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进教室,就看见他。
面朝学生,他跪在讲台边,胸前挂着一个牌子。我丢下教案,揪起他衣袖往外走,说,来,你跟我出来。
他大约七八岁,肮脏,黑瘦,一脸喷砂。我尽量温和,问他想干啥,他不说话,只扶了扶胸前的牌子。那牌子显然久经摩挲了,整个版面蒙着一层透明胶布,软不耷拉。我瞥一眼,说,我没时间看这个,你直接说你从哪儿来,有人组织你们小孩出来骗钱是吧,你要说实话,否则我打110。他的小脸黑之更黑,有些慌乱,说跟奶奶从四川来,奶奶正在街上要钱。
我直起身,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钱,看看是二十块,有点犹豫,再摸,一个钱也没有,就把那二十元给他,顺手推一下他胸前的牌子,说,收起来快走。他愣了一下,即刻很职业的微鞠一躬,说谢谢阿姨,下楼去了。
下课下楼,竟然又碰到他。他全然换了一个人,正笑嘻嘻地骑在楼梯扶手上刺溜溜往下滑,脸色红润,连雀斑都淡了许多。我一看大怒,一把跑去揪住他的衣袖,说你咋还在这里,你哪是要饭的,分明来骗钱嘛!他扭着身子略做挣扎,说不是我吧。拉拉扯扯跟他到大门口,才明白跟我要钱的的确不是他,是他弟弟。
他说他是四川人,十三岁,妈妈死了爸爸走了,他和弟弟跟着奶奶到处流浪。奶奶在街上挨门要钱,他和弟弟就挂个牌子到处下跪。他说,奶奶说等攒够钱就买房子,然后让他打工挣钱,奶奶说,打工比要饭强些。
他说他不想上学,学校不好,老师总赶他走,学生也喜欢欺负他。一天他正蹲在墙根下数钱呢,从墙里翻出一群学生,一阵拳打脚踢摁着他把钱抢走了。他说我很坚强的你知道吗,我的名字最好了,我叫罗智强,智就是那个智慧的智,说明我很聪明,强就是那个强壮的强,说明我身体很强壮——但那次我真的哭了,趴在地上哭了好久。还有一次,我把钱藏在内衣口袋里,他们又上来抢,两个人薅着头发把我掂起,正抢呢,被我奶奶看见了,她举起棍子大叫一声打过来,那些人跑了,我一数钱还只剩三十多。他的话越来越多,由掩饰逃避到绘声绘色,似乎在讲别人的故事。
当看到他说“我叫罗智强”时的一脸憧憬,我的心里一阵酸楚。我说孩子你不能这样下去,你是男子汉……我刚说几句他就漫不经心了,耐了一会儿终于说,阿姨我想走了我得找我弟弟。
他扭身要跨出大门,旁边等候多时的门卫大爷一把拦住他。大爷问他从哪进来的,他说从大门呀,大爷就生气了,一口咬定他翻墙进的,他说真的我悄悄溜进来你没看见,大爷就大怒,说你到底从哪儿翻进来的你老实说,否则我现在就拨打110!他紧张了,终于说是翻墙进来的。大爷即刻一脸坦荡,高喉大嗓的对刚好经过的一个小领导说,你看,我就说他是翻墙进的,我不信连个要饭的都看不住!
我不知道那孩子的话有几分真假,我确信他有骗我,但我不想去追究,即便他是骗子也只是在我情愿的前提下骗去我二十块钱。况且“我叫罗智强”这句话应该是真的,虽然流浪已成了他的职业并渐渐麻木他的感受磨砺他的内心,但一个孩子忘情时炫耀自己的名字不能是刻意表演吧。
罗智强说他奶奶一天能讨五六十块钱,而我当教师一天只挣四十块,显然我不如要饭的。晚上跟孩子爸爸说起,他说你厉害,我在外面要饭,你在家打发要饭的,我说嗯,都是要饭的,没必要动不动就打1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