅而过。坐在山上的房子里,看到窗外飞着鹰,这奇特的体验在我还是第一次。
“有鹰。”我对他们说。
老爷子听见我说,也伸头向外面看,“是有。”
老太太手里摩挲着一串木珠,问我:“你们来看鹰哒?你们认识这鸟嘛?”
“他认识。”杜聿生指指我。
“我也……”我挑起一束面条,晾着。
“尝尝饺子——”老爷子点了根烟,“这韭菜的味儿可跟山下的不一样——”
我夹起一个,只觉得确实有股清香,但也说不出就真跟山下的有所不同。我让妻子也夹一个尝尝。
“嗯……”杜聿生品味似的说:“这个韭菜——是很特殊啊,这是山韭菜吧,大爷。”
“山上种的韭菜,可不就是山韭菜?”老爷子的话引得大家一阵笑。
“我们的菜都是不浇水的哩——天上下点儿雨啊,它就长,是天种唔——”
“喔……那当然是温室里种出来的不能比的噢……”杜聿生凝住眉,赞许地望向老太太。

填饱肚子之后,大家再次来到外面。这会儿鹰明显多起来了,但还没多到成群的状态,总是单只单只地过着,飞到近处,能清晰看到鸟身上飞羽的颜色和斑纹。
看了一阵后,第一次看鹰的杜聿生已经能区分出哪些是鵟,哪些又是雀鹰了。
我早忘了背包里只剩下一个橘子,提出让大家再吃点儿橘子挡挡嘴里的韭菜味。结果只好趁杜聿生低头剥橘子的功夫,从背包里掏出一块儿巧克力递给妻子。我想在余光中,杜聿生会以为我给妻子的也是一个橘子吧!
在防火塔下面的盘山路旁,也有一个较开阔的平台,从我们这里看下去,那里似乎离鹰更近。而且已经有扛着相机的人在那里拍照了,我们决定到下面去看看。
拍照的人一个年轻些,一个年长些。我们先与大叔聊了起来。
“今天都有什么收获啊?”
“没什么特别的。你们刚才在上面看呢?”他手里有根烟,抽完的烟头都收到一个矿泉水瓶里,瓶底已经漾起了一层烟油。
“嗯。”
“爬上来的?”
我说是。
“那不容易。”说完大叔忽然手指着前方,说是过来了一只。
大家凝神细看,什么都没发现。耳边又听到他说:“注意啊,它向我们这边儿靠近了!”
视线被道旁的几棵松树挡着,当大叔这次报告完鹰的方位后,这鹰忽然间从天而降了,冲到我们身前十多米后急停转向,越过松树枝头,折向北面,翻山而去。
“是只鹞子!”大叔喊。
“嘿,真的是!”咔咔按过几下快门之后,年轻的那位窝着细颈、下巴沉到胸前查看相机里的照片,鹞子脸清晰可见。
杜聿生面露喜色,凑到相机跟前观看。猛禽的近照令人震撼,与单凭肉眼的观感相比,不像真实,倒有几分像是梦魇。
许是大叔觉得因为我们的到来,招来了好运,说不定还会有好东西飞出来,于是当我们说着要下山时,便一下叫住我们:“嗳,你们走下山啊?”
年轻的也回转头对我们说:“别走了,一块儿看会儿吧,一会儿送你们下山呗。”
看看道边停着的两辆汽车,我征询了下杜聿生的意见,觉得留下来也好。
“好,那我们就留下来!”聿生说,“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鹰哦!”
妻子也有几分高兴。刚才站在防火塔边已显寒意,这里位于南坡,北面的风吹不过来,午后的阳光又增加几分暖意,安逸极了。
“真希望能这么无忧无虑地呆下去。”
我以为是妻子在对我说话,却发现她是面向山谷,独自说了这么一句“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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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0
发表于 2016-2-20 21:06 |只看该作者
鹰还是零散地过着,并没有出现我们预计的好东西。临近深秋,能够在一天之内观看千只左右猛禽的机会是越来越小了。当天空中几十只鹰迎风而来,飞到某个地段,它们会短暂地中断前进,借助上升气流,在山谷间盘绕成一个鹰柱,如同羽毛的龙卷。这样的盛况今天是不会出现了。
太阳稍一被远处的云雾遮没,山上便失血一般迅速失去温暖,乌鸦们聒噪着要归巢了。大约四点半的样子,我们搭车下山了。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山下城市,也像是裹紧了衣领,抵御着秋夜的严寒。
妻子因为要回单身宿舍,和我们不同路,在公交车站作别后,我和杜聿生两个人抹头钻进了地铁。
在地铁上,我向杜聿生透露了自己正在办离职的情况。
“离职?离职你怎么养老婆啊?”
犹豫良久,我还是没说出打算在年末参加个考试的事儿。因为我怀疑那不过是钻入另一个圈套。但我是如何说服妻子的?似乎她已经相信,通过这么一场考试,我们的生活会发生改变。
“换个话题。”我说。
杜聿生从背包里掏出本儿书给我看,“我最近又开始看小说了。”
“啊,是嘛,哈哈……”看书对我来说都是上辈子的事儿了。不过我还记得当我们共事之初,就是因为对书的爱好而熟稔起来。
我念着书名,是个没听说过的作家写的短篇作品集。随意翻了几下书页,我发现自己根本不想看清书上的文字。
但在小说集的序里,我发现了个熟悉的名字:芥川龙之介。
我指给他看。
他还以为我要发表什么看法,瞪着眼看我。
“有一阵子我还老看他的小说来着,”想了想,我只好说,“不过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儿了……”
“是嘛……那你记得他写过一篇叫《橘子》的小说吗?”聿生攥住车厢里的吊环拉手,身体随着惯性晃动。
“《橘子》?啊……啊……”我真的记得有这么一篇小说。
聿生看出我的疑惑,索性讲起小说的情节来:“就是写一个男人在火车上,也就是芥川自己啦,他跟一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有三个弟弟,她啊,要送她弟弟……”聿生使劲儿回忆着,但回忆得不太流利。
“我好像记得……嗯嗯……”我期待着聿生继续讲下去。虽然我根本就对这些情节毫无印象。
正在这时,我们身边的一位男乘客忽然说话了。回想起来,当聿生刚刚拿出包里的书时,他的确留意了下我们。这人的额头宽大,头顶的头发稀疏地趴着,在被车厢里的风吹乱后,竟有几分“落魄”。更夸张的,是他两边鬓角的头发已完全秃掉,留下两个敞亮的额角,使得他好像有着三个额头似的……
“那小女孩儿坐火车,是要把橘子扔给等在铁道上的弟弟的。”他的嗓音比我们两个的都更具穿透力,压过了地铁穿梭时的轰鸣,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送进我的耳朵里,“小说很短,也特别简单。就写芥川坐火车,描写外面的景色呀都特别压抑,他看见一个不起眼儿的小女孩儿,芥川一开始还有点儿讨厌她。这女孩儿坐火车是要去城里当佣人的,火车正好会经过她住的村子,她的弟弟们就等在铁道边来送姐姐。女孩儿一直站在窗边,手里紧紧攥着几个橘子,就为了在列车经过的一瞬间,扔给她的弟弟。就在扔的那一瞬间,就从这么一个小动作里,体现出人性的……”
我看到杜聿生眼里都放出光来了。三个额头的男人虽是一身上班族的装扮,但也不像普通的职员。无论如何,这个男人长了一张职业的、干练的脸……
没想到身边随便站着的一个乘客,竟和我们聊起芥川龙之介来了。
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一面为别人说芥川龙之介写这么一篇小说是为了展现“人-性-美-好”而无法忍受……一面又找不出能驳倒对方的理由……他们对小说的解释使得我无法说服自己再听下去。但我又对芥川的小说能有多少理解呢?在这一刻,在摇晃的地铁车厢里,我感到自己完全失去了说话的权利。
行进到某一站时,三个额头的男人先于我们下了车,他一边回着头跟我们致意,边自言自语似的说:“芥川龙之介。哈。”
杜聿生愉快地和他说着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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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0 21:07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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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40 |只看该作者
1、海滨公路
  在这个晴朗的日子,我走出家门,来到通往酒馆的柏油公路上。我不知道已经有多少次走在这条路上了,愉悦倒说不上,但感觉内心十分平静。天空如刚刚涂满深蓝色的油漆,油漆将干未干,大片蓝色正在滴落。阳光炽烈,舔舐着这个海滨小镇。气流不停地颤抖着,如透明的水母拼尽力气向天空游动。我的眼睛被太阳照得一片模糊,不过还可以隐约看到酒馆立在地平线上的影子。公路又长又宽,两旁栽种着我不认识的植物。那些绿色的植物身上布满红色的斑点,看一会儿就会让人头晕目眩。
  过了很久,我依然在在路上。双臂无力地前后摇摆,下一个动作机械地覆盖上一个动作。我像是一只快要被晒干的大海龟,吐出黏滑的舌头,缓慢地向前挪动着。而公路如同线头越抻越长,延绵到远方。海市蜃楼一样的酒馆在我眼前就像一面诱骗的旗,引诱我朝它而去。而我每走近一点,它就会向后退相同的距离。太阳灼烧着我的背,在我眼前投下迷乱的光。
  我累得满头大汗。我感觉到体内正在干涸。我充满脂肪的肚子像是一只架在竹竿上的空荡荡的水桶左右晃动。我急需啤酒的抚慰。远处,海水哗哗抖动着它的布匹,海风送来一阵阵的咸腥味。风吹起灰尘,贴着柏油路浮动。
  我总是会被一些念头突然控制。比如刚才,我待在屋子里想要随便写点什么东西,我刚刚找到笔和纸,忽然就感觉喉咙发紧,身体迅速干枯下去。我快步走到厨房的冰箱前,打开冰箱门——空空如也——除了几根黄瓜和一只过期的火腿肠。可我需要的是酒,大量的酒,足够浇灌我,使我生长出炫目的啤酒之花。我来不及换衣服,就穿着大裤衩和这身皱巴巴的黄色海滨休闲衬衫,踏上了通往酒馆的朝圣之路。
  我感觉已经走了好几年,酒馆依稀可望,却总也走不到。公路两旁没有人,只有海边硕大的礁石上有几个垂钓者,从我这里看过去,他们的身影是黑色的小点,一动不动,排成一列,就像停在枝桠上的乌鸦。真是搞不明白,我几乎从未见过他们钓上鱼来,却总是钓上一些奇奇怪怪的玩意。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垂钓者钓上来一只白色手套,他很开心,那是他祖父的遗物,他准备将另一只也钓上来。不知他成功了没有。
  而现在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马上就会在太阳底下蒸发掉。我听拉松说起过,曾经有些人会在通向酒馆的路上突然蒸发,干干净净,连条内裤也不会剩下。当然,这只是流传在这一带的传说,没想到现在就要发生在我身上。我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蒸发,我的双臂已经没有了,我的双腿也没有了,只有我的脑袋依旧在这条路上飘动……
  就在我意识模糊之时,一辆车幽灵般悄悄行在我的身侧。起初,由于恐惧(我将要蒸发),我没有注意到它,当我看到这个庞然大物时,我被十足地吓了一跳,几乎从它身边快速弹开。它全身都是银色的,在阳光下闪烁着芒角。它安静就像蹑手蹑脚走在猎物身后、想趁猎物不备突然扑上去的北极熊。尽管我并未真的见过北极熊……
  车门缓缓打开了。驾驶员左手做帽檐状,阴影挡住了他的脸。
  “我看不到你的脸……”他嘟囔了一声。
  看不见我的脸?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的脸已经蒸发不成。我连忙摸了摸我的脸,凹凸有序,所幸还算正常。
  “阳光太刺眼了,我看不到你的脸……”他又嘟囔了一句。
  我这才意识到我于他正好是背光的位置。阳光从我身后猛烈地喷射着。我便挪到车尾的地方,这样他扭过头就能看到我,还不用担心逆光。
  他扭过头来。这时我看到他没有脸。没错,一张如空白的扑克牌一样的脸,没有五官,更没有表情,完完全全的空白一张。
  原来是传说中的“无脸人”。我立刻想起了一句谚语:“只有无脸人才想看清你的脸。”这句话貌似是拉松对我说的——他好像什么都懂。
  “请问,‘彗星酒馆’怎么走?”无脸人问道。
  我朝那个方向指了指,“喏,看到那个黑色的影子了吗,就是那里,那里就是‘彗星酒馆’。”我说道,同时舔了舔干枯的嘴唇。
  无脸人关上了车门,几秒钟后,车门又打开了。那张空白的脸又从车里探了出来。
  “谢谢你,”无脸人对我说道,“我载你一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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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41 |只看该作者
2、彗星酒馆
  在彗星酒馆,空气里都飘着甜蜜的味道。多亏无脸人的搭救,我才顺利来到了这里。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我走错了路。或者准确一点说,我走在了一条“假的公路”上。这是经常听说的,不过我却是第一次遇到。有时这里的公路会莫名其妙繁殖出无数条假的公路,一旦你没有分辨出来,踏上了假的公路,那么不把你弄到筋疲力尽它是不会罢休的。
  他们哈哈大笑起来。带头的是拉松,他的大胡子笑得一翘一翘的。“你竟然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他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难道你没有看到路边带斑点的植物吗?它已经给了你明显的暗示。你知道,这里的公路只有一条,每天都长长地趴在地上。所以它很无聊,你要允许它偶尔跟你开个玩笑。不过它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它只是无聊而已。”
  “好吧好吧。”我不再想聊这个话题,“先干一杯。”
  于是我们干杯。啤酒已经喝了两扎了,我的每个快蔫死的细胞终于又活泛了起来,跃跃欲试。我靠在酒馆舒服的沙发靠垫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星星看。彗星酒馆装饰得非常有特色,墙壁故意用一层黑色的塑料布蒙起来(据说这种塑料布是进口的,有吸收光线的功能),于是整个酒馆无论什么时候都显得十分幽暗。而微弱的光亮则来自于从四周酒柜上的蜡烛,和天花板上的小灯盏。那些小灯盏没有规则地排列在一起,发出白得发蓝的光,抬头看,真的很像是一大片星空。我很喜欢这人造的星空,总会在喝酒聊天的间隙欣赏一会儿。
  “喂,你们有没有见到徐福?”忽然一个人说道。
  徐福,彗星酒馆最有名的小号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我这才意识到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过他了。“他太孤僻了,”有人说道,“如果他不在这里,我们根本不会想起他。我想如果他死在了家里,可能也得过上十天半个月才会被发现……”
  “不要瞎说,”拉松喝了一大口香草啤酒,胡子上还沾着啤酒沫,“我们离不开他的小号,尽管我们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想着他的小号,但只要给我们一点时间和提醒,我们都会想起他的,不过——谁知道他这几天到底怎么了?”
  没有人知道他怎么了。我也不知道。如果不是有人提醒,我甚至都没留意他已经好几天没来酒馆吹小号了。我不禁回忆起他吹小号时忧郁而迷人的样子。他很腼腆,只喜欢与自己的小号朝夕相处,如果让他离开他的小号几分钟,他就会变得手足无措,眼神直愣,冷汗直流。我们都见过他这个样子。不过说句实在话,他确实很有魅力。
  我们决定喝完酒就去看看他,然后我们转换了话题。话题变得零碎像是撕碎的纸片,每个人都抓住其中的一页,各聊各的,无聊连成一体。酒馆里闹哄哄的,我太过舒服,因而有些疲惫,放慢了喝酒的进度。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个无脸人。
  无脸人独自一人座在角落里。女士们都躲着他走。在他的面前摆着一杯鸡尾酒,他坐在那里,并没动它,因为他没有嘴。他看上去孤独透了,整个人都浸泡在孤独的池塘里。
  我端着啤酒走了过去。再怎么说,是他帮助我走出了困境。我坐到他面前,他微微地抬起头来。“你为什么来到这里?”我示意他干杯,虽然这对他没什么用。
  “我是来找我的塑像的。”他说。于是我明白了。他点点头,跟我碰了下杯,然后又将酒杯原封不动地放回桌子上。我们沉默了片刻。在这里,你是无法和一个没有喝酒的人交谈的。我很快就不耐烦了,我喝光了我的酒,重新回到人群里。而他继续对着酒杯发呆。
  “那个家伙……”拉松有点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一看就是个气氛破坏者。”
  “算啦算啦。”我说,跟他干了杯,“他是个好心肠。这就够了。”
  酒馆的另一个角落里,一支爵士乐队正在演奏着。缺席了小号手徐福,我们觉得并没有什么影响,可那几个乐手显然有些失落。过了一会儿,他们看上去口干舌燥,便停止了演出,走到人群里喝酒。“真是糟透了,”其中一个乐手解开了衬衫上的两只扣子,喝了一大口酒,抱怨道。“哪里,我们都觉得很好啊。”我们安慰他道,不过我们确实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同,甚至觉得比徐福在时还要优美一点,因为徐福总喜欢发出一些奇怪的音符。
  “不不不。”那个乐手说,“这是很不一样的,我们都很沮丧。”
  我看到拉松耸耸肩。我们确实不懂音乐。
  其他几个乐手聚在一起,无聊地打着扑克牌。其中一个还用果汁吸管做了一个泡泡圈,穷极无聊地吹起泡泡来。在烛光和灯光的映照下,泡泡显出不同的颜色,一串串悬浮在酒馆里。一个泡泡飘到我旁边,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它,可还没等我碰到,它就破碎成了无数滴小颗粒。我抬起头,更多的泡泡正在向我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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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41 |只看该作者
3、小号手的家
  我们集体来到徐福家,把他吓了一跳。我记得以前我曾来过这里,不过是很久以前了,或许那时我们还不认识。我曾做过许多职业,比如游泳教练、清洁工、酒保、送牛奶的小工等等等等,在我做送牛奶小工时,可能来过这里。
  他的家位于海滨小镇很偏僻的一处小屋里,在一座悬崖的后面,我们必须要费好大的劲才能绕到这里来,而在平日里,我们根本不会留意这里。这是一座两层的白色小楼,第一层是房东的房子,第二层是徐福的。众所周知,他是一个穷光蛋,看房东的脸色过日子。我们走上缠在房子外面的露天楼梯,敲响了徐福家的门。就在门已被敲响的时候,我们仍带着疑惑:我们为什么要到这个鬼地方来?或许仅仅是想打发时间?
  门开了,徐福吓了一跳。他连忙想要关上门,被我们制止了。“嗨,放心,我们不是讨债来的。”拉松安慰道。我们都很理解徐福的心情:他总是到处借钱,几乎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欠了一笔。他肯定以为我们是来集体讨债的。
  他像是一个门童似的笔直地站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我们鱼贯而入。他的房子又破又乱,各种书、唱片、画册、脏衣服堆了一层又一层,几乎快把房间淹没了。我们费了好大劲,才把几张椅子和沙发从那些垃圾里挖掘出来。
  “你们……”徐福愣愣地看着我们。他穿着乱糟糟的睡衣,头发也没有打理,眼圈黑乎乎的像是被烟熏过,完全没有他平日里吹小号时的风采。唯一没变的是他腼腆甚至羞涩的性格。现在,他站在门口,两手不停的揉搓着。
  “好久没见了,兄弟,最近遇到了什么事?”拉松坐在软塌塌的沙发上说道,“我们都很想念你,想念你的小号,你可是‘彗星’酒馆的招牌啊。”他这话说的没错。这几天徐福不在,来酒馆的姑娘们也少了许多,这让我们非常难过。
  “谢谢大家的关心。”徐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又恢复了那种神经兮兮的表情,好像一颗炮仗刚刚在他耳膜旁爆炸。他走到厨房里,给我们拿了倒了一些饮料。他的杯子不知多久没洗了,拿在手里黏糊糊的。我们象征性地干了杯,然后将饮料放在一旁,只有徐福一饮而尽。喝完后,他显然精神了一点。
  “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我点燃一支烟抽着。他看着我的烟头,显得有些紧张。我知道,他是害怕引起火灾,因为到处都油乎乎的。
  “是这样……”徐福还是那副谦卑的样子,这让我我们想到如果露天餐厅的服务员也是这样就好了,“我的小号生病了,这两天我在照顾它。有点焦头烂额了。”
  “原来是这样?”拉松点了点头,“怪不得……”我们都知道,小号一直都是徐福的命根子,他与他的小号相依为命。在这个海滨小镇,小号是他唯一的亲人。我们的目光中透出担忧的神色,因为看样子事情还挺严重。我们跟随徐福走进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看起来要比客厅整洁多了。在房间的一角,我们看到了那只生病的小号。
  小号躺在一个类似于婴儿床的小床上,下面铺着柔软的红色毯子,上面盖着毛巾被。小号确实病得不清,看上去软塌塌的。“那段时间它总是出现杂音,”徐福看起来非常难过,“我没有在意,直到有一天它再也发不出声音了,而且生了一层绿色的锈……所幸没什么大碍,我找过乐师了,他们给它做了维修。只要精心调养一阵子就没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们齐声说。
  “我们希望它早点好起来。”拉松瞥了一眼软塌塌的小号,两只大拇哥像小孩子那样缠绕在一起,“酒馆的爵士乐队不能没有你。”
  徐福看上去很感动,他提议想请我们再喝一杯他自己调制的饮料。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摆了摆手。拉松说:“我们一会儿还要去露天餐厅。时间不早了,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说着我们开始往外走。徐福把我们送到门口,他看上去比一开始开心多了,眼睛里重新焕发了神采。显然,我们的探望让他感到很快活。
  我最后一个走出去,徐福拽住我的胳膊,在我耳边低声说:“慧慧怎么样?找到了吗?”
  “没有。”我叹了口气,“祝你的小号早日康复。咱们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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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41 |只看该作者
4、露天餐厅
  露天餐厅的服务态度总是很差劲,但唯一的好处是酒和食物便宜,因此我们每次都喝得醉醺醺的。我们围坐在一张大桌子周围,上面凌乱地摆满了酒瓶。星空在我们的头顶闪耀。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大海。大海黑黝黝的,尽管耳边不断传来海浪拍击礁石的巨响,但海面此时看上去如同静止的布匹,或是一座巨大的洞穴。只有偶尔的渔火和灯塔微弱的光一闪而过,随即又沉入无边的黑暗。我看着那里,沉默无言。
  “看什么呢?”拉松推了一下我,也随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他的脸喝得红彤彤的,酒瓶在他的面前堆积如山。他的肚子似乎是一个无限的空间,多少酒也填不满。我看着他笑了笑。我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傻。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的脑袋像是包裹在一只密不透风的塑料袋里,难受且不清醒。我看到一个身影在露天餐厅拐角处倏然而过。我猛地站起身,撞倒了身后的椅子和脚下的酒瓶。顿时,像是引发了多比诺效应,酒瓶纷纷滚落在地。
  餐厅服务生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收拾。他们连看都懒得看我们一眼。这里的服务生总是很傲气,因为他们有海滨小镇最便宜的酒水,这就是他们傲气的资本。他们拿起扫把故意在我们脚下扫来扫去,我们躲避不及便会遭到抽打。我们尽量站得远远的,平和地看待这一切。
  服务生离开后,我们重新坐下。我心烦意乱,用勺子挖着过期的巧克力小蛋糕。这里巧克力的味道不比泥巴好吃多少。不过当我反应过来它很难吃时,它已经被我吃得差不多了。
  阿鲸点着一根烟抽着,用余光打量着斜前方的一个女服务生。她叫莉莉,是这里唯一的一个女服务生,而且长得确实很正点。阿鲸本来不太喜欢来露天餐厅,可自从莉莉出现后,他就天天混在这里。不过据我们所知,目前他连话还没跟莉莉说过一句。
  在露天餐厅,像阿鲸这样的窥视者并不少。莉莉所到之处,便会牵引大批目光。其中有些胆大的曾上去试着跟莉莉搭讪,无一例外地都碰了钉子。阿鲸没有这个胆量,就算喝了酒也无济于事。莉莉现在正专心致志地在灯下看一本航海杂志。
  拉松他们又开始和周围的酒鬼胡侃神聊起来。我心不在焉,环顾四周。刚才那个身影再也没有出现。不用说,那一定是幻觉。这样的幻觉越来越频繁了。我总是会在人群中忽然看到那个身影,而当我追过去,那个身影便像消失在了空气里。还有的时候,我会突然听到她轻呼我的名字。那声音是如此真切,仿佛触手可及。可这一切也仅仅是幻觉。
  我有些失落地看着不远处的海面,同时不停地喝酒,想快点醉过去。星星在头顶小铃般摇晃着,仿佛也喝多了,却怎么也落不下来,在夜空中打着转,相互追逐。薄而扁的月亮冷冷地挂在一角,像是被闲置在一旁的生了锈的铲草机。夜色很好,预示明天是个好天气。
  此时阿鲸和拉松正在听阿婆讲述自己被外星人绑架的事。阿婆岁数已经很大了,算是这里年纪最大的酒鬼。按照这个岁数来说,她的酒量可谓惊人。不过这不重要,真正让阿婆出名的是她年轻时被外星人劫持的事。每次喝醉,她都会把这件事讲一遍,而且每次的故事内容都会有所不同,但最后的结局是一致的:她爱上了那个高大的外星人宇航员。
  “他答应我会再次回来找我的。”每当说到这里,阿婆都会露出一丝羞涩的表情。这时的阿婆显得十分可爱。
  这个故事我们早就倒背如流了,因此阿婆总是不得不加一些新的桥段吸引住我们。她很享受讲述故事的过程。当她说起那个高大英俊的外星人,她的两眼就会闪烁别样的光彩。我们谁都没有见过外星人,不过有机会的话我们真的很想见见“他”。
  我和拉松曾争论过“他”会不会变老的问题。外星人怎么会变老呢?这是拉松的观点。外星人怎么就不会变老?这是我的观点。争论一直没有结果。
  夜色更深了,连海浪的声音也有了催眠的效果。露天餐厅打烊后,我们各自分手。我的膀胱胀得难受,就一个人走到海边方便。夜晚的海面平静深邃,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呼出来,同时将体内的啤酒排了出去。空气很凉爽,提裤子时我接连打了几个冷战。
  如此空旷的时刻。我沿着海岸走。星星也安静下来,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点点灯盏。慧慧的身影又一次将我的大脑填充。此时此刻,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的左边是海,右边是夜色,脚下是细软的沙子。我置身其间,轻轻地走着,仿佛不愿打扰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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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42 |只看该作者
5、厨房里的宇宙
  我的家建在离码头不远的某个地方。从窗子往外看,就能看见并排着捆在码头上的小船。在这里没有大型的船,全部都是这种最多能容纳两三个人的小船。它们现在休息了,相互靠在一起,海水在晚风的吹拂下轻轻地推着它们。它们就这样缓缓地漂在海面上,却从不失散。有时我会听到它们在寂静无人的夜晚彼此轻声交谈。
  我的房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盖起来的,也不知道是谁盖的,总之,有一天我发现这个房间竟然一直空着,于是我就住了进去。没有人来驱赶我,也没有人来问过我,仿佛这间房子就是为我而建。我将里面破旧的家具通通扔到了海里——本来我是想卖给那些渔夫,可渔夫是不需要家具的。后来,有几个渔夫将我的家具又打捞了上来,堆在码头上当柴火使。夜晚,一些不愿回家的年轻人聚集在这里,点燃柴火,与渔夫们一起围起篝火喝酒唱歌。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想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但我一次也没有去过,我只是透过窗户静静地看着他们,看着篝火熊熊燃烧起来,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他们唱着我不曾听过的歌。
  我往这间房间里添置了新的家具,还有冰箱、电视和沙发等等。我曾与慧慧在这间房子里生活了很长的时间。现在,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我不知道慧慧在哪里。其实我并没有那么想念她,只是在无事可做时,我就会想起她。我没有别的可想,也只能想念她。想念她的头发,想念她的锁骨,和身上淡淡的柠檬香。她还未离开的时候,有一天,她从海里发现了一只口琴。那只口琴是放在一只漂流瓶里的,她在海边散步时发现了它。我之前从不知道她的口琴吹得那么好,而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音乐原来是有颜色的。心情好时,她喜欢吹蓝色的音乐,心情郁闷时,她就会吹灰色的音乐。她离开时,并没有带走口琴。它现在静静地放在卧室第二个抽屉里。
  我拿出口琴,轻轻地吹了几下。完全不成曲调。我承认自己没有音乐细胞。于是我就把它握在手里,就这样握着也挺好。我回到客厅,坐在书桌前,继续写起信来。
  我在给慧慧写信。我不知道寄往哪里。以前我也喜欢写东西,不过写的是一些不入流的航海小说。写完后,我就给慧慧念一念。她喜欢听我念小说,但并不总是很认真,有时念着念着就会在沙发上睡着。有时,我实在懒得写字,就让她帮我写,而我负责口述。她的字是那么漂亮,仿佛赋予了每个字全新的意义。我舍不得将她的笔迹投出去,就悄悄留了起来。
  我将我写的小说投给航海杂志,然后过一段时间,就会收到退稿信。尽管失落,但我早已习以为常。我们将退稿信叠成纸飞机,或者一些简单的小动物形状,串起来挂在卧室的墙上,像是帘子一样。自从她离开后,我就再也叠不出像样的形状了。
  我已经许久没有收到过退稿信了,因为我不再写小说,而是给她写信。写完后,有时我会在客厅大声念出来,好像她就坐在沙发上,像以前那样安静地听着。信中的许多内容是重复的,其实我并不善于遣词造句。如果她听到一定会笑的,或者昏昏欲睡。
  夏天已经到来了,码头上的人也多了起来。他们总是很喧闹,数次打断我的思路。我将笔放下,走到厨房,准备从冰箱里找点喝的。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宇宙”。
  宇宙就在水池的下面,是慧慧在某天清晨发现的。她当时很惊讶,她从未想过她竟然会在厨房里发现一个微缩的宇宙。它只有沙滩排球大小,像是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但是你仔细看就会发现,它的内部闪烁着无数星云。这确实是一个缩小的宇宙,像是谁造出来的仿真模型。我们都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听拉松讲,这种小宇宙并不稀奇,之前有许多人都在自己家里发现了它。一些人干脆将它视为宠物,不过,它们可能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消失,就像它突然到来时一样。我曾担心慧慧离开后,它也会消失,但没有。
  我蹲下来,看着它。它内部的星云在旋转,像是一个涡流。我不知道,我所在的宇宙,是不是也是在某个人的厨房里。
  白天,它只是一团漆黑。而到了晚上,夜幕降临,它就会显出莹莹的光。在慧慧走后,我总是喜欢坐在厨房的地板上,拉上窗帘,关上所有灯,对着它一边喝酒一边发呆。有时我会想,它真的是一个“宇宙”吗?可能它仅仅是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暗物质,只是长得像是个宇宙罢了。可不管怎样,我挺喜欢这小东西,我情愿把它当成“宇宙”。这是一个有点羞涩的宇宙。
  夏季的夜晚是短暂的。夏季的夜晚,与白天根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或许在某个夜晚,她会回来。
  有时,我不禁怀疑:我真的是在思念她吗?也许,我思念的只是她的离开。这个念头使我感到悲伤。

  6、没有灵感的早晨
  又是一个白天。日历的一页自动飘落。像是往常那样,外面的海浪声将我吵醒。天气似乎更热了。我坐在床上发呆,听着海浪的节奏。有时我可以听一整天。不过今天我不打算这么做。我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和火腿肠。宇宙依然蜷缩在水池下面的角落里,只是这会儿它显得灰蒙蒙的,模糊不清。它似乎喜欢在白天沉睡。
  啤酒是温的,而火腿肠发出了异味。冰箱不知道什么时候坏掉了。我将火腿肠扔掉,拿着啤酒走出房门,准备去找拉松——修冰箱这种事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海边的空气很清爽,我喝完温吞的啤酒,将铝罐扔到大海里。海浪很快就吞没了它。我朝彗星酒馆的方向走去。在那里一定可以找到拉松的。这次,我小心翼翼地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一些飞鱼从海面上突然跃起,又猛地扎下去。我看着这美丽的景观,却怎么也激动不起来。我觉得自己空荡荡的,这让我除了事物的表象之外,产生不了任何联想。
  我发现我的手里还拿着昨晚写给慧慧的信。寄不出去的信。海风吹得它在我手中呼呼作响。我忽然觉得一股无力感席卷全身。这些信,我一个字也不愿去读。于是我将信纸抛到空中。
  我继续往前走。可是那几页信纸却一直跟着我,时而盘旋在我头顶,时而围绕在我身体两侧。我快步走着,却怎么也甩不掉它们。于是我恼怒地抓住它们。它们在我手中立刻服帖了下来,我三下两下,将它们撕为碎片,用力抛洒。
  这是一个错误。这些碎片对我依然不依不饶,像是一群病变的白蝴蝶对我穷追不舍。我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我走到海边,捧起一把水泼向它们,它们灵巧地避开了。我想伸手抓住它们,它们像是长了记性,怎么也抓不到。
  我自知是无法摆脱它们了。我慢了下来,于是它们也慢下来,缓缓地跟在我后面。这时,我看到几个在海边放风筝的人。他们同时也看到了我,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又哈哈笑起来。我知道他们是看到了我身后的碎纸片。
  我坐在沙滩上,看着他们放风筝。这注定是一个没有灵感的早晨。风筝飘荡在空中。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就是那风筝。
  海浪涌上来,又退下去,重复着,像是一呼一吸。
  我的心渐渐安静下来,等待着事物重新将我注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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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7
发表于 2016-2-23 18:42 |只看该作者
7、素不相识
  我重新睁开眼睛,对那些碎纸片说:“来吧,我不会再伤害你们。”我伸出手,它们轻轻地落在我的手里。我将它们揣进裤兜。
  我穿过那些放风筝的人,继续朝酒馆走去。我想,我可能永远都要走在这条路上了。我曾经许多次想要戒酒,但无一例外地失败了。我的酒量在那帮酒鬼里是最差的,因此也总是受到他们的嘲笑。我有意与他们分道扬镳,却每次都主动再次混到他们之中。
  我带着我的懦弱,就像怀揣一只脆弱的鸡蛋,或一块废铁,往酒馆走去。我是否在隐隐期待:让它更尖锐一些……
  在我的一个梦中,海面上漂浮着一个又一个尸体,无数的尸体,闪烁着磷光。我坐在一只小船上,随着海面而起伏。它们朝我漂过来,有的撞在小船上,小船就会颠簸一阵。我的手里拿着一盏油灯(可我明明是有手电筒的),只能照亮脸盆大小的地方。我将油灯举到那些尸体的上面,贴近,想要看清。于是我看清了,那些尸体无一例外地全是我。我并不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种解脱的快感。这样无聊的梦我曾做过许多次。
  现在,毫无缘由地,我又想起了这个梦。
  我双手插兜,朝酒馆走着。海风大了起来,撑起了我的衣服。
  在海滩上,立着许多塑像。那些塑像有的已经被沙子埋了半截,有的则几乎完全被掩埋。在蓝天的映衬下,塑像显得有些肃穆。我看到无脸人在这些塑像中间逡巡,我记得他告诉过我,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那块塑像。
  在这里,我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塑像。
  我走过去,跟他打了一个招呼。他冲我点了点头。这张看不到表情的脸,使我觉得有莫名的吸引力。“怎么样了,找到了吗?”我问道,同时抚摸着旁边的一块塑像。很多塑像我并不认识,更何况,里面有许多人已经死去。我忽然想到:我的塑像在哪里来着?
  “没有。”无脸人略显无奈地说,“一无所获。”
  “慢慢来,不要着急,总会找到的……”我喃喃地说。“慢慢来”,这是我的口头禅。不自觉地,我又想起了慧慧。她已经失踪很长时间了。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找过她。尽管有许多人问我:“找到了吗?”我都会回答:“没找到。”而不是“没找过”。
  裤兜里的碎纸片又开始蠢蠢欲动,我使劲按住裤袋,不让它们飞出来。
  “再见。”我跟无脸人告别。酒馆就在前方,我可以看到它的招牌。而在酒馆的对面,有一家天蓝色的冰淇淋小店,有一些人在排队。我决定先买一个冰淇淋吃,于是我加入了队列。站在我前面的是一个女孩。她的个子和我差不多高,穿着蓝色小褂,里面的黑色衬衫稍长,露出一角。她戴着一顶草织遮阳帽,可以看出留的是短发。
  队伍很长,挪动的速度也很慢。有的人干脆看起报纸来。我有点后悔买冰淇淋的决定了,不过当我回过头,看到我的身后已经形成的长长队列,我觉得如果不排下去似乎有点亏。穷极无聊中,我将裤兜里的碎纸片掏出来,做拼图游戏。它们被我撕得很碎。
  “你在干嘛?”我抬起头,看到前面的短发女孩侧过身来,正看着我手里的纸片问。她把帽子摘了下来,稍显焦躁地给自己扇着风。她微微有些出汗,精致的鬓角服帖地粘在她的侧脸。我吹口气,碎纸片被吹走,绕了一个圈,又重新回到我手里。女孩饶有兴致地看着。
  “不好。”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接着,天空中就下起了一阵“太阳雨”。油滴一样的阳光一颗颗掉落下来。人们猝不及防,顿时被淋了一身,立刻响起一阵抱怨声。这种太阳雨淋到衣服上很不好清洗。我和女孩看着彼此身上闪光的雨点,哈哈笑起来。
  由于前面许多人不得不赶回家洗衣服,我和女孩很快就买到了冰淇淋。
  我们并排站在海边吃着。
  刚刚下过雨的海面,浮着一层耀眼的阳光。我想跟她说点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我们看着海面上的光,吃完了冰淇淋。
  “再见。”她对我笑了笑。
  “再见。”我说。
  然后我们各自走向相反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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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43 |只看该作者
 8、“南极遇难者”
  酒馆里,我又看到了徐福。看样子他的小号终于康复了,现在它显得很坚挺。徐福神采奕奕,卖力地吹着,腮帮子鼓得像是一只大青蛙。几只鸟从号嘴里飞出来,扑扇着翅膀盘旋在人群中,绿色和红色的羽毛落了一地。
  “哈哈,看看这个家伙,被淋了一身。”我刚一进酒馆,就听见拉松喊了起来。刚刚下的那场太阳雨还有斑斑点点的阳光沾在我的身上,在昏暗的酒馆中十分醒目。没有办法,我只好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而内心其实很是窘迫。
  “刚刚赶上了一场‘太阳雨’……”
  徐福看到了我,朝我点了点头,并没有停止演奏。他的回归使酒馆的爵士乐队爆发出了比以往更强劲的力度,酒馆里的人几乎陷入了痴狂。今天的音乐是鲜艳的红色,像是一块红布飘荡在一帮喝醉酒的公牛头顶。
  一只接一只的鸟从徐福的小号里飞出来。酒馆里的鸟越来越多,空气里弥漫着禽类的味道。很多羽毛落到了酒杯里。一些对羽毛过敏的人开始不停地打喷嚏。而有些人则企图将那些鸟逮回家去。酒馆简直混乱极了。我们看着这一切,哈哈大笑。
  在彗星酒馆,我能感觉到一种短暂的放松。仿佛这里可以帮我照看一会儿我的灵魂,使我什么都不用想。在这里,我们比一只虱子还要轻松。我们蹦跳在酒馆这块慷慨的皮肤上,吸它的血,将自己变得充实起来。
  “尝尝这个。”拉松把一杯酒推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
  “尝尝就知道。”
  我看着眼前的这杯酒。酒没什么特别,只是不停地从杯子里往外冒蓝色的烟,像是有人往里面放了一块干冰。我拿起杯子,几口喝了下去。然后我坐在那里,看着拉松。拉松的脸上带着莫测的笑意。“没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身体一阵冰凉,牙齿开始打颤。一些细小的冰粒从我的皮肤毛孔里钻出来,密密麻麻,很快就覆盖了我的全身。
  我一动也动不了,就像是被封在了冰冻的湖里。外部的声音变得混混沌沌,断断续续,很不真实。我努力透过冰面往外看,然而厚厚的冰层阻断了我的视线。我的四肢正在失去知觉,仿佛已经不复存在。我正在向下沉,越沉越深,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的嘴唇也被冻住了,唯一能动的只有眼皮。
  光越来越暗。巨大的深海生物静静地游弋在我的四周。
  就这样过去了几个世纪。我一直被封在冰层的深处。直到阳光重新照耀在我身上,冰层开始松动、融化,我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那温暖包裹着我,我渐渐有了知觉……
  当我重新睁开眼睛,我知道自己仍在酒馆里。并没有过去几个世纪,但我确实感觉已经经历了漫长的时光。我慢慢地活动脖子和四肢,吐出一口冷气。
  我的全身都湿透了,那是冰粒融化后的结果,同时皮肤上还沾着一些尚未融化的冰粒,我抖动身子,将它们从皮肤上抖落。
  我的心脏砰砰地跳动。我大口地喘着气,喷出团团白色的雾气。我感到嘴唇犹如一条死去的深水鱼般冰凉。
  “怎么样,够爽吧?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南极遇难者’,可以让你体会到濒临死亡的感觉。”拉松显然对我的表现很满意,“这种酒刚刚被调试出来,价钱很贵,这次算我请你啦……”
  我半天才缓过劲来。难受感渐渐褪去,现在,我的呼吸里有一种薄荷的清爽,这让我感觉很舒服。我尽量放慢呼吸节奏,使这种清爽更绵长一些(甚至我的耳廓也感到很清凉)。
  徐福走了过来。他头上全是汗,刚才的演出实在太卖力了。他随便拿过一杯酒,一饮而尽。“我觉得状态好极了。”他满面红光地说,然后注意到了我,“你怎么了?”
  我相信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蠢,我还在享受着“南极遇难者”带给我的独特感觉。我觉得一切都轻飘飘的,包括徐福的声音。
  “我很好,你最近怎么样?”我说。
  “不错。”他坐下,“我的小号完全康复了,并且充满活力。有的时候根本不是我在演奏它,而是它在演奏我。我变成了它的一件乐器,那种感觉真是妙极了……”他的头发上还沾着几撮鸟类的羽毛。他抱着装小号的盒子,就像是抱着一个婴儿。
  徐福的爵士乐队下去后,舞台上换上了一个穿着睡衣的弹吉他的民谣歌手。他弹奏的歌曲很轻柔,轻柔得让人昏昏欲睡,不一会儿,那个民谣歌手也在舞台上睡着了。
  “我要去一趟露天餐馆,”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后徐福说道,“听说今天中午会推出一款新的菜,可以试吃三个月,试吃期间打五折,我准备去试试。”
  我们都知道,徐福手头几乎没有宽裕的时候,他的大部分钱都用来付房租了。那个黑心的房东,将徐福手里的钱都收进了自己的腰包,但是徐福并没有换房子的打算。“我喜欢那里,那里可以给我创作灵感。”徐福总是这么说,而房东也正是看中了这点,对待徐福就像对待奴仆一样。有时我们觉得徐福真的是又可怜又可恨。
  “我和你一起去。”阿鲸说。
  于是他们两个跟我们告别,走出酒馆大门。拉松还没有从刚才的催眠曲中完全清醒过来,显得睡眼婆娑。我仰望天花板发呆,星空在头顶缓慢旋转着。我的衣服上还闪烁着油渍般的阳光雨滴。而在某个瞬间,我的脑海里闪现的是一片南极的荒凉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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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44 |只看该作者
9、聚会
  我和女孩再次见面是在阿婆的聚会上。那天,我在露天餐厅正在吃他们推出的半价新菜——香蕉炒饭。我对着满满一大盘子的炒饭有些绝望,而坐我旁边的徐福则吃得津津有味。他已经连着吃了有一个多月了,说话时嘴里都会散发出一股香蕉味。
  “吃这个可以让我省下一大笔。”徐福大口嚼着,不时有黄色的饭粒从他嘴里喷出来。他告诉我,最近他想攒钱给他的小号买一个更舒适的盒子。他在酒馆挣的钱全都用于交房租和买唱片了,有时他不得不寻求那些喜欢他的女人的救济。他的身边从不乏追求者。
  “我不喜欢跟她们做那种事,”徐福一脸心烦地说,“但有时为了钱也不得不……”我知道,如果可以的话,他更喜欢和他的小号待在一起。“那些女人一点音乐细胞也没有。”徐福最后总结道。一大盘子的香蕉炒饭已经被他打扫干净,连个米粒也没剩。他打了一个饱嗝。
  对于我来说,这盘香蕉炒饭就是一座小山,我可能永远也无法完成它了。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吃真正的香蕉,而不是什么狗屁炒饭。
  就在我决定缴械投降的时候,阿婆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拉出旁边的空椅子,在我面前坐下。我看到她的手里提着篮子,里面装满了各种食物和食材。
  徐福借口去结账,转眼不见了。
  “您有什么事吗?”我问,同时假装依然在吃。
  “我想邀请你参加我的聚会,明天中午。”阿婆依然笑眯眯地说,“真是想不到,你竟然这么爱吃这里的香蕉炒饭,如果是我的话可能一口也吃不下去……”
  “还好,”我艰难地咀嚼着,“什么聚会?”
  “就是一些朋友……有的来自其它地方,很远,我们难得聚上一次。如果你也来参加我会很高兴的,”她冲我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小伙。”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我诧异地抬起头。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站了起来,“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慢慢吃。”说完她摇摇晃晃地走了。随后,我也站起来,端着盘子将里面的东西倒进垃圾桶里。徐福知道这事一定后悔死了,他错过了一个蹭饭的好机会。我边倒边想。
  我走出露天餐厅时,看到在另一张桌子上阿鲸和莉莉聊得正开心(他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不知阿鲸说了什么,莉莉笑得前仰后合。阿鲸坐在背对我的地方,我能看到他的面前同样摆着一盘满满的香蕉炒饭,显然,这是莉莉推荐给他的,或许这种搭配正是源自莉莉的主意也说不定。在聊天的间隙,莉莉不时把餐盘往阿鲸那边推推,提醒阿鲸别太专注于讲话而忘记了吃饭。我看到阿鲸舀了一大勺放进嘴里。由于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第二天,我来到阿婆的家。阿婆的家离我住的地方并不远,但我是第一次来,空手而来总不大好,于是我咬牙将家里的两瓶酒带了过来(我手头也不宽裕)。我按响门铃,竟然是她开的门。我在门口愣了一下。
  “你也在?”我说。
  她比那天买冰淇淋时更漂亮了,穿着干净的白色连衣裙。她显然也有点惊讶,不过看上去很开心。“进来呀。”她笑着说,将我拉进客厅里。
  客厅里挤满了人,大约有二十几个,全都是女人。她们有的在交谈,有的吹气球,有的则忙进忙出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我来时已沙发已经没地方坐了,只好和她一起坐在地毯上面。一只小型唱片机在角落里唱着,但在各种嘈杂声中,它显得很无助。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说,顺手拿过一只气球吹了起来。
  “我叫阿唐。”我说,“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没有……难道你是个名人?”她漫不经心地说,将吹好的气球在手里玩着。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你可以叫我‘素不相识’。”她对着气球笑了笑,然后看着我,说:“你肯定不会相信,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那我就叫你素素好了。”我笑着说。
  “这个名真傻气……”她说,将气球放在了地毯上,“不过我倒无所谓。”
  我们看着气球慢慢地升起来,直到贴在客厅的天花板上——那里贴着许多颜色不一的气球。它们也像是聚在一起交谈,不时换一个地方,从一个角落挪到另一个角落。
  “阿唐。”我扭过头,看到阿婆穿着围裙,在朝我挥动右手的汤勺。她走过来,说:“你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我都忙得焦头烂额了,快点过来帮我……还有慧慧也一起来吧。”
  阿婆看着她。
  “慧慧?我不叫慧慧,我叫素素。”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看到阿唐就想起了慧慧。”阿婆冲我眨了眨眼睛,“好了,赶快帮我干活吧。”
  这是一个叫做“邂逅外星人协会”的组织举办的聚会,而阿婆是这个协会的资深会员。顾名思义,想要加入这个协会唯一的条件,就是你曾经和外星人“邂逅”过。
  “让我们举杯!”阿婆提议道。在这个协会里,她的发言很有权威。
  “干杯!”每个人的兴致都很高。这是难得的聚会,大家来自五湖四海,有着各自的生活,但外星人将他们联系在了一起。他们的胸前都佩戴着一枚印有外星飞船图案的绿色胸章,证明都是自己人。但我和慧慧除外。我俩尴尬地坐着,低头吃菜,而我们旁边的人都在兴高采烈地与别人分享自己各种各样“邂逅”外星人的故事(在院子里,在学校,在车库,在地下室,在厨房,在浴室,在草原,在山中,在海上,在飞机上,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碰上)。
  “我想要离开这里。”慧慧低声对我说,“在这里我感觉自己像个外星人。”
  “那咱们走。”
  我们慢慢地往门口挪动。他们聊得太投入了,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于是我们溜了出去。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10、午后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这样的安静使我们突然有些不适应。我和素素并排慢慢地走着,彼此沉默着。我这才意识到,我们还不算熟悉,只是刚才嘈杂的环境使我们暂时站在了一起,而现在,那种环境消失了,我们之间的壁垒也像是种子一样迅速破土发芽、茁壮成长。我们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着。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阳光照耀在青草上,睡梦中的蜜蜂停留在上面。万物的影子在不易察觉中慢慢倾斜。一些蒲公英的种子飘散在微风中。没有言语,我们朝着草地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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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
发表于 2016-2-23 18:44 |只看该作者
11、野生的草地
  我们走到这片寂静的草地上。这是一片野生的草地,却像是有人经常剪修般平整。我们走上去,感觉脚下的土地变得富有弹性和节奏。素素穿着一袭白色长裙,稍稍走在我的前面。我看着她的短发和后脑勺,以及裸露在空气中的脖颈的皮肤。我和她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于我可以闻到她身上的气味——但我分辨不出这究竟是她的气味,还是青草或阳光的气味。一切都似乎融合在了一起,像是一幅风景画,哪一样都无关紧要,但哪一样都不可或缺。
  这片草地很开阔,很安静,像是某个睡梦中的场景,阳光毫无阻碍地照在这里的每个角落。太过于流畅了,阳光似乎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于是故意将自己折叠成各种形状。于是,走在这片草地上,我和素素看到了三角形的阳光、六菱形的阳光还有圆形的阳光,而有的光线的形状是不确定的,或者说,处在不断地变化中。我们穿过这些不同形状的光线,继续往前走。几只蜜蜂和蝴蝶停留在草尖上,或者悬浮在半空,像是融进了某种透明的胶质物中。它们都在这里睡着了。素素走到一只蓝色的蝴蝶旁,轻轻地触碰了两下蝴蝶的翅膀。这只蓝色的蝴蝶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却没有醒来。一阵风吹来,没有吹走蝴蝶。
  在我们眼前,出现了一个简易的用木头搭起来的台子,好像是某个临时舞台,上面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穿着演出时才会穿的服装。我认出,他们是流浪剧团的演员。每隔一段时间,流浪剧团就会来到这个海滨小镇,为我们演出各种新编的剧目。他们看样子将这里当成了排练场。作为偶然的观众,我和素素停下脚步,席地而坐。
  坐下后,我俩的距离更近了。素素两只光洁的手臂环抱着膝盖,看着前方的舞台。有时几缕头发会不听话地散下来,素素就用手轻轻拂去。她的手指很细很长,仿佛随时在准备弹奏某样乐器。草地热乎乎的,四周一片寂静。
  他们排练的戏很奇怪。两个人像是身处没有光亮的黑暗之中,看不见对方,于是互相寻找着,摸索着。他们以一种超脱而轻盈的舞蹈般的姿势找寻着彼此。没有言语,他们的脚步踏在木头舞台上丝毫没有发出声响,一切都在静默中进行。
  这是一出哑剧吗?
  我看着素素的侧脸。由于光线强烈,她微微眯起眼睛。眼前的这出哑剧似乎很吸引她,她专注地看着。我忽然觉得,她也成为了构成这出哑剧的一部分,或者说这里所有的景物,都是这出哑剧的一部分。我们无意间闯入其中,就像是那几只悬空的蜜蜂般坠入白昼的梦境。
  “完全忘记了。”素素忽然说道。
  “什么?”
  哑剧依然在进行。舞台上的两个人,焦急地寻找着,有好几次他们就快要触碰到对方的身体了,可却阴差阳错地错过。这是一场绝望的寻觅,就像是置身于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之中。但是他们并没有放弃这种寻找。舞蹈在无声中持续。
  “我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素素对我说道,但依然注视着前方,“有时我想回忆起之前的一些事,可是没有用,很多事从我的脑子里被抹掉了。”
  我没有说话。
  “我知道这很难理解,可是……简单地说,我似乎得了失忆症。”素素说到这里有些沮丧,将头微微地斜靠在膝盖上。
  “那么你最初的记忆是哪里?”我问。
  “最初的记忆?”她愣了一下。舞台上,两名舞者依然在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只是,他们似乎比之前更加投入和沉溺于这样的寻找了。
  “最初的记忆就是一只蓝色老虎。”她微微皱眉,有些艰涩地回忆着,“我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一只蓝色老虎驮在背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害怕。就是这样,我被它带到了这个海滨小镇。但是,我对这里莫名地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我以前来过这里似的……”
  我闭上眼,脑子里浮现出那只蓝色的老虎。它毛发上的图案,它强壮有力的四肢,还有它明亮如炬的眼睛……
  “喂。”
  我睁开眼,看到素素正在盯着我看。“你不会是睡着了吧?”之前的阴霾似乎从她的脸上一扫而光,现在,她又露出了明丽的笑容,“我说完了,你也该说说了吧?”
  “我?”
  “是啊,慧慧是谁?”她有点狡黠地看着我。
  “慧慧是我的爱人。”我和她对视着,“她离开了我。”
  她避开了我的目光,再次看向舞台。“为什么,她为什么离开你?”
  我没有回答。舞台上,两个人的表演不知何时结束了(我没有注意是何时),他们坐在台子上,正高兴地聊着什么。故事的结局是怎样?他们最后找到彼此了吗?我有些惘然。他们看到了我们,朝我们挥了挥手,然后,那个男舞者跳到台子后面,不一会儿推着一辆自行车走了出来。他跨上自行车,慢悠悠地蹬了起来。而那个女舞者像是一只轻快地鸟儿那样跑过去,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两只胳膊环绕男舞者的腰。就这样,他们骑着自行车缓慢地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只留下空荡且更加沉寂的临时舞台。
  风有些凉了。素素站起身。风吹动她的白色裙摆。弧形的光缓慢地围绕在我们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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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44 |只看该作者
12、沙滩足球
  在彗星酒馆,我听到了将要举行沙滩足球赛的事。那时我正舒服地瘫软在酒馆的沙发中,半醒半醉,听着徐福激昂的爵士乐。徐福这个家伙,总是会即兴地改编曲子,或者发出一些出其不意的音符,有时他的音乐会因此显得凌乱而刺耳。很多人诟病他这一点,但他总是我行我素,时不时地冒出奇怪的曲调。
  “如果不是他长得帅,恐怕我早就朝他扔臭鸡蛋了……”一个耳朵里塞着棉球的女人对我说道。而我只是沉默地微笑。其实在这种将醉未醉的状态下听徐福的音乐是最适合的,那些突兀的音调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异常灵动,它们飞驰而来,挑动你的思想和想象,你会觉得仿佛徐福的音乐使人抽离出现实,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我眯着眼,手忍不住地随着音乐打着拍子。那个女人见我不理她,就端着酒杯到别处喝酒去了。我的那瓶酒已经喝光了,我闭上一只眼,看着那空酒瓶,我很想此时手里有一把枪让我瞄准,将瓶子打得四分五裂。我站起身,往吧台走去。
  拉松正在吧台的转椅上喝酒,我走过去,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背。
  “哦。”他之前似乎正在思考什么事,被我一拍才回过神来,“是你啊。”
  “想什么呢?”我在他旁边的转椅上坐下。转椅异常灵敏,我一坐上便转到了另一边,我只好用手扶着吧台,用上身的力量将它再转过来。
  “正好要跟你说件事,”拉松神秘兮兮地说,“刚才酒馆老板说最近要举办一场沙滩足球赛,赢的一方可以在这里免费喝上半年。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
  “可是……”我打断了他,同时转椅又莫名其妙地转到了另一边,我只好扭动身子让它转回来,“可是你知道的,我并不会踢球,如果是游泳的话还可以,我能游很长时间……”
  “我现在说的是沙滩足球。”拉松不耐烦地像是切断一根电线一样切断了我的话,“我也不会踢,可是这里谁他妈真的会踢?如果我们赢了,那我们至少可以节省一大笔钱,这相当于我们在这里将比一只猫还他妈的幸福。”
  “一只猫?……”我喃喃地重复着,不知是不是酒精的原因,我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好啦,现在你只要告诉我,你到底参加不参加我的球队?”拉松突然按住我的肩膀,死死地盯着我看。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狂热的光。
  “好,好,我答应就是啦……”我假装漫不经心地说道。
  拉松的脸上绽放出笑容,放开我的肩膀。我的转椅再一次转到了另一边。我恼火地跳下转椅,想看看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弯下腰查看,这才发现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正躺在转椅的下面,一只手搭在转椅上,不停扒拉着转椅。他睡得很香,我踢了他一脚,没有任何反应,于是我将他的手拿下来,放在地板上。可等我刚松开手,他的手便又搭在了转椅上。我又重复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我只好放弃。
  拉松还想跟我说些什么,话没出口,他的眼神看向我的身后。我扭过头,看到一个酒鬼正站在我后面。他大约五十多岁,我们经常能在酒馆见到他,但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似乎每时每刻都是邋里邋遢和醉醺醺的状态,而且总是穿得很奇特,喜欢将自己装扮成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回,他穿着黑色帽衫,裤子也是黑色的,帽衫的大帽子扣在脑袋上。帽子上用细绳拴着两个红色的椭圆形纸盒,上面画着网眼的形状。他正傻呵呵地冲我们笑。
  “嗨,老兄,今天你是什么?”拉松打趣道。
  “嗡嗡嗡。”他说。
  “你说什么?”
  “嗡嗡嗡。”
  只见他兴奋地转过身让我们看。我们看到,在他的身后,同样用绳子拴着两个翅膀一样的东西,耷拉着。“今天我是一只幸福的苍蝇。”说着他回过身,双手模仿苍蝇的翅膀那样上下呼扇着,“飞”到我身边,在我耳边说:“嗡嗡嗡。”
  “你好,苍蝇先生。”我笑着说。接着他又飞到拉松身边。
  “嗡嗡嗡。”
  “起开。”拉松皱着眉,挥了挥手,“我讨厌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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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2
发表于 2016-2-23 18:45 |只看该作者
 13、天台
  沙滩足球沉闷而乏味,就像我曾经写过的航海小说。我悄悄地溜了出来,做了逃兵。我将鞋子脱掉,沿着海岸线走,海水不时没过我的脚踝,一些海星被留了下来。我看到几只小螃蟹从湿软的沙子里爬出来,动作很迅速。不远处的海面上,有几个冲浪的人影。这个时刻我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又看到那群蹲在礁石上,像乌鸦那样一动不动的垂钓者。我走过去,其中一个垂钓者刚好钓上来一只发卡。他已经很老了,脖子上布满褶皱。他看着发卡,眼睛里流露出只有年轻人才有的光彩。
  “这是我母亲的发卡。”他抬起头,激动地对我说道,“她生前最喜欢这个发卡。”
  这些垂钓者,总是能从海水里打捞上一些属于往昔的东西,而这正是他们在这里垂钓的原因(曾经伴随我们的东西随着时光一同沉入了海底,只有当它们再次被打捞出来时,我们才会记起那一段已经逝去的时间,仿佛按下了某个按钮,一下子回到从前)。我看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世界只剩下“蓝”这一种颜色,“蓝”将侵入我,将我覆盖,我将成为“蓝”这个整体之上的另一小块“蓝”。我闭上眼,满眼都是蓝色。
  我点燃一颗烟(由于海风的缘故,我试了四五次才成功)。我坐在这群垂钓者中间,仿佛我也是其中的一员。或许,在某一天,我真的会走进他们之中,在这里,安静而耐心地打捞往昔的岁月。那时也只有它们(那些生活的遗迹)才能证明我依然存在。
  抽完烟,我跳下礁石,漫无目的地走着。两旁是横七竖八的塑像,它们有的已经快被沙子完全掩埋了。我又看到了无脸人,他在它们中间好似一个考古学家般仔细辨认着。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来,我看到他的脸上用红色的彩笔画出了一个笑脸。只是那笑脸画的很简陋,弯弯曲曲的,透着说不出来的怪异。
  “你……”我想说些什么,但一时想不起来究竟要说什么。
  “怎么样,挺好玩吧。”他对我说道。我仿佛看到他真的冲我笑了笑。
  “你还在找吗?”我问。
  “是的,不过还没有找到。我相信一定能找到的。”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遗憾。
  “你还真是执着啊……”我感叹道。
  “我只是想看看我到底长什么样子。”他若有所思地将脸转向海面,“面孔会随着人的改变而改变甚至消失,但塑像上的模样永远不会变。”
  他的话提醒了我。我的塑像在哪里呢?我忘记我的塑像在什么地方了。这使我心烦意乱起来。看来需要找个时间去找一找了,但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急迫。
  我来到露天餐厅。这个时候的餐厅里几乎没有顾客,几个服务生在门口懒洋洋地遛着一只大海龟,我走进去,他们也不搭理我。我径直走上二楼的天台。
  天台上,我看到了素素。
  她戴着一顶宽大的白色帽子,正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喝茶。听到响声她扭过头,看到我后冲我笑了笑。“你不是去踢球了吗?”她说。
  “无聊透了。”我说,“服务生。”
  没有人回答,我又喊了一遍,依然没有回答。我已经习惯了这里服务生的恶劣态度,便没有再喊。远处,云朵拥挤在一起,像是混乱的羊群,太阳正燃烧着它们。不时有海鸟低低掠过,速度很快。冲浪的人群在这里只有指甲盖大小。
  “你上次还没有说完。”她抿了一口茶,说道。
  “什么?”
  “慧慧。”她似乎对此事很感兴趣,“她为什么会离开你?发生什么事了?”
  “你好奇心很重啊。”我笑着说。
  她从兜里掏出一只银色烟盒,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天台上的风比下面强一些,她不得不按住帽子,才不致使它被风刮跑。这时,一只海鸟忽然俯冲下来,向着她的帽子发动攻击。素素吓得连忙站起来,用手轰赶那只鸟。那只鸟飞走了。
  她镇定了一下情绪,重新坐下来。
  “确实是好奇,别见怪。”她说,“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当我没问过……”
  这时,那只鸟在空中拐了一个弯,又飞了回来,再次用尖锐的喙子去啄素素的帽子。素素惊呼一声,站起身,随手从桌子上抄起一只杯子砸了过去。海鸟敏捷地躲开了,落到天台的护栏上,虎视眈眈。
  几个服务生跑上楼来,看看我和素素,又看看那个已经粉身碎骨的杯子。
  “你们的耳朵现在变得很好使嘛。”我主动赔了杯子的钱。服务生退了下去。
  “真是不好意思……”素素惊魂未定地说,她仍在时刻注意着那只护栏上的海鸟。
  “没关系,”我说,“它可能把你的帽子当成了某种鱼类……咱们还是换一个地方吧,我请你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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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3
发表于 2016-2-23 18:45 |只看该作者
14、雨中的小屋
  我带素素来到我的小木屋。我们刚到屋子里,外面就下起了雨。素素坐在我的写字椅上,而除此之外,我的屋子里就没有椅子了,于是我就坐在地板上。我们听着外面的雨声。雨不大,但是很急促,风刮起它们,它们就斜斜地拍打到窗子上,仿佛想要进来。
  说完全没赶上雨是不准确的,还是有一下雨淋到了我们的身上,不过我们及时关上了门。屋子里充盈着雨的味道。素素的头有些湿了,贴在脸颊上。我给她找了一条毛巾,她擦了擦头发。空气里全是雨的味道,还有素素头发的清香。
  我们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雨声,然后素素问:“我们喝点什么?”
  我走进厨房,看到了那枚水池底下的宇宙。屋子里很暗,它发出莹莹的光,内部的星河在挣扎着。我蹲下,看着它。我觉得它似乎比之前缩小了许多,显得有点虚弱。我不知不觉看了很久,直到听到素素的走进来的声音。
  “你在看什么?”她在我身后说道。
  “这个。”我指给她看,“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这是什么?”她往前探了探身,眉头微微皱起。
  “宇宙。”我说。
  她也蹲下来,将脸贴得很近。“我看到了……”她仔细地看着,似乎不愿漏掉任何细节。
  在雨声中,小小的宇宙在厨房闪烁着。一切都是动态的。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将宇宙捧在手里,可是她的手刚刚接近它,它就往里面缩了缩。
  “它好像有些害羞。”我说。
  “是的。”她没有再动,站起身回到了客厅。我打开冰箱门,从里面拿出一瓶“南极遇难者”——这是我之前收藏的,这酒很贵,我舍不得喝。我还拿了两只杯子,在水池里洗了洗,一起带到客厅里。
  素素跟我一样,盘腿坐在地板上,看着自己的杯子被灌满。蓝色的烟雾争先恐后地从杯子里往外冒,素素一脸惊异的表情。
  “这是什么酒?”
  “我也形容不出来,总之它叫‘南极遇难者’。”我想了想,说道,然后将自己的杯子也灌满了。“干杯。”我举起杯子。
  “干杯。”素素和我碰了一下,喝之前,她说:“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外面下着雨,我们坐在屋子里喝酒,四周也很清凉……我总觉得这种场景似曾相识,包括这间屋子,包括你,甚至整个小镇,都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我猜我失忆之前肯定来过这里。”
  “干杯。”我说,接着喝了一大口。
  屋子立刻沉入海底。我看到素素瞪大了眼睛,却发不出声音。陆地上的光在我们头顶越来越黯淡,屋子里变得波光粼粼。一些鱼儿悠然地游在我们周围。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其中的一条,可它们很狡猾,立刻避开了。素素的头发在海水中浮动着,她也在试着抓那些小鱼。我看到一条鱼从她的手里滑了出来。
  我慢慢让身体浮起来,浮到屋顶,然后蹬着墙慢慢将身体转回来。我像是一条鱼那样,感到了无限的伸展。素素仰着头,看着我笑。
  “真是太神奇了。”海水退去后,素素惊呼道。于是我们紧接着又喝了一杯。这次我们真的来到了南极冰原。大堆的积雪涌进门,我们被掩埋其中动弹不得。
  “这个就有点……”素素微弱的声音从雪下传来。
  还好,酒劲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再一次回到了雨中的小屋里。
  雨小了,变得淅淅沥沥,在一段时间里,我们还沉浸在“南极遇难者”带给我们的感受中,那感受在慢慢褪去,只有丝丝缕缕的存留。我们像是一个孩子留恋地舔着吃完的糖纸。
  这时,我一直放在口袋里的碎纸片(我几乎忘了它)微微活动起来,我将它们拿出来。它们变得皱巴巴的,不过仍然可以自行飞舞。它们慢慢地像雪花般围绕着素素。
  “这是什么?”素素看着它们,咯咯笑起来,仿佛它们让她发痒。
  雨停了。我打开窗户,清新的空气将屋内的滞涩一扫而光。太阳已经下山,云层变成紫色,渔夫们正在收网回家。每晚的篝火,即将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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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45 |只看该作者
15、电影放映
  我和素素站在一块礁石上,看着平静的海面。尽管看似平静,但海浪无时无刻不在撞击着礁石的边缘,我们可以感到脚下礁石的颤动。天完全黑了,远处的灯塔亮着如豆子般大小的光。在我们身后,渔夫和流浪者们在一起升起篝火,开始打发这个漫漫长夜。小船静静地飘荡在码头上,有的倒扣过来,像是一条翻着肚皮的死鱼。
  雨后的海风有些湿冷。海面上,出现了一条灰白色的虹。与彩虹不同的是,它是由灰和白两种颜色组成的虹,这种虹往往在雨后的傍晚出现。此时,它孤零零地伫立在海面上,像一座废弃的建筑。它从一头弯曲到另一头,呈现出悲哀的弧度。当地人将这种虹的出现视为不好的兆头。因此渔夫们喝酒聊天的声音都要小了许多,仿佛唯恐因为声大而触到什么霉头。
  我和素素看着那条灰白色的彩虹。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夜晚,我觉得它挺好看。它散发着一种悲哀的气息,但同时也包裹着一点点甜。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甜,需要伸出舌头,在这种雨水般的悲哀中反复舔舐、寻找。需要舌尖上味蕾细胞忽然苏醒的时刻。
  我希望这样的时刻长一点。
  在另一块更大的棕色的礁石上,不知是谁放置了一把长椅。长椅的四脚用铁钉钉在岩石上,否则早就被海浪冲走了。我们沿着一个个小岩石蹦跳,跳到那块大岩石上。我们站得有点累了,就坐在长椅上,继续看灰白色的虹。
  海沫不停地飞溅到我们的脸上、胳膊上。
  我看到一些人正往露天餐厅那里走去。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是放映电影的日子。每周在固定的日子都会有最新的露天电影放映。我看着那些人走过,然后问素素:“我们要不要去看电影?”素素点了点头。我看到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我们走下礁石,也顺着人群往放映电影的地点走去。这时,我产生了一个有意思的念头。我对素素说:“在这儿等我一会儿。”然后我掉头往我的房子跑去。
  我在卧室的第一层抽屉里找到了我珍藏的一盒电影胶片。我拿着它,想要走出去,而我的手却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第二层抽屉。那只口琴依旧摆放在抽屉的空间里。我拿出口琴,月光透过窗子映在它上面,发出柔和的光。我将它放进裤兜里。
  我跑回去时,素素站在原地等我,我们一起往放映地跑去。
  “我们快点。”我拉着她的手,一边跑一边说。想到我的点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傻笑什么呢?”素素显得莫名其妙,可她还是顺从地跟着我一路小跑着。
  我们来到了放映地。电影还没有开始。放映员是一个红鼻子老头,正坐在小凳子上,一只手里拿着酒瓶,一只手里拿着怀表,等待放映的时间到来。在他的旁边是一台老式放映机,旁边的盒子里则放着将要放映的电影胶片。他一边喝着一边不时瞥眼怀表。
  我走过去,使劲搂住他的脖子。
  “好久不见啊。”我笑嘻嘻地说。
  “你……”他努力扭过头,皱着眉头看着我,“我们认识吗?”
  “你这个滑头。”我在他的背上重重拍了一掌。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趁这个机会,素素按照我说的,将盒子里的电影胶片取出来,把我的那盒胶片偷偷放了进去。完事后,她迅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我面前,朝我眨了眨眼。
  “对不起,认错人了。”我和素素立刻闪人。
  许多人搬着自己的小椅子来到放映地,等待电影的开始。我没有看到拉松(他一定还在彗星酒馆里狂饮,他才不在乎什么电影呢),但看到了阿鲸和莉莉,他们并排坐在一起,有说有笑。我和素素站在人群的最后面。
  电影开始了。我看到红鼻子老头将胶片放进放映机,开动开关。一束光线打到幕布上。胶片开始转动。几分钟后,幕布上出现了十分香艳的画面。
  人群中响起一阵叽叽喳喳。
  而红鼻子老头已经喝得烂醉,昏睡在放映机旁,对发生的事浑然不知。
  随着画面的深入,人们兴奋起来了。女孩子们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却没有人离开。我看到阿鲸在莉莉耳边说了什么,莉莉羞涩地扭过头去,假装不再理他。
  我和素素相视而笑。这个时刻真是太愉快了,雨后某种莫名的悲哀氛围被一扫而光。惬意的凉风吹拂过来。我将手插入裤兜,触到了口琴。我把口琴拿出来,吹了起来。当然,这个时候根本没有人会注意我,每个人都被幕布上的画面吸引过去了。
  我残缺不全地吹完一首小调,摇了摇头。
  “给我吧。”素素笑着伸出手说道。
  我看着素素的手掌,借着月光,我清晰地看到她手上的掌纹。雨后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像是无数条细小的瀑布流淌到大地上。我看着素素的掌纹,像是看着某种奇特的命运。我将口琴放在她的手上。
  这是一首银白色的乐曲。她一边轻轻含住口琴,一边看着我,眼睛清澈而明亮。我闭上眼。电影里那些诱人的声音消失了,人们的笑声也消失了,远处的海浪声同样退却,只剩下口琴的音乐声。我想,在这个时候,应该会有某种轻盈的东西悄悄降临吧。
  乐曲结束了。她将口琴还给我,而我依然沉浸着。我们没有说什么,仿佛刚才的音乐将夜色溶了一个大洞,我们都在等待着这个洞慢慢愈合……
  电影播完后,人们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拿着各自的椅子离开。红鼻子放映员这时也醒了过来。一些男人走过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在他耳边说:“好样的。”
  红鼻子放映员茫然地看着他们。
  我和素素也走在回家的路上。素素的房子离我并不远,和我一样,她发现了一间没有人住的房子,就住了进去。原先的主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许他/她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也未可知。在这个海滨小镇,有许多这样的房子。
  我们走过那条灰白色的虹,觉得它更加美丽。夜色更深了,我们站在那里,看着它慢慢消失。然后,我们继续走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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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46 |只看该作者
16、日出时刻
  某个清晨,素素忽然对我说:“我要和你一起去找慧慧。”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那天,我们坐在礁石上的那把长椅上一起看日出,我们一边等一边折纸玩,原材料就是之前我写给慧慧的信。那些信纸,在我的手里显得非常倔强,仿佛成心与我对着干,很难将它们叠成我想要的形状。我只好胡乱地叠着,完全不成形状。但是它们到了素素手中则变得很是温顺,她甚至都不用看,它们在她手中就自动变成了各种美丽的形状。后来,我就干脆将那些信全给素素去叠了。
  那时太阳微微从海面露出一个小头,然后就静止不动了。这个时刻的空气总是很湿冷。海浪拍打着礁石,海风里掺杂着冰凉的小水滴。我们都冻得哆哆嗦嗦,但却都不想站起来走动走动。我们就这样坐着,等着太阳继续往上升。
  可是太阳依旧一动不动。不时有海鸟像天空的头皮屑一般飞过。
  我扭过头看素素,发现她也正在看着我。她的眼睛在海浪和海风中凝视不动,瞳仁中有针尖大小的光芒在不易察觉地闪烁。她的脖子上系了一条蓝色的绸巾丝带,此时迎着风飘动,不时触碰到我的脸。远处,云层阴翳,可能又在酝酿着一场暴雨。
  “我和你一起去找慧慧。”半晌,素素说道。而我只是出神地看到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听到声音,直到她又重复了一遍,我才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我有点茫然无措。我不知道她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
  “咱们一起去找。”素素说,我从未见到她如此坚定的神情。她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一只我们从未见过的海鸟在我们头顶盘旋着,发出尖锐而凄厉的叫声,像是轮船的汽笛,这声音久久不散,仿佛海水也具有了回音功能。
  我看着素素的背影,不知该说些什么。太阳渐渐地升起来了,日光迅速喷薄而出,几乎是同一时刻照到我们身上。强烈的阳光让我一时有些睁不开眼。我眯缝着眼,仿佛看到日光如铁水般汹涌而来,一下子将素素单薄的身体吞没……
  我干脆闭上眼,让阳光敲打我的眼皮。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时,发现素素已经不见了。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刚刚素素站立的位置。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但日出的景象我早已看过无数回,因此毫无新鲜感。我倒希望某一天它没有升起来,让大地沦陷,人们在黑暗中倾听彼此的心跳。
  那只海鸟飞走了,与它一起飞走的还有那声声幽灵般凄厉的叫声。
  我低下头,看到几只折纸扔在我脚下。折纸已经被海水浸透。我将其中的一只已不成样子的湿漉漉的纸鹤捡起来,拿在手里,上面的字迹已被洇得模糊不清。片刻后,我将它揉成一团。我听到了笔画纷纷骨折的声响。这时,我注意到在旁边的一块礁石上还站着一个人。
  是徐福,他拿着小号,不知道在那里沉思着什么。
  我跳下礁石,慢慢走过去。
  “早上好啊。”我对着徐福说道。他转过身,看到我,笑了一下。他的心情似乎不大好。我走到他身旁,递给他一颗烟。
  “我觉得没有人真正喜欢我的小号曲,”徐福对我说道,他夹着烟的手微微颤抖,“没有人需要小号,我已经吃了一个多月的香蕉炒饭了,我不知道这样下去有什么意义。”
  “你也可以换点别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跟这个没关系。”他的面庞依然英俊,但此时他愁眉不展,五官都皱在了一起,“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完蛋了,可能就在下一秒,也可能两个小时以后。我非常清楚地有一种自己就要完蛋的感觉……”他一口气说完,停顿了一下。
  “你有过这种感觉吗?”他最后问道。
  “可能有吧……”我不确定地说道。
  然后,我抽完了烟,和他告别。在走回自己房子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是否有过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完蛋的感觉?有肯定是有过的。我不禁想起了当我知道慧慧的病的那天。
  我挺住脚步,回头看,隐约看到徐福依旧站在那块礁石上。此时,他似乎举起了小号,正在对着海面吹奏。不过离得太远了,风又大,我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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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
发表于 2016-2-23 18:46 |只看该作者
17、出发
  出发那天我梦到了一头长颈鹿。它把头从窗子伸进来,眨巴着一双明亮而无辜的大眼睛,盯着我看。它的脸大概有一本百科词典大小。我没有感到吃惊,招呼它:“来啊。”
  它的脖子慢慢伸进来,越伸越长,伸到我的床头边。我抚摸着它,头上的毛发很平顺,像是在抚摸某种鸟类的羽毛。我听到一种声音在它修长的脖颈中滚动。它是在说话吗?我不知道,我只是搂着它的脖子,感觉到长颈鹿的语言在皮肤下的运动。
  后来我就醒了,清洁的日光从窗子照进来。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早晨毫无杂质的小风徐徐吹进来,使空气变得有点干燥。我走到窗边,我知道,今天是出发的日子。天空晴朗,海面平静,远处有帆影。天上的云有点像软绵绵的雪糕。
  看了一会儿,我重新坐回床上发呆。
  昨晚,我在一张劣质餐巾纸上写了一首诗,现在,它就放在床头柜上。上面的字迹早就模糊了,变成了一团皱巴巴、污秽不堪的餐巾纸。餐巾纸是从露天餐馆偷来的。
  我开始收拾东西。
  我有一只胃口很大的登山包,能在里面放很多东西。我把几件换洗的衣服放进去,还有牙刷、毛巾、牙膏,之后就想不起来还要带什么了。于是我把一本被我翻烂的航海小说也放了进去。登山包依然显得空荡荡的。我又把五六罐啤酒放了进去,终于稍稍显得饱满。我还带了一点吃的,比如干粮之类。
  既然是去进行一场目标不明确的寻找,那么就不可能很快回来。但我不知道具体要外出多少天。我将一把雨伞放进去,还有那只口琴。应该差不多了,我背上登山包,走了出去。
  我和素素约定在那块有长椅的礁石上见。时间还早,我走到彗星酒馆,准备在临走前喝几杯。彗星酒馆刚刚开门,但我已不是它第一个客人。拉松正和几个人坐在吧台那里闲聊,我走过去,跟他打了招呼。
  上次的沙滩足球他赢了,因此他和那几个球员一同获得了半年免费喝啤酒的奖励。于是他天天泡在酒馆里,将酒馆当成了自己的家。对于我的临阵脱逃,他一开始有点耿耿于怀,不过这点不满很快就消融在了酒精里,并且转化为了同情,因为我没有获得奖励。
  “你这一身打扮是要去哪儿?”拉松看到我后惊讶地问。
  “可能要出去几天。”我要了一杯加酒精的牛奶——我可不想在见到素素时酒气熏天的,而这种加酒精的牛奶正适合早晨喝,对肠胃很有好处。
  “那不错。”拉松没有再问,“我感觉有时你显得太心事重重了。”
  “在酒馆里我感觉很舒服。”我说。牛奶端上来了,我喝了一大口,顿时感觉神清气爽。我又想起了昨晚的那只长颈鹿。它有着金黄色的毛发。
  “大家早上好啊。”那个不知其名的大叔也走了进来。今天他上下穿着一身白,看上去精神头很不错,和我们每个人打招呼或点头致意。
  “大叔,今天你是什么?”有人问道。
  “难道这还不明显吗?”他像是故意让所有人看到似的绕着吧台走了一圈,然后要了一杯酒坐了下来,“我想今天我会是一个杰作!”
  “是云吗?”人们猜道,“是一片云?”
  “我不喜欢云。”大叔稍稍有些沮丧,喝了一大口酒。
  “那么就是牛奶了。”有人指着我杯子里的牛奶说,“或者是一头奶牛。”
  “我已经当过奶牛了,”大叔心平气和地说,“我不喜欢重复。”
  “好吧好吧,那你告诉我们今天你到底是什么?”
  “啊哈。”大叔得意地用食指敲击着酒杯,“今天我是一颗牙。”说着他站了起来,指着自己的两条腿说:“这是牙根。”
  这时,我看了一眼挂在酒馆墙上的表。时间已经快到了。我大口喝完牛奶,然后和拉松他们告别,走出酒馆的大门。
  我赶到约定地点时素素已经在那里了。对于我的晚点她有点不太高兴。她穿着一身适合远足的衣服,此外,还戴着遮阳帽和墨镜,背着一只鼓囊囊的背包。那包看上去很旧了。
  “你迟到了。”素素皱着眉,由于戴着墨镜,我看不到她的眼睛。
  “抱歉。”我说,“那咱们出发吧?”
  “你知道要去哪里?”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海浪很平静,如果闭上眼睛,会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游泳池中。我点燃一颗烟,也递给素素一根。我们一起抽着烟看海,仿佛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看海。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我把烟头扔到一个小水洼里,它“呲”地一声熄灭了。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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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7
发表于 2016-2-23 18:46 |只看该作者
18、养蜂人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素素说,“我梦见了一只长颈鹿……”
  此时,我们并排走在公路上。我们已经走了很久,一路上遇到了许多认识的人,他们朝我们打招呼,说:“嗨,早上好,你们要去旅行?”我们沉默不语,或是微笑应对。我们走着,我们并不知道为什么要朝着这个方向走,唯一的原因可能就是指南针坏掉了。
  为了不迷失方向,我特意带了一个指南针,可我没发现它其实已经坏了。那是刚出发的时候,我们决定往南边走,碰碰运气。我手上拿着指南针,并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我发现指针并没有指向南方,而是执拗地指向西南的某个位置。
  “它好像坏了……”我准备扔掉它。这时素素说:“没关系,我们就朝这个方向走吧,说不定这是某种上天的预示……”于是,按照她说的,我们朝西南方向走去。
  公路渐渐消失了,我们脚下变成了土路,接着又变成了草地。我们是往山林的方向去的。我回过头看时,大海已经离我们很远了,在远处闪烁着粼光,像是一方清澈的小水池。
  “我们是在往哪里走?”素素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说。
  我们沉默无言地走着。我听到登山包里随着我的步伐而发出的啤酒罐的碰撞声,还有衣服褶皱摩擦的声响。四周很安静,风吹过时发出“沙沙”的响动。
  “休息一会儿吧。”走出很长的一段后,素素说道。她的呼吸微微有些加速。
  于是我们停住,坐在草地里休息。我们从背包里拿出喝的,做一次短暂地休整。素素喝她带的矿泉水,我拉开啤酒罐的拉环。周围看不到一个人,似乎空旷得有点过头了。一罐酒下肚后,我觉得舒服了不少。我感觉这次的旅程从一开始就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氛围,不过我并没有把这种感受说出来。我相信她也感受到了。
  “昨天晚上我梦到了一只长颈鹿。”素素对我说道。
  “是吗?”我没再说别的。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某种预示?”素素说。
  “哪儿来的这么多预示?”我哈哈一笑,但心里有种莫名的焦躁。
  素素不再说话了。我们休息了大约十分钟,然后继续往前走。我们谁也没再提此行的目的,仿佛这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远足旅行。我们依旧彼此沉默地走着。
  草地已经到了边缘地带,前面就是林区了。在我们的耳边响起了“嗡嗡嗡”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真切和密集。我知道,这是到了养蜂人的地盘。
  果然,我们看到了摆放在草丛里的蜂箱。数不清的蜜蜂从蜂箱里飞进飞出,或者趴在网兜上,震颤着翅膀。天空中舞动着蜜蜂的身影。素素有些害怕,躲在我的身后。“不要害怕,”我说,“这些蜜蜂很友善。”
  养蜂人正盘腿坐在蜂箱旁,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数不清的蜜蜂。他是一个中年男人,我认识他,他偶尔会到彗星酒馆喝一杯,但这里的人都知道,养蜂人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在他的身上似乎隐藏着许多事。不过我们谁也没问过。
  “老兄,好久不见啊。”我笑着走过去。
  “你们……”他看到我和素素,露出些许惊讶的神色,“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们要去找一个人。”我尽量轻描淡写地说。
  “唔,很好,我这里很少会有人来。”他没再追问什么,站起身,“我去给你们煮一碗蜜蜂水。”不断有蜜蜂落到他身上又飞走,他看这些蜜蜂的神情就像在看自己尚且年幼的孩子。
  “不用了,”我说,“我更想尝尝你的蜜酿酒……”
  “没问题。”他笑了笑。他身材高大、棱角分明,从外貌上看像是某个少数族裔。
  蜜酿酒装在一只坛子里,掀开盖子,一股甜蜜的味道便弥漫开来。我深深地将甜味吸进肺里,感觉到肺尖兴奋地颤抖了几下。我们用小碗盛酒,慢慢地喝着。这是难得的美味,我感觉一种金色在我的身体里流转,浑身都充盈着甜蜜的软弱之感。
  “啊,它要出来了。”养蜂人忽然说。
  他微微朝右侧歪头,将手放在右耳旁,仿佛要用手掌接住什么东西。片刻后,只见一只蜜蜂慢慢地从他的右耳里爬出来,爬到他的手上。他将那只蜜蜂轻轻地捧在掌心,小心翼翼,像是捧着一块冰。
  “它不太合群。”养蜂人说,“不喜欢住在蜂巢里。”
  他用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它近乎透明的羽翼。它并不飞走,好像很享受这样的爱抚。
  我和素素喝完了酒。
  “谢谢你的款待。”我说。
  “祝你们好运。”养蜂人说。
  蜜蜂像是一台微缩的小型直升机般从他掌中缓缓升起。

  19、梦幻森林
  告别养蜂人,我们朝林区走去。一进入林区,世界立刻就变得不一样了。那些树木仿佛瞬间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瞬间枝繁叶茂,又在瞬间遮天蔽日。我们行走在树木的阴影中,太阳渗透下来的碎斑在我们身上流动,我们的身上沾满了枝桠的影子。
  我们看到了一棵西瓜树。
  西瓜树上挂满了红色的西瓜,上面的条纹则是蓝色的。我们在树下看了一会儿,素素对我说:“我梦到过这棵树。”我点了点头。一阵风吹过,树上的西瓜摇摇晃晃。
  现在我知道了,我们无意中来到了梦幻森林。梦幻森林的位置并不确定,它永远处在不断变化之中。在这里,一些梦境会被具体地呈现出来,比如这棵西瓜树,曾出现于素素的梦境。真是一棵美丽的树啊,我不禁赞叹,只有梦中才会有如此奇特而美丽的事物。
  “我们走吧?”素素有点不耐烦了。
  于是我们抛开西瓜树,继续赶路。路上,素素对我说:“我讨厌那棵树。你知道吗,后来我在梦里爬上那棵树,并且切开了其中一只西瓜。里面的瓜瓤是绿色的,瓜籽是一些黑色的小虫子,在里面爬来爬去……我想起来就觉得很恶心。”
  “嗯。”我说,“不过它的外表是美丽的。我想把它写进我的小说里。”
  “你的航海小说?可西瓜树是在树林里啊。”
  “没关系,”我说,“可以把它写成某个水手的梦。”
  我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不知不觉中,我们迷路了。我将指南针拿出来时,发现它变成了一幅画,画上画着一个指针指向西南的指南针。我尴尬地看着素素,她立刻翻看我包里的其它东西。“唔!”素素小声惊呼了一声。
  登山包里的其它东西也变成画了。啤酒、食物、小说……全都变成了一幅幅巴掌大小的油画,并且用画框装裱了起来,如果摆在床头肯定别有一番风味。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不能吃喝这些画。”素素分析道。
  “是的,”我补充道,“并且我们还迷路了。”
  “好吧。”素素没说什么,走到我们的前面。于是我们背着这些画继续往前走。
  我曾听闻有人死在了梦幻森林,那是一个老头,具体死亡原因不详。由于他是在梦里死去的,所以我们无法在现实世界中找到他的尸体,只能在梦中梦到那具永不腐烂的尸体。我曾梦到过一回,有的人则梦到过好几回,有的人一回也没梦到过。我想,如果我们也死在了这里,那么有谁会梦到我们的尸体呢?
  我们又走了好久的路,由于手表也变成了油画,所以我们不知道具体时间。我们又累又渴,感觉舌头已经风干成了粉末,口腔则成了远古的石洞。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素素低声说。她的声音很微弱。
  “不知道。”我说,“很多事情我们无法预料。”
  素素点了点头,冲我虚弱地笑了笑。她的嘴唇已经干裂,没有了血色。我觉得很心痛,我忽然意识到:这其实是我曾经的梦,我曾梦到过这个场景。梦中,我们一起死去……
  我感到她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不知为什么,”她的脸上仍是那种虚弱的笑容,“我并不害怕。”
  与她憔悴的面容不同的是,她的眼睛却很明亮。
  “我好像梦到过这样的场景。”她说。
  “我知道。”我突然有一种想要哭泣的冲动,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或是她紧紧的握住我的手)。人在梦中总是很容易哭泣。
  这时,我看到前方的树林摇动了一下,接着又摇动了一下。我和素素对视了一下,朝那个方向走去。我们拨开那些遮挡视线的树木,看到了一只表情痛苦的长颈鹿。
  它的长长的脖子被藤蔓紧紧地缠住了,挣脱不得,每挣扎一次,那些藤蔓就缠得更紧。
  “是我梦到的那只长颈鹿!”素素说。
  我们跑过去,用手撕扯藤蔓。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将藤蔓从长颈鹿的脖子上解开。它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感激地看着我们。我们似乎明白了它的意思,骑到它的背上去。
  于是,我紧紧地抱住长颈鹿柔软的长脖子,素素则从背后抱着我的腰,我们骑在长颈鹿的背上,随着它摇摇晃晃地在森林中行进。
  我们终于走出了森林。长颈鹿在森林出口处停下,我们跳下来,跟它挥手告别。
  “它不能和我们一起走吗?”素素有些不舍地说。
  “它只能属于我们的梦。”我说。
  长颈鹿慢悠悠地转过身子,朝森林深处走去,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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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8
发表于 2016-2-23 18:47 |只看该作者
20、遭遇埋伏
  梦幻森林的迷路耗费了我们大量的体力。所幸,那些变成小油画的食物现在又变了回来,我们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补充食物和水。这时,我们看到在不远处的幽暗的丛林中浮现出一张脸。不是一张人脸,而是野兽的脸。它目光炯炯,看着我们。
  这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一分钟,之后,它从原先的位置挪开,我们陆续看到了它身体的其它部位。是一只老虎,准确地说,是一只有着蓝色毛发的老虎。它的身形在丛林中一闪就不见了。我看到素素愣在那里,眼睛还盯着刚才老虎出现的位置,而那里现在已空空如也。
  “你也看见了?”过了好半天,她才僵硬地转过头,问我道。
  我点点头,“看到了,一只蓝色的老虎。”
  “我一直以为是我的幻觉。”她渐渐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我说,“这不是幻觉。”
  我们没有心思再去吃喝,将剩下的食物放进背包里,便朝刚才蓝色老虎出现的位置走去。树林静悄悄的,一缕缕光线渗透下来,仿佛金色的游丝悬浮于充满树脂味道的空气中。光线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幽暗——这里的枝叶实在太过稠密,许多高大的树木已经连接在了一起,彼此寄生,恐怕拿锯子也很难将它们分开。
  没有可以用来照明的东西,我们只好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我看到素素在一缕从树叶缝隙中渗透下来的光线前停住,伸出手去,只见光线便如垂吊下来的蛛网般颤抖了几下,被素素捏在了手里。素素兴奋地回过头来。“这样就解决了。”我也朝她笑了笑。
  我们将光线聚集在一起,它们很软,并且很容易断掉,所以我们小心翼翼,像是捏着一把易碎的头发。前面的路被聚集起来的光线照亮了,我们看到了蓝色老虎的脚印。
  脚印大概有成人手掌大小,在湿润的泥地中很是醒目。我们便顺着脚印的方向走去——尽管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算找到它又如何呢?难道我们能和它一起坐下来讨论数学吗?
  但是脚印吸引着我们。
  走了一段路后,脚印消失了,我们茫然地站在原地。我们手里聚集的光线也渐渐趋于透明,最终同样消失不见。我们无精打采地继续走着,光线依然垂挂在周围,但我们都懒得再去收集它们。不时有田鼠一样的东西从我们脚下蹿过。
  穿过幽暗的树林,视线终于明朗起来。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片果林,各种颜色的果子挂在枝头,鲜艳得有些不正常。
  在果林的入口处插着一个木头牌子,上面的字因为年久的缘故不太清晰。我走过去,仔细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上面的字:小心果子。
  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一句多余的解释也没有。我们有点莫名其妙。“可能里面的果子有毒,好心人不想让不明真相的人吃下去。”素素说。
  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反正我们的背包里还有一些吃的,暂时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吃就是了。于是我们走进果林里。
  树上的果子颜色都很鲜艳,并且香气扑鼻。不过有了那句提醒,我们并没有动吃它们的念头。走到半路时候,我们看到了第二块牌子,上面写着:
  果子危险,别说我没提醒你!
  嗯,比刚才多了几个字。我看看素素,她也是一副迷惑的表情。我们当然不可能退回去,就继续向前走,只是放慢了脚步。这时,我感觉脚下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我抬起脚,看到一颗小孩脑袋大小的西红柿慢慢从土里钻出来。我有些奇怪地看着它,突然,大量的西红柿汁从它体内喷涌而出,我猝不及防,被淋了一身。几乎是同一时间,素素也中招了——几只硕大的橙子从土里钻出来,将大量的酸液猛地喷到她身上。
  我突然想起来,这是一种叫做“果浆地雷”的东西,如果踩到它们,就会遭受到果子的疯狂攻击。这是果子们团结起来用于保护自己不被采摘的一种方式。
  我们急忙地往前跑,脚下踩到的果浆地雷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果子从泥土里冒出来,将充足的汁液喷洒到我们的身上和脸上。
  终于,我们冲出了果林。我们累得气喘吁吁,瘫软在地上,浑身上下都被淋得精透。果浆粘稠地包裹在身上,十分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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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47 |只看该作者
21、凝固的夜
  林中的光线更黯淡了,太阳缓缓下沉。黄昏时分,大群乌鸦上下翻飞,将黑夜的碎片衔在嘴里,不断地往树林里堆积。风吹过来,我们身上的果浆变得冰凉,像是某种被捏死的昆虫的体液。我们哆哆嗦嗦,看着夜色笼罩过来,在我们耳旁窃窃私语。
  刚才我和素素数了数,我俩每人至少踩到了二十多个果浆地雷,现在,我们的身上散发着甜腻的味道,许多小虫子争先恐后地往我们的身上扑,还有许多钻进了我的衣服里。我们俩像是跳舞一般不停地拍打着衣服,或者挥舞手臂,驱赶那些蚊虫。
  终于,我们看到了一个水池。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只有偶尔的几只萤火虫像是一只只小眼睛四处游走,围绕在我们周围。我们身上的味道吸引了它们。
  我脱掉上衣——尽管夜晚的树林气温很低,但没有那些恼人的果浆,还是感觉清爽多了。素素走近水池,用手撩了一下,像是触电般迅速收回。
  “这简直是冰水。”素素说。她有点沮丧地站在那里。
  我走过去,用手试了试,确实很凉,里面甚至还有小冰碴。一时间我也没有办法,然后,我忽然想到了很久以前听拉松说过的一件事。他说,树林里有一种叫做“打泉”的温泉水,起初冰冷刺骨,但如果你用什么东西大力拍打水面的话,水温就会越来越高,直到变成温泉。“这是一种很容易生气的泉水,”拉松说,“越生气温度就会越高。”
  他对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总是知晓许多。
  我决定试试。我从旁边捡了几块石头,扔了进去。接连“噗通”几声过后,我发现那些小冰碴慢慢地融化掉了。
  “用石头砸它!”我对素素说。素素莫名其妙,但还是跟着做了。我们一起往水池里扔石头。只见一层薄薄的雾气开始在水面上升腾,气温明显升高了。我们又改用粗壮的枝条拍打水面。溅到我们身上的水滴越来越热。
  “这是怎么回事?”素素一边拍打一边问,脸上的表情是惊异夹杂着兴奋。
  “它正在发怒!”我笑着说。
  很快,之前冷冰冰的水池就开始冒起泡来,大股的水汽氤氲在我们周围。我用手指试了试水温,“已经好啦,”我说,“再打下去就煮沸了。”我迫不及待地脱下裤子,只着内裤,拥入温泉的怀抱。我舒服得忍不住呻吟起来。
  我抹了一把脸,看到素素抱着胳膊,依旧站在那里。眼神似乎在说:“如果你觉得这样合适的话……”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然后用手捂住眼睛。
  “你下来吧,我不看。”我背过了身子。
  沉默片刻后,我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脱衣服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清澈的水声。我洗着身上的果浆,同时听到素素清洗身体的水流声。这个夜晚静悄悄的,昆虫们也闭上了嘴,只有水流声显得格外醒目。此前我从未听过如此精致的水流声,它仿佛是凝固不动的。
  我将衣服在温泉里洗干净,然后回陆地上,用装在包里的打火机升了一堆火,烘烤衣服。不一会儿,素素也走了过来。她只穿着内衣,头发湿漉漉的,走到火堆旁坐下,和我一起烘烤衣服。她用手臂环拢着双腿,将下巴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跳跃的火焰。
  火光将她的身体轮廓映照出某种奇异的柔和感。她紧紧地抱住自己,好像是一只被我俘虏的水中生物,哪怕用最轻柔的动作触碰一下也会伤害到她。
  我们沉默不语,只有燃烧的木头不时噼啪作响。
  衣服烘干了,我穿上衣服,从背包里拿出一罐啤酒,站在泉水边喝着。泉水渐渐地再次冷却下来。萤火虫不声不响地飞行着。
  喝完,我将铝罐踩扁,回到火堆旁。素素已经穿好了衣服,只是头发依然显得潮湿。夜色更静了,我们置身于这种如火焰一般纯净的寂静中。
  素素在我的身旁睡着了,头枕着我的肩膀。她的头发依然是湿的,散发出橙子和苹果的清香。看来是累坏了,她睡得很香甜,眼球不时滚动一下,我便闻到了梦的气息。她梦到了什么?我轻轻地抚摸她湿润的头发和被火光照亮的脸庞,此时,她的样子乖巧极了,像是某个从花朵中生长出来的小花妖,嘴唇紧紧地抿着,不善言辞,但善于做梦。
  “晚安。”我在心里说道,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再次睁开眼时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熄灭的火堆冒着白色的烟,弥漫着木头烧焦的味道。素素的头依然靠在我的肩膀上。这时,我看到了一排熟悉的脚印。
  我推醒素素,让她看那排脚印。
  “它昨晚来过。”素素睡眼朦胧地说。
  “走吧。”我说。
  我们跟随着那排脚印,朝远方走去。

  22、塑像
  这是崭新的一天,天空的云朵如同精心梳理过的头发般平顺。闪烁着露珠的翠绿色树叶则像一页页浅显易懂的哲学书。我随便摘下一页,放在嘴里咀嚼。肥美多汁,一股特别的清香弥漫口腔。素素则把叶子当成了牙刷,在牙齿上蹭来蹭去。
  在清晨的某个时刻,大气会变得稀薄,而万物的重量会随之变轻。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刻。我感到身体格外轻盈,便用力向上一跃,像是被一只弹簧垫弹起来似的,我跃起两三米高,正好可以触到树上的野果。素素也试了试——她比我跳得还要高。于是我们借助清晨的弹力,从树上摘下了一大堆野果,放进了背包里。我们水壶里的水(包括啤酒)已经喝完了,干粮也只剩下了一点残渣,真可谓弹尽粮绝。
  不过素素和我却谁都没有提出过“返回”这个词,仿佛有着某种默契,我们继续埋头走。
  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我们趁着这个难得的时刻,用水壶接叶子上的露水。水壶本来已变得干瘪,现在又重新焕发了精神。直到阳光穿透云层照射而来,露珠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们只灌了半壶水,所幸还有那些野果。
  道路开始变得陡峭,我知道,这是开始上山了。道路两旁栽满了干瘪的野核桃树。
  差不多到了半山腰。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看去,远处的风景一览无余。海滨小镇此时只有一罐啤酒瓶那么大,炊烟袅袅,显得非常平静。而海面像是一块特大号的汤盘,仿佛随时都会溢出来。我站在这里,朝小镇挥了挥手。
  “你在跟谁打招呼?”素素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远方,“跟海鸟吗?”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其中几根斜过来,钻进她的嘴里,她就这样抿着。
  中午,万物逐渐变得沉重。云朵投下巨大的影子。我们决定歇一歇。
  天气闷热,我们喝完了那半壶露水,又吃光了野果。现在,我们重新变得一无所有了。我很想念彗星酒馆,如果这时还能有一罐啤酒,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
  我们再次启程。这次走出没多久我们就看到了无脸人。
  无脸人正在那里专注于某件事物,我们走近,发现他正如同一个考古学家般用小刷子在摆弄一个塑像,他一边用刷子将上面的土一点点扫走,一边不停地摇头。
  “你好啊,”我说,“好久不见。”
  “你好。”他显得无精打采。
  “怎么了?”
  “没什么。”他说,“可能我一辈子也找不到我的塑像了……”
  “其实也无所谓,”我安慰道,“我也不知道我的那个塑像现在在什么地方。”
  “哦!”无脸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找到了你的塑像,就在海边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哪天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是吗?”不知为什么我感觉有点紧张,“这事儿不着急。”
  “你们要干嘛去?”无脸人心情明显好了一些,问道。
  “我们去寻找慧慧。”素素回答道,同时看了我一眼。
  “慧慧是谁?”
  “咱们一起走吧?”我插话道。
  “不了,”无脸人说,“我还要继续寻找我的塑像。那就再见了。”
  “再见。”我和素素跟他告别。
  “他的脸怎么回事?”路上,素素问道。
  “具体我也不知道,”我说,“只是听说,有些人会丢失掉自己的面孔,变成‘无脸人’,而只有找到自己的塑像,才能重新恢复面孔……我只知道这么多。”
  “那我的塑像在哪里?”素素问。
  “我也不知道……”我说,“塑像总是会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只有死人的塑像才会永远待在同一个地方……”
  我回想起上次我见到我的塑像时的情景:那是一个傍晚,我从酒馆出来,醉醺醺地往家走,无意中看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那个影子静止不动,仿佛在暗中观察我。我以为那是某个人的恶作剧。我走过去,想对准那人的鼻子来上一拳。走近了,借着昏暗的月光,我猛然发现那竟是我的塑像。在这之前,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自己的塑像了。塑像的那双眼冷冷地审视着我,那一刻,一种羞愧感紧紧地将我抓牢,我觉得自己无比的丑陋和堕落。
  每个人,这里的每个人面对自己的塑像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痛苦和羞愧,所以某些有魄力的家伙干脆随身携带铁锤,当发现自己的塑像时,便将其击得粉碎。
  拉松就是这样干的。那天,他抡起大锤将他的塑像砸得如破碎的玻璃般稀里哗啦。我们都很敬佩他,因为我们大多胆小如鼠,对自己的塑像避犹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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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3 18:47 |只看该作者
23、雷雨后的显现
  在午后,我们进入了一场清凉的睡眠。午后的天空没有一丝风,一朵塑料泡沫似的云停留在我们头顶上方,纹丝不动。我们就躺在它投下的巨大阴凉里稍作休息。蒲公英的种子在空气中依靠着惯性懒洋洋地飘荡着。我们实在太累了,这片云影为我们提供了适合午睡的场所。我们相互抵着头,靠在一起,很快就朝着睡梦的甬道滑去。
  我似乎做了许多梦,但它们都是不完整的碎片,像是万花筒一般不停变幻着形状。我唯一记住的是我梦到了一只色彩斑斓的蜗牛,它的体型很大,我看着它缓缓地爬动,而我手里拿着拖把跟在它后面,清理着它爬过时留下的粘液。
  我们醒来时,天色已经黯淡。我叫醒素素,她总是很嗜睡。
  “刚才我做了一个滑稽的梦,”素素打了一个哈欠说道,“我梦见了一只巨大的彩色蜗牛。你做过这么奇怪的梦吗?”
  我抬头看了看,那片为我们提供阴凉的云早就飘散的无影无踪了。现在,云层聚集在一起,变成了浓重的铅色。
  “走吧。”我说。
  我们必须快点走,找到可以过夜的地方。远处,雷声已隐隐传来,就快要下雨了。我们需要找到一个能避雨的地方。
  我们在丛林中找到了一间猎人废弃的临时搭建的小木屋。我们钻进去。木屋很小,容纳两个人已是极限。我们的肩膀紧紧地贴在一起,转身都很困难,腿稍稍一伸就伸到了外面。
  我们等着雨落下来。
  天色越来越阴暗,我们可以感受到雨前压抑的大气层。往外看,一切物体都模模糊糊,丝毫看不到月亮和星光。大地一片漆黑,只有闪电偶尔会短暂地划破夜空,随即合拢。我们置身于这严丝合缝的雨前的黑暗中。我可以听到素素清晰的呼吸声,可以感觉到她心脏跳动的节奏。这是一种很动听的节奏。
  雷声如同陆地运动中的山峰慢慢隆起、扩展。终于,雨落下来了。雨滴透过枝叶打在屋顶上,开始时淅淅沥沥,很快就急促起来,直到雨声连成一片。木屋制作的比较粗糙,雨水零星地渗透下来,滴在我们的脸上和身上。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雨腥味。
  我们没有说话。在这间逼仄的木屋里,我们耐心地等待着雨停下来。
  雨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很快就停了下来。我们走出木屋。
  夜色稍稍明亮了一些,许多蘑菇一类的植物从地里冒了出来。这时,我们看到了两团火把一样的东西在不远处闪烁。
  是蓝色老虎。它正在盯着我们,然后,它缓缓地转过身子,朝前方走去。
  雨后的地面泥泞不堪,我们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而前面的蓝色老虎走得不紧不慢,仿佛故意想让我们跟在它的后面。
  “它想带我们去一个地方。”素素低声说。
  “是的。”我说。我看到她的眼神有某种复杂的神情,里面夹杂着不安,也有渴望。
  “我觉得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她继续说。
  我看着前面蓝色老虎的影子在夜色中晃动。刚才的那场雷雨,闪电击穿了几颗树木,现在它们正在沿途燃烧着。一些细小的闪电依然在丛林中鳝鱼般流窜,等待着耗尽能量,最终被大地吸收掉。我不小心踩进了水洼里,鞋子完全浸湿了。
  我不知道蓝色老虎要带我们到哪里去,但正如素素说的,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终于,它停了下来。
  在它的停下的地方,有一个黑黝黝的东西。我们走过去,看清了那个东西。
  是一个塑像,不过与其它塑像不一样的是,这个塑像左侧和右侧分别显现出了两个不同的人像,也就是说,有两个人的塑像合二为一了。
  此时,月亮出来了,洒下金色的颗粒状的月光。那月光也照着塑像,可以使我们看得很清楚。
  塑像的左侧,是我,而右侧是素素。
  我看到素素眼中的不安消失了,一瞬间,她变得十分平静,仿佛是换了一个人一样。她静静地看着那座塑像,目光平静而柔和。
  虫鸣声渐渐响了起来,在这个角落响两声,又在那个角落响两声,并不喧闹,相反还显得有几分落寞。凉爽的风徐徐地吹过来。
  素素慢慢转过身,看着我。我们轻轻地触碰着彼此的目光。
  “我就是慧慧,对吧?”素素深吸一口气,说道。

  24、故事的源头
  暴雨后的树林散发着一种奇异的芳香,这种香气是从被闪电劈中的树木的伤口散发出的。雨后的树林,显得狼狈又新奇。目睛草从湿润的泥土中钻出来,睁着眼睛形状的花蕊,像是在打量一个崭新的世界。那些被雨水浸湿了翅膀的鸟儿站在树丫上,落水狗一样快速抖动着羽毛。萤火虫轻轻地从灌树丛中飞出来,雪花般飘动,躲避着从树叶上滑落的雨滴,一颗小小的雨滴就可以轻易地熄灭它。
  蓝色老虎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它在我们不注意时仿若蓝色的烟雾般缓缓消散。
  我和她站在塑像底下。她伸出手,慢慢地抚摸着塑像的脸。塑像的脸栩栩如生,有一瞬间我仿佛觉得它们会突然活过来,对我说:我们做塑像已经太久了,现在该轮到你这个家伙了……它们将代替我继续生活,而我将作为一座塑像立在这里,听凭风雨吹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她没有转过头。她仿佛是在对塑像发问。
  雨后的夜空呈现出亮丽的紫色,像是一座紫色的钻石山脉。我听到小河流淌的声响。它应该就在不远处,经过雨水的灌注,它听上去很欢快。
  我闭上眼。这个夜晚显得有些不真实。
  “有什么东西出了差错……”她嗫嚅地说。
  “不,没有任何东西出差错。”我睁开眼,“一切都正常运行,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差错,所有的差错都只存在于我们的心中。当事情发生,它就是正常的。”
  “好的。”她点点头,“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呢?这个问题值得我好好想一想。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就从那个病说起吧。”我说,“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只是它还没有结束,我不知道它会有多长。”
  “病?”
  “是的,一种叫‘失爱症’的病,”我说,“我希望不要像我写的航海小说那样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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