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间,生产队买回一头红牤牛。
红牤牛一身红毛起明发亮,像披了一身红缎子。五尺高身材,脊背肚腹浑圆,肌腱暴凸,四条腿像四根赭红的柱子稳挺粗壮,四个蹄甲如碗口大。豹头环眼,嘴头粗短,鼻孔喷张,腮颐肥厚,颈领隆起。特是那一双铜铃铛般的大眼,昂起头傲视一切,低下头犀利逼人。哞的一声吼叫使人心悸魄动。
红牤牛原是深山里卖出来的。生产队长把红牤牛买回来交给牛把式,说,这么好的牲口便宜得像捡来的一样,才四百块钱。
牛把式围着红牤牛左转右瞧,满脸狐疑,摇摇头说,好孩子不往庙上舍。这么好的牲口,这样便宜的价钱,谁舍得卖?弄不好有贱处呢。
果然被牛把式言中。
红牤牛过户不久,毛病就一股脑地出来了。迫害同类---见了公牛就牴架,把生产队里的大小公牛追击得狼奔豕突;淫欲狂---见了母牛就爬跨强行交媾,身小瘦弱的母牛每每被它压垮在地。拉车把牛车牛套挣坏,拉犁左捭右阖,不走正道。
最厉害的是它那牴人的手段,冷不防冲到你跟前,只用犄角轻轻地一挑,便把人撩出去丈余远。
很多人都吃过它的亏。唯独不牴小孩和妇女,不牴喂养它的牛把式。
自从来了红牤牛,队里的牛群和人群都惶恐不安。生产队长恨得咬牙切齿,这畜生要是个人,非弄学习班里吊起来打它!牛把式接嘴说,要想调教好它,非骟不可。再怎么邪行的牛,一骟就老实了。可惜现在大热的天儿,又是农忙,不是骟牛的季节呀!队长狠狠心说,骟!管他热不热忙不忙的。再往后拖,非出人命不可!
牛院里有棵大槐树,牛把式牵红牤牛到树下,把牛缰绳扔过树丫,用力坠绳子,红牤牛的头就被仰天吊起。再用一根绳子揽头缠颈,把牛头和树紧紧地绑在一起。
挑选来四个青壮劳力,各执一根碗口粗丈余长的杆子,两两成一组,隔牛相向,把杆子斜插到牛肚皮下。杆子的一头抵地,另一头扛顶在劳力肩上。四个人发一声喊,用力扛顶,把红牤牛的胁肋肚腩紧紧地挤在中间。牛虽然还在站着,但一点腾挪的可能都没有了。
牛把式两袖高捋,端一只粗瓷大碗,碗里是勾兑好的油酒各半的液体。凑到牛屁股后面蹲下,两手蘸液体把牛蛋反复涂洗。那牛蛋上的毳毛被抿的光光的,极像刚娩出的胎儿头颅。
牛把式向后面招招手,有人送过来骟牛的家具。家具用毡布包着,抖开来是两根尺余长、擀面杖粗的枣木夹棍儿和拳头大小的木槌。由于年长日远,油腻浸渍得夹棍和木槌紫褐光亮。
牛把式把枣木夹棍套在牛蛋根部,左手掯牢,右手扬起木槌要敲,却努起嘴严肃地对四个扛叉棍的劳力说,大家可得扛紧喽,这主儿可是牛王爷托生的。弄不好弹我一蹄子,立马就上土耳其!
待那四个劳力齐声保证后,牛把式抡槌砸向牛蛋。红牤牛骤然剧痛,哤地一声惨叫,腾跳起来。四个人被撞击得差一点没跌倒,吓得牛把式向后仰跌滚爬。四个人死命地扛抵木棍,混乱稍平。牛把式再击,红牤牛再度挣扎吼叫。如此再三,红牤牛已是周身答答乱抖,汗出如洗,反抗力度已大不如前。
牛把式把牛蛋不断地翻转角度,反复捶打,捶够一遭,就用碗里的汁液把牛蛋涂洗一遍。再用手搜摸牛蛋根部的输精管弦,如不到满意程度,就再捶一遍。这时的红牤牛没了吼叫,只剩下苟延残喘,那裆里的物什已是光亮如瓜,肿大如斗。
槌骟完毕,四根叉棍撤去,松去绳索,红牤牛立时瘫卧地上。牛把式边洗手边说,得赶它起来,没明没夜地遛跶。刚骟过气血不流通,再卧热地上焖着,就要化脓。牛蛋一坏,多好个犍子只能板(扔)了!说着去牵红牤牛起来。红牤牛四肢蜷卧,腮帮拖地,只是翻眼看人,任你鞭打脚踢,就是没力气站起来。生产队长蹲在牛头旁,表情复杂地说:还发骚不?还厉害不?这就应了无产阶级专政那句话:吃亏在于不老实!
骟过的红牤牛真像学了红宝书一样,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再也不黩武好战,再也不春心勃发,一心一意扑在干活上。牛把式挑一个叫乌嘴头的白牛给它配犋,在一起拉车拉犁。乌嘴头有的是力气,干活踏实,温驯良善,就是动作缓慢。红牤牛干活剽悍勇猛,每每跑到头里,把牛套拉的斜楞着,弄得乌嘴头跟头流水,十分尴尬被动。
两个牛同槽进食,红牤牛食量大且专横霸道,待牛把式把草料搅拌停当,红牤牛插头便大口吞吃起来。乌嘴头小心翼翼地在自己那半边吃,红牤牛就横着犄角顶撞它。乌嘴头像受气的童养媳,横着眼看红牤牛独吞食物。牛把式看不下去,屡屡用拌草棍打红牤牛,红牤牛稍微收敛一会儿,仍然我行我素。
看着被红牤牛折磨得日渐消瘦的乌嘴头,牛把式想了一个惩恶抚善的办法,去地里犁地的时候,让乌嘴头在地埂上歇着,单独套上红牤牛拉犁子。红牤牛毫不怯阵,仰头奋蹄,鼻喷热气,一晌从不停站,把二亩地连犁带耙,干净利索地搞定。只是出了这么大的力,总是不得主人好评。牛把式时常恨恨地说,吃独食就得干独活儿,只要你张狂不退,就像整走资派那样对待你!
学校放暑假,半大学生都回来给生产队做事。生产队长把放牛的差事委派给这些学生们。红牤牛对小孩最亲善,队长特意叫他的堂侄黑包儿放红牤牛。初始,黑包儿还算勤快,早出晚归,往返都骑在红牤牛背上,洋洋自得的样子。日子久了,黑包儿就懒惰起来。起身晚,回来早,有时把红牤牛栓在野地僻静处,自己偷偷地疯玩去了,把红牤牛饿得四蹄尥蹶,哞哤乱叫。队长睁只眼闭只眼,从不去过问。
有一天,太阳将要落山,黑包儿睡足玩够,才骑上红牤牛去放牧。天气凉快,红牤牛贪吃,全不管日落天黑,勾着头大口大口地唩茹青草。
夜幕渐临,四野静寂。黑包儿害怕,用力拽牛绳,拉不走红牤牛;用棍子赶它,红牤牛就甩尾巴还击,急得黑包儿双脚乱蹦地哭叫。不想哭声招来了狼。三只饿狼从三个方向趋逼过来,把黑包儿吓得骨头都酥了。紧紧地抱着红牤牛的脖颈。红牤牛抬头看见狼,怒目圆睁,闷吼一声,朝狼奔去,面前的狼夹着尾巴逃进树丛。后边这两只狼却步步紧逼,红牤牛又掉头冲向这两只狼。如此像拉锯推磨一样地僵持着。
黑包儿攀抱着牛脖颈久了,扑噔一下掉地上,红牤牛就岔开四蹄把黑包儿罩在肚皮下。三只狼轮番进攻,红牤牛急得团团乱转,前牴后踢,穷于应付,始终寸步不离黑包儿。
当生产队的男女劳力灯笼火把地找到他们的时候,已是三更时分。黑包儿昏厥在娘怀里,众乡亲一遍唏嘘,红牤牛低着头在地上嗅来嗅去,尾巴悠闲地扑甩着。
队长一声不响地抚摸着红牤牛,从头至肩,从肩到臀。忽然重重地拍了红牤牛一掌,嗨!想不到畜生也通人性!
一晃八年过去了。腊月间,红牤牛和乌嘴头一起去山里拉柴。这时的两个牛年岁都大了,可红牤牛仍是精神矍铄,不怯衰老,拉起柴车四蹄撒钹一样往前跑,把个乌嘴头带累得喘气呛咳。
天寒地冻,沙河里结了厚厚的冰。牛蹄子上虽然钉了铁掌,但走在冰上仍是一跐一滑的。柴车的铁轮子轧破冰凌,陷进冰下沙层里,柴车立刻重滞难行。牛把式炸个响鞭,催迫两个牛拼力向前。红牤牛四蹄紧蹬,勾头努挣,鼻孔的热气喷出去二三尺远。乌嘴头也不示弱,弓腰努背,头伸尾翘地卖死力。
突然,乌嘴头前蹄打滑,双膝跪跌冰上,柴车失衡,重重地向前面栽过来。干柴狠狠地栽戳在红牤牛屁股上,红牤牛两条后腿骤然向左右岔开,只听筋骨嘎嘣一声,红牤牛訇然倒下,再也爬不起来了。
掉了胯(髋臼骨折)的红牤牛成了残废,吃喝拉撒都瘫卧在地上。牛院里,乌嘴头慢慢地走到红牤牛跟前,嗅嗅它的耳鬓,舔舔它的脖颈。红牤牛一动不动,眯起眼,两粒豌豆大的泪珠悄然滚落下来。
队委会研究怎样处置红牤牛。队长轻咳一声说,红牤牛已经残废了。光这样呕下去,瘦到皮包骨头也是死,倒不如来个快当的,省得大家看它受罪心里难过。
开了三夜会,才勉强形成决议:报请大队批准,宰杀红牤牛。
杀红牤牛那天,队长找来一块干净棉布轻轻地搭在红牤牛眼上。红牤牛好像知道大限已到,乖乖地把头扁在地上,任由布块盖眼,一动不动。
牛把式找来一把切西瓜的弯刀,在磨石上有紧没慢地磨啊磨。队长跺脚催他,磨个鸡巴刀这么难!牛把式用手刮了一下刀刃,凄然地说,锋利的刀割着不知道疼啊!
牛把式把刀递给队长,队长别过脸去不接,授让再三的牛把式勃然大怒,把刀当啷扔地上,吼道,不杀去毬!我还要侍候着它!
周围的男女老少大眼瞪小眼,气都不敢出。
队长大声对人群说,谁下手杀?放他三天假,另加五十个工分!人群里死一样寂静。
良久,队长长叹一声,拾起刀歪跩到红牤牛跟前,嘴里低声念叨,啥法子哩。红牤牛啊,我下辈子也托生个畜生,给你一命抵一命吧!说罢,搌搌双眼,揪把鼻涕,双手抱刀狠命地割破红牤牛的脖颈。连续推拉,鲜血箭一样地喷勃而出。
红牤牛把头高高地扬起,又颓然摔下,身体剧烈痉挛,肚腹急促翕张。最后了无声息的时候,人群中散发出嘤嘤的哭声。
会记根据本队人口和劳力所挣工分,算出各家应分牛肉的斤两。从午后直至半夜,连一个人星儿也没有去分牛肉的。
第二天逢集,队长和会计只好把牛肉弄到集市上去卖。不到晌午,就卖个一干二净。队长数着零零碎碎的钱,幽幽地说,拢共四百五十五块三毛钱。这钱谁也不能动啊,开春后再买头牛吧。唉,恐怕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号牛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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