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离毕业考试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幸运的苗子被我们无比向往的市重点中学提前录取了。我真的翘了翘屁股,放了个屁。苗子捏住鼻子,打了我一下,说,你怎么那样恶心。我憋着,不笑,严肃地说,你当是庆祝的礼炮吧。
苗子托着腮,若有所思的说,张强,其实我应该感谢你,要不是你建议我去高老师的小班上课,要不是高老师那样尽心给我补习,我肯定不会得那个奖。
恩,恩。我挑着眉毛,频频点头,说,苗子你最有心了,你长大了挣了大钱可别忘了高老师。那时,我对于自己以后是否能有个好的未来还不是很有信心,所以我希望比我更有希望的苗子以后能对高老师感恩。于是,我把高老师家的情况详细地和苗子说了。
苗子听着听着,脸上的表情不停地变化,最后,她竟然趴在桌子上哭了。张强,我对不起高老师。
怎么了?怎么了?我不停的问,吓得够戗,真担心苗子的爸妈做了什么不光明正大的事情,伤害了高老师。
苗子抬起头,泪眼婆娑,我想让我爸妈谢谢高老师,可他们坚决不肯,他们说这半年也花了将近一千块了,没有必要谢了。
哦。我这才放了心,舒了口气,嘟囔着,谢倒不必,那两个人不给高老师使坏就谢天谢地了。但苗子让我感动,她是有良心的,我几乎可以想象到,等很多年以后,她成为一个美丽大方的白领丽人后,前来探望高老师的情形,嘻嘻,但愿苗子也能成为地产大亨,那样,说不定会帮高老师安个家呢。
我的笑容还没有散尽,一件天大的事情发生了,高老师和刘老师都被告到了教育局。高老师是因为办小班,而刘美岭老师则是收取家长的贿赂。教育局责令调查,一经核实,必定严惩。
高老师失魂落魄地坐在我家,我爸妈也是干着急,没有任何的办法。董旭妈也赶到了我家,她说,高老师,您先别着急,我倒是有个主意,我和张强爸妈一起做通其他家长的工作,您就死活不承认。我相信学校领导清楚您的为人和工作表现,也不想拿您开刀的。
那怎么行?高老师苦着一张脸,痛苦地说,明明是做了的,不承认还撒谎,我怎么为人师表呀?
高老师。我爸着急了,说,您看您,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傻老实,比您班办得多,挣得多的,有的是,你这是遇到坏人了。您要是承认了,领导想帮您都帮你了了。
是呀,是呀。董旭妈不住地点头,说,老张说的对呀。之后,她看看我,示意让我到里间去,我假装乖乖地进去,但把耳朵贴在了门上,我听到她说,您看人家刘美玲,就死不承认,人家年纪轻轻可比您看得透彻。这不还泡上了病假,说什么是被冤枉得伤了心,提不起气,上不了课,假条一交就是一周的,弄得领导还得劝她来上班,眼睁睁这离毕业考的时间不远了,领导最怕这时候给撂挑子了。其实人家小刘就在家盯新房装修呢。不错,她是找了个有钱人,财大气才粗,可刘老师亲口跟我说,要不是这几年挣了点钱,凭那点工资根本没有办法打扮自己,也没有机会参加一些高档的聚会,就更不会遇到“钻石王老五”的老公了。人家这样,都脸皮一抹,就是大声喊冤,您怎么能承认呢?
高老师沉默了。
我听到我妈说,谁那么缺德呀,像高老师这样的好人都害,不怕天打雷劈遭报应吗?那刘老师那么精明,知不知道是谁告的狗屎状。
她应该心中有数,不过也不是收过一个家长的礼,也很难断定的。
我心里“扑扑”直跳,我的天呀,千万别是苗子的爸妈呀,否则,高老师就是我间接害的,是我鼓动苗子来上小班的呀。
谁也没有想到,高老师的沉默只是一种无奈,而并非接受了大家的建议。他还是承认了办班的事实,而刘美玲老师因为具体情况无法
核实,还因为她已经领取了结婚证书的老公,与教育局基建处有业务关系,一切便不了了之了。于是,还有一年就要退休的高老师,一张干瘦的脸更加枯瘦,简直是皮包骨,没有一点肉的支撑了。那张让人辛酸的脸啊,直让人疼得泪流满面。
高老师仍旧每天给我们上课,每道题都讲解得清晰明白,但他的声音是无比的疲惫,只有我和董旭知道,他已经被逐级批评审查了。好在学校领导还算有良心,同情高老师,也算是在上级处说尽了好话,才没弄得开除工职。但,正派了一辈子的老实人高老师,怎么能承受得了呢?
在我家,他老泪纵横,颤抖着双手说,一辈子呀,我干教育干了一辈子呀,怎么会沦落到被告发呢?要不是我鬼迷心窍,要不是你师母住院要钱,要不是我担忧大壮的未来,要不是那房子改造,再穷再难,我都不会做那昧着良心的事呀。
老师,我爸哽咽着,世道变了,什么人都有呀,根本不是您的错呀,是那暗中告发的人坏了心肠。
不是,不是,不是,高老师抖着手晃着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么激动,即使是我当初恶搞的时候,即使是大壮乱打他的时候,金来,是我错了呀,我做错了呀。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个教书的人是不能有私心的,我有了私心,才会有这样的下场。
高老师,我再也忍不住了,推开房门,冲到他面前,我的眼前一片模糊,但我知道我要说什么,高老师,您是最好最好的老师,同学们都说会永远记得您。
高老师笑了,含着泪苦笑。于是他的脸便如同秋天的即将凋谢的黄色菊花,一道道的,绽开,松松垮垮间,似要坠落。他老了,更加老了,一下子老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高老师,是在我们考完数学后,在学校后操场的拐弯处,我看到了来来回回,不停踱步的高老师。他低着头,背更加佝偻,嘴里默默地念叨着,偶尔抬头,目光直勾勾地望望教学楼,但很快就又垂下头,从被通报批评后,高老师就很少抬头了,好像一抬头就能看到那些关于他的文字,又好像他没有力气抬头了。忽然,他打了个激灵,仿佛在那炎热的夏季,却有呼啸的北风吹透了他的心房。
值得欣慰的是,我们班的数学成绩在全区名列前茅,可惜,领取成绩单的时候,高老师便没有来,他生病了,查不出病因,就是身体极其虚弱,精神也极其恍惚,再不能走上那三尺讲台。即便这样,竟然很多老师说,呵,办小班就是好呀,成绩都顶刮刮。尤其是语文老师刘美玲,大言不惭地说,是呀,是呀,全班几乎都跟高老师补习,成绩能不好吗?不像我们的语文成绩,那都是我拼死拼活,干出来的。我吐了,真的,我当时就站在她身后,没等她说完就吐了。
我爸妈经常去探望高老师,我也很想去,但,因为我的毕业成绩并不是特别好,只考取了区重点中学。我决定,等初一第一学期考试后再去探望高老师,我相信,那时候我一定会比上了市重点中学的苗子她们成绩还好。因为我的心中有一团火,那火熊熊燃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