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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斗六星网 情感休闲 抗战军魂 【抗战小说】军歌
楼主: 失败的匈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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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小说】军歌 [复制链接]

31
发表于 2014-4-3 20:18 |只看该作者
后来,他从武汉之役后被俘的弟兄那里,听说了孙连仲的情况。这位曾指挥着千军万马取得了台儿庄大捷的集团军总司令,是在徐州失守的当天下午化装成商人,从东线雇民船到江苏淮阴的。其后,又由江苏省主席韩德勤设法护送到上海,辗转香港,才回到武汉向最高统帅部报到。

    战争是个神奇的魔术师,任何显赫的元帅、将军在它手里都只是道具。战争制造奇迹,也制造幻觉,它是最大的赐予者,又是最残忍的剥夺者。

    他对着乌黑的煤壁曾这样感慨地想。

    而他的命运远远不及这位集团军总司令。他成了俘虏,变成了战争的垃圾,战争的弃儿,他们生命的主权已被胜利者没收了。

    五月十九日是一团乌云,是一片黑烟,是一群停落在坟头上的乌鸦……

    然而,也就是这个灾难的五月十九日,使他对战争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他的生命,他的悟力才突然跨到了一个高度。这个高度是他十八年行伍生涯都没有跨越过的。十七岁那年的秋天,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他穿着一身土布衣衫跨进了云南讲武堂的门槛,成为一名军人。在其后的十余年中,他打过许多仗,甚至负过两次伤,可战争的真实气氛却从未领悟到,他是在五月十九日的徐州市区懂得战争的。

    战争原来可以打成这个样子!

    从事战争的军人原来可以变得这么无可奈何!

    也许这令人沮丧的心理从根本上影响了他,最终促使他在那个刺槐林举起了握枪的手。谁知道呢!

    带着纷杂的思绪,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在那匆忙、短暂的梦中,他又把那场逝去了的灾难重度了。

    他的记忆永远停在了五月十九日这个普普通通的日子上。

    五月十九日对他来说是永恒的。

    田德胜又怎能忘记五月十九日呢?那日,他不是发了昏,就是中了魔,迷迷糊糊跑了快一天,在十九日夜里进了徐州。他们的汤恩伯司令那时并不在徐州,汤司令一看战况不妙,一溜烟颠了,连师长都不知道他颠到了什么地方。

    他跑到了徐州。他是趁日本飞机的一次轰炸溜掉的,他怕不溜掉,迟早要被那猴脸刘连长枪毙。日军的空袭过后,他躲到了齐腰深的麦地里,硬是在麦地里趴了一上午,等到蝗虫般的队伍全过完了,才爬起来搓了些麦穗吃,吃完稀里糊涂上了路。

    一路上没瞅着多少人,只见队伍像决了口的水一样,一阵阵往他走过的大路上漫,只要一碰上队伍,他就躲到河沟旁、麦地里,反正不和他们照面。凭他三次成功的和一次不成功的逃跑经验,他认定和大部队反方向走,不会有大错。在他看来,日军和国军对他的性命都存在着威胁,来自国军方面的威胁似乎更大一些,这一回若是被抓住,猴脸刘连长一定不会饶他!两个月前,他已逃过一次,被抓住了。他打定主意搞一套便服,化装成老百姓,拔腿回河南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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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发表于 2014-4-3 20:19 |只看该作者
肩上的枪没扔,他要靠它换钱。

    在徐州近郊王庄的一条小河边,他大枪一横,把一个蹲在河边解手的老头给吓个半死,老头差一点儿栽到了河里。

    “老头,把褂子脱了!”

    老头从河边爬起来,规规矩矩脱了。

    “裤子!”

    借着昏暗的星光,发现老头只穿了一条大裤衩。

    老头直向他作揖:

    “脱了裤衩,我可咋回家见人,老总……老总,您行行好,饶了我吧!”

    裤衩不要了,军褂扔给了老头,自己将老头的褂子穿上了:

    “喂,老头,要枪不,三块钢洋就卖!”

    老头直拱手:

    “老总,你白送我,我也不敢要!”

    他火了,枪栓一拉:

    “妈的,老子想卖,你就得买!三块大洋,多了不要,回家拿钱去!老子在这儿候着!”

    老头极不情愿地道:

    “我……我回家商量一下。”

    “快去快来!”

    “好!好!”

    老头一走,他马上觉着不对头!这老王八说不准回村叫人,他独自一人,闹得不好准吃亏!

    不敢等了,自愿舍弃了一笔军火生意,枪一夹,继续赶路。

    这是五月十九日晚上九点多钟的事。

    十一点多,他从西关段庄进了徐州城,徐州城里的国军大部分已撤走了,他站在西关大街上转,依然想着找个地方弄点盘缠。

    就在这时,六十军的一个当官的和几个弟兄把他叫住了:

    “哪部分的?”

    “我……我……自家弟兄!自家弟兄!”

    “和队伍走散了?”

    “哎!哎!”

    “到底是哪部分的!”

    他装傻,翻着白眼,很卖力地说:

    “我们连长姓王,脸上有麻子!”

    “饭桶!哪部分的都不知道么?”

    他眼睛一闭,信口开河道:

    “第二集团军三十五师的!”

    第二集团军有没有三十五师,他根本不知道,他料定那帮云南兵也不会知道。

    果然,那帮云南兵被他唬住了。

    “走吧,跟我们走,徐州守不住了,大部队都转进了!”

    他只好跟着那帮云南人走,走到一家炸塌了门面的饭馆门口,黑暗的空中突然响起了轰轰作响的飞机马达声。他刚趴到地上,一颗颗炸弹就在他身旁炸响了,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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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发表于 2014-4-3 20:20 |只看该作者
醒来的时候,已是二十日中午,他听到了一声尖厉的枪声,仿佛就是对着他脑门打的,他本能地抓起了枪。

    手却被一个沉沉的东西压住了,他趴在地上,抬起头,看到了一双沾着黄泥巴的黑皮靴。压着他那握枪的手的,就是那沾着黄泥巴的黑皮靴!他顺着皮靴往上看,又看到了一只悬在空中的指挥刀的刀鞘,那刀鞘在悠悠地晃,刀鞘的顶端包着黄铜皮。

    是个日本官!

    他叫了起来:

    “太……太君……我的……我的……我的老百姓!良民的!良民的大大的!”

    日本官一脚将他踢了个仰面朝天,操在手中的刀举了起来,腥湿的刀刃上跃动着一缕五月的阳光。他身子缩成一团,又叫:

    “我投降!我……我的投降!”

    那缕凝聚在刀刃上的五月的阳光终于没跳到他的身上,日本官手腕一转,指挥刀在半空中划出了一个漂亮的弧。

    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了两个端长枪的日本兵。

    日本官将指挥刀插入刀鞘中,向两个日本兵讲了几句鬼子话,两个日本兵用长枪上的刺刀逼着他,要他站起来。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了,当天下午被押到了邻近的一个小学校里,后来,又被押到郊外一个战俘营里,最后,进了日本西严炭矿的阎王堂,成了给日本人挖煤的牲口。

    他的胸前从此便佩上了一个战俘标记:“西字第O五一四号”

    这是他一生五次逃跑中最悲惨的一次,比根本没成功的第四次逃跑还要悲惨!第四次逃跑虽说没有成功,虽说吃了一顿军棍,可总还保住了一个自由的身子,这一回,一切都完了,落入了日本人手中,而且又是手中抓着枪被日本人活拿的!这实在是不幸之中的大不幸。他不是在十几个小时前就退出战争了么?他不是已将军褂换作粗布小褂了么?咋又想来抓枪?如若不去抓那杆值三块大洋的钢枪,日本人或许不会把他编为“O五一四号”战俘。

    这他妈的都是命!

    如今想来,最后一次丁,无论如何不该卖的,为了八十块大洋,顶着人家田德胜的名字,到日本人手里送死,实在是太不划算了!这笔买卖从一开始就不公道,现今是彻底做砸了!

    一条命卖八十块大洋,真他娘笑话!

    得扳本!无论如何也得把本扳回来!得把这条值八十块的性命从日本人手里偷走!否则真他妈的赔血本了!自打进了阎王堂,他就在井上、井下悄悄算计了,随时随地准备拔腿走人。然而,严酷的现实令他沮丧,高墙、电网、刺刀、狼狗,把他那**的念头一个个粉碎了,他几乎看不到偷盗的机会。以往逃跑的经验完全用不上了,他像个第一次做贼的傻里傻气的新手,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颤抖的手插入人家的腰包。

    突然,机会送到了面前,耗子老祁竟探到了一个老洞子!孟新泽竟将再度摸索这条老洞子的差使交给了他!他一爬上上巷,脑子里就及时地爆出了一个热辣辣的念头:日他娘,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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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发表于 2014-4-3 20:20 |只看该作者
那些弟兄们他管不着了,他只能管他自己,只能保证自己在这笔人肉买卖中不亏本!他独自一人悄悄逃,人不知,鬼不觉的,成功的把握就大;而若是和孟新泽他们一起逃,动静闹大了,搞不好准会一败涂地,甚至连命都送掉!他可不是傻瓜,才不上这个当哩!

    他想得人情人理,坦荡大方,心头根本没有丝毫的愧疚。在他看来,面前这个混账的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愧疚一说!有力气,有本事,你打垮他,没力气,没本事,他压扁你!谁对谁都说不上什么愧!在军营里挨军棍,他活该!给猴脸连长倒尿壶,也他妈的活该!在阎王堂他揍了谁,谁认倒霉,如今,他骗了孟新泽这帮杂种,他们也只能认倒霉!

    这世界,这年头,谁顾得了谁?!

    踩着泥泞的风化页岩路面,张口气喘地向巷道的顶端爬,眼前已升起了一轮飘荡的太阳。他仿佛看到那轮太阳悬在白云飘浮的空中,火爆爆地燃着,村头成熟的高梁地上环绕起一片蒸腾的雾气。

    想起了家乡的高粱地。

    想起了在高粱地里和他睡过的嫂子。

    嫂子图钱。他几次卖丁的钱,一多半被嫂子的温存哄去了。

    买来的温存也他娘的怪有滋味的!他睡在阎王堂的地铺上不止一百次地想起过嫂子,大手只要往那东西上一放,嫂子黑红亮堂的笑脸准他妈的从高粱地里窜出来。

    日他娘,只要能逃成,能逃到家中去,第一个目标:高梁地!

    ——自然,得拉着嫂子!

    一脚踩入了个脏水凹里,身体突然失重,扎扎实实跌了一跤,头上的柳条帽沿着坡道往下滚,在身后的一根长满霉毛的棚腿前停住了,电石灯摔落到地下,灯火跳了一跳,灭了。

    还好,没摔伤。

    他从满是泥水的地上爬起来,先从灯壁的卡子上取下用油纸包着的洋火,将灯点了,然后,又被迫转身向下走了几步,拾起沾着泥水的破柳条帽戴到头上,继续向上爬。

    上面是死头,不通风,整个巷道温吞吞的。

    一路爬上去,他看到了两个挂着骷髅标志的密封墙,那墙都是砖石砌的,墙下没有洞。他记得孟新泽说过的话:那条要找的老洞子密封墙下是有洞的。

    他一直找到尽头,也没找到那个老洞子,他只好往回走。往回走时,他变得不那么自信了,他被迫将许多奢侈的念头排除到脑外,一心一意去寻他的自由之路。

    他估摸自己摸出来有二十分钟了。

    又往下走了不到三十米,他在巷道的另一侧发现了那条令人神往的洞子。那洞子的密封墙下面果然有一个半人高的缺口,缺口处有一股哗哗作响的水在向巷道里流,他想,那堵密封墙可能是被洞子里的老水冲破的。

    他的心一阵狂跳,几乎没来得及作更仔细的判断,便将脑袋探入了密封墙的缺口里,手举着灯,对着老洞子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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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发表于 2014-4-3 20:21 |只看该作者
灯光照出了五步开外,他看到了一条布满褐黄色沉淀物的弯弯曲曲的水沟,看到了一堆堆冒落下来的煤块和矸石,看到了顶板上的淋水在水沟里溅起的水花。老洞子又窄又矮,像一条用了许多年没有打扫过的歪斜的烟囱。

    他像狗一样钻了进去。

    他把电石灯噙在嘴上,用长满老茧的手掌和被矸石磨硬了的膝头在洞子里爬。他爬得极为小心,每向前爬一步,总要先上上下下看一下,他怕冒落的顶板和倒塌的煤帮把他压在地下。他的蒜头鼻子不停地嗅,小心翼翼地防范着那不动声色的杀人凶手——脏气。

    现在,他不急了。他认为至少已把大半个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了,他的偷窃已有了八分成功的把握。他不能输在日本人手里,也不能输在这条深不可测的老洞子手里,他要把他们都打垮,而不能被他们压扁!

    希望在前面,在上面,在那重重黑暗的后面!越向里爬,他的信心越足了。这条一路上坡的老洞子无疑是通向地面的。它是向上的!不是向下的,这一点至关重要!

    浑身都湿透了,汗水、淋水、身下的流水,把他变成了一个水淋淋的两栖动物。不断碰到水星的灯火在劈劈啪啪炸,他那湿漉漉的眉毛,被爆起的灯火烧焦了一片。

    爬了有三四十米,洞子依然弯弯曲曲向前上方伸着。他不敢爬了。他想起了风,他觉着这条老洞子里似乎没有风。

    没有风准有脏气!

    脏气能把人憋死!

    他依着煤帮坐下来,大口喘着气,脸上、额上的汗珠雨一样地落。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

    他没感到头昏,也没看到面前的灯火一窜一窜地跳,他判断至少到这个地段为止,洞子里的脏气不重。

    又向前爬。爬了大约二三十步,他呆了!他爬到了头。爬到了一个平坦的地段上。一个接着洞顶的水仓切断了他的求生之路。他身下的水就是从那个漫顶的水仓里溢出来的。

    混账的老祁骗了他,孟新泽这杂种骗了他,命运之神骗了他,他一下子从幻觉的天堂跌人了现实的地狱。他的高粱地,他的渺小的春梦,他的自由,全他妈的闷在这个翻腾着黑水的水仓里了。

    价值八十块钢洋的生命依然不属于他自己,依然属于大日本皇军,他依然是“西字第O五一四号”战俘。

    这是一次不成功的偷窃。

    他狼嗥似地哭了起来,哭得放肆,大胆,无拘无束,几乎失去了人腔。

    他要尽情地发泄,他要把自己的怨愤、不满、绝望通通摔在这个老洞子里,然后再去寻找新的偷窃机会。

    哭了一阵子,他连滚带爬往下摸,“o五一四号”战俘的身份又明确地记了起来,他不敢懈怠,他要赶在混账的刘老八进窝之前,赶回二四二O煤窝。

    一身泥土溜到煤楼旁时,看到刘子平和几个弟兄正拖着沉重的煤筐从窝子里挣出来,矿警孙四正在叽叽咕咕说着什么。他灭了灯,闪在黑暗中向刘子平和那几个弟兄打了个手势,几个弟兄把拖筐里的煤往煤楼里一倒,围着孙四讨筐牌,他借这机会急速溜进了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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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发表于 2014-4-3 20:22 |只看该作者
他刚进窝子,孙四也进来了。

    孙四扯着嗓门结结巴巴喊:

    “弟……弟兄们,得……得抓紧点啦!现在八……八点了,定额可还没……没完成一半,日本人那儿,我……我可交不了差呀!你们挨了罚,可甭……甭怪我孙某人!”

    孟新泽说:

    “四哥,你放心!弟兄们不会让你为难!”

    孙四哼哼唧唧走了。

    弟兄们这才一下子将他围住了:

    “怎么样?”

    “能走通么!”

    “那老洞有多长?”

    他把头上的破柳条帽向地上一摔,吵架似的恶狠狠地道:

    “走他娘的屌!那洞子是死的!”

    喧闹的煤窝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许多凶恶的眼睛在盯着他看,一盏盏聚到他脸上的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突然有了一丝怯意,又叹了口气道:

    “老祁上次没走到头,我他娘的这回为着弟兄们,拼死爬到了头,是死洞子!迎头是个水仓,大许是日本人开巷时存老塘水的。”

    “你不会走错吧!”

    孟新泽问。

    他又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

    “怕我走错,你屌操的自己再去摸一趟!”

    彻底绝望了。孟新泽铁青的脸膛剧烈地抽动起来,歪斜的嘴角几乎要扯到耳朵根。刘子平脸变得苍白,两眼痴痴地望着手上的灯发呆,仿佛刚挨了一闷棍。

    不知是谁在黑暗中呜呜咽咽地哭……

    前一阵子看了部电影,日本的,内部片,叫什么名字想不起了。电影说到了徐州,那些横枪列队开进徐州的日本兵在唱:“徐州,徐州好地方。”我看了怪心酸的!当年的徐州对几十万参加会战的弟兄,对我们这些战俘,可不是好地方啊!

    我说到哪了?噢,说到了那条洞子,那条洞子不通,又派人摸了一次,还是不通,弟兄们只好另想办法。约摸三四天之后,又一个消息传来了,说是和外面山里的游击队联系上了,井上井下一齐暴动。井下的弟兄通过风井口冲向地面,上面有游击队接应;井上的弟兄在游击队炸毁了高墙后往外突。

    两个战俘营的千余号弟兄又一次紧急串连起来,只等着那个谁也不知道的指挥者确定暴动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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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发表于 2014-4-4 14:56 |只看该作者
第四章
“这烟不坏!”

    刘子平想。

    坐在棕褐色猪皮蒙面的高靠背椅上,刘子平贪婪地抽着烟,两只眼睛眯成了一道缝。眼前的景状因此变得模糊起来,大办公桌后的高桥太君,太君身后墙上的太阳旗,办公桌上的电话机,都和他拉开了距离,仿佛一个遥远的旧梦中的景物。

    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烟,那支和三八步枪子弹差不多长的小白棍,从放到干裂的嘴唇上就再也没拿下来过,灰白的烟灰竞没有自己掉下来。

    这烟确实不错。

    刘子平抽完了一支,将烟头扔到了地下,用趿着破布鞋的脚踩灭了,一抬头,又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盒烟。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在那盒烟上多停了一会儿。

    托着下巴坐在桌后的高桥太君笑了笑,很友好地说:

    “抽吧,你的,再抽一支,客气的不要!”

    他冲着高桥太君哈了哈腰,点了点头,又哆嗦着手去摸烟。

    第二支烟点着的时候,他不无得意地想:自由对他来说,只有一步之遥了,只要他把那桩巨大的秘密告诉面前这位日本人,这位日本人定会把应有的报偿支付给他,以后,他想抽什么烟,就能抽什么烟.想抽多少,就能抽多少,想什么时候抽,就能什么时候抽。

    秘密在他心中。这无疑是一笔财富,是一笔任何人也抢不走的财富。他要靠这笔财富换取生命的自由。在做这笔交易之前,他得弄清两点:第一点是买主的诚意,第二点是能索取的最高价钱。

    对第一点,他不怀疑。面前这位高桥太君无疑是有诚意的,高桥太君一直在这高墙下面搜索阴谋,他出卖给他的,正是他所需要的阴谋,这交易他自然愿意做。高桥一般不会卸磨杀驴的,若是他卸磨杀驴,日后谁还会和他合作?!自然,必要的提防也是少不了的,得小心谨慎,踹水过河似的,一步步试着来。

    第二点很难说。闹得好,日本人或许会将他放掉,再给他一笔钱;闹得不好,他还得留在阎王堂里给日本人当差。给日本人当差他不能干,那样,迟早要把性命送在自家弟兄手里。张麻子留给他的教训是深刻的。

    他打定主意,不到最后关口,决不把真正的秘密端出来!卖东西就要卖个俏,卖得不俏,没人要。他要做的是一笔一回头的大生意,一锤头砸下去,没有反悔的可能,他不得不慎而又慎。他要和自己的弟兄们斗,也得和日本人斗哩!

    第二支烟抽了一半的时候,高桥太君说话了:

    “你的,搞清楚了?有人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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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发表于 2014-4-4 14:57 |只看该作者
他慌忙点点头,极肯定地道:

    “是的,太君!他们要逃!好多人要逃!”

    “有人在战俘里面,唼,串联?”

    “有的!有的!”

    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是买卖开张前的吆喝,旨在吸引日本人来和他做这笔买卖,根本不涉及买卖本身,说多说少,说轻说重都是无害的。

    高桥像乌龟似的,把瘦脖子伸得老长,小眼睛炯炯有神:

    “谁在串连?”

    想了一下,决定先把那秘密扳下一点给高桥太君尝尝:

    “是孟新泽,六号大屋的!”

    高桥太君皱了皱眉头:

    “孟——新——泽?孟……”

    太君站了起来,走到身边的柜子旁,顺手拉开了一个抽屉,取出一叠战俘登记册和卡片。

    他知道高桥太君要干什么,讨好地道:

    “太君,孟新泽的战俘编号是‘西字第。五四二’号!”

    高桥太君一下子将那张O五四二号卡片抽了出来,看了看,用手指弹着说:

    “姓孟的,做过连长?”

    “不!他是营长,是六十军一O九三团炮营营长!被俘时,他欺骗了太君,现在又是他在战俘中串通,唆使战俘们不给皇军出煤,通通的逃跑!”

    高桥攥起拳头,在桌上猛击一下:

    “我的,今夜就让狼狗对付他!”

    他慌忙扑到桌前:

    “太君,高桥太君!这……这样的不行!”

    “嗯?”

    高桥太君瞪大两眼盯着他看。

    他更慌了,探过身子,低声下气道:

    “太君,据我所知,战俘中有个反抗大皇军的组织,我只知道一个孟新泽,其他人还没弄清楚,另外,这些人还在和外面联系哩,那个联系人也没找到。我……我想都弄清楚了,再向太君报告!”

    高桥太君点了点头,鸡爪似的手压到了他肩头上:

    “你的,大大的好!你的,帮助我的,我的,不会亏待你!我的,把他们一网打尽,把你放掉!放掉!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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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发表于 2014-4-4 14:57 |只看该作者
“明白!明白!太君!”

    这点秘密渣儿,高桥太君一尝,就觉着不错哩!

    高桥太君慷慨出了价。出了价,自然想看看下面的货色,高桥太君又开口了:

    “他们的,串连了多少人,四号井的战俘,他们串没串过?他们要什么时候逃?”

    这些问题,他确乎不知道,但,他不能说自己不知道,做买卖不能这么老实:

    “太君,他们串连了不少人,各个号子都串了,四号井也串了!什么时候逃,外面的游击队什么时候来,我还不知道!估摸就在这几天吧!”

    高桥太君吃惊了,叫道:

    “这不是逃跑,是暴动!我的,要把他们通通枪毙!”

    “是的,太君,是该通通枪毙,不过——”

    高桥太君笑道:

    “你的放心,现在的,我的不会动他们,大皇军要把他们和外面的游击队一网打尽!”

    “太君高明!高明!”

    高桥又问:

    “来接应暴动的,是哪一支游击队?是共产党乔锦程?还是那个何化岩?”

    “这个……这个,我的不知道!”

    “和外面游击队联系的人是谁?你的,也不知道吗?”

    他想告诉高桥太君:他怀疑井下二四二O窝子的矿警孙四,甚至想一口咬住孙四,然而,转念一想,又觉着不妥:倘或孙四真是秘密联络员,那么,抓了孙四,暴动就不会按计划进行了,游击队就不会来了,他的秘密也就卖不出好价钱了。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

    “太君,我的,真的不知道!”

    高桥太君显然很失望,但脸上却堆着笑。

    “那么,回去以后,你的,要把这个联络人找到!要尽快把暴动的时间告诉我,明白?”

    “明白!明白!太君!”

    他转身回去了,临走时,又向桌上的烟看了一眼。

    高桥太君让他把烟拿着,他想了想,还是忍住没拿。那一瞬间,他猛然想起了一句挺高明的话:“小不忍则乱大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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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4 14:58 |只看该作者
刘子平被提走时,六号大屋的弟兄们都在睡觉;刘子平回来时,六号大屋的弟兄们依然在睡觉。孟新泽却没睡,他眼看着刘子平心慌意乱被提走,又眼看着刘子平满面愁容地走进来。刘子平在地铺上躺下时,孟新泽轻轻咳了一声。

    刘子平立即在黑暗中轻轻叫了起来:

    “老孟,孟大哥!”

    孟新泽应了一声:

    “老刘,爬过来!”

    他们的地铺是并排的,当中隔着条一米左右的过道,已是晚上九点多钟的光景了,过道上没有灯光,黑乎乎一片,刘子平狗一样爬过来了,两只脚一下子伸到孟新泽面前,自己的身子贴着孟新泽的身子躺下了。

    刘子平没敢将头凑到孟新泽面前,他怕孟新泽嗅出他嘴里的烟味。

    孟新泽只得把身子曲起来,头抵着刘子平的膝头,低声问:

    “怎么回事?日本人突然把你提出去干啥?”

    刘子平极忧虑地道:

    “老孟,怕有人告密,日本人仿佛知道了点啥!高桥这老王八老逼问我:张麻子是怎么死的?谁给我们通风报信的?他说,有人向他报告了,说咱们要组织逃跑!”

    “这痨病鬼是唬你的!他要真知道了,还问你干啥?!”

    “我没说,啥也没说!高桥让我再想想,说是给我两天的时间,两天以后,就要用狼狗对付我!老孟,孟大哥,可得快拿主意了!”

    正说着,铁门又响了一下,靠门边的项福广被提走了,提人时,日本看守竟没注意孟新泽的铺上挤着两个人。

    “看,老项又被提走了!保不准又是问那事的!孟大哥,咱们得行动了!说啥也得行动了!不是和外面联系上了么?咋还不把日子定下来!”

    孟新泽道:

    “这事不能急,得准备充分些,要不,没把握!”

    “具体日子你不知道么?”

    “不知道!我只负责给六号的弟兄传个信儿,谁他妈领头,我也不清楚!这日子要是我能定,我他妈今夜就干!”

    刘子平叹了口气:

    “完了,两天以后,我非落个老祁的下场不可!”

    “你也得像老祁那样挺住!”

    刘子平怯弱地道:

    “我……我……我不敢说这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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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发表于 2014-4-4 14:58 |只看该作者
孟新泽恶狠狠地道:

    “你想做张麻子么!”

    刘子平狡猾地撇开了话题,近乎哀求道:

    “孟大哥,快逃吧!再拖下去,弟兄们可都他妈的完尿了!”

    竟嗡嗡嘤嘤哭了两声。

    孟新泽开始安慰他,两人又悄悄讲了许久,刘子平才又溜到自己的铺位上睡了。

    这夜,一切正常,十一点钟,哨子照例响了,号子里的弟兄照例匆匆忙忙地趿鞋,穿衣。十一点二十分,高桥训话。十一点半,门楼下的钢板门拉开了,十一点五十五分,阎王堂二百多名战俘和四号井的二百多名战俘全挤进大罐下了井,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暴动将在今夜举行……

    这一切来得都很突然。

    最初,煤窝子好像有人叫,声音短促,尖厉,矿警孙四警觉地从煤楼边的守护洞里钻了出来,支着耳朵听。那短促尖厉的声音却消失了。通往煤窝的洞子是黑沉沉的,静悄悄的。孙四以为是幻觉,又把枪往怀里一搂,缩到了守护洞里。

    坐在笆片支起的铺上,他还是不放心,总觉着今夜有些怪。战俘们的神气有些不对头哩!他们似乎是酝酿着什么重大事情,从东平巷往二四二O窝子爬的时候,有些人就在那里交头接耳,尤其是O五四二号孟新泽,一会儿走在前面,一会儿拖到后面,老和人叽咕什么。

    他们莫不是想闹事吧?

    不禁打了个寒颤,搂在怀里的枪一下子横了过来,黑乌乌的枪口正对着黑乌乌的煤洞子。

    他想:只要有人从煤洞子里扑出来,他就开枪,他知道,枪一响,守在东平巷的日本人和矿警就会赶来救援,任何捣乱的企图都会被砸个粉碎!

    其实,不到万不得已,他真不愿开枪。他对这些战俘蛮同情的,平常对他们也并不坏。他和刘老八不一样,从未向日本人报告过什么,也从未打过哪个弟兄,他认定他们没有理由和他为难。

    往好处一想,脑瓜中那根绷紧了的弦又松了下来,长枪往肩上一背,挂在棚梁上的灯往手上一提,径自向洞子里走去。

    他得看看,煤窝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

    弯着腰在通向煤窝的洞子里走了二三十米,两盏晃动的灯迎着他跳过来了。他停住脚,把灯往地上一放,枪横了过来:

    “谁,干什么!”

    迎面传来一个惊慌的声音:

    “不好了!炸帮了!埋进去三个,刘八爷也埋进去了!”

    “哦?快去看看!”

    孙四说着,提起灯,加快步子往煤窝里去,刚走到煤窝里,就看到了刘老八摊在地上的血肉模糊的脸。他突然觉着不对劲,刚要把枪从肩上取下来,几个人已拥到他身边,一下子将他摔倒在地上,枪也被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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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4 14:59 |只看该作者
他吓慌了,挣扎着喊:

    “干……干什么!你……你们要干……干什么?”

    0五四二号孟新泽窜到了他面前:

    “四哥,你甭怕!弟兄们不会害你的,弟兄们要逃,要逃,懂吗!”

    “逃……逃……逃?你,……你们逃了,我……我咋向日本人交……交账!你……你们甭害我……我了!我……我可从没做对……对不起你们的事哇!”

    孟新泽极热情地道:

    “四哥,你也和我们一起逃吧!”

    孙四越急,结巴得越厉害了:

    “逃……逃得……得掉…掉……掉吗?日……日、日本人在……在上面,咱在……在……在下面!”

    孙四提出了一个反建议:

    “老……老孟,还……还、还是甭……甭逃了吧!你……你、你们甭……甭逃,我……我也不……不、不向日本人报……报告!咱……咱们还是好……好弟兄!刘八死……死了活该!”

    孟新泽脚一顿,恶狠狠地否决了孙四的反建议:

    “四哥,你的好心我知道,可我们弟兄受够了!这一回,非逃不可!”

    王绍恒也在孟新泽身后嚷:

    “老孙,别怕,上面有咱们游击队接应哩!”

    孙四还是不同意,他认定孟新泽他们不会杀他,便躺在洞口道:

    “你……你们真……真要逃,就……就先……先杀……杀了我吧!你们不……不杀我,日……日本人也……也要杀我的!”

    不曾想,孙四话刚落音,黑暗中突然有人扬起煤镐,恶狠狠一镐头砸到了孙四的脸上,孙四一声惨叫,身子剧烈地抽颤起来,砸开了花的脸上,白糊糊的脑浆和殷红的血搅成了一片。

    他两腿拼命一蹬,身子一挺,死了。

    “谁?谁干的?”

    孟新泽吼。

    黑暗中的杀人者慢慢站到了孟新泽面前。孟新泽借着灯光一看,那人竟是刘子平!

    “老刘,你……你咋能这样干?”

    刘子平有些惶恐地道:

    “我……我也不知道!我……怕耽误时间,老孟,快……快行动吧!晚了,日本人知道就麻烦了!”

    “对,孟大哥!快干吧!不能磨蹭了!”

    “孟营长,你快说,咱们怎么走?”

    “……”

    身边的弟兄们也跟着嚷。

    孟新泽这才将目光从孙四血肉模糊的脸上收回来,对着众人道:

    “弟兄们,事情已经闹到这个份上了,逃是个死!不逃也是个死!今夜,咱们拼死也得逃!咱们走风井口,风井口有乔锦程和何化岩的游击队接应,约好的时间是夜里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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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发表于 2014-4-4 14:59 |只看该作者
孟新泽将抓在手上的那块原本属于刘八爷的怀表举到灯前看了看,又说:

    “现在是一点十五分,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一小时四十五分钟,咱们二四二O窝子距风井下口只有二十分钟的路,时间很宽裕,现在咱们要帮助其他窝子的弟兄,把矿警队除掉,把井下的电话线全掐断,封锁暴动消息。那些在生产区的日本人、矿警,一个也不能让他们溜到井口去!只要咱们能将消息封锁到三点,大伙全聚到风井下口,事情就算成功了!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

    黑暗中响起了一片闷雷般的应和声。

    “下面,我来分一下工:项福广、王绍恒你们带三个弟兄去对付东平巷的那两个矿警和一个日本人!田德胜、赵来运、王二孩跟我一起到二四二二、二三四八两个窝子去!”

    刘子平自告奋勇地道:

    “老孟,不是要掐电线么?我去!干掉东平巷的那三个小子后,我就把通往井口的电话线掐了!”

    孟新泽想了一下:

    “再给你配两个人!钱双喜,李子诚,你们跟着老刘去!”

    分完工后,孟新泽再次交待:

    “记住,要小心谨慎,无论如何都不能开枪!也不能让鬼子和矿警开枪!不要怕,咱们有一个半小时,有四五百号人,生产区的矿警、鬼子,统共不过二三十,他们不是咱们的对手,千万不要怕!”

    煤窝里的弟兄们纷纷抓起煤镐、铁铣,三五成群地沿着下坡道向东、西两个平巷摸,蓄谋已久的暴动开始了。

    这是民国二十九年六月二十九日深夜一点二十三分。

    一时三十五分,守在东平巷口的两个矿警和一个日本人被利利索索地干掉了。担负此项任务的项福广挺聪明,他把孙四的矿警服套到了身上,又提上了孙四的大电石灯,电石灯的灯光很亮,照得巷口的那个日本人睁不开眼。那日本人没怀疑,他知道用这种大电石灯的都是监工、矿警,又见来人穿着矿警服,背着枪,就更没在意。不料,走到近前,项广福突然枪一横,枪上的刺刀捅进了他的胸膛,没费劲就敲掉了一个。两个矿警是在东平巷口的防风洞里堵住的,他们根本没来得及把枪抓起来,就被突然拥到洞里的弟兄压倒了,一人头上吃了几镐。

    东平巷的警戒线被破除……

    刘子平是在东平巷的警戒线破除之后,冲出东平巷的。

    在东平巷口,刘子平对手下的两个弟兄说:

    “你们往里跑,把里面的电话线全扯了,我扯外面的!”

    两个弟兄应了一声,去了。

    刘子平却站在东平巷口愣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哪里走!狡猾而又混账的孟新泽把他的一切计划都打乱了:把他和高桥太君谈妥了的一笔买卖搞砸了!

    孟新泽的狡猾是确凿的,他明明知道今夜暴动,在井上却偏偏不和他说,硬是把他裹到了这场可怕的漩涡中,逼迫着他和他们一起干!他认定孟新泽是这场暴动的指挥者和策划者!他刘子平不管怎么聪明,怎么机警,最终还是被孟新泽骗了!

    生活真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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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发表于 2014-4-4 15:00 |只看该作者
这些叫做人的玩意儿真可怕!

    现在,他要做最后的选择了,或者继续去和高桥太君做买卖,或者铁下一条心,和孟新泽他们一起干。他得最后揣摩一下,把赌注压在哪头上算?

    现在看来,暴动有成功的希望了,地下四五百号弟兄全动起来了,上面又有游击队接应,铁着心干下去,也许能捡得一条命来!地下的情况看来不错,地上怎么样呢?游击队不会变卦吧?日本人不会加强防范吧?

    突然有了些后悔,他真不该在地面上向高桥太君讲这么多!倘或高桥听了他的话,加强了地面防范,调来了驻防西严镇的日军大队,那么,今夜的暴动必败无疑!他自己就把自己卖掉了!他不死在日本人的枪弹下,也得死在高桥的指挥刀下。

    和高桥做买卖的念头固执而顽强地浮了出来……

    恰在这时,躺在巷道口水沟盖板上的那个日本人动了一下,他跑过去一看,发现那日本人竞没死。他胸前湿漉漉一片,手上,脖子上糊着血,他弯下腰时,那日本人挺着上身想往起爬。

    他灵机一动,打定了主意:还是和高桥太君做这笔买卖。他要用这个受了伤的日本兵来证实他做买卖的诚意。

    “太君!太君!”

    他看看巷道两头都没有人,急切地叫了起来,一边叫,一边扶起了日本兵:

    “太君!太君!他们的暴动了!暴动了!我的,我的送你上井!”

    那日本兵点了点头,咧嘴笑了一下。

    他架着日本兵,疾疾地向主巷道走。

    不料,刚走了大约百十米,他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他心中一紧,知道不好,认定是几个窝子的弟兄把矿警和日本看守干掉后,赶来封锁巷道了,他带着一个行走不便的日本兵,非落到他们手里不可!

    心中一慌,把那日本兵一下子推倒在巷道一侧的水沟里,拔腿便往井口跑。

    生命比诚意更重要!

    跑到井口时,是二时零五分,井口的日本总监工吉田正为和里面的煤窝联系不上而犯疑。

    他扑到吉田面前,张口气喘地道:

    “太君!太君!他们……他们的暴动了!我的……我的要见高桥太君!要见龙泽寿大佐太君!”

    吉田呆了,怪叫一声,狂暴地用一双大手抓住他的肩头摇撼着:

    “暴动?你说他们的暴动?他们的敢暴动?!多少人!什么时候?你的快说!”

    他执意要见高桥太君和龙泽寿大佐,他要把这桩秘密卖给他们,卖出一个公道的价钱:

    “太君,我的……我的要向高桥太君和龙泽寿大佐太君报、报告……”

    一个沉重的大拳头很结实地击到了他脸上,他身子一歪,几乎栽倒在地。可没等他倒到地上,又高又胖的吉田再次抓住他瘦削的肩头:

    “说!快说!”

    鲜红的血从鼻孔和嘴里流了出来,嘴里还多了一颗硬硬的东西,他吐出一看,是颗沾着血水的牙齿。

    他不说。

    吉田像个疯狂的狗熊,围着他转来转去,用拳头打他,用脚踢他,用鬼子话骂他,..他凄惨地嚎叫着,就是不说。他是硬汉子,他不能把自己拼着性命搞出来的秘密拱手让给面前这个大狗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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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发表于 2014-4-4 15:00 |只看该作者
他固执地大叫:

    “我要见高桥太君!哎哟!我要见龙泽寿大佐!哎哟!你……你打死我,我也要见高桥太君!”

    吉田没办法了,只好先让井口料场、马场的几十名战俘和十几名矿警、日本兵撤离上井,同时挂电话给井上的高桥和龙泽寿。

    这时,是二时十二分。

    十分钟后,迅速升降的罐笼将大井下口的人全拽到了大井上口,吉田总监工和两个日本兵押着浑身是伤的刘子平挤进了最后一罐。

    在大井上口,先见到了龙泽寿大佐。刘子平结结巴巴向龙泽寿大佐报告的时候,高桥太君也从阎王堂赶来了。他马上向高桥扑去,扑到高桥面前,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竞哭了。他中断了极为重要的报告,满脸是泪,指着吉田对高桥说:

    “高桥太君,他……他打我,我……我要向你,向龙泽寿大太君报告,他……他就打我!”

    龙泽寿大佐鄙夷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条落魄的丧家狗:

    “嗯,你的,说!接着说下去!”

    他可怜巴巴地看了看高桥太君。

    高桥阴沉沉地点了点头:

    “你的,大大的好!我的明白。说,暴动的,多少人?游击队什么时候来?他们的,从哪里上井?”

    他想都没想,便滔滔不绝道:

    “井下的战俘全暴动了!全暴动了!——除了我!总共有四百多人,他们想从风井口出去,游击队三点钟在风井口接他们?井下的皇军和矿警全被他们干掉了,他们手里有了枪,太君,大太君,我们的,要赶快赶到风井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龙泽寿吼道:

    “你的,为什么早不报告?嗯?”

    他慌了,脸孔转向高桥:

    “我的……我的向高桥太君报告过!”

    高桥以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不怀好意地道:

    “暴动时间,你的没说!”

    “太君,高桥太君!下井前我……我不知道啊!他们信不过我,他们没告诉我!太君,这件事……太君……”

    他急于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可却终于没能解释清楚,龙泽寿大佐冷冷扫了他一眼,走了,到井口电话机旁摇电话去了。高桥也抛下他,跑到那帮闻讯赶来的日本兵面前,哇里哇啦讲起了鬼子话。

    他们都忘记了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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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发表于 2014-4-4 15:01 |只看该作者
他一下子感到很悲凉,有了一种坠入地狱的感觉,他的聪明、机警全用不上了,他的命运从此开始,不是他自己能够支配的了。他一下子明白了,在和日本人做这笔人肉交易的时候?他把生命的能量全挥霍干净了,他在短短几天里走完了遥远而漫长的人生路,现在,他正慢慢死去……

    龙泽寿大佐和高桥太君在忙活……

    二时五十二分,驻守在西严镇的两个中队的日军开了过来守住了风井井口和大井井口,二时五十五分,两个战俘营里的探照灯全打亮了,岗楼上的机枪支了起来……

    暴动在短短一小时内陷入了绝境。

    这意外的变化事前谁也没料到!后来,弟兄们才知道有人告密!告密的那家伙听说是个排长,山东人,姓啥叫啥记不得了。暴动过后,再也没有看见过他,有人说被日本人砍了,也有人说被日本人放了,当了韩老虎伪军大队的小队长,民国三十二年春上,被何化岩游击队打死了……

    窝在地底下的四五百口子弟兄可遭大罪了,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硬饿也得饿死!想冲上井?没门!日本人架着机枪候着哩!不过,刚暴动那一阵子,弟兄们并不知道,都以为顺着风井口能冲上去哩!都以为风井口有咱抗日武装接应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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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发表于 2014-4-6 19:40 |只看该作者
第五章

东平巷车场挤满了人,无数盏跃动的灯火从各个煤窝汇拢来,沿着双铁道的宽阔巷子,组成了一条光的河流。沉重的喘息,兴奋的叫嚣,疑虑重重的询问和毫不相干的歇斯底里的咒骂,嗡嗡吟吟混杂成一团。骚动的气浪在灯光的河床上,在众人头顶上啸旋着、滚动着,把一轮希望的太阳托浮在半空中。

    地层下的整个暴动过程异乎寻常的顺利,从一时十五分二四二O煤窝动手,到二时二十分二三四八煤窝的弟兄们走出来,暴动只用了一个小时十五分钟。在这一小时十五分钟里,四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被击毙,余下的十八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做了暴动者的俘虏。四百七十余名被迫从事奴隶劳动的战俘们重新成为军人,再度投人了战争。

    行动中,矿警们还是开枪了,三个参加暴动的弟兄在矿警的枪口下毙命,另外还有几个受伤。

    然而,不管怎么说,暴动是成功了,现在,那十八名矿警和五名日本兵被捆了起来,他们手中的枪,已转到了暴动者手中。

    缴获的枪共计三十二支。

    一O九三团炮营营长孟新泽抓了一支.他背着那支枪,挤在煤楼底下,和一些人商量着什么。后来,他爬上一个被推翻在地的空车皮上,对着弟兄们讲话。

    这时,是二时三十五分。

    “弟兄们,静一下,静一下!听我说!都不要吵了……”

    孟新泽喊了好一阵子,巷道里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下来,弟兄们盯着孟新泽看,看不到的,就呆在那里静静地听。

    “弟兄们,我们成功了!从现在开始,我们不是日本人的俘虏了,我们是军人!就像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以前那样,是打日本的中国军人!军人要讲点军人的规矩!现在我宣布,我,孟新泽,一0九三团炮营营长,对这次行动负责!我要求弟兄们听我指挥,大家能不能做到?”

    也许这话问得多少有点突然,聚在车场巷子里的弟兄们沉寂了一下,没有回答。

    孟新泽有些失望,他愣了一下,嘴角抽了抽,又说:

    “如果弟兄们信不过我,也可以另举一个弟兄来负责,但是……”

    孟新泽一句话没说完,站在门楼前不远处的田德胜先吼了起来:

    “老孟,别罗嗦了,听你的!都听你的,谁狗日的不服,爷爷崩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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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发表于 2014-4-6 19:41 |只看该作者
“对,听孟营长的!”

    “孟营长,你发话吧!”

    “听孟营长的!”

    “听孟营长的!”

    应和之声骤然炸响了,巷道里仿佛滚过一串轰隆隆的闷雷:

    孟新泽感激地笑了笑,双手张开,向下压了压,示意弟兄们静下来。

    手势发挥了作用,巷道里再一次静了下来。

    孟新泽又说:

    “弟兄们,马上,我们就从风井口冲出去,大家不要乱,还是以原来的窝子为单位,一队接一队上!三十二支枪,二十支由老项——项福广带着,在前面开路,十二支我带着,在末了断后,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要慌,不要乱!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

    又一片应和声。

    “好!下面,我还要说清一点……”

    这时,人群中有人叫:“姓孟的,你他妈少罗嗦两句好吗?!”

    孟新泽一怔,费力地咽了口吐沫,又说:

    “伙计,不要急,等我把话说完!”

    不料,下面叫得更凶:

    “甭听这小子扯淡!咱们走!”

    “对!快走!”

    巷道里出现了骚动。

    孟新泽火了,脚板在车皮上一跺,厉声喝道:

    “谁敢乱动,老子毙了他!我再说一遍,咱们是军人!是他妈的军人!弟兄们,给我瞅一瞅,看看谁在那里捣乱!”

    那些急于逃命的家伙不敢乱动了,小小的骚动转眼之间平息了下来。

    “现在,我还要说清一点,地面的情况,咱们不知道,乔锦程和何化岩的游击队来了没有,来了多少人,都没有把握!如果地面情况有变,我们也得拼命冲出去!看守风井口的日本人不会多,充其量十几个。出去以后,趁黑往西严镇山后撤,进了山,日本人就没辙了!”

    有人大声问:

    “不是讲定地面有人接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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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发表于 2014-4-6 19:41 |只看该作者
孟新泽被迫解释道:

    “是的,是有人接应!我们是怕万一!万一他们不来,我们也得走!事情已闹到了这一步,我们没有退路了!现在,突击队前面开路.出发!”

    孟新泽发布完命令,从煤车皮上跳下来时,已一头一脸的汗水。他撩起衣襟,胡乱在脸上抹着,眼见着一股股人流顺着身边的巷道向风井下口涌。他和他身边的十余个背枪的弟兄依着巷壁站着没动,他们要在这支逃亡大军的后面打掩护,他们要用他们手中的枪,用他们的热血和忠诚来对付可能从大井口扑过来的敌人。

    逃亡的弟兄在孟新泽面前走了大约两分钟。

    在队伍之尾?孟新泽看见了步履踉跄的耗子老祁。老祁伤还没好,就被日本人逼着下井了。昨日夜里上了第一个班。这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日本人的残酷给老祁提供了一次求生的机会。这或许就是命。老祁命不该绝。暴动之前,孟新泽怕老祁行动不便,曾私下作了安排,让六号里的两个弟兄逃亡途中照顾他。现在,那两个弟兄却不见了。

    老祁走过孟新泽身边时.孟新泽抓住老祁的手问:

    “咋只有你一人,他们两个呢?”

    老祁叹了口气:

    “到啥辰光了,谁还顾得了谁?”

    孟新泽火了:

    “混账,抓住那两个混账小子,我非掐死他不可!”

    老祁艰难地笑了笑:

    “老孟,我还行!”

    孟新泽没去理老祁,两眼只瞅着从身边涌过的人流。

    突然,他从人流中拉出了两个弟兄:

    “你,还有你,你们别只顾自己逃命!祁连长为弟兄们受了伤,你们一路上照应一下!”

    那两个弟兄连连答应着,扶着老祁疾疾地走了。老祁被那两个弟兄架着,向前走了好远,还扭过头对孟新泽喊:

    “老孟,你们可要小心呵!看着情况不对就赶快撤!被堵到地下可…可就完了!”

    孟新泽自豪而又自信地喊了一声:

    “走你的吧,兄弟!我孟新泽这两年的营长不是白当的!”

    望着滚滚涌动的灯火,望着手中的枪,孟新泽觉着自己又回到了炮火隆隆的战场,仿佛民国二十七年那个灾难的五月十九日刚刚从他身边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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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发表于 2014-4-6 19:42 |只看该作者
是的,从现在开始,他又是军人了!他手中又有枪了!他可以用战斗来洗刷自己的耻辱了!他想:只要这四百七十多名兄弟能成功地冲出地面,只要他能活下来,他一定永远、永远做一名战斗的军人,再也不投降,再也不放下手中的枪。他一定要率着这帮死里逃生的弟兄们,和日本人拼出个最后的输赢来。那个壮烈殉国的连长说得对:“只要我中华民族众志成城,万众一心抵抗下去,则中国不亡,华夏永存!纵然是打个五十年,一百年,最后的胜利必是我们的!”

    端着三八大盖在泥泞陡滑的回风道上爬的时候,项福广还在回味着捅死东平巷的那个日本兵时的感觉。那个日本兵真他娘傻昃,他走到面前了,枪刺横过来了,那王八还没犯过想来。那时不知咋的,他竞一点儿也不害怕,脚没软,手没抖,抓着枪的手向前一送,那个从东洋倭国来的大日本皇军便见阎王了。大皇军的身子骨也娘的是父精母血肉做的,也那么不经扎哩!他把刺刀捅进去的时候,觉着像扎了一个麦个子,软软的,绵绵

    的,又重重的,——那王八挣扎着用手抓住枪管的时候,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到了枪上。他拼命往下拔刺刀,还用脚跺了那王八一下。一股血溅到了他脸上,热乎乎,挺疹人的,他当时就用手揩去了,现刻儿想起来?还是觉着没揩净。

    抬起手,又在汗津津的脸上揩了一下,而后,把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没有血腥味,没有。

    这是他第一次用刺刀杀人,而且,是杀一个日本人。杀日本人,也是第一次。被俘前,他是庞炳勋部的一个排长,被俘时,他有些糊涂,他当时大腿受了伤,流了好多血,昏过去了,眼一睁就落到了日本人手里。他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后来在战俘营,被俘的李医官给他胡乱换了几次药,伤口竟好了,而且,没落下什么残疾。从此,他对属于自己的生命就倍加爱护,倍加小心了,为了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他对许多弟兄的生命都不那么负责了。他向日本看守告过密,这事任何人都不知道,若是知道,他早就没命了。

    三月里,三排长李老二和机枪手张四喜伙他逃跑,他想来想去,没敢。他瞅着空子,把信儿透给了日本看守山本,山本报告了高桥,高桥这个阴险的坏蛋,有意不去制止这次司以制止的逃亡事件,有意给了一个空子让李老二和张四喜逃。结果,李老二让狼狗咬死,张四喜被电网电死。他好一阵子后悔,暗地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

    高桥从此便瞄上了他,动不动提他去问话,要他把战俘中的情况向他报告。他再也不干了,只说自己不知道。开初,高桥还信,后来,高桥不信了,每次被提出去,总要挨一顿打。

    这就是告密的报偿。

    同屋的弟兄们见他挨打,对他都很同情,好言安慰他,弟兄们越是这样,他的心越不踏实,越是觉着欠下了一笔沉重的良心债。

    暴动前的这几天,高桥又提了他两次。他都没说。高桥的指挥刀架到他脖子上,他也没说。后一次有点玄,最后一瞬间,他几乎垮了,高桥说道,给他两天的时间考虑,如果还不把知道的情况说出来,他就把他三月份告密的事向全体战俘公开。

    这比指挥刀和狼狗更可怕!

    他被迫答应考虑。

    不料,偏偏在几小时之后,暴动发生了,那令他胆战心惊的事情根本不存在了!他毫不犹豫地投身到暴动的行列,孟新泽一声令下,他就和田德胜两人按倒了监工刘八,一镐刨死了那王八,紧接着又杀死了那个日本兵。

    愧疚和不安随着两条生命的消失而消失了,他的心理恢复了平衡,这才觉着不再欠弟兄们什么东西了。端着死鬼孙四的三八大盖在回风道爬着,他心里充满了一个军人的自豪感。

    他心中的秘密别人永远不会知道了。

    他用勇敢的行动证实了他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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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发表于 2014-4-6 19:42 |只看该作者
回风道里的风温吞吞湿漉漉的,却又很大。风是从下面往上面吹的,仿佛有一只元形的手推着他的后背。他被风推着向前、向上爬,每爬一段距离,就停下来四下看看.听听动静.他不知这段通往地面的回风道有多长,对地上的情况,他心中也没有数。

    他爬在最头里,身后三五步,就是突击队的队员,突击队后面十几米处,是没有武装的逃亡者。他和手下的那些突击队员手中的枪,不仅仅担负着保护自己生命的职责,也担负着整个行动成败的职责,担负着保护四百七十余条性命的职责。

    他不能不谨慎小心。

    他总觉着快到井口了,井口却总是不出现,面前的回风道仿佛根本没有尽头似的。他想:也许在夜间,井口的位置不好判断——地上、地下一般黑,走到井口也不会知道的。万一他突然冲到了井口,而井口上又有日本人守着,事情可就糟透了。

    他又一次扶着歪斜的棚腿,举着灯向巷道上方看。

    一个突击队的弟兄跟了上来:

    “老项,还有多远?”

    项福广摇摇头:

    “不知道!”

    “咱总爬了千把米了吧!”

    “不止!”

    “看光景该到了!”

    项福广抹了把汗:

    “我也这么想!”

    “上面不知道是个啥情况哩!若是那帮王八蛋不来,咱们就叫坑了!”

    项福广道:

    “不论上面是什么情况,咱们都得小心!给后面传个话,让后面的弟兄们和咱们的距离再拉开一些!”

    “好!”

    待身后突击队的弟兄都跟了上来,项福广又摸着一根根棚腿,向上攀,攀了不到二十米,一道紧闭的风门出现在面前了。

    原来,回风道上还有风门哩!这倒是项福广没想到的。

    几个弟兄上前一扛,把风门扛开了。

    举灯对着风门里一看,上面还有一道风门。

    弟兄们又要去扛那道风门。

    项福广将弟兄们拦住了:

    “小心,这道风门外面,大概就是井口,成败在此一举!大家都把灯灭了,轻轻把风门扛开,扛开后,都守在门口不要动,我先摸上去看看。情况不好,我把灯点上,你们就准备打,听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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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发表于 2014-4-6 19:43 |只看该作者
“明白了!”

    弟兄们纷纷把手中的灯火拧灭了,继而,把身子贴到了第二道风门上,暗暗一使劲,将风门慢慢推开了。

    前上方二十米处朦朦胧胧有些亮光——井口终于出现了!

    项福广跨出风门时,又作了最后一次交待:

    “把枪准备好,看见灯光就准备打!若是井口被咱游击队拿下来了,我会下来告诉你们的,注意,千万不要莽撞!”

    说毕,他端着枪猫着腰,身子几乎贴着泥泞的坡道,悄悄向上爬了。他爬得很慢,很小心,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发出什么声响。

    一步,两步……五步……八步……

    他在心中暗暗数着。

    数到第十步时,他的眼睛已能看清井口边的东西了。他发现了一道障碍物,障碍物有半人多高,恍惚是装满了沙土的草袋。他心中一惊,忙卧倒在地,又睁大两眼看,支起耳朵听。

    地面的风机嗡嗡响着,什么都听不见。

    井口周围很黑,也没看到有什么人影。

    他想:也许是一场虚惊。汛期到了,码在井口的草袋大约是为了防水的——防备雨水、洪水灌人井中。

    他站起来又向上爬。

    一步,两步,三步……

    突然,草袋后面飞出了一些什么东西,那东西将他击中了,他身剧烈一颤,跌倒在地下。

    没听到枪声,轰轰作响的风机声把枪声遮掩了……

    身子像是被撕裂了,四处都痛,却不知道哪里中了弹。他试图站起来,可挣了几次,也没挣起来。突然间,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他将手伸到了腰间,在腰间摸到了那盏电石灯,电石灯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血,他顾不得分辨了,曲着腿,勾着身子,紧紧护住灯,而后,哆嗦着手从灯盏旁的卡子上抠出油纸包着的洋火。

    他得把危险告诉弟兄们。

    手抖得厉害,他划了五根洋火,才将面前的灯点着。

    他将灯拧到最大亮度,举起来,对着身后下方的巷道摇晃着,喊出最后一句话:

    “弟兄们,打……打呀!”

    又飞来一片弹雨,他高高昂起的脑袋被几粒子弹同时击中了,脑袋上的破柳条帽滚到了地下,又顺着坡道滚到了风门前。手中的灯跌落了,灯火在巷风中跳了几跳,终于灭了。

    项福广死了。

    一盏生命的灯火熄灭了。

    连同那生命的灯火一齐熄灭的,还有与这生命有关的许多秘密。

    没有人想到他曾经是个告密者!

    没有人相信他会是一个告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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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发表于 2014-4-6 19:43 |只看该作者
守在风门口的弟兄们立即明白了自己和自己身后那几百名弟兄的处境,绝望地开了火。瞬时间,在从风井口到出井口的二十几米长的斜坡巷道里,一场激烈的争夺战打响了。

    交战双方都无法使用更多的人和更多的枪,恶劣的自然条件,限制了战斗的规模,井上的日本兵架着一挺机枪向井下打;井下,十余个战俘用手中的三八步枪抗击。战俘们的劣势是很明显的,交火没有几分钟,就被迫退到了后面那道风门里面。

    头一道风门外抛下了十三具尸体。

    这时,孟新泽闻知交火的消息,带着断后的人马赶了上来,狂暴地发布了命令:

    “打!拼着一死也得打,不打下这个井口,咱们通通完蛋!”

    弟兄们只得在孟新泽的带领下,冒着机枪的强大火力网,拼命向上冲。

    又有一些弟兄送了命。

    孟新泽自己也受了伤,一粒子弹将他的胳膊打中了,腥湿的血糊了一身,直到中弹倒地时,孟新泽才明白了一个血淋淋的现实:

    暴动失败了!

    是夜四时十分,拥在风井回风道里的四百余名弟兄被迫放弃了攻下风井口的幻想,绝望而愤怒地返回了东平巷……

    东平巷被一片阴冷而恐怖的气氛笼罩着。

    聚在东平巷的人们处于骚动不安之中。

    弟兄们无论如何不能接受面前这严酷的事实:他们无路可走了,或者饿死,或者被日本人杀死!他们觉着这不合情理!他们的暴动最初不是成功了么?不是说上面有游击队接应么?这些混蛋都跑到哪去了?日本人咋会用机枪堵住风井口?哪个王八蛋向日本人告了密?

    弟兄们用最恶毒的字眼咒骂起来,骂乔锦程,骂何化岩,骂那些将他们置于绝境的人们。有些人一边骂,一边还大声号啕。死亡的恐怖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那轮曾经高悬在他们心里的希望的太阳,一下子坠入了无底深渊。

    事情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几个持枪的弟兄冲到关着矿警和日本人的工具房门口,睁着血红的眼睛大叫:

    ‘‘毙了这些狗操的!毙了他们!就是死,也得拉几个垫底的!”

    更多的人反对这样做,他们拥在工具房门口,拼命保护着工具房里的十八名矿警和五个日本兵,对着那几个持枪的弟兄吼:

    “不能杀他们!不能杀!咱们得用这些家伙来和井上的日本人谈判!”

    “对!不能杀!”

    “不能杀!”

    站在最外面的一个大个子东北人干脆拍着胸脯说:

    “他娘!要杀他们先杀我!来,冲着这儿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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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发表于 2014-4-6 19:44 |只看该作者
“砰”的响了一声。

    竟然真的有人对着他的胸脯打了一枪。

    “揍!揍死这王八羔子!他打咱自己人!”

    “揍呵!”

    “揍呵!”

    聚在工具房门口的人被激怒了,怒吼着向开枪者面前逼,一盏盏发昏的灯火晃动着。不料,没等他们逼到那开枪肇事者面前,那弟兄已将上身压到枪口上,自己对着自己胸膛搂了一枪。

    另外几个持枪的弟兄被扭住了,一些失去了理智的家伙在拼命打他们。工具房面前的巷道里乱成了一团。

    孟新泽听到枪声,从里面的巷道里挤过来,对着那些兽性大发的人们吼:

    “住手!都他妈的住手!咱们是军人,是军人!就是死,也得死出个模样来!”

    一个瘦瘦高高的小子竟将枪口对准了孟新泽的胸脯:

    “滚你娘的蛋吧,老子们用不着你教训!”

    孟新泽冷冷地命令道:

    “把枪放下!杂种!”

    “放下?老子毙了你,不是你,弟兄们走不到这份上!”

    “老子再说一遍:把枪放下!”

    那小子反倒把枪口抬高了。

    孟新泽上前一步,在那小子脸上猛击一拳,一把将枪夺到了手上,抓住枪管的时候,那小子勾响了枪机,一粒子弹擦着孟新泽的耳朵,打到了巷道的棚梁上。

    那小子被两个弟兄扭住了。

    孟新泽将缴下的枪顺手抛给了身边的一个弟兄,镇静而威严地道:

    “弟兄们!咱中间有人没安好心!他们想拿咱们的脑袋向日本人邀功领赏,保自己的狗命!这帮混蛋是一群吃人的狼,咱们千万不要上他们的当!咱们今日暴动的失败,就是他们造成的!一定是他们中间有人向日本人告了密,日本人才在风井口架上了机枪!”

    有人大声问:

    “那么,咱们现在咋个办?就窝在地下等死么?你姓孟的有啥高招?你他妈的不是说对这次行动负责、对弟兄们负责么?”

    孟新泽道:

    “我是说过,现在,我还可以这样说!该我孟新泽担起的责任,我是不会推的,要是砍下我的脑袋能救下四百多名弟兄,我马上让你们砍!我也想过和日本人谈判——我去谈……”

    孟新泽话还没说完,黑暗中,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好,姓孟的说得好!弟兄们,你们还愣在这儿干什么?上呵!快上呀,把姓孟的捆起来,咱们去和日本人谈判!暴动不是咱们发起的,咱们是在他的胁迫下参加的,日本人不会不讲道理!”

    “对!把姓孟的捆起来!”

    “上,上呵!”

    七八个人叫嚣着,一下子拥到了孟新泽面前。孟新泽没有动,只定定盯着他们的脸孔看。他内心极为平静,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刻了。

    这七八张脸孔中,有一张竟是他熟悉的,一瞬间,他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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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发表于 2014-4-6 19:44 |只看该作者
他又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孔看了半晌,凄惨地笑了笑:

    “老王,王绍恒,你,你也想把我捆起来送给日本人么?”

    王绍恒垂着头,喃喃道:

    “不……不是我要捆,是……是你自己说的!我……我……我也是没办法!”

    孟新泽又说:

    “老王,还记得二十七年六月的那桩事么?”

    王绍恒怔了一下,马上想了起来,二十七年六月,伪军旅长姚伯龙到战俘营招兵买马,他曾和孟新泽肩并肩站在一起,做了一回颇具英雄气的选择。那时,他们还没到阎王堂来,战俘营在徐州西郊的一个村庄上。一大早,哨子突然响了,日本人招呼集合,弟兄们站在一座破庙门前的空场上”听姚伯龙训话。姚伯龙把蒋委员长和武汉国民政府大骂了一番,又大讲了一通中日亲善的道理,然后说:“愿跟老子干的,站出来,不愿跟老子干的,留在原地不要动。”大多数人都站了出来,他看了看孟新泽,见孟新泽没动,自己也没动。

    为此,他一直后悔到今天。

    后来,他无数次地想,他当时的选择是错误的。他不应该留在原地,而应该参加姚伯龙的队伍,在队伍里,逃跑的机会会很多。他当时慑于孟新泽的威严,逞一时的硬气,失去了一次逃生的机会。

    是孟新泽害了他。

    这一回,他不能再这么傻了,暴动已经失败,不把孟新泽交出来,日本人决不会罢休的,为了自己,也为了这几百号弟兄,必须牺牲孟新泽!

    他怯怯地看了孟新泽一眼,吞吞吐吐地说:

    “过去的事,还……还提它干啥!”

    孟新泽却道:

    “我想让你记住,你老王曾经是一条汉子!现在,我还希望你做一条英雄好汉!我姓孟的不会推脱自己的责任,可我劝你好自为之,多少硬气点!”

    王绍恒突然发作了,直愣愣地盯着他,粗野地骂道:

    “硬你娘的屌!你他妈的少教训我!不是你,老子不会到这儿做牲口,不是你,老子不会走到这一步!明说了吧,地面上究竟有没有人接应,我他妈的都怀疑!”

    “对!这狗操的坑了咱们!”

    “别和他罗嗦了,先捆起来再说!”

    “捆!”

    “捆!”

    王绍恒和他身边的七八个人将孟新泽扭住了。他们不顾孟新泽一只胳膊已经受伤,不顾孟新泽痛苦的呻吟,硬将他按倒在潮湿的地上。

    孟新泽被这侮辱激怒了,本能地挣扎起来,身子乱动,腿乱踢,嘴里还喊着:

    “弟兄们,别……别上他们的当!我们当中有……有人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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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发表于 2014-4-6 19:46 |只看该作者
有人用脚狠狠踢他脑袋,有人用手捂他的嘴,他怎么挣也挣不脱那些牢牢压住他的手和脚。他大口喘着气,被迫放弃了重获自由的努力。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和这帮人交涉。

    “放了老孟吧!这事也不能怪他,他也没逃出去么!”

    “是呀,何化岩他们混蛋,与老孟没关系!”

    然而,交涉者的声音太微弱,太微弱了!他们已很难形成一种威慑的力量。

    他的精神一下子垮了,他突然明白了人的阴险可怕!人,实际上都是狼!在某种程度上,比狼还要凶,还要狠,还要毒!人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把自己的同类全剁成肉泥!他是上了他们的当了,他完全没有必要为他们做什么牺牲。

    撤到东平巷以后,他就想到了这场悲惨事件的收场问题。他确乎想过挺身而出,为弟兄们承担起这沉重的责任。他不怕死,早就准备着轰轰烈烈死上一回。为救弟兄们而死,死得值!

    现在,他觉着自己受了侮辱,他后悔了,他不愿为面前这帮想置他于死地的混蛋担什么责任了!他想”倘或日本人问他的话,他一定把这帮混蛋全扯进去——包括王绍恒!这帮混蛋没有资格,没有理由活在这个剽悍的世界上。

    巷道里越来越乱,那帮急于向地面上日本人讨好的家伙显然已控制了局势,有人跳到他曾经站过的煤车皮上发表讲话,要求弟兄们把那些杀死过矿警和日本人的弟兄指认出来。关在工具房里的五个日本人和十几个矿警被那些家伙放了。他听到一个刚刚被松了绑的矿警头目在叫:

    “弟兄们,不要怕,只要你们走出矿井,向地面的皇军投降,兄弟我包你们无事!兄弟我叫孙仲甫……”

    突然响了一枪。

    那个刚刚跳到煤车皮上的孙仲甫被击毙。

    “谁开的枪?”

    “抓住,抓住他!”

    “哎哟,不……不是我!”

    “砰!”

    又是一枪。

    充塞着肮脏生命的巷道里鼓噪着生命的喧叫,那些喧叫的生命在绝望与恐怖中冲撞着,倾轧着……

    巷道里更加混乱。

    没人敢往那煤车皮上站了。

    孟新泽一阵欣喜,他看到了一线希望:并非所有人都想向日本人投降,真正的男子汉,不愿屈服的生命还顽强地存在着!

    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聚在孟新泽身边的那帮卑鄙的家伙已发现了潜在的危机,他们拉起孟新泽,把他往原来关押矿警和日本人的工具房门口推。

    工具房门前突然挤过来几个人,为首的是耗子老祁和田德胜,老祁提着把煤镐,田德胜手里抓着杆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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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发表于 2014-4-6 19:46 |只看该作者
田德胜拦住了王绍恒:

    “把姓孟的这王八交给我!”

    王绍恒说:

    “先关起来,先关起来!”

    田德胜又犯了邪,抬起手,恶狠狠打了王绍恒一个耳光,破口骂道:

    “王绍恒,你他妈的充什么圣人蛋!在这地方能轮得到你说话么?现在,弟兄们推举老子去和日本人谈判,老子要把姓孟的押到井口去!”

    王绍恒愣了,畏畏缩缩往后退,他有些惶惑,他不明白,究竟是谁推举了田德胜作谈判代表?这刻儿,一切都乱糟糟的,谁能代表得了谁?

    人类自己制造出来而又制约着人类自己的一切秩序,在这里都不起作用了。权威已不复存在了,野蛮的生存竞争的法则最大限度地支配着这帮绝望的人们。每个人都有权力宣称他代表别人。而每个人实际上都只代表他自己。

    在这种时候,每条生命的主人只能对他自己的生命负责。

    王绍恒是最聪明的,他不再去和田德胜争执,悄悄退缩到人群中,耳朵又支了起来,鼻子又嗅了起来。他要判明那些危险的气息,迅速躲开去。从田德胜凶光毕露的脸膛上,他想到了侥幸逃生后的漫长日子。他不能做得太过分,不能落得一个张麻子的下场。

    扭着孟新泽的几个家伙都在和田德胜争:

    “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代表我们?”

    “对,谁推举了你?”

    “反正我们没推举你!”

    “揍!揍这王八蛋!”

    田德胜将小褂一扒,露出了厚实胸脯上的凸暴暴的肌肉,大吼着:

    “揍!来呀!爷爷倒要瞧瞧,谁他妈的敢揍爷爷,不孝顺的东西!”

    恶毒地一笑,手一挥:

    “老祁,老周,你们都给我上,缴了这几个小子的械,把他们也送给日本人去!”

    田德胜话音未落,一场混战旋又开始了,双方扭到一起,拳打脚踢,乱成了一锅粥,叫骂声,哭喊声和肉与肉的撞击声响成一片。

    在混战之中,田德胜、老祁一帮人将孟新泽抢到了手。他们撇开手下那帮依然在混战的弟兄,拖着孟新泽沿着东平巷向外走了几十米,而后,钻进了通往二四二O煤窝的上山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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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发表于 2014-4-6 19:46 |只看该作者
田德胜拦住了王绍恒:

    “把姓孟的这王八交给我!”

    王绍恒说:

    “先关起来,先关起来!”

    田德胜又犯了邪,抬起手,恶狠狠打了王绍恒一个耳光,破口骂道:

    “王绍恒,你他妈的充什么圣人蛋!在这地方能轮得到你说话么?现在,弟兄们推举老子去和日本人谈判,老子要把姓孟的押到井口去!”

    王绍恒愣了,畏畏缩缩往后退,他有些惶惑,他不明白,究竟是谁推举了田德胜作谈判代表?这刻儿,一切都乱糟糟的,谁能代表得了谁?

    人类自己制造出来而又制约着人类自己的一切秩序,在这里都不起作用了。权威已不复存在了,野蛮的生存竞争的法则最大限度地支配着这帮绝望的人们。每个人都有权力宣称他代表别人。而每个人实际上都只代表他自己。

    在这种时候,每条生命的主人只能对他自己的生命负责。

    王绍恒是最聪明的,他不再去和田德胜争执,悄悄退缩到人群中,耳朵又支了起来,鼻子又嗅了起来。他要判明那些危险的气息,迅速躲开去。从田德胜凶光毕露的脸膛上,他想到了侥幸逃生后的漫长日子。他不能做得太过分,不能落得一个张麻子的下场。

    扭着孟新泽的几个家伙都在和田德胜争:

    “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代表我们?”

    “对,谁推举了你?”

    “反正我们没推举你!”

    “揍!揍这王八蛋!”

    田德胜将小褂一扒,露出了厚实胸脯上的凸暴暴的肌肉,大吼着:

    “揍!来呀!爷爷倒要瞧瞧,谁他妈的敢揍爷爷,不孝顺的东西!”

    恶毒地一笑,手一挥:

    “老祁,老周,你们都给我上,缴了这几个小子的械,把他们也送给日本人去!”

    田德胜话音未落,一场混战旋又开始了,双方扭到一起,拳打脚踢,乱成了一锅粥,叫骂声,哭喊声和肉与肉的撞击声响成一片。

    在混战之中,田德胜、老祁一帮人将孟新泽抢到了手。他们撇开手下那帮依然在混战的弟兄,拖着孟新泽沿着东平巷向外走了几十米,而后,钻进了通往二四二O煤窝的上山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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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发表于 2014-4-6 19:47 |只看该作者
孟新泽这才明白了他们的意图,不无感激地道:

    “老祁,老田,今日可多亏了你们……”

    田德胜道:

    “别说这些没用的屌话了!快!找个地方猫起来,别让那帮王八蛋发现了!”

    老祁也说:

    “对,快,猫起来,从现在开始,你不能露面了!日本人不杀你,那帮杂种也得杀了你!”

    “走!咱们快走!”

    他们爬上山,穿过二四二O煤窝,来到了老祁和田德胜曾摸过的老洞前。

    田德胜道:

    “老孟,你就躲在里面不要出来,我和老祁还是出去,日本人不会把我们都杀了的,他们要的是煤,不是尸体。只要我们再到二四二。窝子下窑,我们就来找你,给你送吃的,不论是一天、两天,还是三天、五天,你都得挺住,千万不要自己出来!”

    孟新泽搂住田德胜哭了:

    “老田,好兄弟!我对不起弟兄们!你……你一枪打死我吧!”

    田德胜狠狠打了孟新泽一个耳光:

    “姓孟的,别他妈的这么没出息!你狗日的是条汉子!不因为你是条让老子佩服的汉子,老子才不救你哩!”

    老祁也说:

    “对,就是死,咱们也得死得硬硬生生!你要真这么窝窝囊囊地死了,就是个孬种,我姓祁的也要咒你!”

    孟新泽道:

    “可我躲在这里,这四百多号弟兄怎么办?你们怎么办?”

    老祁道:

    “这你不要管!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没看到那帮混蛋已经打算向日本人投降了么!!他们的狗命才用不着咱们操心哩!”

    “真的哩,这年头谁能顾得了谁?”

    田德胜也说。

    孟新泽不禁想起了工具房门口的一幕,长长叹了口气,最终被老祁和田德胜说服了。

    老祁和田德胜双双告退,临走时,二人又把身上的小褂脱了下来,交给了孟新泽。老祁手中的煤镐也留下了。

    老祁又说:

    “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小褂也能吃!”

    孟新泽沉重地点了点头,他猛然明白了他面临着一个比死更困难的问题,那就是活下去!

    井上?哦,井上没暴动。想想呗,探照灯亮着,岗楼、哨卡上的机枪支着,井上手无寸铁的弟兄哪个敢动?!游击队又没有来,硬着头皮往外冲,那不是白送死么!井上两个战俘营都没人动,这事我知道。

    天亮以后,日本人开动绞车,将一块贴着告示的牌子挂在罐笼里,放到了大井下口,敦促暴动的战俘们投降。告示上说:只要战俘们保证井下矿警和日本人的生命安全,并交出暴动的领导人,日本皇军宽大为怀,既往不咎。井下大多数人早已准备投降,一看到这告示,马上动作起来,要把那些积极参加暴动的骨干分子抓起来。结果,又一场惨祸发生了:一个不愿意向日本人投降的硬汉子,把井下的炸药房给点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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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发表于 2014-4-8 11:22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

炸药房是意外而又突然地出现在老祁面前的,安在炸药房门框上的那扇涂着黑漆的沉重铁门,支开了一道大约半米宽的缝,铁门上方的拱形青石巷顶上悬着一盏昏黄的电灯。门口没有人。老祁一步一拐跑到门口的时候,没顾着多想,就一头钻了进去。开初,他并不知道是炸药房,也没想到要把炸药房里积存的炸药全部引爆。

    事情的发生完全是偶然的。

    当时,他只顾着逃命。大巷里有人追他,起先是两个提着煤镐的家伙,后来,又多了两个端枪的矿警。这四个家伙也许是看到了挂在罐笼上的日本人的告示,想把他捆起来,送给日本人。

    其实,一回到东平巷,他就明白了自己面临的危险,在没看到日本人的告示之前,东平巷里那些卑鄙无耻的家伙已经开始四处搜捕他了,他们认定:这次暴动是孟新泽和他领导的。一个好心的朋友劝他也像孟新泽那样躲起来。他没躲,他只把破柳条帽的帽檐拉低,把手中的电石灯灯火拧小,还试图蒙混上井。

    最初的混乱时刻,那些想抓他的人,还没法子下手,井下四百多口子弟兄中,认识他的人没有多少。后来,那些恢复了统治权威的矿警、日本人要弟兄们按原来的煤窝子,在巷道里分段集合,准备上井。他发现不对劲了,才沿着东平巷向主巷道逃跑。不料,在东平巷和主巷道的交叉口被发现了,他被迫钻到了那条通往炸药房的矮巷子里,这才意外地发现了炸药房,发现了炸药房无人看守。

    跨进炸药房大门的时候,脚下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他身子一歪,差点儿栽倒,定下神,用手上的电石灯一照,才发现那是一具日本兵的尸体。那具尸体周围散落着不少的炸药块——显然,在暴动发生的时候,有些弟兄打死了这个炸药房看守,可能还拿走了一些炸药。

    炸药房里很黑,悬在巷顶上的那盏电灯只把光线照到炸药房的二道门门口。二道门也是厚铁板做的,铁板上还密密麻麻铆着许多钢钉。

    他进了二道门以后,想起了那盏昏黄的灯。他觉着那盏灯的存在对他是不利的,他想把那盏灯灭掉,.四下瞅了一下,在门口的一堆沙子上发现了一柄军用小铁铣。他抓过铣,举起来,把灯打碎了。

    这时,那几个追他的家伙冲了过来。

    他拼出全身的力气,扛动了头道铁门,“咣当”一声,将铁门关上了,继尔,又从里面拴上了钢销子。

    销子刚插死,枪托、煤镐击打铁门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咣咣当当”的击打声中,还夹杂着一些恶毒的咒骂:

    “姓祁的,开门!快开门!”

    “狗日的,再不开门老子就用炸药炸了!”

    “让日本人用机枪来扫,把这杂种打成肉泥!”

    “看,地下有炸药,就用这炸药炸!”

    是门外那帮卑鄙的家伙提醒了他,他一下子想到了炸药的用途!那帮家伙可以用炸药来炸门,他不是也可以用炸药来干一些他想干的事么?!

    他哈哈大笑了,对着咣咣作响的大门吼:

    “狗操的,你们炸吧!老子就等着你们炸哩!你们不炸老子也要炸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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