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坐在桌边等着爷爷回来。
我的腿蛇一样缠绕在凳子上,手指点着湿漉漉的饭桌,饭桌上什么都没有,原本应该放在这的几样素菜都搁在菜橱的纱窗后面,菜橱的一支脚略微陷在厨房的泥地里,泥土散发出潮湿的腥味。
我望向屋檐外,雨淅淅沥沥地从墨黑的天空下来,堂弟坐在屋檐下削竹棍,他喜欢把削的光溜溜的竹棍放在被窝里,捂得热热的。
“麻,落雨了,大怎么还没回家”
奶奶在眯着眼往塞进灶口的空心竹筒吹气,她把竹筒搁下,白气从锅盖上冒起来:“落雨了他就要回来了,肚子饿了吧,等下就有饭吃了。”
我把头别到另一边,脸贴在饭桌上看黝黑的烟囱延伸到瓦顶。
一股水气从大厅门洞那涌过来,有柴禾被卸下的声音,斗笠被放到桌上时,嘎嘎声绵软,竹篾和箬叶掺合着雨水往下垂。
“大!”,我往门洞那跑,爷爷慢慢走来,简单抚了一下我的头:“真感谢主!”
我们把桌子抬到厨房和大厅中间的储物间里,雨越下得大,直打进厨房里,在不平整的泥地上走出一条小溪。奶奶把几个素菜一一摆上来,笋干摆在最中间,切得细细的,堆起一盆子。我和堂弟帮奶奶把装饭的木桶从厨房抬过来,四碗米饭摆在桌上,冒着热气。
我们看着爷爷。
爷爷把双掌交握在一起,举到额头前,奶奶低垂着眼睛。爷爷把两眼闭上,头垂下,开始念念有词,奶奶也垂下眼皮,两只手背面朝上摊放在桌上。爷爷念起并不标准的,我多年后才在《圣经》上找到的祈祷词:“我们在厅(天)上的父,运(愿)人都尊你的名为信(圣)。运(愿)你的国降临。运(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厅(天)上……”在爷爷念祈祷词的过程中,奶奶也动着嘴唇,但我们看出她什么也没念。爷爷奶奶都不识字,奶奶没有爷爷的精力决心,去背下这么一长串毫无意义的音节。因为从中午开始就没有吃饭,我觉得这次祷告特别久,但可以确定的是,往常祷告结束之后,爷爷只喊一句阿门就睁开眼睛,但这一回他喊了三次。
礼拜天的下午总是寂静的,整个村子停止运转,符合安息日的主题。我们从午觉里醒来,各处都空无一人,骄阳把我们压在屋檐底下,在祈祷暴雨来之前,我们只得到小教堂去解闷。
早在上午我们就已经对教堂的内容感觉厌烦了,我们不喜欢那位翻山越岭过来的神父,他说话过于激动,飞沫四溅,讲台上放着一团他用来抹嘴的脏兮兮的手帕,这是他讲到忘情处丢在讲台上忘了塞回口袋里的。旁边的小黑板上写着今天要学习的赞美诗歌,讲解完经书之后,他开始教唱赞美诗歌,他的音色不好,唱的比上周的神父要差得远了。
下午是忏悔的时间。我们走进教堂时,教堂里黑压压跪倒了一片,我们在一排排长凳间的啜泣声里穿行。一些老奶奶,我怀疑老得都站不起来了,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从村子外来到教堂里,她们忏悔得特别伤心,眼泪搭着鼻涕已经在下巴指向的地面上凝起一摊半透明的东西。我们在前排找到了跪在地下的爷爷,他因为长得高,腰板直,在人群里很显眼。他把两个手蜷着握在胸前,眼睛紧闭,膝盖下面粗劣的蒲团被摩擦得闪闪发亮。
祈祷完之后,我们的晚饭开始,我夹了半根茄子,闷头咬进嘴里,茄子吸饱了油,最能满足我对肉的渴望,三天没吃肉对我从开始的好玩变成了如今的煎熬。茄子长长的纤维在我嘴里穿行,渗出来的油在满足了一瞬间的渴求之后汇入胃里,随之而上的寡淡滋味让我觉得更空虚,我赶紧往嘴里扒饭。米饭松软,挖开上面,下边米饭的热气冲进我喉咙里,我眼睛一热,喉咙倒吸一口气,差点呛了出来。
“宝啊,慢点吃。”奶奶拍拍我的背,看了爷爷一眼。爷爷把碗小心翼翼地用四个手指拢在掌中,右手夹起一块笋干。
饭后奶奶在洗碗,我蹲在地上削竹棍。我问:“叔叔他们家这两天怎么没来吃饭。”
奶奶洗碗,碗沿轻轻碰在锅底:“叔叔有事,就不来了。”
叔叔家虽然已经从奶奶家分出去,住在村子另一边,但叔叔在山里经营畜牧,忙得很,奶奶心疼叔叔,让他们家到家里来吃。
“雯雯会好吗?”我们在奶奶家里三天没有吃肉,每天只吃晚上一餐,是爷爷的决定。他从神父那里听说这种办法加上祈祷可以让病人恢复,凭借上帝的力量。
“不知道,应该会好起来。”奶奶把碗里的水沥干,往锅里添水。
雯雯是叔叔的大女儿,堂弟的亲姐姐,但我们并不叫她姐姐,我们就叫她雯雯,或者叫她雯辉,因为“辉”这个读音,在我们的方言里是傻子的意思。
她是个傻子。
她的傻可能是大脑的损伤,小时候一次严重发烧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使她落下毛病。她没法在教室里安静地坐上五分钟,她不知道站在讲台上的那个人有控制班级的权力,也无法领会父母说的“懂事”是什么意思,她在教室内外随意穿行,把外面摘来的树叶树枝随意丢到桌上或者讲台上,甚至可以随时撩起裙子,蹲下来撒尿。她没法继续上学,办了一张残疾人证,告别了小学教室。
我们这些在奶奶家过暑假的小孩们无法喜欢她。她会不分时候来缠你烦你,并不理会你的感受,你和她说明你的不满是没有用的,你也许只能用骂她或者打她的方式把她赶开。但是你得罪她了,她会用很多办法让你暴跳如雷,比如你刚刚把她赶走,她会从树下摘下一个难看的桃子,悄悄靠近你,把桃子啃成一块一块,带着口水,悉数吐到你的身上。你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这样的事,当你把湿答答的桃肉从头发上抹下来,她会一边吐一边往后退,然后尖利地大笑着往外跑,你的愤怒找不到落脚处,当我们这些孩子因这个缘故找到奶奶或者婶婶哭诉的时候,她们只能对在不远处做鬼脸手舞足蹈的雯雯吼上两句,然后无奈地对我们说:“不要理她,她是傻子。”
她成为村庄里的穿行者,她从来没闯出什么无法收拾的祸事,她做的事情总是让人感觉可笑、厌恶或恶心。每次假期动身去奶奶家之前,妈妈总是要交待一句,说雯雯是个可怜人,不要欺负她。我们也试着加强忍耐,但事实证明我们很快对堂弟给予雯雯的拳打脚踢从吃惊不忍到感觉麻木乃至暗暗叫好。有几次她得意地跑来告诉我们说她到下村的村民家去看光碟机了,光碟机放的片子里面一个女的没穿衣服,把一个男的小便的地方拿到嘴巴里去亲。“恶心死了,快走开,变态!”大姑姑的女儿津津大叫一声,脸上做出嫌恶的表情。津津家住在城里,爸爸是做药材生意的,有钱,开一辆黑色奥迪,人和奥迪一样笨重自大,我们都叫他奥迪姑夫。听她这么一说,我们也做出恶心的表情,堂弟从后面绕过来,准备舞起手上的竹棍,见惯的雯雯拔腿往门那跑,堂弟把棍子掷过去,碰在门框,哐啷地掉在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