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北风席卷,这个冬天比前一个还冷。我妈又说,这样的天气是收人的。我赶忙拉下了窗帘,不想让那北风侵扰半点。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惧怕它,它让我从心里感到寒战。摸摸成绩单,我稀溜了下鼻子,笑了。我不仅是全班第一,并且比上了市重点中学的苗子还高了几分。
电话零声响起,我妈叫我,强强,接电话。
是苗子打来的,她的声音很轻,一准又是背着他爸妈,张强,明天几点去看高老师呀?
十点,学校门口集合。我的声音非常响亮,我可不怕我爸妈听见。
恩。苗子好像受到了我的感染,声音清晰明亮了很多,风雪无阻!
我笑了,重复着,风雪无阻。
风越来越猛烈了,拍打着窗子,好像拍打在心上,心一下子就紧了。
电话零又想了,我以为是别的同学又来询问,赶紧跑出去接。但……
电话是高老师的老伴打来的,金来,金来,随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哀号与那呼呼的北风,形成了一首和谐的悲歌。
一个星期后,大雪漫天,但没有风,整个世界银装素裹,把人们的脸也衬托得分外纯净,只有眼睛,流露着不同的色彩,或伤痛或遗憾或愧疚或无奈。
不顾大人们的反对,我一直随同我妈留守在高老师家。由于房子是租的,房东怕不吉利,不允许把灵堂设在屋里,大人们便在楼前的空地儿搭了棚子,设为灵堂。
高师母再次倒在床上,大壮却忽然很安静,呆滞的目光灵活了很多,好像在努力地找寻什么。我拉住他的手,我知道他是在找他的爸爸,但他的爸爸再也不能陪伴他了。我失声痛哭。大壮竟伸出手,帮我擦眼泪,而那块手绢,就是高老师曾经帮我擦鼻涕的格子手绢……
地上是厚厚的积雪,空中的雪仍旧没有停的意思,继续纷纷扬扬,从铅灰色的天空,悄然无声向下洒流。我领着大壮,我们的双腿深深陷入雪地里,张望、等待。我爸来电话说他们就要把高老师送回家了。
我对大壮说,高老师就要回家了。
呵呵,大壮笑,高兴的笑。
我用袖口抹了把眼泪,而落在脸上的雪片被揉搓的,瞬间融进皮肤里,彻骨的凉。我清醒了很多,想起那天刚接到高师母的电话,知道高老师就穿着单薄的衣裤,嘴巴里嘟囔着“出路,我要找到出路”,便头也不回的走了。高师母哭喊着,金来呀,快把你高老师给我们娘俩找回来呀,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活呀。
我爸爸立刻报了警,并把所有可以找到的同学都联系了。那个地产大亨姜军二话没说,推掉了重要的会议,花重金在报纸上刊登了寻人启示。于是,更多的学生看到了,主动地寻找高老师。地产大亨追悔莫急,他埋怨我爸,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老人家的情形。
我爸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他眨眨眼皮说,高老师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你怎么不主动来找他?
我找了。地产大亨叹了口气,前几年我去看过老师,可他说单位给了房补,师母和大壮也都很好,死活不收我的钱,我便当了真。后来,后来我生意越来越大,太忙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哽咽着,一直哽咽着。
还是报社接到的电话,在距离本市二百多里,一条高速公路下的干裂的沟渠里,发现了高老师,但他已经没有了知觉。我妈哭着说,这样的天就是收人的呀,可即使是收人的天,也不该收走高老师呀,他是说要找寻出路的呀,难道他老人家就没有出路了吗?
没有人能回答我妈,大家只有无尽的悲伤。我把成绩单和纸钱一并烧了。可到那时我都没有哭,我总觉得他不会就那样走了,我忽然想,他或许就是跟我们开了个玩笑,但我妈和董旭妈的哭声惊醒了我。
大人们说,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伴儿,一个混混沌沌的儿子,铁打的人也承受不了呀,更何况,高老师还受到那么大的打击,这半年来,精神一直混沌,找出路,他怎么去找呀。是呀,那告状的人太缺德了,会有报应的。
我飞起一脚,尘土、小石子被我踢得四散飘摇。多么希望我是踢到那告状的人的身上呀,我的眼中充满仇恨,我想到苗子。
高老师出走的当天,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学校门口。同学们约好了去看他,我得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尽管我们还小,但是也得想办法帮着大人们去找呀。
苗子,你爸妈本事大,你求求他们帮着找找吧?我哀求着苗子。
苗子清秀的脸上是满面的泪花,她已经泣不成声,无法言语,但使劲点着头。
他们不会帮忙的,董旭抽泣着,把我拉到一边,说,他们只会发坏。
你说什么?你说清楚些。我着急地问。
董旭稍一迟疑,还是决定告诉我,只是他的声音很小,只有我能听得到,张强,其实我早就知道是谁告发的高老师,但我妈一再叮嘱我,说绝对不能告诉你。
我睁大了眼睛,一向嘴巴没有把门儿的董旭竟然隐瞒了我,但,我来不及指责他了,我只想知道究竟是谁告发的高老师,因为那告发者才是害惨了高老师的罪魁祸首。
董旭的声音很轻但特别清晰,苗子的爸妈。
我昂起了头,眼泪滚滚而落,闭上眼睛,我号啕大哭。等我再睁开眼,我毫不犹豫地冲到苗子面前,我推搡着她,是你,告发者是你的爸妈,你记住了,永远记住了,是他们害了高老师,如果高老师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就是凶手!我的怒吼在风中盘旋,如同狮子王的争鸣。
苗子楞楞地伫立着,很久很久……后来,她慢慢地转身,慢慢地离去,她的身影渐渐地消失于寒冷的天际间。我没有看到她是否流了眼泪,但我感受到了她的悲伤。后来我才知道,从那天起,她就没有了笑容,甚至,没有了言语。
强子,强子。大壮竟然能够清楚地叫出我的名字,他一边叫,一边扯我的手,我从刚刚的思绪中回过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那是怎样的景象?漫天飞雪,白刷刷,雾蒙蒙,上下相照,淡云和积雪,像是密诉衷肠,又像是难分天地。浩浩荡荡的队伍,素衣裹身,前面几个抬着棺木的是我爸和地产大亨等几个同学,他们全是一身孝服,我妈告诉我,他们穿上孝衣,就是把自己当成了高老师的儿子。他们越来越近了,我可以听到齐刷刷地踩着积雪的声音了。那声音清脆悦耳,不似哀曲,却像是一首永不休止的赞歌。我的心突然敞亮了许多,高老师,其实您已经找到了出路。我一下子觉得自己长大了,坚定地拉起大壮的手,说,走,我们去迎高老师。
在我们与那队伍近在咫尺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一直跟随在队伍的最后,是苗子,她孤零零的跟着,没有任何表情。最后,她并没有走过来,而是在不远处停下了。我偷偷望望她,许久,她再次慢慢地转身,慢慢地离去,她的身影渐渐地消失于白雪蓝天之间。
我爸告诉我,苗子是在半路遇到他们的。她爸正要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可苗子下了车,就一直跟随着,跟随着,目光没有离开过那口红木的棺材。
十、
我没想到,苗子居然抑郁成疾,且病得不轻。
如果那天我没有那样指责苗子,她应该就不会病。她没有错,错的是那些自私自利又自以为是的大人们。她是那么热情开朗的一个女孩子,却被我的口不择言给毁了。对此,我懊悔不已。尤其是我渐渐成长后,对苗子更是有深深的内疚。
我一直都渴望遇到苗子,或许,我帮不了她,但我该为她做点什么,哪怕是陪着她在北风呼啸的冰冷天里,默默地等候。
大年初七,今年的大年初七,整整刮了一天一夜的北风,也整整下了一天一夜的雪。是呀,我们这样的北方城市,北风和大雪都是冬天常见的。天上的云朵倒是没有受到影响,如雪般的绵绵的,在蓝天上飘浮。
母校的门前,我终于见到了苗子,她长高了,但非常瘦,一双大眼睛清澈无比,却没有丝毫的灵动。而我,已经是一米八的少年,我的眼神中有与我年龄不相吻合的老成。
又一阵北风吹来,吹起了雪沫,雪沫吹进眼睛里,真疼。
风雪里,我不管苗子是否听得进去,我告诉她很多事情,学校的老师和高老师的学生都自发捐了款,虽然那点钱微不足道,却暖了活着的人的心。我爸的同学,那个地产大亨全权担负起高师母和大壮的生活。这样寒冷的日子,他们已经有了暖和的家。
苗子瞄了我一眼,她竟然瞄了我一眼,也就是那一眼,她已经眼眶尽湿。
天渐渐暗了,洁白的雪却照亮了暗的天。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