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机
徐缓买了一台洗衣机,这是她生命里的重要时刻,她首先把家里的衣服、被褥、枕巾、窗帘等等都洗了一遍。打后她的人生就拐了一个方向:她把家里的衣服、被褥、枕巾、窗帘等等又洗了一遍,然后是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
再见到她的时候,我们惊讶地发现,她刚买的衣服已经褪色、泛白,尽管同时也一尘不染。她的脸容、皮肤、头发也像是跟着迅速地变得苍白、衰老和干净了,她看起来简直老了不止十岁,仿佛她的时钟走得比我们的更快,而这种差距还有渐增的趋势,她自己对此却毫不察觉。她也不再化妆,但身上总带着一股香皂味儿。
她在工作上更卖力了,有些不属于她的分内事,她也顺带干掉,这样做并非为了在上级面前表现,她是私下做的,她丝毫没有索取回报的意思。事实上她变得少言寡语了,但是,除了她不再和我们一起吃饭,而是每天自带饭盒以外,对她真是再也无可挑剔。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她新婚不久的丈夫张放——同样也是我们的同事——和她离婚了。
从张放最要好的朋友口里,我们打听到一些事情,徐缓在家里泡茶的时候,要把茶叶先洗几遍,这样泡出来的茶就和白开水差不多。还有,她做菜不再用白糖,因为白糖一洗就化,她改用大片的红糖,用前先泡在水里洗,直到红糖只剩下原来体积的三分之一。更多的细节张放就不愿说了。不过,我们没有像最初担心的那样,要在徐缓和张放之间站队,实际上他们本人在公司碰到了,也照样礼貌地彼此打招呼,他们真是一对模范的离婚夫妻。
现在,我们都把东西送到徐缓家里去洗,无论是干净的还是邋遢的,这并不重要。比如说我的床单,这个星期就洗了三次,基本上晾干了就马上再送去洗,天气那么清爽,阳光普照,不洗点东西是浪费生命的。我跟妻子也分开了,不过一切都那么好,没有怨恨,每次见面,我们还照旧礼貌地彼此打招呼。(2015.1.10)
>>袜子
平生第一次,我套上了两双袜子。刚才在屋里坐着,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双脚特别冷,我的袜子都是十块钱三双的那种普通棉袜,我从来没有买过加厚的冬袜。一来因为我是南方人,我们南方的冬天室外两三度的时候,室内也是两三度,如果有太阳,室外甚至更暖和,我们早就冷惯了。二来南方的冬天短,厚袜一年里只能穿两个月,另外的十个月还得找地方放,麻烦。三来我想到,如果实在脚冷得受不了,还可以套两双袜子,何必买厚袜呢?但是这一天却始终没有来,直到今天,我才平生第一次,套上了两双袜子。
我立刻就觉得暖和了,不过,我的心里却隐约有一丝忧虑:难道我的体质变弱了?还是说我铁一样的意志生锈了?那么,照此趋势,明年我是不是连秋裤也要穿上?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万丈高楼崩于毫厘,这多套的一双袜子绝不仅仅是一双袜子的意义那么简单。我忧心忡忡地踱来踱去,焦虑得连晚饭也忘记吃了。我想到把袜子脱下来,甚至打光脚,以此向命运报以不屑的冷笑。可是时间已过去这么久,我的外强中干一定已暴露无遗。
忽然我灵机一触,既然脱袜子已经来不及,我何不再多套一双袜子——虽然冷酷的命运无法被拒之门外,却可以被荒诞解构。于是我连忙再翻出一双袜子,麻利地套到脚上,这下子我感觉更暖和了,心里也安定了。平生第一次,我套上了三双袜子,而且,是和我平生第一次套上两双袜子发生在同一天!啊,多么奇妙的感觉,就像连续过了两天生日,或者在一个早上目睹了两次日出……既然这样,我贪婪地想到,何不再多套一双袜子?我简直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激动坏了,心里像有一头小鹿在乱撞。当我把第四双袜子往脚上套的时候,我害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我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双脚,四双袜子裹得胀鼓鼓的,连鞋子都穿不上了,幸福感就像电流一般在我身上流淌,我忍不住轻轻地呻吟了起来……
曾经有三年多的时间,我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度过,没有跟任何人打交道,我渐渐学会自言自语,有时候我跟自己拌嘴、吵架,有时又红着脸向自己道歉、表白,那段日子我过得多么充实和幸福啊,以至于每当我回想起来,都觉得我这辈子已经值了,而现在过的每一天,都只不过是额外的奖赏,都只是锦上添花。
当医生看到我脚上的袜子后,他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在我面前总是那么和颜悦色,而我无法把自己的幸福感告诉他,就像我没法告诉一个先天的盲人红色是什么。是的,我的父母后来把我送到这里,让我接受所谓的康复治疗,让那些对幸福丝毫没有感受力的人帮助我,把我改造成和他们一样。(2015.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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