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米幸福 于 2011-11-15 01:51 编辑
哑妹在哭
堂哥气喘吁吁,见面就催哑妹赶紧回家。来不及收拾,哑味紧抱着不满周岁的孩子,匆匆走在回娘家的路上。
哑妹不是天生的聋哑,她能听,能吖吖发声,据说是三岁的时候,发烧,被村里赤脚医生用错药导致“半声哑”。四年前,六婶作媒嫁到邻村。以后每次回娘家遇见六婶,六婶便总要拉着她拉几句家常:比如婆婆对她好不好,比如生活习不习惯之类,有了孩子后,又问孩子是不是有足够的奶水……哑妹咿咿吖吖,总看着怀里的孩子安静地笑。六婶看着哑妹笑了,就好比自己的亲闺女过起了平常日子,也跟着会心地笑笑,说:这就好,这就好。
这天进了村,大家似乎都用一种微妙的眼光打量着哑妹,有的在窃窃私语。遇见六婶,六婶也一改往日模样,只是爱怜地拍拍哑妹的后背,摸摸孩子的小脸,长长地叹息,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话:快走,快走吧,看看你回去能不能改变他们的主意……
六婶欲言又止,哑妹越发不安,不由得加紧步伐小跑起来。孩子被抱得太紧,一路上都在哭闹。当她心急火燎地赶到家里时,只见一家人正围坐在四方桌边。哑妹的父亲,六十好几的顺伯,耷拉着脑袋,坐在正上方,不言不语,只是时不时漫无感觉地吸一口纸烟,任由烟雾缭绕;哥嫂四人,铁青着脸,分别坐于左右,显然是见到哑妹才突然停止说话;叔叔满脸凝重和无奈,坐在父亲的正对面。母亲安静地坐在屋角,看不清什么具体表情,只见用双手不停抹眼泪,那泪珠似乎没个断时,一直往下掉。母亲见着哑妹,赶快起身,装作没事的样子,从哑妹怀里接过孩子要进里屋,嘶哑着嗓子说是给哑妹端杯茶来。哑妹摇头示意,拖着母亲,重让她坐下。哑妹这才看见,母亲的眼睛又红又肿,布满血丝,显然已经哭了很长一段时间。孩子见着外婆,倒是欢腾起来,不哭不闹了,两手伸进外婆的衣袋胡乱翻着,只是要吃的。
哑妹一见这沉闷的气氛,心便往下一沉:难道外边的传言,都是真的?哥哥嫂嫂真是铁了心,要把父亲赶离这个家,再不允许他回来?难道自己六十好几的父亲,真给他们脸上,给这个家,抹黑了?
一阵秋风,飒飒而来。哑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心想:秋天几时这样冷过?
这时,屋里突然响起大哥的厉声:“你自己说说看,我们爷崽三人,整整做了两个月,好不容易赚了一万五,你回来说没就没了?”
哑妹惊恐地张大嘴巴:一万五?说没就没了?难道父亲…..?
父亲依旧低头沉默,什么话也没说。
平日老实稳重的二哥,也在这时暴跳起来,他额上青筋暴起,几乎将四方桌拍得发响,像是发狠似的,对着父亲炮轰:“我们家很有钱吗?一万五的工钱,还有自己的存折,你都给了那个可以做你女儿的臭女人了”,他喘口气,接着骂道:“那好啊,既然这样,这个家你还要做什么?你搬出去跟她一起住就是!”
哑妹被两个兄长的疾言厉色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空气越发沉闷起来。叔叔深深叹了口气,跟着抱怨:“我说哥啊,你怎么就越活越糊涂了呢?怎么能把做工得的钱都给了伍洋?她与我们毫无瓜葛的啊!”
哑妹从叔叔的语气中已听出个大概,两个兄长是因为父亲将一笔对于他们家来说不菲的工钱,全数给了队上的伍洋,所以他们盛怒之下要将父亲赶出家门。
哑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就是真的。可最近家里发生的许多情况,却如电影一样,在哑妹脑海中反复放映着。
父亲,这几年一直做小包工头,就是承揽保温安装之类的业务,从家里带一批人,先是湘潭、长沙,后来去深圳、上海、河南等地,都是临时性的,首先自我供给,做完再结算工钱。这小包工头工作他已经做了好几年,也算是轻车熟路。虽然赚的钱不多,但基本上能保证他和母亲衣食无忧。可这两年,父亲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少。他总说:自己六十好几,应该是要让儿子养的时候了,哪还能赚到什么钱。可他依旧天天在外面跑,依旧在拉业务。于是就有人传言,老牛吃上了嫩草,这两年的钱,父亲都给了队上的伍洋。
伍洋,三十出头,长得并不出色,衡阳人。她老公在村上原是个无父无母无兄弟仔妹的三无人员。两人在广州打工相识,伍洋就这样嫁过来了,当时也没什么排场。婚后老公还在灯泡厂做事,不料一次工伤,没得到及时全面治疗,最终客死他乡。家里没个特别强悍的人,厂里最终只给了两万块抚恤金,就算是了结。从此,伍洋就带着两个孩子守着这个形将破败的家。五岁的小女儿,身体不好,一年到头总要看医生。因为语言沟通有障碍,加上本性内敛,伍洋跟队上其他邻居好像都有隔阂,老公走后,孤儿寡母,她更变得精神萎靡沉默不语了。只有父亲走南闯北,衡阳话更是听得顺溜,有时候还能半生不熟地说上一两句。加之他出门总要经过伍洋家,一来二去,伍洋遇上事情便会找父亲拿拿主意。在乡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而且越传越神,有人甚至还说看到父亲带着伍洋一起去镇上买东西。
于是,围绕着伍洋的问题,父亲已几次成为家庭会议中被两个兄长批斗的对象,可他总是不承认也不否认。兄长嫂子觉得丢脸,而母亲只知道伤心,每每以泪洗面。
哑妹正想到这里,母亲怕她弄不清来龙去脉,边用衣袖揩着泪水,边断断续续地对哑妹说起了这次事件的原委:早两月,父亲带着自己两个儿子和队上十几个人,去河南做了个工程。工程做完之后,老板说要等一个月才能结账。父亲就安排儿子和其他人都先回家,自己一个人在那里等。一个星期前,父亲从河南打电话回来告诉大家,工钱都转入各自的账号。自己三父子大概结了一万五左右。这钱等他回来再取现金分给两个儿子。可谁也没料到,父亲回到家里,脸色惨白,双手发抖,两个儿子问他要工钱,他牙齿打颤,结巴着说:都没了!把整个裤袋掏空,只剩不到一百块在手上!
听着母亲的哭诉,两个兄长更是怒火中烧,用近似仇恨的眼光紧盯着父亲。哑妹在惊惶失措的同时,又狐疑不已,满脑子都是对父亲爱怜她保护她的回忆。
当时有人给哑妹说媒,父亲死活不同意,生怕自己这个并不健全的女儿在别人家里得不到应有的呵护。来了三四个媒婆,都被父亲狠骂了回去。可两个哥哥都到了要结婚的年龄,相了几门亲,对方父母都嫌这家里还有个未出嫁的哑妹,亲事没着边就给黄了。父母亲这才开始发起愁来:自己年岁渐老,两个儿子如果因为哑妹而娶不到亲,到时候将一腔怨气撒到哑妹身上,怎么可能指望他们以后保护哑妹?后来村上出了名的菩萨心肠——六婶,给哑妹说了门亲事。也算是门当户对吧,那男孩因为幼时患脑膜炎留下后遗症,有些痴呆,但能自食其力,且其父母又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好相处。结婚那天,正是深秋时节,父亲比母亲还哭得伤心。送亲的人都走了好远,他还在村口迎风而立,不时用衣袖揩着老泪。直至后来,从未听说哑妹在婆家受过什么委屈,接着哑妹竟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他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下了。
一个这样爱护自己哑女的父亲,怎么会做这种让大家不耻的事,怎么忍心给儿女脸上抹黑呢?哑妹百思不得其解。她看着父亲,父亲沉默。母亲一直饮泣着,哥哥嫂嫂义愤填膺。哑妹说不出话,只能焦急地比比划划,她走到父亲身边,摇着父亲的肩,又对两个哥哥使劲摇头,意思让他们一定听父亲解释。可父亲似乎有些迟钝了,根本无法体会哑妹的心思,只微颤着身体。哑妹蹲下来,想像小时候向父亲撒娇一样,再用头枕着父亲的腿,这才发现父亲竟然连腿也在不停地抖动。
哑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哥哥嫂嫂莫名其妙,被她突来的一阵大哭给搅乱了。
母亲把手里的孩子交给哑妹,战战巍巍走到父亲身边,想扶父亲往屋里走。可父亲似乎心力交瘁,连站起身来也很吃力,如果不是母亲在旁边撑着,可能马上就要倒下去。他老泪纵横,用混沌的眼神盯着两个儿子,只说了一句话:哑妹比你们更像我的崽女…..
沸沸扬扬的一件事情,被哑妹的一阵号啕大哭暂时给平息下来。可父亲却病倒了。不到一个星期,当哑妹再赶到父亲身边时,父亲已经奄奄一息。那天下午天气奇冷,秋风扫过之处,哑妹望见落叶铺满了回家的路。当她伸手去摸父亲瘦削的脸,只感觉到一阵湿润。那是父亲的泪。父亲走了,闭上双眼,不无眷恋又不无憾恨,永远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哑妹。母亲从枕下拿出一封信,说是父亲留给哑妹的。信的内容如下:
哑妹,我最舍不得的孩子!为父从河南回来,便已深知时日不多。这双不争气的眼睛,看什么都是模糊的。那天想帮你娘倒倒煎好的中药,却不料全都倒进了水缸,被你娘好生抱怨。思前想后,我决定把你两个老兄想要知道的事实告诉你。
孩子,伍洋是个苦命的娃。为父是在去县医院探望老友的时候,无意中遇见伍洋,才得知她患了恶性子宫瘤。这是个苦命的孩子!她老公死在广东,骨灰才捧回两年,还带着两个女儿,哪有钱去治这要命的病?只好去医院弄点药,实在撑不住时就给止止痛。为父想起她也是人之儿女,就不由得心生怜悯,从那时起就悄悄给点钱,多少可以算是点帮助。可是为父个人力量毕竟有限,原计划与村上管理会商议,看看是否能组织给这孩子捐点款什么的。可这孩子个性强,又害怕连累他人,更不想让两个不懂事的女儿遭受别人的闲言碎语,硬是不同意为父的想法。无奈之际,为父本想从这次工程款里拿一点,再从原来为你娘和我自己百年之后准备的一点存款中取一部分,来帮助这孩子先把她的小女儿送去县城作次彻底检查。孩子,你知道吗?那个五岁的娃娃,一年到头都像在感冒,完全没什么抵抗力。为父怀疑她身上有大毛病哪!可是,天不随人愿,到了镇上,钱,存折,都被那帮可恶的流氓给扒走了!
孩子,为父知道你两个哥哥不会原谅我的所作所为,所以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啊!只有现在对你娘对你兄妹三个说声抱歉。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孩子,爹走了,没给你们留下一点有用的东西,也没资格要求你们做什么,只要你们今后无论如何都好好照顾你娘,爹也就心安了。爹走了,你们就只剩这唯一的一个娘了。孩子啊,一定要好好过日子,不要时时为钱而计较。
哑妹看信的落款时间,是前天傍晚六点。她伏在父亲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不到半年,村上传来消息,伍洋死了。两个孩子,被村干部组织辗转送到了衡阳。
哑妹捧着父亲的信,一个人疯跑到那座已长满青草的坟头,再一次哭得天昏地暗,那呜呜咽咽的哭声,在深邃的山谷里来回飘荡,悠悠扬扬,一直传到山下的每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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