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回家
学校两个星期放假一次,我在学校呆了两个半月,这是第一次回家,表叔的家。山路蜿蜒,落叶缤纷,初冬的山脉带着枯萎的萧条,褐色的土地上是一片凋零的沉默,可是天空如此高远静谧,飘渺的白云以仁慈地绵厚俯瞰着我渺小卑微的身影,如蝼蚁般地寸移着前行。人的潜能本质真是令人惊讶,置于这除却大山不见土的爪洼地,所谓的城里少爷和这些土生土长的山里娃,用咸菜就饭,都能一口气连吃三大碗。我长高了,黑了,瘦了,被洗去了浮躁和以前的婴儿肥,76块骨骼在夜晚时常嚘巴作响,如同竹子在抽节生长,全身心都渴望着营养和能量,除却这一身娇贵的衣囊还带着城市的烙印,我几乎成了地地道道的山里娃。
去表叔家要过一条浅浅的小河,渡河的工具是一条五米长的竹排。河水清清的能看见水底下的鹅卵石,间或有小鱼儿出没又倏忽不见,撑排的大嫂每一次扬起竹篙都带出一串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熠熠闪亮,排的缝隙间常常有水花荡上来,一波波地起伏着,就像跌宕起伏的命运,一片片迸碎又一条条凝起,挟杂着漫漫人生中的滚滚红尘,恍若一个受伤的残兵败卒在一片尸骨狼籍的战场上,呜咽着爬行……远远的,那四面环山的小村落映入眼帘,看到袅袅的炊烟升起,鸡犬之声时闻于耳,仿佛是一位尚未沾染灯红酒臭的村姑,素面朝天,花衣布鞋,带着朴实无华的风情。那些吃惯山珍海味的饕餮之徒偶尔去品味“农家乐”竟格外的爽心爽口,想来也是爱着那份浮华散尽、脂粉尽失的清新吧。
我看到樱子正在家门口趴在小方凳上写作业,时不时地擤着鼻涕,旁边有几只鸡慢悠悠地踱着方步。表婶正在屋子左侧的猪圈里忙活着,表叔应该是下地去了吧。我悄悄地走到樱子背后,蒙上她的眼睛,樱子的身体扭股糖似地扭动着,一边“翠叶,小红”乱叫着,我放开手,樱子转回头,大叫一声:“哥!”两只眼睛笑得眯成了缝。表婶老远地应着:小杰回来了,一手拎着个装猪食的桶笑眯眯地走过来。
“我做饭去。”表婶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到后院里去了,接着就听到一阵咯咯的鸡叫声。樱子拉着我的手使劲摆着,“哥,俺娘杀鸡去了。”杀鸡是这儿的人们待客的最高礼遇,一个青涩的懵懂少年不会客套虚伪,我只是无言地沉默着也微笑着,偌干年以后想到这幕场景竟还是微笑,带泪。
表叔晌午时也扛着锄头从菜地里回来了,手上还拎着俩个大萝卜,一捆小白菜。看到我只闷头闷脑的说声:“回来了。”表叔是个不善言语的老实人,看上去这个家是表婶当家作主着。饭桌上一个大土钵里连汤带肉的装的满满的,一盘炒鸡蛋,一碟子煎豆干,一盘小白菜还有一小碗臭豆又叫迷豆的。表叔照例的抿着一杯本地小烧酒,表婶和我打横相坐,樱子做在下首。表婶把两只鸡腿扯下来,一只放我碗里,一只放樱子碗里。我冲着表婶难为情的笑了笑。樱子大口的啃着鸡肉,两只手都撕扯得油腻腻的,两只圆圆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有多久没吃过肉了,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胃在愉快的抽搐,就像一个潦倒的穷汉口袋里终于有了两个铜板,竟幸福得想哭。汤是如此的鲜美,每一勺喝下去,仿佛都化成了营养,就像油在热锅里“滋滋”作响,滋润着我焦渴的身心。
表婶正在一个木制脚盆里搓洗我带回来的被子床单,我和樱子在饭桌上做作业。樱子上三年级了,学习一点都不用功,小字本上的字一个个写得东倒西歪,我点着她的鼻子说:樱子,你这字就跟院子里的芦花鸡的爪子差不多,乱七八糟的。字好比是人的脸,写得规规矩矩一笔一画才叫好看,懂呗?我给她讲着混合运算题,樱子的注意力不是十分集中,小狗撵着小鸡跑都能让她看出了神。我翻着一本《初三数学疑难题解》,一边时不时地凑过去检查她的作业。樱子神秘地告诉我:“哥哥,我有弟弟了。”
“是吗?在哪?”我漫不经心的问道。
“在妈妈肚子里,”樱子咬着铅笔,笑得鬼鬼祟祟的,“妈妈不让我告诉别人。”
我注意地看了看表婶的肚子,没看出异样来,怪不得以前老听到表叔闷闷地说要个儿子。农村里有很多重体力劳动,像挑水、挑谷、挑柴、犁田、割谷、扬场等等没有棒劳力也是很难做的。另外男尊女卑的思想比城里人严重多了,一个家庭里如果没有儿子延续香火的话,和人吵架都没有底气,还有一个顾虑,女孩一旦嫁出去,剩下孤苦伶仃的两位老人只能当五保户了,村里一年给点粮给点油,捉襟见肘的,还没人挑水劈柴的,很可怜的境遇,这也是为什么农村人不生儿子不罢休的缘由吧。
我把樱子做错的地方一点点的订正好,监督她做完作业后,我给她折了两架纸飞机,扔得满天飞,看着她满院子疯跑,笑得嘻里哗啦的。表婶把洗好的床单晒在竹杆上,阳光温暖的照在上面,能闻到一种洁净舒爽的清香。猪圈里的猪哼哼唧唧地拱着院门,鸡窝里传来母鸡“咯咯嗒,咯咯嗒”的叫声,又下了一只蛋吧?
我和樱子跟着表叔去挖红薯,一锄头挖下去,看着肥肥的红薯傻乎乎的窝在那里,然后被一下子刨出来,感到抑制不住的喜悦,仿佛它们是埋藏在地底下千年的宝贝被我发掘,樱子跟我屁股后面捡拾着,“哥,你漏掉这里了,哥,这个大的叫你挖破了。”樱子像一只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个不停。我从没干过农活,只挖了不到半垄地,手就磨起了两个大血泡,疼得钻心,可内心却很舒服,每一次挥锄,都像在释放积郁在内心的沉闷还有桎梏,我渴望着什么呢?光明还是希望?汗水朦胧着我的眼睛,隐隐约约的,我看到彼岸了,一垄地到头了。
从来没这么累过,长这么大,我这娇贵的肉体除了打打篮球流过汗之外,劳动二字对于我来说不过是扫扫教室罢了。表婶一边焖着饭一边拣了几个红薯埋在灶灰里,不多久满屋散发出一种泌人心脾的甜香味。真甜啊,那份甘美真是无以伦比,汉堡薯条肯德基之类的泊来品和自己亲手从土里刨出来的烤红薯相比,也拜下风吧,我认为。樱子看着我笑,“哥哥,你脸上有黑的。”我伸出黑黑的手掌,在樱子脸上摸了一下,“现在你和我一样了,噢,噢……”我大口大口地啃着,两只手转过来转过去挪换着烫手的红薯,嘴里还唏嘘的吹着……
晚上洗了个热水澡,浑身通泰,痛快!头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沉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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