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第二桩,也是跟桥有关。
上海这地方,河道太多了,隔不了几里路就有一条。有河,自然就少不了桥。
那天天快黑的时候,萧剑扬所在的队伍撤到了另一座桥边。河这边的桥头附近,聚集了不少部队,除了步兵,还有炮兵。
这支部队的大炮,跟萧剑扬以前见过的各种山炮、野炮都不一样:
不是用牲口拉,而是用汽车拽着,整班的炮兵弟兄都坐在汽车上;炮身又高又大,站在炮筒下踮着脚也摸不到炮口;长长的炮筒子,足足有大碗碗口粗细。
一共是八门大炮,默默地蹲在公路边,无精打采地望着河对岸。
很奇怪,无论步兵还是炮兵,都没人往桥上走。
萧剑扬他们一打听才知道:
原来下午的时候,一支工兵部队奉命赶来在桥头埋地雷,为了防止日本人追过来。
也不知那支部队当官儿的是稀里糊涂呢,还是赶着逃命,他没等自己的军队全撤过桥,就下令开始埋了。
结果,甭说鬼子了,就连自己人也过不去了。
萧剑扬他们也停了下来。弟兄们骂着那个吃人饭不干人事的工兵头儿,气得嗷嗷叫。
可光骂也没有用啊,大伙儿只好走下公路,沿着岸边去找别的法子过河。
步兵倒还可以再去想办法,但那些炮兵们可就惨透了——那么笨重的大炮,离了公路可就挪不了窝了。
萧剑扬跟着连里的弟兄,穿过路边的那一排炮车,走向河岸。
他发现,炮兵部队的弟兄们纷纷从大汽车上跳下来,开始忙活了起来——
把大炮从汽车屁股后头卸开,一面从炮身上拆东西,一面把大炮往河边推。
看这架势,像是要把炮沉到河里去。
想想也对,既然拉不走,总不能留给小鬼子吧?
萧剑扬从炮兵队伍中一名军官的旁边走过。这个当官儿的引起了他的注意:
别人都在忙,他却傻呆呆地杵在一旁,瞅着那些巨大的炮身,脸上的筋肉一抽一抽的。
瞧瞧他脖子上的领章:
蓝色的小长板儿上,两道金杠、两颗三角星——还是名炮兵中校。
突然间,这名中校猛地用双手撕开了自己的衣领。一阵不成人样的哭嚎声,从他的胸腔里迸了出来。
在河岸边的暮色中,这声音让人听来心里发寒。
一门门曾经威风凛凛的大炮,正从他的身旁被推向河边。
萧剑扬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瞅见一个大老爷们儿当众哭成这样。
可说也奇怪,对于那位正在痛哭的军人,他在心里一点儿也没瞧不起。
他用手轻轻地拍了拍肩上的中正步枪:
“兄弟,咱哥俩啥时候都不分开,啊?”
就这么一路撤,一路窝囊气。
撤到昆山的时候,萧剑扬所在的305团接替兄弟部队306团,担任总掩护队,保障整个战区的部队撤退。
任务完成之后,他们接着向苏州转进。
在苏州歇了一宿。
半夜时分,空中传来飞机的声响。突然间,四下里冒起了好些个火花,直蹿天空,活像过年时放的焰火。
紧接着小日本的飞机就开始轰炸了。
后来他们才听说,那些焰火是汉奸给日本飞机打的信号。
撤出苏州以后,他们又一路把许多个大城小镇留在了身后——浒墅关、新安、无锡、戚墅堰、常州……
两个多月前,51师的官兵也曾路经这些城镇。当时,他们正乘火车赶赴淞沪前线,士气高昂;当时,这些江南的城镇,就跟江南的闺女一个样儿,花枝招展。
可如今,鬼子的飞机已经把它们炸成得满目疮痍,毁了容颜。
弟兄们默默地从一处处炸塌的房屋旁走过。
许多歪斜的屋梁上,依然冒着烟;一些坍倒的墙壁下,有沾着灰土的血水缓缓流出。
在瓦砾堆上忙碌着的老百姓,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他们站在曾经是自己家园的废墟上,呆呆地注视着自己后撤的军队,一声不吭。
萧剑扬边走边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整个塞进钢盔里。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嘶叫着——
这仗咋就打成这样了哩?!
每个城镇的公路两旁,只要是比较完好的房屋,外墙上都会写着大大小小的字,有的是用粉笔写的,有的是用木炭条写的:
“XX军 无锡集合”
“XX师 武进集合”
“XX师 句容集合”
……
伴着这些东倒西歪的字迹,萧剑扬跟弟兄们不停地西撤。
11月28日,他们终于在一个不大的镇子驻扎了下来。镇子名叫“淳化”。
这儿离南京已经不远了。
听上任不久的连长说,从这儿往西北方再走三十来里,就是南京城最大的城门——中华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